雷音连载丨《姥姥语录》14
这是一部温暖人心的书。人人有姥姥，但活到99岁的姥姥真不多。她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人生和岁月锻造了她的智慧，“眼睛可不能饿着。眼要是见不着好东西，慢慢地心就瞎了，心瞎了，人就没用了。”
透过这个姥姥，我们看到中国传统女性、尤其是妈妈身上的美丽与智慧。
《姥姥语录》系列音频，已经获得倪萍本人授权并且在“大唐雷音寺”特许使用。我们将用16天籁听这段与亲情有关的人生故事。
《姥姥语录》（14）
作者：倪萍
朗诵：倪萍
图文无关
每天送儿子去上学，我们都路过一个垃圾箱。
每天路过垃圾箱的时候，我们都会在那儿停一下。
每回停下的时候，儿子都会主动地向打扫垃圾箱的两位老人打个招呼，喊一声爷爷奶奶。
如果用相机拍下这对老人，你一定以为他们是在拍电影，电影中的男女主角。爷爷瘦高漂亮，灰色的绒衣领子上缝了一条紫色的毛线脖套，一副旧皮革套袖显得很酷。奶奶矮小却很精致，花白的头上永远裹着一条藏青色的头巾，一件合体的围裙干干净净地罩在身上。爷爷七十二岁，奶奶七十三岁。
我自以为这是每天给孩子上的第一课：＂收拾垃圾箱也是一件很好的工作呀。人无论做什么，在人格上、灵魂上都是平等的。这个社会就有打扫卫生的，我们的马路才干净啊。＂一片阳光灿烂的语言滋润着八岁的儿子。
＂妈妈，爷爷、奶奶小时候是不是不好好学习，所以长大才捡垃圾呀？＂
＂也不是这样。＂我又编出了一套对付儿子的语言，继续教育着他。
日子长了，我们也把家里吃不了的东西带给爷爷、奶奶。上学路上，我们常常是大包小裹。我也自以为身教重于言教，让儿子懂得给予、关爱，想让他成长为一个有爱心的好人。
姥姥说：＂你连手能够得着的人都不帮，你还能帮那些手够不着的人？要帮先帮你那手够得着的人。”
新年快到了，我跟儿子说：＂今天给爷爷奶奶送吃的时，你给爷爷奶奶每人一百块钱，告诉他们这是你的压岁钱，祝他们新年快乐。 ＂
儿子按我说的做了。
放学我去接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是：＂妈妈，你说今天中午爷爷会不会拿着这二百块钱吃麦当劳？爷爷左手拿着一个三层麦乐鸡汉堡，右手举着一杯奶昔，然后他们俩吃得满头大汗。 ＂
我笑了，这是儿子最想吃的午饭。＂绝对不会，孩子，爷爷可不舍得。他可能用这个钱去给他老伴儿买双棉鞋，给他自己买顶毛线帽子。 ＂
第二天就是二ＯＯ九年的新年了，我们全家还没出门，门卫保安说：“大门口那个收破烂儿的找你。＂我一猜就是爷爷，肯定有事，就赶紧出去了。
寒风中，爷爷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玩具飞机＂也不知给孩子买个啥。 ＂
我说：＂爷爷，他都大了，上学不玩玩具了。你可千万别买这些东西。 ＂
爷爷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我接过来了，天哪，这大飞机还是电动的，这肯定得超过二百块了。＂
＂爷爷，这太贵了。下不为例啊。＂爷爷还是站在那儿，依然不知所措。
我赶紧说：＂好，我替孩子谢谢您，真的下不为例啊。爷爷，再不能买这种东西了。 ＂
我转身要走，爷爷把我叫住我其实知道你是谁，前些年老在电视上见你。后来不见你了，我老伴听人说你犯错误了，春节晚会不叫你上了，也好，不上电视在家弄孩子，弄孩子比上电视要紧。你看你孩子夏天还到你膀子，这一秋都快和你一样高了。＂
我想说爷爷我没犯错误，可一张嘴，喉咙又热了。我不知是我的眼睛有了泪水，还是爷爷的眼睛有泪水，我只觉得眼前的爷爷模糊了。真的，我看到的不是爷爷，是爷爷背后的很多人，很多无私无所求地爱护着我的观众。无论我怎样，他们都支持着我。对于一个电视工作者来说，这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多幸福的一件事啊，我真的特别珍惜这些来自普通人的温暖。这种温暖一直让我保持着一个电视人的正常体温，我一直盼着有机会回报他们。
又想起姥姥说过的话：＂给人家东西，你自己是欢喜的。 ＂
我相信收垃圾的爷爷那些日子也是欢喜的。因为他给孩子买了那么大的飞机，花了他很大一笔钱。
在姥姥的影响下，我们一家老小经常品尝这样的欢喜。前年中秋节，家里月饼多得快成商店了。这十五一过，我就收拾了几大包给收垃圾的爷爷奶奶送去。
儿子说：＂妈妈，老奶奶不是说，过期的东西不能给人吗？ ＂
我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月饼没事。就过一天这哪能过期啊 ＂
儿子接茬：＂十六的月饼比蜜甜！ ＂
哈，很会对话呀。我们俩高高兴兴地走了。
姥姥的理论是，钱和东西都要流通，否则就堵死了。姥姥的流通也是有分寸的。
常上我家来的朋友，都知道家里有个姥姥，新鲜的东西上市了来的时候总是来给姥姥送些尝尝鲜，好像姥姥也是他们的姥姥。
高密的白大哥，二十年前就常来看姥姥。钱不多的时候他也从来没空过手，有一回，我估计他实在没什么新鲜东西拿了，就拿了一捆五颜六色的毛巾给姥姥。姥姥接过毛巾也是如获至宝，家里每人分一条，她自己留两条。一条剪成四个小方巾，用线把四个毛边缝起来，当小手绢用。
＂姥姥，不至于吧。你要是需要小手绢咱去买一叠，有的是。＂
＂你去买买试试，哪有啊！上哪去买你白大哥的一片心啊，上哪买去？ ＂
后来白大哥有些钱了，每次来的时候都给姥姥塞上一把。有一回又给姥姥钱，姥姥实在不好意思，两人在客厅里你推我搡地哗啦一下子把一摞钱撒了一地，白大哥趁机跑了。
送走了白大哥，姥姥从地上一张一张地把钱拾起来，在一旁扫地的小阿姨也帮着姥姥收。
收完钱，姥姥顺手递给小阿姨一百块＂这张给你。 ＂
＂我不耍，老奶奶。我哪能要你的钱。 ＂
＂这不是钱，这是福呀。傻孩子，哪有不接福的理儿，快拿着。怎么的？幸福你不要啊？你是个傻子？＂
＂给的人快乐，接的人自然。别说给自己家人，当年给要饭的人姥姥都是说＂别嫌乎，这都是吃不了，你帮乎着我吃吧。这都是孩子剩的，我都整天吃，你别嫌呼我。 ＂
姥姥说：＂做好事不该让人知道，让人知道，好事就变味了。再说了，一个人做好事都是应该的，就像一个人不偷东西，你还能表扬他。＂
姥姥吃黄瓜总是一掰两段儿，头儿给别人，自己吃尾巴，姥姥叫尾巴＂黄瓜腚儿＂。只有一次我看见姥姥把黄瓜腚儿掰给了别人这个别人就是我姥爷。
＂姥姥净欺负姥爷，对谁都比对姥爷好。＂
姥姥说：＂你姥爷就是我，我就是你姥爷，俺俩是一个人。我对她不好那就是我对自己不好 ＂
两口子是一个人！姥姥的爱情观、婚姻观是多么朴实又多么了不起。
＂那你们怎么还老打仗、老吵架？ ＂
姥姥说：＂我不和他打和谁打？我和谁去打？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打得起了，只有和你姥爷打仗，你姥爷打不恼。 ＂
哦，怪不得他们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打不恼，多么让人羡慕的夫妻呀！
夫妻的日子过成一个人，打不恼的日子，平淡、真实。
这是姥姥的本事和本性。
想念姥姥也就想起了姥爷，一个一生少言寡语的人。姥爷在家和不在家的日子是一样的，屋里多他一人，少他一人，好像没什么感觉。
印象中的姥爷就是爱喝酒，穷的日子，家里的板箱上面总有一大瓶里边泡着人参的白酒。即便是吃碗面条，姥爷也自个儿倒杯酒，没有菜行，没有酒可不行。特别是小舅牺牲了以后的那些年，姥爷基本上是以酒为饭，酒抚慰了姥爷的悲痛的心，在这一点上姥爷是幸福的。
和姥姥的溺爱相比，姥爷对我的爱非常简单，攒够了一顿饭钱，赶集的时候就领我上城里的饭馆子吃一顿。买一包猪头肉，老爷经常是把我抱在桌子上，我吃肉他喝酒。吃剩下的肉用油纸包起来，姥爷也不说是带回去给姥姥的，只是他一口也不吃。路过瓜地还特意再买上两个面儿堆（这是姥姥最爱吃的一种沙瓤的甜瓜，小舅牺牲后，姥姥的后牙全酥成了粉末，只剩下牙根了，稍微硬一点的脆瓜都咬不动了），我知道这是专门给姥姥的。
他们夫妻俩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一辈子。
这些天写《姥姥语录》，和姥姥说话，白天晚上满脑子都是这个老太太的影子，熟得不能再熟的姥姥，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姥姥。姥姥活着的时候怎么从来不知道姥姥的这些＂废话＂是如此的受用？
给予是快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姥姥一辈子都在给予，给的那么小、那么具体，接受的我们从来也不曾珍惜她的这些给予，好像理所应当地接受着这些。
姥姥说＂：给没有衣服穿的人一丝布绵儿人家都知道暖和，给有十件棉袄的人再加上一丝布绺儿他都嫌热。＂
不值钱的棉袄姥姥给我穿上的何止十件。我们都被姥姥热出痱子了，还是不知道这热来自哪里。
姥姥给予的这些＂热＂在当今社会太不实用了，金钱、权力、豪宅、名车，姥姥一样都没有，她给予的这些东西你不体味、不认同也许就不存在了。可是你真的需要，就像空气、风、雨、雪，不用花钱，也不用祈求，它就存在，你以为这是天经地义本来就属于你的。
姥姥的爱、姥姥的给予都是那么自然地流动在你的生活中。姥姥真的走了，你才想起空气中少了些什么，风雨中你需要些什么，你这才开始寻找，这才开始思考，这才知道姥姥的价值。
总有人问我，你捐钱是为什么，其实就是姥姥说的那样，给没有衣服穿的人一丝布鯦儿。在姥姥眼里，一丝布鯦儿和一件棉袄是一样的，看给谁穿，干啥用了。姥姥常说：＂一粒扣子都别嫌弃小，少了它，你的肚子就露着。你说扣不重要吗？ ＂
一辈子没挣过钱的姥姥，既爱钱又不爱财，穷过也富过。
我曾经幼稚地让姥姥数过一书包十块一张的钱，这是我第一次挣的＂大钱＂。演出回来挣了八千块，满满一书包，那时的姥姥绝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真金白银啊。＂我特别夸张地跟姥姥说：＂姥姥，你帮我数一数，这是多少，然后一百块捆成一捆，咱们全家今天就分了它，＂这些钱其实我在外地数了多少遍了？我就是想让姥姥看看，让姥姥数钱，让姥姥高兴。姥姥那天数钱的那个高兴劲儿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小脚老太太，关上门再推开，看看关没关严，然后再看看外屋有没有人，拿出毛衣把书包盖上再拖出枕头挡着，数一遍再数一遍，捆好了拆开，拆开了又捆上，这钱就像我俩偷的一样，数了一下午我们俩满头大汗。姥姥的紧张和欢喜让我难受，但是我更幸福。
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就是让穷了一辈子的姥姥欢喜。见了钱高兴。八十捆十元的钱摆了一床，我和姥姥数着家里人的名字分着钱，你说我们姥姥多有数，姥姥先自作主张地把这八十捆钱分了一半儿出来给我，＂孩子，这四十捆你自己先拿着，你拿大头。剩下的这四十捆给你妈分二十捆＂。我说姥姥不行那你呢？姥姥说：＂我两捆就够了，这剩的再给别人。就给你表妹啊这些个人五百块啊，半捆就够了，多分点人。＂姥姥那种公平，心里有数，对钱的欢喜。钱的运用分得清清楚楚。
姥姥明明白白地分着钱，我清清楚楚地看着姥姥。一九八七年啊，我们还不是万元户啊！那个时候谁见过一百元一张的大票啊？那个时候十块钱就是大钱了。我老想十块钱的日子多好啊，数也数不完。如今港币一千块一张的姥姥都不稀罕。钱到底是多了好还是少了好？
我和姥姥关着门分钱的这份快乐永远地镶嵌在我的生命里了，我相信姥姥终身也不会忘记。
姥姥其实是个能人。
姥姥大名叫刘鸿卿，小名应该叫能子。
姥姥能了一辈子。
穷的时候，她家过得谁都羡慕。不大的菜园子里边边角角种的都是菜，菜也都是姥姥按天、按计划种的。豆角快搭架的时候，窝瓜就长出来了，菠菜冬天多盖上一层雪，春天，饭桌上的绿叶就比别人家早上半个月。出门走亲戚穿的衣服在地瓜粉里浆浆就平平整整。夏天，院墙上挂满了青葫芦，开花的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吃饭，宽宽的豆子汤面，清香的莴苣叶子，一滴油星也不见，可那个好吃呀 ！傍晚的时候，葫芦娥子飞来跑去，像唱歌又像跳舞。姥姥端着一个洗脸盆，用笤帚蘸着水把院子浇一遍，一家人清清爽爽地坐在院子里闲扯着。葫芦一打纽儿我们就开始吃，拌着吃是一盘凉菜，熬着吃是一锅汤，包着吃又是一大堆馅儿。葫芦那个仁义呀，你吃多少我就结多少，吃累了，吃不了啦，葫芦也老了。老了的葫芦也＂老当益壮＂，结几个像模像样的老葫芦，舅舅用刀从中间一劈，几个好使的水瓢就出来了，葫芦种子晒了一窗台。
姥姥家永远是鸡鸭成群。早起把它们赶到河边，天黑再把它们领回来。算着日子孵小鸡，为的是日后开张 （下蛋的时节）能掰开个儿，锅里就永远有鸡蛋花。小葱、小蒜常年不断，即使冬天，姥姥也把它们栽在地窑上面，用玉米杆子盖上。天好的时候往杆子上浇点水，水汽蒸着葱蒜。我说这不就是如今的蔬菜大棚吗？
在姥姥家冬天也能吃上最脆的大青萝卜。院子东面儿靠墙的地方挖了一个很深的地窑，地窑里啥都有。沙子里埋着秋天的黄瓤地瓜，几个大缸里放在秋天摘下的小国光苹果。苹果只要放在缸里，啥时候拿出来吃都是脆的。特别是冬天，外面大雪纷飞，我们一家坐在暖烘烘的炕上，听着戏匣子、瞌着瓜子，谁想吃苹果了，吃萝卜了，舅舅就把我放进箩筐，用绳子吊着筐把，像打水一样把我和筐放进地窑，我在地窑望把苹果、萝卡装上半筐，舅舅再把我和筐一起拉上来。冰凉的苹果、翠绿的萝卜，再用缸里结了冰的凉水一洗，吃起来那个爽啊！
现在想想，爽的可不止是嘴，爽的是心，是快乐，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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