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最关心的是:在今天,做人到底有什么意义?
去年金马,范伟凭借《不成问题的问题》荣登金马影帝,这部黑白电影是梅峰的导演处女作,多年来他都是以娄烨的御用编剧之名闻名,产量不高,却篇篇都拿得出手,功绩包括《春风沉醉的夜晚》(戛纳最佳编剧)、《浮城谜事》(亚洲电影大奖的最佳编剧),这次《不成问题的问题》自然也拿下金马的最佳改编剧本。
但梅峰自己更看重的身份可能还是教师,他的本职是北影教授,不是实践专业,而是文学系的老师,主攻外国电影史,且确有儒生风华,叫人看一眼就愿意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梅老师”,甚或是“梅先生”。(和娄公子是相当搭调了)
公子与先生相逢与世纪末的一个论坛。梅峰发布一篇关于好莱坞窥视欲的论文,被娄烨瞧上了,觉得拍成电影会好看,两人大侃,末了娄烨说:“我这有个剧本,一起来写吧。”——剧本就是后来的《颐和园》。
梅老师眼神毒、感情细,灵感来源很subtle,比如《春风沉醉的夜晚》就单取了郁达夫一个短篇的标题和文中春天的氛围:
天气好像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浊的空气,同蒸笼里的蒸气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想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边作些漫无涯涘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
《浮城谜事》更戏剧化,根据天涯热帖“看我如何收拾贱男和小三”改编而成。
如果把《不成问题的问题》和这些编剧作品相比,可发觉影像表达方式是迥然不同的:娄烨的招牌手持摄影被静止的镜头取代,古典三幕剧结构,黑白色调——很学院派,很文人。喜欢娄烨、内心萧索脆弱的年轻人们可能要惊一惊。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w03381i1m9l&width=500&height=375&auto=0《不成问题的问题》预告
《不成问题的问题》是老舍写于1943年的短篇,一则官场小记,里边人的一颦一笑都可以说是2017年的镜像。比方说让范伟拿了影帝的角色丁务源:
四十来岁,中等身量,脸上有点发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务源不是个俊秀的人,而令人喜爱。他脸上那点发亮的肌肉,已经教人一见就痛快,再加上一对光满神足,顾盼多姿的眼睛,与随时变化而无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讨人爱,而且令人信任他了。……遇见大事,他总是斩钉截铁地下这样的结论——没有问题,绝对的!说完这一声,他便把问题放下,而闲扯些别的,使对方把忧虑与关切马上忘掉。等到对方满意地告别了,他会倒头就睡,睡三四个钟头;醒来,他把那件绝对没有问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等到那个人又来了,他才想起原来曾经有过那么一回事,而又把对方热诚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边。及至那个人快恼了他的时候,他会用农场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
在拍《不成问题的问题》之前,梅峰反复地看民国电影,《小城之春》、《乌鸦与麻雀》、《一江春水向东流》,甚至把摄影机的数量降至单机,跟民国时一样,简洁利落。他的美学趣味是文人特性的,研究好莱坞也能究出“黄金时代的没落”的悲剧感,形式也要寻求古典,民国时的电影是黑白的,那么他也循古用黑白。镜头用的是五十年代英国的老库克镜头,特别小,不是今天的数码相机镜头,能拍出来四五十年代影像灰糊糊的视觉效果,像老照片。
他要复原那记录在银幕里的时间,还要寻求内容和当下的互通。“老舍探讨的是中国人情世故和社会结构。人情伦理在社会结构中怎么样去产生冲突?在这个过程中,可以体会到文化本身的特点。”
老舍的《不成问题的问题》是毫无保留的讽刺,但影片结尾,梅峰安排了一段温柔的、感怀般的结局。他认为,感怀是中国艺术一个特别迷人的东西,包括中国的诗歌,写物,或者写景,最后都是赋予某种情绪的感怀。那是文化,中国文化里面值得我们去创造、思考的东西。
只停留在讽刺是不够的。
“美学”这个词在多次采访中出现,电影史出身的人面临着选择难题:参照的系统太多。一不小心就东拼西捡几个所谓电影史的符号,搁到黑白的、关于四十年代的电影系统里去了。拍摄过程中有时乱入几个大剪影、低光什么的,梅峰就警惕起来:“这个光太硬了,不行!咱们要用东方美学。”
后来影片在东京影展拿了最佳艺术贡献奖,日本人大概是出于距离感之类的,反而比华人更加感觉到了欲说还休的东方韵味。
一部影片的根基是结构,梅峰说:“写剧本养成的习惯,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个戏剧结构。如果这个戏剧结构对我来说是完整的,构架是有说服力的,它的情节逻辑和人物行动摆布在刚才这个前提里面能摆布出来一个戏剧局面,是符合电影感的,这是最重要的。”
再往细里说,艺术片也好,类型片也好,都需要戏剧冲突,其内力则是文化冲突,所以,为何冲突、如何冲突、谁在冲突、冲突是为了什么,都要顾及,而统领这些、让某种类型片或经久不衰或逐渐湮没的核心——梅峰认为是:“不再跟随时代的类型片将被观众抛弃,因为他们最关心的是——在现在的刀刃上活着是怎样的感觉,在今天做一回人到底有什么意义。”
在他编著的《编剧的自修课——解读美国电影剧作》中,梅峰用学院式严谨剖析了类型片的生灭之道,以及对编剧届大牛的细扒,和处女座风格的拉片手记。若暂时无缘梅老师的面授,也可以见书如面了。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u0022binb53&width=500&height=375&auto=0梅老师专访,时长25min
以下,从《编剧的自修课——解读美国电影剧作》中精选短短的一段文字,就能看出梅老师对于艺术的感知力:
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从来就不只是(甚至主要不是)某些思想或道德情感的表达,它首先是一个更新我们意识和感受力、改变滋养一切特有思想和情感的腐殖质构成的物品。无论在何种艺术形式的范畴之内,杰出的艺术品总是共享评判标准的,那就是反映一种对待我们内心世界、心外世界及其中万物的更新的、更开放的方式。
从类型上来看,《纯洁心灵的永恒阳光》是一出结合幻想片元素的爱情喜剧。对爱情的赞颂乃至夸张的表现,在好莱坞爱情电影里比比皆是,我们甚至会在观看时,怀疑影片中的激情和希望在生活中是不是真实存在,或者它是否只是对平庸日常生活的一次表浅的抚慰。《纯洁心灵的永恒阳光》遵从好莱坞爱情电影的创作逻辑:让最不可能发生浪漫故事的主人公之间也能萌发爱情。《纯洁心灵的永恒阳光》也关乎爱情,并且建立在“人能自行清除记忆”这一巨大的假定性之上,并且选取两个平凡甚至有性格缺陷的人物作为影片的主人公。他们的感情生活也尽是琐碎、粗糙、杂乱无章甚至一文不名,但这两个平凡人真实的希望、恐惧、挫折和勇气却在观众心里缔造了一出直击人心的成人童话。另外,这部电影在表现人的感觉、情感、感受方面,在抽象形式与风格上做出的探索是很有价值的。
奥特加·加塞特在《艺术的非人化》中提到:“假若艺术想拯救人,只能靠把人从生活的严肃性中拯救出来并让他回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孩子气的状态这种方法,方可做到这一点。”在《纯洁心灵的永恒阳光》里,乔尔常常喃喃自语来表达自己对爱情的看法,电影中的爱情,充斥着未知和不确定,受制于许多模糊的因素,正如我们日常的、质朴的感受。
电影让我们去相信世界上尚隐藏着许多动人的诗意,去相信真实可触的现实中平庸、琐碎和无秩实在无关紧要,因为这不过是肤浅的表面,多少迷人的感情体验都隐藏在其后。电影给观众带来的何止于短暂的抚慰,它刺激了绝望和消沉的心绪,劈开了怀疑、不信任等种种负面情绪带来的迷障,同时提供了一种接纳、一种鼓舞,让观众不抛弃对人世间的美好哪怕一丝的期望。电影给予我们勇气,是照向卑微心灵的一束永恒阳光。
《纯洁心灵的永恒阳光》剧照
福利!福利!福利!梅峰老师哪部编剧作品最叫你印象深刻?在下方留下你的答案,并转发本条推送至朋友圈,将截图发予后台。我们将按照留言的赞数(注意是留言)送出福利!截止到3月15日,赞数前三位的朋友每人送出一本由后浪电影出版的、梅峰老师编著的《编剧的自修课——解读美国电影剧作》。
福利!
编著:梅 峰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公司
副标题: 解读美国电影剧作
出版年: 2016-12
页数: 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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