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莱塞诗选
1
五次钟声
靠旋转不停的小齿轮运动的时间
不是我的时间,那停滞的波流。
在轮船叮叮当的报时的
钟声之间,在游弋于下面的
昏暗战舰上的一阵钟声之间,
我几经生死之变,重温了久故的
乔的一生,他活在五次钟声之间。
深邃空蒙垂直的光线
摆渡下明月的落瀑。五次钟声
冷冷荡出机械的音。夜色与水波
涌向黑暗的湍流,港口漂在
空中,十字星座倒悬水中。
亡灵啊,我为什么想起你,为什么
拖起抛泊在时间中的思绪的锚链
从中偷取无谓的回忆?你
弃世而去,你的姓名失去意义;
但仍有什么东西,它张口
对着空间的港口冲击、碰撞、哭诉,
向世人宣告它的愤怒。
你把脸贴在无言的玻璃窗上
痛苦地说话,是喊我吗,阴魂?
大声点,敲窗户,喊出你的名字!
但我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钟声
五次钟声,愚人的计时法。
你的声音消逝,它被生活淹没,
狭窄的生死线谁的声音都无法飞越——
唯有对久已零落成泥土的
尸骨的记忆;对你可能做过,
或者我以为你曾做过的
一些小事的记忆,这些你忘了,
谁能记得呢——那过去的言谈举止
啤酒渍,你面色憔悴,眼睛受伤,
穿着掉了扣子的上衣,大讲
爱尔兰王,讲英国人的背信弃义,
说达灵赫斯特①的店老板更糟,
竟然大逆不道,埋怨上帝。
五次钟声。
于是我仿佛看见我们摸黑
来摩尔岸之夜走过的路,听到
那滚滚雷声,受到暴雨利爪的袭击。
夜色深沉,不见你身影面容,
只听空中传来断续的声音
(有如你此刻喊我打碎破璃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我身边的树丛,
声很小,不时被风声盖住,
讲弥尔顿,讲西瓜,讲《人权》,
讲吹笛子,说塔希提②女郎
皮肤黑嘴厉害,悉尼女郎
皮肤白嘴也厉害,这是你的看法。
但我只听到断续的词句,于是
弥尔顿变为西瓜,西瓜变为女郎,
好象那晚有五十张嘴讲话,
每棵树上都有人侧耳偷听,
又象什么东西刚刚跑进树丛,
这时惨白溟蒙的闪电,如狂人的
怪念,如石精油的火光,划破长空
以骇人的影相刺裂黑暗。
不论生活怎样贫苦艰难,
谁愿深夜里在五里外
黑暗的乡道上这样赶路,
但你既如此,就自有你的道理。
五次钟声。
在墨尔本,你掉了胃口,
也失了愤怒,胃口和愤怒
被软箭似夏雨和海绵似的潮气
啮噬,缓缓浸渐的潮气
使生命的茂叶枯萎,令头脑迟钝,
让你那充盈过愤怒的皮骨外露,
这就是正直换得的潮湿的喜悦。
我想起你用淡墨写下的话,
想起你的遗物中那本锯掉锁的
日记本,如今这些都毫无用处,
失去了意义,只表明
某人曾活着,而今他死了;
“在拉巴萨。6×8英尺的房间;
因为在塔顶上,冬天屋里
阴冷幽暗。这里堆满各类
杂物——颜色大小各不相同的
五百本书,乱扔在地板上
窗台上和椅子扶手上;
还有枪和各总各样的象片
有我弄来的各类奇珍古完③……”
我们在悉尼,借着廉价气灯
投在粉色壁纸上将灭的微光,
讨论怎样才能炸毁地球,
可你却倒活,因此每夜
你都朝母亲的怀抱爬近一刻,
他们依然活着,都还活着——
那些困惑过你青春时代的
肉体的框架和形状,
尤其是你的父亲,那位手里
总是拿着提琴的失明老人,
那墓地的石匠。他用虔诚的梦
刻出富丽华美的灵位碑石,
压在芸芸众生的胸膛上。他们
尸骨相接,无言地愕然面对
人未料到要承担的重负——
那些用美丽的雕石做成的祭饼。
你在何方?潮水将你淹没,
夜半海水的涡流将你淹没,
就像时间,像神秘,像记忆
将你淹没,那停滞的流波。
你无处栖身,而死于安乐者
却躺进各自的死亡走廊——
潮水涌过,波涛从你身上压过
投下波影像投下闪亮的云发,
但它们是水;海石花像百荷
在你口中飘摇,但它们是草;
而你也只是一个不完整的概念。
你死之夜,我感到海水
攥紧黑色手指,感到你耳膜震裂,
继而是短暂的痛苦,长久的梦境,
不短也不长的虚无;但我
身系此世,不能随你而去,
我红尘翳目,不能与你携手。
如果我能找到答案,能找到
你的价值,能够说你为何生过
又死去;是什么给你生命又将它
索回,那么我能听到你的声音吗?
黑暗中我从窗口望大海波涛
见钻石般细浪和粼粼碧波
拱起鲐鱼形波峰舔舐月色
溶溶的沙滩,洒满浩渺垂直的光;
见远处船只沉睡,港口航标灯
无精打彩地闪闪呼应,
我想听到你的声音,却只听见
一声汽笛,听见远方海鸟
刺裂长空的尖鸣,听见钟声
五次钟声。冷冷荡出的五次钟声。
五次钟声。
杨 国 斌 / 译
“五次钟声”收在斯莱塞1939年出版的同名诗集里。评论界一直把此诗看作是斯莱塞的最高成就,甚至是澳大利亚诗歌史上的登峰造极之作。赫伯特·C.杰弗认为它“总结融汇了自《地球来客》出版以来就一直占据斯莱塞整个创作生涯的思想、主题和意象。”此诗内涵极丰富。作为一首挽诗,它是对诗人的淹死在悉尼港的好友乔·林奇的哀悼。港口报时的钟声,使诗人想起了乔的一生。他竭力回忆,却只能记起断续的小事。诗人通过这些零碎的回忆来重新构筑乔的一生,借此表达对亡友的哀思。
刀片
犁儿耕田
泥浪飞卷,
翻起一片
久埋的燧石尖。
薄薄石刀,人工磨成
人骨早烂无踪影,
猎人、食物全湮灭
只有石片尚存。
我知道,当骨殖化为乌有
惟石刀长存不烂——
而我,从沉痛的思想泥层
亦掘得锐利的刀片。
刘 新 民 / 译
共枕
你是真心委身于我
无论肉体还是灵魂
不是盲目勉强的凑合。
而如孩童般心地纯净
当然啦,完全真心。
那么,我将引你入港,
载渡你去神秘安葬,
拥抱你,吮吸你,
消受你,吞没你,
在巨大的洞穴里沐浴你
以永不停息的巨浪。
你会依附,攀援,酣睡
在那儿,在静静的卧室,
热血同沸,听我的心
盲目地在你身上怦然搏动。
发掘我的灵肉,溶化,栽种
通过无形的阀门入你土中。
就这样宣泄又苏醒
撕扯与掘进,直到黎明。
无情的钳子唤来生命——
伴随难产的阵痛和不称心。
刘 新 民 / 译
繁星
“这些夜空中浮动的浆果,
在漆黑的小巷里泻下它们的收获,
轻轻地遥落在维纳斯的园林,或一座
被人遗忘的小镇——啊,星光
映照出所有隐藏物(眼睛与嘴唇),
静悄悄地如一阵金雨,从恋人的热吻上扫过,
掩没了幽会的地方,直至那情妇蓦然抬头
把苍白的小脸迎向月亮,又慌忙低首躲藏。
“这些美丽的燃烛,福星高照
像晶莹的伙伴散栖在黑夜的树枝上:
它们是夜里为维纳斯女王手执火炬的引路人,
冲出天幕,将友谊的光辉洒满爱情大道。
激越的诗人弹着浪漫的大吉他引吭高歌:
“假如那姑娘的眼睛里燃起眩晕的情火,
啊,切勿将它吻别,它就是星,一颗明星!”
而我却拂去繁星,凝神翘望,无从吟唱。
我看见一盏盏无底的,黑洞洞的宇宙杯,
在夜空里闪烁,看见一颗颗行星在病空中
昏昏地爬行,我真想藏头掩面。
但我躲不开那一条条虚无的坑道,
来自旋转的十字街口的喧嚣,未能阻止
我的神灵穿过那条可怖的胡同,
无限宇宙的活板门,是那样永恒、无情。
王 柯 平 /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