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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可嘉译诗9首

袁可嘉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疯狂的石榴树

(希腊)艾利蒂斯


在这些刷白的庭园中,当南风

悄悄拂过有拱顶的走廊,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在阳光中跳跃,在风的嬉戏和絮语中

撒落她果实累累的欢笑?告诉我,

当大清早在高空带着胜利的战果展示她的五光十色,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带着新生的枝叶在蹦跳?


当赤身裸体的姑娘们在草地上醒来,

用雪白的手采摘青青的三叶草,

在梦的边缘上游荡,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出其不意地把亮光找到她们新编的篮子上,

使她们的名字在鸟儿的歌声中回响,告诉我,

是那疯了的石榴树与多云的天空在较量?


当白昼用七色彩羽令人妒羡地打扮起来,

用上千支炫目的三棱镜围住不朽的太阳,

告诉我,是那疯了的石榴树

抓住了一匹受百鞭之笞而狂奔的马的尾鬃,

它不悲哀,不诉苦;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高声叫嚷着正在绽露的新生的希望?


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老远地欢迎我们,

抛掷着煤火一样的多叶的手帕,

当大海就要为涨了上千次,退向冷僻海岸的潮水

投放成千只船舶,告诉我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使高悬于透明空中的帆吱吱地响?


高高悬挂的绿色葡萄串,洋洋得意地发着光,

狂欢着,充满下坠的危险,告诉我,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在世界的中央用光亮粉碎了

魔鬼的险恶的气候,它用白昼的桔黄色的衣领到处伸展,

那衣领绣满了黎明的歌声,告诉我,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迅速地把白昼的绸衫揭开了?


在四月初春的裙子和八月中旬的蝉声中,

告诉我,那个欢跳的她,狂怒的她,诱人的她,

那驱逐一切恶意的黑色的、邪恶的阴影的人儿,

把晕头转向的鸟倾泻于太阳胸脯上的人儿,

告诉我,在万物怀里,在我们最深沉的梦乡里,

展开翅膀的她,就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吗?



马群

(英国)休斯


破晓前的黑暗中我攀越树林,

空气不佳,一片结霜的沉寂,


不见一片叶,不见一只鸟——

一个霜冻的世界。我从林子上端出来,


我呼出的气在铁青的光线中留下扭曲的塑像。

山谷正在吮吸黑暗


直到沼泽地——亮起来的灰色之下暗下去的沉滓——边缘

把前面的天空分成对半。我看见了马群:


浓灰色的庞然大物——一共十匹——巨石般屹立不动。

它们呼着气,一动也不动,


鬃毛披垂,后蹄倾斜;一声不响。


我走了过去,没有哪匹马哼一声或扭一下头的。

一个灰色的沉寂世界的


灰色的沉寂部分。


我在沼泽高地的空旷中倾听。

麻鹬的嘶叫声锋利地切割着沉寂。


慢慢地,种种细节从黑暗中长了出来。接着太阳

橘色的,红红的,悄悄地


爆了出来,它从当中分裂,撕碎云层,把它们扔开,

拉开一条狭长的口子,露出蔚蓝色,


巨大的行星群悬挂空中。

我转过身,


在梦魇中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走向黑暗的树林,从燃烧着的顶端


走到马群这边来。

它们还站在那里,

不过这时在光线波动下冒着热气,闪烁发光,


它们下垂的石头般的鬃毛,倾斜的后蹄,

在解冻中抖动,它们的四面八方


霜花吐着火焰。但它们依然一声不响。

没哪一匹哼一声,顿一下脚。


它们垂下头,象地平线一样忍受着,

在山谷上空,在四射的红色光芒中——


在熙熙攘攘的闹市声中,在岁月流逝、人面相映中,

但愿我还能重温这段记忆:在如此僻静的地方


在溪水和赤云之间听麻鹬叫唤,

听地平线忍受着。

——1957




三月的河

(英国)休斯


眼下这条河是丰盈的,但她的声音低沉,

这是她皇上——大海

微服出行,走过乡乡村村。


如今河水枯了。没有歌声,只有叨叨不绝的轻轻絮语。

冬天的洪流毁了她

她蹲在脏乱的河岸之间,摆弄她的破烂。


如今她又丰盈了。深沉的合唱。

那是天上干活的高耸的云彩

到海上度假来了。


河水又枯了。一身瘦骨嶙峋

她从漂白了的浮漂物的枯发中向上窥视,河床充塞着枯枝,怪寒伧的。


如今河水又丰盈了,收集了披巾和矿物质。

雨水带来了丰饶,但她拿走了百分之九十九,

只留下百分之一给田野,让它活下去。


如今她又枯下来了。如今她思念东风成疾。

她在坑坑洼洼里缩成一团。刺眼的阳光使她头疼。

她的鱼全没了。她颤栗。


如今她又一次丰盈起来。她望着自己的土地。

一丛毛茛从她的皱折中泼出来,明亮得遮掩不住。

一条鲑鱼,一只硬银块似的母猪


瞪大眼来瞅她。



挖掘

(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一支粗壮的笔躺着,舒适自在像一支枪。


我的窗下,一个清晰而粗厉的响声

铁铲切进了砾石累累的土地:

我爹在挖土。我向下望

看到花坪间他正使劲的臀部

弯下去,伸上来,二十年来

穿过白薯垄有节奏地俯仰着,

他在挖土。

粗劣的靴子踩在铁铲上,长柄

贴着膝头的内侧有力地撬动,

他把表面一层厚土连根掀起,

把铁铲发亮的一边深深埋下去,

使新薯四散,我们捡在手中,

爱它们又凉又硬的味儿。


说真的,这老头子使铁铲的巧劲

就像他那老头子一样。


我爷爷的土纳的泥沼地

一天挖的泥炭比谁个都多。

有一次我给他送去一瓶牛奶,

用纸团松松地塞住瓶口。他直起腰喝了,马上又干开了,

利索地把泥炭截短,切开,把土.

撩过肩,为找好泥炭,

一直向下,向下挖掘。

白薯地的冷气,潮湿泥炭地的

咯吱声、咕咕声,铁铲切进活薯根的短促声响

在我头脑中回荡。

但我可没有铁铲像他们那样去干。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那支粗壮的笔躺着。

我要用它去挖掘。




期中休假

(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整个上午我坐在学校校医室里,

数着宣告下课的一下下钟声。

两点钟,我的邻居用车送我回家。


在门廊里.我遇见父亲在哭泣——

平常遇到丧事,他总能从容对付——

大个子伊文斯说这是个严重打击。


我进屋时婴儿咕咕叫着,笑着

摆动摇篮,我感到窘迫

当老年人站起来和我握手,


告诉我他们“为我受苦而难过”,

有人低声对陌生人说,我是老大,

在学校做事,我母亲握着我的手


边咳嗽边发出无泪的气愤的叹息。

十点钟,救护车到了,运来

护士们止了血、包扎好了的尸体。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屋去,雪花莲

和蜡烛使床榻得到慰藉。六周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今,脸苍白,


他左太阳穴上有紫色的血块,

他躺在四尺长的木箱里就像躺在儿童床里,

并无血淋淋的伤痕,汽车的保险杆利索地把他击倒了。


一只四尺长的木箱,每年一尺长。




个人的诗泉

(为米凯尔·朗莱而作)

(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童年时,他们没能把我从井边,

从挂着水桶和扬水器的老水泵赶开。

我爱那漆黑的井口,被框住了的天,

那水草、真菌、湿青苔的气味。


烂了的木板盖住制砖墙里那口井,

我玩味过水桶顺绳子直坠时

发出的响亮的扑通声。

井深得很.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干石沟下的那口浅井,

繁殖得就像一个养鱼缸;

从柔软的覆盖物抽出长根,

闪过井底是一张白脸庞。


有些井发出回声,用纯洁的新乐音

应对你的呼声。有一口颇吓人;

从蕨丛和高大的毛地黄间跳出身,

一只老鼠啪一声掠过我的面影。


去拨弄污泥,去窥测根子,

去凝视泉水中的那喀索斯,他有双大眼睛,

都有伤成年人的自尊。我写诗

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




黄鼠狼的时刻

(为伊丽莎白·比肖普而作)

(美国)罗伯特?洛威尔


鹦鹉螺岛上的隐士

那个女继承人在简陋的屋子里过了一冬;

她的羊群还在海边高地上吃草。

她儿子是个主教。她的农场主

是咱们村里的第一任村长;

她如今年已老迈。


她渴望得到

维多利亚女王时代

那种等级森严的清静闲适,

她收买了


所有对岸看不顺眼的地方,

任它去倾颓。


这季节出了毛病——

我们丧失了夏天的百万富翁,

他仿佛是从一个货目单上逃走了。

他那九英尺长的游艇

拍卖给了一个捕虾的人了。

秋天的蓝山沾满狐狸皮的红斑点。


如今我们那仙子般的装饰家

粉饰好店铺等着秋市开张,

他的渔网挂满橘黄色的浮子,

鞋匠的凳子,锥子也是橘色的;

他干活,挣不了钱,

他不如去结婚。


一个黑夜,

我的福特车爬上山头,

我注视情人们的车子。灯黑了,

车子并列着,机身捱着机身,

坟场在市镇上空层层排列着。

我的脑袋不对头。


一辆车中的无线电在尖叫,

“爱情,啊,轻率的爱情……”

我听到每个血细胞中都有恶神在啜泣,

仿佛我的手卡住了喉咙……

我自己也像是座地狱;

这里没有人——


只有黄鼠狼,在月光下

寻找一口食物,

他们在大街上阔步行进;

毛上的白条纹,狂乱的眼神吐出红的火光,

在三一教堂

那些白垩色,带横梁的尖顶下面。


我站在我家

后门的台阶上,吸入浓烈的气味——

一只黄鼠狼带着一群小的舐着废物箱中的食钵,

她把尖尖的脑袋插进

一个酸




当你老了

(爱尔兰)叶芝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基督重临

(爱尔兰)叶芝


在向外扩张的旋体上旋转呀旋转,

猎鹰再也听不见主人的呼唤。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

血色迷糊的潮流奔腾汹涌,

到处把纯真的礼仪淹没其中;

优秀的人们信心尽失,

坏蛋们则充满了炽烈的狂热。


无疑神的启示就要显灵,

无疑基督就将重临。

基督重临!这几个字还未出口,

刺眼的是从大记忆来的巨兽:

荒漠中,人首狮身的形体,

如太阳般漠然而无情地相觑,

慢慢挪动腿,它的四周一圈圈,

沙漠上愤怒的鸟群阴影飞旋。

黑暗又下降了,如今我明白

二十个世纪的沉沉昏睡,

在转动的摇篮里做起了恼人的恶梦,

何种狂兽,终于等到了时辰,

懒洋洋地倒向圣地来投生?




诗 人 翻 译 家 袁 可 嘉


袁可嘉,诗人,翻译家。1921年生于浙江省慈溪。1946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语系,获文学士学位。1946—1950年任北京大学西语系助教,1951—1953年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毛泽东选集英译室翻译,1954—1956年任外文出版社英文部翻译。1957—1978年调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员;1979—1982年任副研究员兼研究生院外文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1983—1990年任研究员、所学术委员、研究生院外文系教授兼博士生导师。1991年退休。

袁可嘉从1946年起长期从事英、美文学(以诗和文学批评为主)研究和编译工作,早期还搞新诗创作和评论。著译主要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现代派论·英美诗论》、《论新诗现代化》、《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主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主编)、《现代美英资产阶级文学理论文选》(主编)、《彭斯诗钞》、《欧美现代十大流派诗选》(主编);诗集《九叶集》等。

“让我沉默于时空/如古寺锈绿的洪钟/负驮三千载沉重/听窗外风雨匆匆”,袁可嘉先生写该诗时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时光流逝,如今已是耄耋老人。回首逾半个世纪里他在诗歌创作、翻译和外国文学研究等领域所做出的贡献,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国新诗辉煌的年代。西方的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里尔克、瓦雷里、奥顿如跨洋之鱼游进了中国诗海,闻一多、戴望舒、卞之琳、冯至从他们那里得到启发借鉴。袁可嘉以及与他志同道合的“九叶派”诗人们,是这个时期将中西诗交融的杰出代表。当年他一手写诗、译诗,一手写诗歌评论,为中国现代主义新诗披荆斩棘,摇旗呐喊。通过他对西方现代派文学进行的开拓性翻译与研究,不但为中国作家和诗人的创作提供了新的视野,而且促进了当时人们的思想解放。在被禁锢了多年以后,有些人对他热心介绍外国现代派曾经表示过不理解、不支持,甚至冷嘲热讽,但他并不气馁,依然研究不止,笔耕不辍。他被认为是在中国新诗和西方现代派文学交融借鉴过程中,介绍最早、成果最多、影响最大的中国学者之一。

袁可嘉先生的译诗是融翻译家、诗人和评论家三者神韵为一体的神奇结合。首先他的选题有批评家的眼光,他不是仅为翻译搞翻译,而是针对中国文坛的实际与需要,为我国文化建设引进可资借鉴的外国经验。例如,20世纪50年代他下放劳动,译苏格兰农民诗人彭斯;改革开放的80年代译美国歌谣和西方现代派等等。其次他是西方文学研究的大家,他的翻译与研究并举,准确传神。再次他本是位诗人,诗人手下别有炉锤,如他所译彭斯的《新年早晨老农向老马麦琪致辞》,诗中老马的奉献与晚年憔悴形象,以及老农的体贴入微和感恩之情,在中文译诗里同样跃然而出。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说过:“诗在翻译中丢失”,但袁可嘉译诗似乎丢失得很少。他说:“翻译诗歌不是一种不可能的传达方式,而是一种不完美的传达方式而已,翻译工作者和文艺工作者一样,所追求的是要超越那不完美的境界。”如斯所言,他正是这样不懈地追求着。

袁可嘉还对英诗汉译做了许多理论探索。他在《关于英诗汉译的几点随想》一文中,提醒译者在采用“顿”的方法来译格律诗时,要防止绝对化,切勿胶柱鼓瑟。他说:“我以为比较明智的办法是宽严有度,不作绝对化的追求,在影响译文流畅或风格表现时,宁可在形式上做点让步。”他告诫译诗者要避免两种做法:一是语言一般化,即“以平板的语言追踪原诗的字面,既不考虑一般诗歌语言的应有特点,也不照顾个别诗人的语言特色,结果既不能保护原诗的真正面貌,更谈不上传出原诗的神味。”二是语言的“民族化”,把外国诗歌汉译成整齐划一的中国五言、七言或者中国民歌,这样虽有诗意,但经常导致削足适履,矛盾重重。他举例说,“译的是美国歌谣,那又怎样把美国的民族性‘民族化’过来呢?如果硬要民族化,便是改成中国化的东西了,结果作品不伦不类,甚至庸俗化。”1986年他应邀去香港讲学,香港的记者问他:“译诗时,究竟有什么原则可跟随?又有什么地方要注意?”他回答说:“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原则和标准,简单地说,就是忠实地把原文的精神、风格、内容传达过来。首先要明白是艺术性的翻译,不是技术性的,所以不是逐字逐句地译过来就算。一切要看对象。”要达到袁可嘉所说的艺术性的翻译,需要天分与勤奋长久合力而成,如荀子曰:“真积力久则入。”一般人难以企及,而袁可嘉先生可谓做到了。( 蒋 洪 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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