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
在恐惧和颤栗中,我想到要完成我的生命,
唯有让自己公开地承认,
以此公开我和我的时代的羞耻:
我们可以以侏儒和魔鬼之舌尖叫,
纯洁大度的言辞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厉的惩罚下,无论谁敢于发出一个声音,
他就得将自己认作一个失踪的人。
献词
你,我不能拯救的你呵
请听我言。
请理解我这些简短的语言,换了别的我会感觉羞愧。
我发誓,我没有使用巫术的言辞。
我以云或树的沉默与你讲话。
使我强化者,于你却是致命。
你把旧时代的告别错当成了新时代的开始,
将仇恨当作了抒情之美的灵感,
把盲目的力量当成了完成的形态。
这里是波兰河水流经的河谷。一座巨大的桥梁
超越白雾。这里是破碎的城市,
当我与你交谈
风吹你的坟茔,阵阵鸥鸟的叫声。
诗是什么?——它救不了
民族和人民。
对官方的谎言装出的视而不见,
即将被割破喉咙的酒鬼所唱的一首歌,
写给无知少女阅读的无聊读物。
我要的好诗仅仅一望而知,
它的益处,我发现了,太晚太晚,
在此,仅仅在此,我找到拯救的意义。
他们总是习惯往逝者的坟头倾洒粟米或罂粟的子实,
以祭奠化装成飞鸟的亡魂。
为了你不再寻访我们
我向你献上这本书,曾经生活的你。
与简妮交谈
简妮,我们且不谈哲学,将它放下。
道理那么多,卷佚那么浩繁,谁能忍受它们。
我曾告诉你,我远去的自我的真相。
我已不再忧虑,对于我不幸的生活。
较之人类通常的悲剧,它不会更好,也不更糟。
三十多年了我们不曾停止过争执
就像现在,在这热带天空下的小岛。
我们逃过大雨倾盆,转瞬又是艳阳高照,
我感觉木然,眩目于树叶的翠绿。
我们浸没于细浪涌起的泡沫,
我们游出很远,直到看见水天一线处,香蕉丛
和棕榈风车似的叶子纠结成一团。
而我承受指责:比如我并不堪当我所有的劳作,
比如我对自我的要求还不够,
也许我应该向卡尔•雅斯贝尔斯学点什么,
比如我对这时代种种的说辞轻视得还不够。
我随海浪翻转,看着白云朵朵。
你是对的,简妮,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关心灵魂的救赎。
一些人被召唤,另一些人则各显神通。
我已接受,一切降临于我的,都很公正。
我不会为了尊严装出拥有老年的智慧。
言不及义,我仅于眼前所是的一切中安顿,
在这世界现存的、而又能够取悦于我们的一切事物之中:
沙滩上赤裸的女人,她们胸脯前古铜色的锥体,
木芙蓉,菟丝花,一朵红百合,--吞噬
以我的眼,唇,舌,--那番石榴汁,西塞尔的李子汁
加冰和蜜的朗姆酒,那雨林中的兰花,
--那儿,树木高耸于它们的根部。
你说,死亡,你的和我的,已越来越近,
我们为此承受痛苦,这有限的尘土并不足够。
菜圃里黑紫的尘土
仍将在那儿,无论你我在意与否。
大海,就像今天,仍将从它的深度中呼吸。
越来越小,我消失在这在无边无垠,越来越、越来越自由。
一小时(选自《日出》)
阳光下闪亮的叶子,黄蜂热切的嗡嗡,
从远处,从河流外的某处,延绵回声
和并不急迫的锤击声不仅给我带来愉悦。
五官打开之前,远在一切开始之前
它们就等着,准备好了,迎接那些自我命名的人类,
为了他们会像我一样赞美,生活,它就是,幸福。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早早散了,我在花园劳作。
蜂鸟歇息在忍冬花。
在这个尘世,我已一无所求。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嫉妒。
我遭受过的一切邪恶,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经是这同一个人并不使我难堪。
在我体内,我没有感到痛苦。
当我直起身来,看见蔚蓝的大海和叶叶船帆。
忘却
忘记不幸
你带给别人的。
别人带给你的。
河水流呵流呵,
泉水闪着光,逝去,
你走在就要遗忘的土地上。
偶尔听到远处声声叠唱。
那是什么意思?你问,谁在歌唱?
孩子似的太阳变得温暖。
孙子和重孙诞生。
你又一次被牵着手。
河流的名字没变。
它们仿佛永无止境!
田野在身后伸展,
城市的塔已不是曾经的塔。
你站在门槛,没有言语。
蜘蛛
他借以降落的蛛丝附着在浴缸的底部
他绝望地行走在光滑的白瓷
在这完全不似自然之物的表面
他蹒跚的双腿找不到一个支点。
我不喜欢蜘蛛。在我和它们之间存在敌意。
我阅读过大量讲述它们习性的书籍
它们令我生厌。在蛛网上
我见过它们迅疾的跑动,以它们中
某些种类特有的,对于我们也是危险的
毒液,致命地一蛰。此刻我看了他一眼
让他留在那里。而不是放水
了结这不愉快。因为,说到底,我们,人
又能怎样,除了不去伤害?
不要朝蚂蚁前行的路上洒毒粉,
挽救那些冲向油灯的愚蠢的蛾子
安上窗玻璃,在它们和油灯之间
我曾在这灯下写作。还是说出来吧
我对自己说:不去想它们的末日
就是挽救它们的生命。清晰明澈的意识
能够包容每时每刻,
同时,出现在地上的万物吗?
不要去伤害。停止吃鱼和肉。
让它们被阉,如同小猫泰尼,无知于
我们城市里每天发生的溺死宠物的事件。
那些希腊清教徒*是对的:避免受孕之罪
(要么杀死你的精子而受良知的折磨
要么为你一生的痛苦负责)。
我的房子有两间浴室。我将这只蜘蛛
留在未用的浴缸重新开始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就是建造小小的船只
它们比我童年的那些更便利更迅捷,
适于穿越时间的边界。
次日我看到蜘蛛:
已死,卷成黑色的一团,在闪光的白瓷上。
我带着嫉妒想起临到亚当身上的尊严
在他面前田野和森林的生物列队
从他接受命名。他是怎样被提升到了
那跑着、飞着、匍匐着的万物之上啊。
译注:希腊清教徒(Cathari):并非一个宗教改革之后的概念,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清教徒,特作说明。
在加勒比海一座岛上翻译安娜•斯维尔
最后一次见到你时
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不喜欢你
也不喜欢你的诗。一头那样长而密的白发
你可以骑上扫帚,将一位魔鬼引为情人了。
而你自负地宣称着
你的脚趾、脉搏、大肠的哲学。
“诗的定义:无论我们做什么,
欲求,爱,占有,受苦,
总是只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
一定存在别的什么,真实而稳固。
尽管无人知道永恒是什么。”
“而身体是最神秘的东西,
尽管,它是那么易朽,却意欲纯粹,
从那大叫着‘我’的灵魂获得解放。”
安娜•斯维尔,一个玄学诗人,
倒立于头顶时,她感觉最好。
途经笛卡儿大街
我走向塞纳河,羞怯,一个旅者,
一个未开化的年轻人刚刚来到了这世界之都。
我们人数众多,来自雅西,科罗什瓦,维尔诺和布加勒斯特,西贡和马拉喀什,
耻于记起我们故乡的习俗,
对于它们,这儿的人甚至闻所未闻:
拍手招呼侍者,赤脚的女孩就急忙走进,
以魔法掌分食物,
主仆齐颂赞美的祈祷文。
我已将那阴沉的外省置于身后,我走进了世界,晕眩而渴求。
很快,众多来自雅西和科罗什瓦,西贡或马拉喀什的人
将被杀死因为他们意欲废除他们故乡的习俗。
很快,他们的同时代人将获取权力
为了以世界和美好理念的名义杀戮。
而同时,这城市的举止与其本性保持着一致,
在黑暗里发出嘶哑的笑声,
烘烤长长的面包,往陶壶倾倒美酒,
在街市上买回鱼,柠檬和大蒜,
漠然,似乎那就是荣誉、耻辱、伟大和光荣,
因为光荣已被完成已将自己
转变为无人知道代表着谁的纪念碑,
转变为已很难听清的咏叹调转变为修辞的转折。
再一次我倚靠于河堤粗糙的花岗石,
仿佛自穿越地狱的旅行返回
阳光下突然见到了季节流转的轮子
帝国沦陷,那些曾经活着的如今已死去。
不存在世界的首都,无论这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而那些被废止的习俗会重新获得它们小小的名声
而我现在知道人类世代的时间并不像这大地的时间。
至于我诸多的罪愆,我真切地记得其中的一项:
一天,我是怎样,走在溪流边的一条林中小道,
朝卷在草丛的一条水蛇我推起一块岩石。
而我今生遭遇的一切正是惩罚
它到来,或迟或早,我这打破禁忌的人。
伯克利,1980
译注:雅西,今属摩尔多瓦。科罗什瓦,属匈牙利。维尔诺,今属立陶宛,是诗人的故乡。它们都被认为不属于西方文化和世界文化的中心。
孤独研究
荒漠里一个长距离水渠的守卫者?
沙地里驻守要塞的一个人的小分队?
不管他是谁。黎明他看到皱起的山峦
融化的夜色之上,灰烬之色,
似浸染了紫罗兰,化作一片流动的胭脂,
直到它们呈现为满天,桔红的光芒。
一天又一天。在他意识到以前,已是一年又一年。
为谁?他问,这壮观之景,仅仅为我一人?
在我消失之后,它依然会得长存。
在一只蜥蜴眼中,或在一只候鸟看来,它是什么?
如果我即是全部的人类,没有我,它们是否还是它们?
他知道哭也没有用,因为它们中谁也救不了他。
蟒蛇
我想说出真相,
但感觉徒然。
我试图坦白,
却没有什么能够坦白。
我不相信精神疗法。
我知道我会说出不少谎言。
如此,我带给自己一条缠绕着的愧疚——
它于我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我站在雅斯朱尼的拉乌杜尼卡湿地,
一条蟒蛇拖着尾巴正消失在
矮松林下的苔藓。
我扣动扳机,铅弹射出了霰弹枪。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否有粒子弹
击中那可怕的白腹
或它背上的条形纹。
较之心灵的种种冒险,无论如何
这容易叙述得多。
非我所属
我整个一生都在谎称这属于他们的世界是我的
并深知如此佯装并不光彩。
但我能怎样?假如我突然放声喊叫
并作出预言。无人会听。
银屏和麦克风不为这个存在。
类似我的另外一些人徘徊在街上
他们自言自语。在公园的长椅
或小巷的走道睡觉。将所有不幸者关起来
牢房就不够用。我笑了保持安静。
他们现在还不会带走我。
和那些被挑选者共赴盛宴——这我擅长。
格雷科风咖啡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罗马,经由康多蒂引线
我们在格雷科风咖啡馆和图罗维奇同座
我大约说过这番话:
——我们已见过太多,懂得太多。
政权陷落,国家消亡。
人类思想的吐火兽围困住我们
使人灭亡或陷入奴役。
罗马的衰亡使我在黎明时醒来
我感到了我分离的自我之短暂
和轻。我是谁,我曾是谁
已不是那么重要。因为另一些人,
思想高贵,杰出,给我支撑
无论何时想起他们。想起人之存在的阶系。
他们显示了其信仰的证据,
他们的名字被抹去或被踩到地上
依然会来访问我们。从他们我们获得尺度,
我想说,是有关艺术品,预期之物,设计的,美学尺度。
如果不依靠虚假的赞扬,甚至
并非故意的赞美,文学怎样才能
救赎自身?而你赢得了我的崇敬,
因你所取得的远远超过了我那些朋友
他们也曾坐在这里,那些骄傲的天才。
他们为什么哀叹其德性的缺乏,
他们为什么感到良心的剧痛,我现在已明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和衰退
一个人学会了看重生的智慧,和简单的善。
很久以前我们曾阅读的马利坦
应有理由感到高兴。至于我:有的是惊异
罗马依然还在,我们又见面了,
我依然会活一阵子,我和那些燕子们。
图罗维奇(1912-1999),波兰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自1946至其逝世,长期担任一家进步、独立的天主教周报的主编,为著名的独立思想家和作家。米沃什、卡罗•沃尔泰拉(即教皇约翰•保罗二世)都是他的合作者。
距离
保持一定的距离,我跟随着你,羞于离你更近。
虽然你选我在你的葡萄园做工压你愤怒的葡萄。
根据其本性,对每一个人而言:那残损的不一定都会治愈。
我甚至不知道一个人是否会自由,因我一直在违背我的意志劳作。
被按着脖子,像一个男孩踢着咬着,
直到他们使他在桌前坐下命令他写作业,
我愿和别的人一样却被赋予了孤绝的苦涩,
相信我乃是众生平等的一员,醒来却发现一个陌生人。
反视自己的举止仿佛来自一个不同的时代。
愧疚于对俗仪的反叛。
世上有那么多人善良而公正,被正确地挑选
无论你走到哪里,他们都追随着你。
那也许是真的:我秘密地爱着你
却没有像他们那样有着靠近你的强烈希望。
1945
——你!波兰最后的诗人!——酩酊大醉,他伸臂拥抱了我
我的来自先锋派的朋友,一身长长的军服,
在俄国活过了战争,又在那里懂得了
从阿波里奈尔,或者立体派,
或者巴黎大街的节日那里不可能学到的一切。
饥饿、忍耐和铁律是对幻觉的最好治疗。
在美好的都市他们依然喜欢谈论。
二十世纪却在继续。不是他们
决定了词语将要产生的含义。
在大草原,当他用一块破布缠着流血的双脚
他理解了那些高傲的世代无用的骄傲。
极目所见,一望无际的未赎回的土地。
阴郁的沉默在每一部落和族群的头上。
在巴洛克式教堂的钟声之后,在一只手按住马刀之后,
在关于自由意志的争议,和节食的争论之后。
荒谬而叛逆,我眨着眼,
独自和耶酥玛丽一起反抗着不可抗拒的权力,
一个继承了虔诚的祷告、镀金塑像和奇迹的后代。
而我知道我将操持被征服者的语言
它不会更耐久,较之古老的风俗,家庭礼仪,
圣诞节的箔纸,和一年一度唱赞美诗的欢乐。
悲叹
真的,我们的族群和蜜蜂类似,
收集智慧的蜜,运送,储藏于蜂巢。
我能几小时地漫步
在图书馆的迷宫,一层一层。
可是昨天,为寻找大师和先知的话,
我走到一个实际上
无人涉足过的高处。
我想打开一本书却什么也不能破解。
因为文字漫漶已从纸页消失。
啊!我惊叹——怎么会这样?
你们在哪里,可敬的先贤,你们的长髯和假发,
你们秉烛熬过的长夜,你们妻子的不幸?
拯救这世界的启示就此永归沉默?
这是你居家制作腌物的日子。
你的狗,躺在炉火旁,醒来,
打着哈欠,望着你,仿佛知道答案。
造物主
来吧,圣灵,
让或不让青草弯曲,
出现或不出现在我们头顶,以火焰之舌讲话,
在干草丰收时或在我们耕作果园时,
或是,当白雪覆盖内华达山脉被毁坏的冷杉时。
我不过是一个凡人:我需要可见的圣迹。
我易于疲劳,建造空想的阶梯。
你知道,一次次我请求,
教堂的塑像,为我抬起手,一次,只要一次。
而我想,圣迹一定要显现于凡人,
不是我——虽然我不缺正派——
那样,便可召唤世人,无论在什么地方,
也能让我,在看着那人的时候,
为你感到惊奇。
咒语
人类的理性美丽而不可战胜。
任何栅栏,铁丝网,将书籍化纸浆的行为,
任何流放的判决都不能战胜它。
它在语言中确立普世的理念,
指导我们的手以大写字母写下
真理和正义;谎言和压迫,以小写。
它将理应置于事物之上者如其所是地安置,
它是绝望的敌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分犹太人和希腊人,主人和奴隶,
将世界的产业赋予我们来经营。
它从被歪曲的词语相互之不洁的龃齬中
拯救出朴素而明晰的只言片语。
它说太阳下一切都是新鲜,
松开过去凝固的拳头。
美丽年轻的是哲学
和诗歌,她们一同致力于美好的一切。
直到昨天自然才庆祝她们的诞生,
这消息由独角兽和回声带到山中。
她们的友谊将充满荣耀,她们的时间没有极限。
她们的敌人会把自己交付毁灭。
爱
爱意味着学习与自己对视
以看取远处事物的方式
因为你仅是众多间的一员。
谁如此看视,谁治愈其心,
毫无觉察,就战胜了各种疾病——
鸟和树会对他说:朋友。
随后他会利用他自己和所有事物
这样它们得以站在成熟的光里。
他是否知道侍奉谁并不重要:
那做得最好的不一定事事明了。
在某个年龄
我们想要忏悔我们的罪却没有接受者。
白云拒绝它们,而风
忙于访问重洋。
我们也吸引不了动物。
狗,失望,等待着命令,
猫,贯常的邪恶,进入了梦乡。
一个似乎亲近的熟人
不会在意听那些久远的事情。
喝着伏特加或咖啡的交谈
似亦不应拖延,直到厌倦的迹象出现。
计时付费,只为倾听而找一个
有执照的人,也太过羞辱。
教堂。或许教堂还成。但去那里忏悔什么?
去教堂时我们通常看上去显得高贵、仪表堂堂
尔后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只丑陋的癞蛤蟆
半睁着厚厚的眼睑
某人看得清楚:“那就是我。”
李 以 亮 / 译
转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5abe25010009cf.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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