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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诗21首

德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保罗·策兰(Paul Celan),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在世界范围内产生最重要、深刻影响的德语诗人。1952年,其成名作《死亡赋格》震撼德国;1960年获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作品备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阿多诺、哈贝马斯等著名哲学家和思想家推重。策兰原名安切尔(Antschel),1920年生于泽诺维奇(原属奥匈帝国,帝国瓦解后归属罗马尼亚,今属乌克兰)一个犹太家庭,父母及亲人均死于纳粹集中营和大屠杀,他本人也是大屠杀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1938年11月9日,策兰动身去法国上医学预科,火车经柏林时,正赶上纳粹对犹太人的第一次大屠杀。他后来回首那一刻:“你目睹了那些烟/来自明天。”那是欧洲犹太人生活终结的开始。策兰在巴黎学医时,接触到法国超现实主义和象征派诗歌,他特别钟爱里尔克——对隐喻、典故、梦境及各种意象的迷恋几乎成了他早期所有作品的显著标记。
从1945年4月到1947年12月,策兰在布加勒斯特住了将近两年,从事翻译和写作。他开始以Ancel为笔名,后来又将其音节前后颠倒,以Celan(策兰)作为他本人的名字,这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隐藏或保密了什么”。而这一改动是决定性的:此后不仅他的身世,他的以“晦涩”著称的诗、他的悲剧性的内心、甚至还有他的死,都将被置于这个痛苦而又扑朔迷离的背景下。1970年4月的一个深夜,策兰在巴黎从米拉波桥投塞纳河自尽。直到5月1日,一个钓鱼的人才在塞纳河下游发现他的尸体。
据说最后留在策兰书桌上的,是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的传记。他在其中一段画线:“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而这一句余下的部分并未画线:“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



母亲


母亲,悄悄驱邪,就在一旁,

她用暮色朦胧的手指触摸我们,

她使林中空地更舒适,就像为了一群

在呼吸中嗅到晨风气息的狍子。


我们机灵地走进生命之圈,

她应该在那里,像个死神给人消灾,

为我们拖延夜色,还不时

加快我们的旅程,当暴风雨来临。


我们上路了,黎明的石头人,

当她哈气,前面出现一道门

而我们也要在等待中借来很多泪,


她所给予的,我们带在身边……

心惊时,她会默默在后面张望,

是否我们在外人面前露出了伤。




异乡兄弟之歌


我们灰暗人。为了我们

山谷结结巴巴叙说它黑色的

编钟,

夜,被抡起的木槌

击碎了;

我们的召唤

在死者的睫毛上歌唱……


是罂粟使你们睡着了么?


从我们的击打中

陷落了,那些白桦树,

夜的

白骨,

落成一片灰:

捏在手心还滚烫咝咝作响:

那是你们小小的梦发出的更低沉的

骚动……




夜曲


别睡觉。得留神。

白杨树以踏歌的脚步

和军队一起行进。

池塘全是你的血。


绿色骨骼在里面跳舞。

有一个甚至撕碎了浮云:

剥蚀,残缺,光滑,

你的梦被长矛刺出了血。


世界是一匹阵痛的兽,

光秃秃爬行在月夜下。

上帝是它的嚎叫。我

害怕,并感到寒冷。



冬 


下雪了,妈妈,雪落在乌克兰:

救世主的光环是万千颗粒的愁苦。

在这里,我的泪水够不到你。

往日的招手只留下那默默傲世的一别……


我们就要死去:棚屋 你何不眠?

这风,也像被驱赶者那样逃散……

是他们吗,那些在炉渣中冰凉的人——

心旌飘飘,臂是烛台?


我在黑暗中依然故我:

柔能解愁,刚则断肠?

我的星辰中有一架洪亮的竖琴,

琴弦生风,直到根根扯断……


弦上偶尔悬着一朵时光玫瑰 。

正在熄灭。一朵。永远的一朵……

那会是什么呢,妈妈:成长还是创伤——

是否我也陷进了乌克兰的积雪?




日子的慰藉


日子的慰藉在你手上歇息。

如今我的嘴采集日子的慰藉;

把它积攒成光,用它

你默默地把黑暗逐出黑眼睛。


时辰之歌点燃你双颊。

如今我的嘴撩拨时辰之歌。

当我的呼吸跪在你面前清亮而哀伤,

它屏住了,担心伤了你脖颈儿。


夜愁在你胸膛灼烧。

如今我的嘴溶化了夜愁。

我的血冲上你的海岸,

我们的苦相思终得映红海滩。




致诗琴


桃花之光踌躇了,

很快又围着你双颊嬉戏,

好让我镜子发抖——

我在,故我心忧。


信使捎来明亮的石头,

月亮从银色山谷扒土而出:

你天鹅绒般的眼睛没人理睬——

我知,故我等待。


当那人穿着青衣到来,

你会给他戴上戒指,

还给他披上你的穷人绸缎——


我看见,故我歌唱。




花贼


这些小灌木呀携带着红白

秘密,向你黯淡的心头袭来。

让我贴着你的脸,你热呼呼的脸,

与瑞香 的香气一起逗留。


那毅然照亮你血的东西,

有人说,是一种毒汁赋予了它灵魂。

莫非它来自一闪念,一道滋润的微光,

改变了你并超过了我?


你的世界在敞开的窗口变化。

那些小花悄悄对你说出指令。

于是可以长留,我心从你那里得来的,

你灵魂南方一种浓郁的香。




镜中


镜中,我心是浮云,

露水濛濛,我曾用它培育玫瑰,

翅膀从我身上掠过,暗了,

还吹走我头上栗色的鬈发。


夜色转身,落入茉莉花丛,

小头巾不掀,光彩已惊艳?

直到你的肉体也躺在它的火中。

而我从上面给它打开扇子……


面纱,镜子为你揭去了,

蓝得像你的眼睛,云已从中消散……

双手重又打上薄霜,

睡梦里依然为我拂去灵魂上的落叶。


金子啊,我要在镜子里与你相见!

海的反光啊,要起波浪!

我故乡的山毛榉林中有位栗发少女

在踯躅徘徊,她来自高加索……




雨夜


看吧,这夜晚用摇曳的山萝卜

在窗口乌黑地写下我灵魂的标记。

你的眼睛,从俄罗斯那片天空

它还是那样黑,要放逐我的心,


可心戏耍了黑暗,蹑手蹑脚走近你的家……

为了这个夜晚,你特意把头发梳高,

还在松散的衬衫上别了根粗粗的银别针,

你赞美南方,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南方。


你扭动腰枝如同在吹芦笛

从一座大理石阶轻盈地

下来,这里有位草原和浮云的朋友

用雨水给你创造了一条河:黄尼罗河。




美丽的十月


垂死者的小旗上金色火星暗了:

士兵们在南墙脚下准备坟墓。

洒满阳光的树,叶子像心飘落。

多明丽啊,秋天!定音鼓,你鼓声热烈!


用红叶和棕叶伪装起来的大炮!

美好的地方飞出一个彩色的死神!

森林不再庇护我们,火不保护我们:

看这兄弟般的红色下面,滴着血。


挥挥小旗,山毛榉!欢迎仇恨的子弹!

多少人已倒下——噢,我知道,我也会倒下?

很远,在家乡花园,菜畦里,锦葵早枯了,

一片红叶从我小妹子安内莉身边飘过。




伤逝 


梦,夜色里曙光的漩涡,

夕阳睡莲中休眠的湖泊,

你来了,妹子,要用沉默去冻结它,

黑妹子,做哥的给你摘来一顶花冠


雪花扎成的锯齿天空,戴在头上,

一朵开花浮云,你睫毛上带着它,

你,一身缟衣的流浪女,

你笑了:明儿就是坚果的秋天?


村姑的上衣,用影子缝的,

缀满星星蛛网,你哪能穿着它过夜……

金子沉睡了,雾升起来。

我把露珠给谁?眼泪——给谁?




你眼睛里的草


你眼睛里的草,苦味的草 。

风吹草低,又见白蜡似的眼睑。


你眼睛里的水,被赦罪的水。




重逢


今夜,绿色的灰岩沙丘将要下雨。

美酒至今贮藏在一个死者嘴里

它要唤醒躲进铃铛的小桥人家。

一根人舌也将在头盔里大胆敲响。


树木将迈着匆匆的脚步走来,

等待骨灰瓮里跑出一片会说话的树叶,

睡眠之岸的消息将传遍旗的潮汐。

让它落入眼底吧,我想我们死也在一起。


你的长发从镜子里滴水,将随风铺开,

我会用冻僵的手在风中点燃一个秋天。

喝海的盲女呀,从迟来的水中梯

我的小小月桂爬上来,啃啃你额头。




梦之占有


把叶子和灵魂放在一起。

轻轻挥动锤子并蒙上脸。

用心灵缺少的击打给他加冕,

这骑士,与远方的风车斗剑。


那只是云,他不能忍受。

可他的心因天使的脚步而叮当响。

他未敲破的,我小心饰以花环:

红色围栏,中间黑。




催眠曲


越过田野晦暗的远方

我的星宿让我在你狂想的血中飞升。

不再有我俩经历的痛苦,

你们猜,谁在暮色里慢慢静下来。


亲爱的,怎样摇你直到入睡,

他的灵魂才使摇篮曲锦上添花?

何曾有过,在梦与爱人长眠处,

如此绝妙地给寂静谱上曲调。


如今,当睫毛拦住了时间,

生命也就认识了黑暗。

爱人,合上你明亮的眼睛吧。

万事皆空,除了你闪烁的嘴唇。




井边


你说,用这朽烂的辘轳,我怎能

打上来满罐的黑夜和富足?

你的眼睛因思念而黯然出神;

高高的青草也被我的脚步烧焦。


就像那血在你身上,星辰袭来,

它就成了我荒寂的肩胛,因为它能承受。

你以交换游伴的方式绽放青春,

而她靠那只硕大水罐的清静过日子。


尽管水对你我都会变暗,

还是照一照吧——水中变幻的是什么?

难得你的心在染料木前思绪萦萦。

而恍惚中,野芹轻拂我膝头。




雨中丁香


妹妹,下雨了:天空的

回忆提纯了它的苦味。

丁香,寂寞地开在时间的气味面前,

湿淋淋地寻找那两个人,他们曾经相拥着

从敞开的窗口朝花园张望。


我的呼唤拨亮了风雨灯。


我的影子丛生,长得比窗格子还高,

我的灵魂是那绵绵细雨。

你,黑暗之人,是否在暴风雨中懊悔

我偷了你那枝罕见的丁香?




一个士兵


听见吗:在他们无聊地繁殖死亡时,我要跟你说话。

我默默为自己勾勒了死,我已轻轻触着枪矛。


无边的驰骋是真实的。蹄子是正义的。


觉察到了吧,芸香中除了痛苦,毫无声息?

我流着血,忠实于这异乡人和神秘的勇气。


我站立着。我表白。我呐喊。




墓畔


妈妈,南布格河的水

可还记得那伤害你的波浪?


那坐落着磨房的田野可知道

你的心多么温柔地容忍了你的天使?


难道没有一棵白杨,没有一株垂柳

能让你摆脱痛苦,给你安慰?


神不再拄着开花的手杖

走上土坡,走下土坡?


妈妈,你是否还和从前在家时一样,

能忍受这轻柔的,德语的,痛苦的诗韵?




阿耳忒弥斯之箭


给阿尔弗雷德·马古-施佩伯

时间黑铁般走进风烛残年。

只有你是银色的,孤身在此。

黄昏时替大红夜蛾叹息。

为了一朵浮云,还与野兽争吵。


不,但愿你的心未曾尝过毁灭的滋味

黑暗也从未笼罩你的双眼……

毕竟你的手还托着月亮的轨迹。

而且还有一道光线直立水中。


那站在天蓝色砾石上的人

正与森林女神轻轻周旋,

叫他怎能不去想,阿耳忒弥斯还有一支箭

在林中迷了路,最终会射中他?




九月花冠


枝头上啄木鸟在敲打慈悲的时光:

我赶紧往梣树、山毛榉和椴树上浇香油。

我向浮云招手。装点我的破衣裳。

我挥动银色斧子,迎着风中的小星星。


东方天空缀上绫罗绸缎而沉重了:

你可爱的名字,是用秋天的鲁内文织出来的。

啊,我用尘世的树皮把心系于天上的葡萄枝

尔后哭泣,在起风时,为的是你能放声歌唱?


太阳葫芦朝我滚下来:

坎坷的道路上已回响着病愈的时光。

最后的并不是我的,但也是一片亲切的金黄。

每一片雨帘都拨开了,为你和为我。

孟 明 译




哈 代 的 宗 教 思 想 以 及
在 作 品 中 的 反 映

在哈代的作品中,可以明晰地感受到他的宗教思想发展的轨迹,感受到他在宗教思想方面所经历的追求、探索和幻灭的过程。同时,我们也能在这一方面深刻感受到时代的精神,因为在哈代从事文学创作的19世纪后半叶,是西方科学与宗教发生激烈冲突的时代。达尔文的进化论所提出的人是由猿猴演变而来的科学观点,彻底动摇了人们与生俱来的上帝造人的宗教信仰,而尼采的“上帝死了”的惊呼,宣告了人们宗教信仰的失落。科学的发展与信仰的失落这一时代特征深深影响了哈代等19世纪后期作家的创作,使得哈代在感知科技进步和哲学探索的矛盾中不断寻求、不断幻灭。

第一节 哈代早年的信仰和虔诚

就宗教信仰而言,哈代出生在一个基督教氛围很浓的家庭里。他的祖父、父亲和叔父等人都曾是当地教堂乐队的成员,因此,哈代从小就受到了基督教的熏陶,少年时代经常参加教区组织的各种演出活动,并对教堂里的早晚礼拜非常熟悉。由于受到家庭的影响,哈代在少年时代就认识了斯丁兹福特教堂的牧师亚瑟·雪莱,并在7岁时,就在雪莱创办的当地的一所教会学校学习。后来,1860年前后,哈代还在家乡结识了著名的由福音派新教会发起的著名的宗教复兴运动的代表人物哈维·穆尔(Harvey Moule)。在穆尔的影响下,他开始对福音复兴的精神显示出极大的热情,还一度曾想献身于宗教事业,做一个虔诚的神职人员。哈代深知宗教对于人生的特殊意义,他曾说:“上帝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正含义。”但是,由于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以及先进的社会思潮的影响,哈代并没有实现自己早期的受家庭影响而产生的愿望,而是在宗教思想方面不断感到困惑,甚至是在失望中探索着。
哈代的这一宗教思想的发展变化过程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发展阶段。早期,他虔诚地信仰宗教;中期,他对宗教产生怀疑并进行批判;晚期,他在批判传统宗教思想的同时,探索并宣扬自己的新的宗教说教。这三个不同阶段的宗教思想观念极大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活动,也在他的创作中留下了深刻的痕印。
就宗教思想的发展而言,哈代的长篇小说《无名的裘德》中的主人公裘德的经历及其宗教思想的发展,与作者哈代颇为相似,或多或少可以作为哈代宗教思想的代言人。早期的裘德对宗教精神充满着向往,作为宗教象征的基督寺,更是他神往之地。他在求知的愿望未能实现之后,并没有沉沦,而是想研究神学,求得圣职,拯救人们的灵魂。可是,尽管他虔诚地信仰宗教,宗教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他终于在愤怒中烧毁了自己的宗教书籍,放弃了对宗教的信仰,认为宗教只能令人“迷醉”,“失去高尚的目标”。
在哈代出生、接受教育和思想开始成形的年代,即1840到1860年间,“牛津运动”(The Oxford Movement)也波及到了哈代的故乡多塞特郡,这一运动的支持者相信上帝贴近人类,超越了事物的自然秩序,从而坚定了哈代的信仰。哈代是自60年代中期开始从事文学创作的,在他的60年代和70年代所创作的作品中,虽然少有对宗教的赞美,却也绝少有对宗教的怀疑。
如在他的第一部“性格与环境小说”《绿荫之下》(Under the Greenwood Tree , 1872)中,有着两条平行发展的情节线索,一条是描写与宗教活动相关的乐队和唱诗班的活动,一条是男女主人公狄克·维丢和范妮·戴之间的爱情故事。小说的开头部分就具有宗教气氛:圣诞节前夜,“梅尔斯托克唱诗班”在管乐器的伴奏下,挨家挨户地唱着圣诞欢歌,正是在这一唱诗班活动的背景之下,平行展开了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
在他早期的重要作品《远离尘嚣》(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 , 1874)中,他笔下理想的主人公——牧羊人奥克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对宗教也越发虔诚,逐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基督徒。而且,正因为虔诚,这个基督徒最终善有善报,在爱情和婚姻方面能够如愿以偿,娶到了他所倾心爱恋的女子芭思谢芭,虽然他是以顺从天命,任其自然的被动态度来获其所获的。
在哈代六七十年代所创作的诗歌中,绝少涉及宗教主题,但是,从他后期创作的《牛群》(1915)一诗中,我们仍可感受他早年的信仰和虔诚:
圣诞前夜,十二点整。
“现在它们全部下跪,”
一位长者说道,当我们坐进人群。
在火炉的余烬旁舒适地紧围。
我们想象温顺的生物
呆在它们居住的草棚,
我们中间没有一人怀疑
它们当时正跪在其中。
如此美好的幻想,在这些年头
很少能出现!然而,我深思:
假若有人在圣诞前夜说出
“走吧,去我们童年时常去之地,
“在那边小溪崖的附近,
去看牛群跪在孤独的农场,”
我就会带着真切的信念,
在昏暗之中与他同往。
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年少的时候,哈代与同时代的人们一样,对宗教的信仰有时虔诚到了迷信的地步,甚至毫不怀疑圣诞前夜牛群跪地朝圣的荒诞。

第二节 对宗教信仰的怀疑与失落

18世纪60年代以后,《物种起源》等著作开始广为流传,引起了人们对传统宗教信仰的极度怀疑。英国评论家格拉德在《哈代:小说与故事》一书中说:“也许没有任何一种著作能像《物种起源》那样影响了哈代的小说。”
从19世纪70年代后期到长篇小说《苔丝》发表的19世纪90年代初,是哈代在宗教思想上产生怀疑并开始进行批判的时期。《还乡》(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 1878)、《卡斯特桥市长》(The Mayor of Casterbridge , 1886)、《林地居民》(The Woodlanders , 1887)等作品反映了哈代这一思想上的变化。
在《还乡》中,主人公克林虽然有着高远的理想,但是仍旧过着朴素的生活。他回到埃格敦荒原的目的,是要在荒原上实现他在巴黎所接触的“当时流行的伦理体系”,也就是圣西门等人的空想社会主义和改良主义思想体系。然而,由于时代的局限,埃格敦荒原上的人们不可能接受他的思想。因此,他经历了一系列失败之后,成了一个布道者,向人们宣讲那些“从各种书本上采下来的”字句,从而,“露天巡行讲演种种在道德上无可指责的题目作了他的职业”。可见,克林是在理想破灭之后,不得不到宗教中去寻找情感的慰藉和灵魂的平静,他的游行布道这一职业几乎是一种等同于失败的体验。用当地人们的话来说:“他既是做别的事目力不够,那么当一个讲道的也很好。”
在《卡斯特桥市长》中,主要表现的是人与命运的冲突。表明“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人的命运,把人的生活变成一系列不幸和绝望”。卡斯特桥市长亨察德早年因酗酒而卖掉妻女,醒酒后悔恨不已,从此发奋自强,赚得大批财富,当选为卡斯特桥市长;18年后,他妻子携女归来,一家人得以团聚,但不久便遭受到命运的戏弄,家破人亡,他自己也在荒原的草棚里孤独地死去。小说的基本线索便已经表明,命运是邪恶的,上帝是不公正的。作品中的一些与宗教有关的细节更是表明了这一点。在一个离城不远的偏僻的小屋里住着一个叫孚尔的先知,人们常向他求教,但“他有时觉得惊奇:在他的屋子里,人们会承认得那么少,却相信得那么多,而在教堂里,人们会承认得那么多,却相信得那么少”。此处,哈代借孚尔之口,一语道破了人们心中一直存在却没有道出的思想和现象:人们对宗教信仰的态度如今已经达到了口是心非的地步,承认却又不相信,上教堂只不过是走过场的形式而已。而苏珊等圣徒般的妇女的种种遭遇,更是表明上帝对人类尤其是对虔诚的圣徒般的女人的命运完全无动于衷,从上帝那儿已经得不到任何慰藉和公理了。

第三节 失落中的批判,痛苦中的求索

哈代从而放弃了自己虔诚的对上帝的信仰,开始寻找与以前的基督教信仰不再发生任何联系的新的生命的意义。晚年的时候,在1890年1月29日所写的日记中,哈代曾经这样写道:“我寻找上帝至今已有50年时间,假如上帝果真存在,我想我早该找到他了。当然,是就外部的特性——该词的真实意义而言。”这段文字表明,哈代经过长达数十年的痛苦求索之后,终于认识到上帝的虚幻,对上帝的存在予以否定,从而放弃了宗教信仰。
当然,经过对上帝的长久探索,最后归于虚幻,在哈代这样的思想家的内心中,一定充满了失望和无奈。因为,“在哈代的心中,上帝只是一种象征,他代表着传统的价值观念体系,上帝的消亡,不仅意味着基督教教义的破产,更代表着奠定整个西方文明基础的价值体系的崩溃。上帝之死也意味着人们被抛入一个没有秩序、公正和仁爱的混乱世界,人生失去了精神归属和内在的意义。”正如当代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在1946年所说:“上帝的不存在是一个极端尴尬的事情,因为随着上帝的消亡,一切在理性天堂内找到价值的可能性都消失了,任何先天的价值都不再存在了,原因是没有一个无限的和十全十美的心灵去思考它了。”
尤其在晚年,哈代感到他对基督教的信仰被他在新的世纪所体验和得知的新的科学成就所深深动摇。尽管他成了一个不可知论者,但他继续探寻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他企盼发现新的神性的存在或新的造物主,但是,他所接受的达尔文进化论之类的科学理论削弱了他的信仰,加强了他的精神上的怀疑。哈代觉得如果事实上存在着上帝,那么这个上帝对于人类的苦难也是无动于衷的。
哈代的在宗教信仰方面的混乱和怀疑也直接反映到他的文学创作之中。如在《偶然》(Hap)、《健忘的上帝》(God Forgotten ),以及《上帝的教育》(God's Education )等一些诗歌作品中,他表达了自己的基本观点,也就是认为上帝对于人类的命运是漠不关心的。人类的存在被描写为对人类毫不负责的上帝的偶然。在《苔丝》和《还乡》等长篇小说中,主要的一些人物也被作者描绘为被上帝随心所欲进行操纵的玩偶。
哈代对宗教的批判精神最集中地体现在《苔丝》和《无名的裘德》这两部长篇小说中。
在长篇小说《苔丝》中,自始至终充满着对上苍等宗教概念的强烈的怀疑和批判精神,作者以改动过的华兹华斯的诗句“上帝不在天堂,世上一切遭殃”,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信仰的失落和虚无与人间苦难之间所存在的关联。
因此,当孤独无援的苔丝在狩猎林的黑暗中遭受亚雷克的凌辱时,作者只能大声疾呼:“哪儿有保护苔丝的天使?”当遭受灾难之后的苔丝离开受害之地回归家乡的途中,她所能得到的不是慰藉,所能看到的是人们用刷子对摘自《圣经》字句进行可怕的涂写。作者写道:
看到这可怕的涂写(这是曾经服务过人类的宗教信仰,在演出荒唐的最后一幕),有些人也许会大声疾呼:“啊,可怜的神学!”但是这几个字使苔丝感到恐怖,仿佛这是对她责问似的,仿佛此人已经知道她的底细了,可他还完全是个生人呢。
当苔丝那个“不请自来的”可怜的“哀愁”生命垂危时,不管苔丝怎样祈求,也无济于事,无论是上帝还是牧师,都无动于衷:
“啊,大慈大悲的上帝呀,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她喊着说。“你有多少怒火,全都发泄到我身上来吧,我心甘情愿地受罚,可是,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
哪怕是职业牧师,在哈代的《苔丝》中,“尽管十年以来,他竭力要让怀疑宗教的人们机械地信仰上帝的存在,可他的良心却没有完全泯没。人性和教士在他体内展开搏斗,结果,获胜的是人性。”
而作品中所塑造的依靠商业致富的资产者和暴发户的典型形象——亚雷克·德伯维尔,更是集中了对当时的宗教的批判。亚雷克伤害天真纯洁的苔丝,不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能够以宗教人士——传道牧师的身份对苔丝进行新的宗教意义上的谴责和折磨。受害者苔丝却成了一个罪人,需要被他所拯救。
亚雷克在此所表现出来的丑恶灵魂,是哈代将他道德上的伪善和宗教的伪善结合起来进行刻画所达到的,从而揭示当时为统治阶级所利用的宗教所具有的本质特性。马克思曾经指出:“基督教的社会原则认为压迫者对待被压迫者的各种卑鄙龌龊的行为,不是对生就的罪恶和其他罪恶公正惩罚,就是无限英明的上帝对人民赎罪的考验”,并且认为这样的社会“带有假仁假义的烙印”。
可见,托马斯·哈代把亚雷克作为当时特定的宗教观念的一个体现者,其目的就在于说明苔丝的悲剧与宗教之间所存在的关联,在于说明资本主义社会的宗教的本质特征只不过是统治阶级假借上帝之口用以麻醉、欺骗和愚弄劳动人民的一种工具而已。
特别是在作品后半部分中,亚雷克的“改过自新”以及与苔丝重逢之后的不断的反复,更是对宗教的讽刺。害过苔丝的亚雷克,却变着法子,皈依宗教了,成了一个狂热的布道者,哈代以犀利的笔触,批判了亚雷克宗教信仰的狂热和虚伪:
这与其说是改过自新,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从前那拐弯抹角的淫欲现在转换成直截了当的宗教激情了。他那嘴唇以前只是用来花言巧语地勾引别人,现在却用来祈求劝导了;昨天,他脸上的红光可以解释成放荡的淫焰,今天,却成了热衷于传道的雄辩的光彩;从前的兽性变成了如今对宗教的盲信;从前的异端邪说变成了如今的保罗精神;从前他看她的时候,眼珠滴溜溜地转,光焰逼人,馋涎欲滴,现在这双眼睛在布道时则发出狂暴的、近乎凶猛可怕的光芒了。从前他事不如愿、屡遭挫折时,脸上经常带有一种阴沉、板滞的表情,现在,同是这一表情,却用来表示对那些自甘堕落、顽固不化者的嫌恶了。
哈代在感知科技进步和哲学探索的矛盾中寻求上帝。尽管哈代的父母为他奠定了严格的基督教的思想基础,但是哈代仍旧过于现实,在人类所经历的痛苦的生存状态的前提之下,难以接受有关慈善上帝存在的概念。
哈代不仅不再信任上帝的存在,对宗教信仰产生怀疑,而且在长篇小说《苔丝》中,以现实主义的笔触,借助作品中虚假地皈依宗教的亚雷克的形象,强烈地批判了宗教的虚伪性。尤其是女主人公苔丝对他的虚伪的面目看得非常清楚,并通过苔丝之口,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她在从爱敏斯特回来跟他路遇时斥责他说:“你,还有你们那号人,在人世间拿我这样的人开心取乐,让我伤透了心,受够了罪,可你呢,作孽作够了,开心够了,就想着变换花样,皈依宗教,准备着以后去享天国之福了,想得多美啊。”
在《无名的裘德》中,对宗教的批判最为激烈。像裘德这样一名献身于宗教的优秀青年,不但没有得到上帝的保佑和拯救,反而遭受了因宗教信仰而降临的种种灾难。他在深刻了解到宗教的实质以及宗教的危害性之后,把淑·布莱德赫的虔诚的宗教信仰与他自己被酒灌醉时的神志昏迷相提并论,对淑说:“我是叫酒灌醉了,你就是叫宗教迷醉了。这两种醉法都让人失去了高尚的目标……”这番话一针见血地表述了他对宗教的憎恨之情以及宗教对他们的生活所产生的毒害。
裘德对宗教的抨击,或多或少地成了哈代宗教思想的代言人。哈代本人在青少年时代也曾经虔诚地信仰过宗教,后来由于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使他开阔了视野,特别是受到了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再加上亲眼目睹了大量的社会上的黑暗现实,所以他才逐步地摈弃宗教,并且开始在作品中揭露宗教的伪善和罪恶。在《无名的裘德》中,哈代正是通过主人公裘德的信仰悲剧,对宗教进行了无情的抨击。无怪乎有的论者认为:“在《无名的裘德》中,哈代对宗教的批判最为猛烈。”而评论家戈斯(Edmund Gosse)更是愤愤不平地说:“究竟上帝对哈代先生做过什么事情,以至于他从维塞克斯那片适于耕种的土地上跳了出来,对着造物主摇晃着握紧的拳头?”
哈代不仅在小说中对宗教进行了一定的抨击,而且在部分诗歌中,他更是以简洁凝练的笔触表现了自己的宗教思想的发展进程。如收于1898年出版的抒情诗集《维塞克斯诗集》中的《神迹探索者》一诗,记录了他寻觅上帝的神迹而未能如愿的过程;收于1902年出版的诗集《今昔诗集》中的《健忘的上帝》,作者则以上帝的口吻叙说他已经忘记他或许创造过的人类世界:
“你是说地球?人类?
被我创造?命运悲哀?
不,我不记得有这样的地方,
我从未创造这种世界。”
在收于同一部诗集的《我与记忆》一诗中,哈代以虔诚的信仰者的口吻写下了信仰的失落:
“哦,记忆,我的信念在哪里,
现在是幻影,曾经是斗士?”
“我看见她在毁坏的教堂,
跪在那儿俯身祈祷;
她可怜的幻影忽隐忽现
除我之外,无人知道。”
哈代在他的最后一部抒情诗集《冬天的话》中,对传统的宗教信仰和基督教文明所进行的攻击相对而言显得更为突出。哈代在对英国社会作出了深入的观察之后,终于在晚年抛弃了宗教信仰,并在自己的一些诗作中对宗教的虚伪性以及宗教对人性的扼杀进行了相当严厉的控诉。如在一首题为《他从不奢望》的抒情诗中,他表现出,严酷的生活现实已使他不再对造物主寄予任何希望;在《埃尔金展品室的圣诞节》一诗中,他把埃尔金盗窃古希腊石雕像的行径和反宗教的情绪巧妙地结合起来;在《年轻世界的圣诞季节》一诗中,他驳斥基督教神学的虚伪;而在《教堂开门时的絮语》一诗中,他认为,“为了促进人类的发展,别的事情比基督教更为实际和重要。”
哈代在写于1924年的《1924年圣诞节》一诗中,更是以极为简短的诗句,对两千年来的基督文明及其相应的宗教信仰进行了强烈的讽刺和批判:
“大地古祥!”被人哼唱,
我们为此花费百万牧师。
经过了两千多年的念经,
我们得到的只是毒气。
可见,哈代对宗教的探索和信仰的失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哈代虽然在《自然界的询问》等诗歌作品中表现出了不可知论者的思想倾向,而且他在后期的许多作品中表现了宗教学说的有害影响或是制度化了的基督教的无所作为,但是他在感情上仍与教会有着联系,他的作品也有着宗教因素的持续影响,譬如,他的小说充满了圣经的典故。正如西方学者的概括:“在哈代小说中,出自圣经的典故与其他宗教典故的分布并不均衡,在一些小说中,它们形成显然起着重要作用的模式。例如,在《远离尘嚣》中,许多旧约和新约典故增进了一种永恒的远古氛围,而这种氛围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美学特色之一。另一方面,就《卡斯特桥市长》来说,哈代运用了《圣经》中扫罗和大卫的故事作为描述情节和人物关系的一个主要的结构要素。而在《苔丝》和《裘德》中,他特别关注宗教习俗与人的生活之间的敌对关系,圣经典故不断出现在上下文中,显示出基督教对于人愿望的实现是一个无处不在的阻碍。”
综上所述,哈代在自己的创作中,不仅以独到的笔触表现了他自己的宗教思想发展的轨迹,表现了对宗教信仰从虔诚到怀疑和失落直至讽刺和批判的过程,而且反映了时代思想的变迁和一代作家的精神困惑和不懈探索。( 吴 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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