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恋女的怨诉》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莎士比亚长篇叙事诗《恋女的怨诉》

《恋女的怨诉》是莎士比亚早期的作品，可能写于1588年（莎士比亚24岁时）。1609年（莎士比亚45岁时）5月20日，伦敦的出版商托马斯·索普在书业公所登记，6月初出版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同书中，附有《恋女的怨诉》。这是这首诗的第一次问世。

关于这首诗的著作权归属问题，有过争论，有些现代学者认为这首诗并不是莎士比亚所作，他们指出，索普出版莎士比亚的著作并非由莎士比亚授权，可见索普不是一位态度严肃的出版商。但是，一位出版商未经作者同意就出版其著作，未必能证明这位出版商一定是拿冒充的作品来欺骗读者。在当时，有的出版商确有欺骗读者的企图，而索普与他们有所不同。除了这首《恋女的怨诉》外，索普出版的署名为莎士比亚的作品只有《十四行诗集》。而后者的著作权归于莎士比亚是毫无疑问的。

这首诗的风格和品位也应当考虑。诗的语言是精心雕琢的。绝大部分字词在莎士比亚的其他作品中都使用过。据学者统计，只有23个字是这首诗中特有的。不过，即使在没有任何争议的莎士比亚作品中，也出现过一些特殊的字词。假如仅凭这首《恋女的怨诉》写得不如莎士比亚其他作品精彩就判定它不是出于莎士比亚的手笔，那就未免武断了。而且，对这首诗，有的批评家看不上，有的批评家却给予高度的赞扬。

这首诗写一个农村姑娘被一位年轻美貌而行为放荡的浪子所欺骗而失身的故事。诗的大部分是受骗的姑娘向一位老大爷含怨哀诉自己的不幸遭遇。

在1590年至1600年间，以女子怨诉为题材的诗作十分流行。莎士比亚的《鲁克丽丝失贞记》（亦译《贞女劫》）也近似这类作品。1592年，萨缪尔·丹尼尔（Samuel Daniel）在他的十四行组诗《黛丽亚》后附加了一首题为《罗莎蒙的怨诉》的诗。1593年，托马斯·洛奇（Thomas Lodge）发表了他的十四行组诗《少女菲利斯》和它的姐妹篇《埃尔斯特雷德的怨诉》。由此可见，在一部十四行诗集后面附加一篇怨诉诗是并不奇怪的。较为特殊的是莎士比亚的《恋女的怨诉》中女主人公没有名字，不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此诗还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就是诗中出现三个人物：①以第一人称“我”的自述出现的少女；②由少女转述，也以第一人称“我”出现的浪子；③老大爷。

全诗329行，由47个诗节构成。每个诗节7行，用“君王诗体”韵式：1212233，各行的节奏是轻重格五音步。（莎士比亚在《鲁克丽丝失贞记》中也运用了这种诗体。）少女的言词十分讲究修辞，无论是她的哀诉，还是由她转述的那个负心郎求爱的话，都充满了精心挑选的词语。诗具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典型特色。过度的伤感情绪和奇异而精致的比喻使这首诗更加投合16世纪英国读者的胃口，而不大适合今天我们的趣味。

总而言之，这首诗不是莎士比亚的主要作品。它只是用当时流行的诗形式练笔的习作；甚至可能是未完成的。如果这确实是莎士比亚的作品，那么它既不至降低莎士比亚的伟大成就，也不会给莎士比亚增添光彩。

有时，她曾经有过的美丽容貌

还依稀可辨，虽然不再闪亮，

岁月还没有把青春全部埋葬，12

不管愤怒的老天爷怎样严酷，

美貌还能从萎谢的年华中透露。

她不时把手帕拿到眼前细看，

手帕上绣着别出心裁的字体，16

悲哀的泪水滴落在手帕上面，

浸透了丝线绣成的字字句句，

她不断揣摩那些字句的含意，

时时因无端的痛苦而大声哭叫，20

抽泣和呼喊的声音时低时高。

有时她抬起双眼凝视远方，

那眼神仿佛直射浩浩苍天；

有时，她收回目光，双眼凄惶，24

向大地俯视，有时，她的两眼

盯着什么出神，忽然，那视线

变得漫无目的，视而不见，

她的神志和视觉已混乱不堪。28

她的头发不散乱却没有细梳，

可见骄傲的手儿已无心梳妆；

几缕松散的头发从帽边露出，

垂挂在她那苍白而憔悴的脸旁，32

还有几缕发仍然用缎带系上，

虽然这只是随意编成的发辫，

却也还扎得牢固，不见散乱。

她从篮子里掏出无数纪念物，36

掏出了琥珀、水晶和黑玉等宝贝，

她坐在岸边，小河仿佛在哀哭，

她把珍宝一件件扔进了河水；

哗哗的河水猛涨，靠的是眼泪，40

像帝王不睬那乞求小钱的穷户，

却大大赏赐那贪求一切的巨富。

她手中拿着不少折好的信件，

读一遍，叹着气，撕了，扔进河里；44

把许多骨戒指、金戒指砸得稀烂，

让它们在水底找一片葬身之地；

还有些信上显出血写的字迹，

用丝带煞有介事地把信扎紧，48

拆了再封上，以引起神秘感，好奇心。

她用泪水浸润着这些信笺，

一会儿亲吻它们，一会儿流泪，

她喊道：“啊，你这血写的谎言！52

想证明爱的坚贞，证明是虚伪；

于是这老者扶着纹杖蹲下身，64

坐在姑娘的旁边，距离适当；

然后年迈人开始向姑娘探问，

想听取回话，以分散她的悲伤：

如果说他的来到有助于姑娘，68

能缓解她的销魂蚀骨的痛苦，

那是由于高龄人慈悲的风度。

“大爷，”她说，“虽然在您的眼里

我的青春已经被岁月耗光，72

可要是说我老了，这不是事实，

肆虐的不是年岁，而是忧伤：

我本该是朵鲜花，正在开放，

要是我当初自尊自爱，不理睬76

别人的追求，这花儿怎能衰败。

“可是，我真不幸！我过早接受

一个青年的求婚——求我的恩典，

他生来仪表不凡，模样俊秀，80

姑娘们都把目光投向他的脸，

没有归宿的爱情都走到他身边；

一旦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依靠，

就有了新的归宿，就快乐逍遥。84

“他一头棕色的鬈发向下垂挂，

随着一阵阵轻轻的风儿吹过，

他的发丝轻拂着他的嘴巴。

好事儿，总会找得到机会去做：88

只看他一眼就会被摄去魂魄，

因为瞧着他的脸，就好似瞧见

宏伟天堂的缩影正描绘在上面。

“他的下巴颏还缺少大人气概；92

他的嫩胡须像是他的皮肤上

一片未经修剪的绒毛，皮肤在

夸耀自己的光洁比茸毛更漂亮，

皮肤造就了更加珍贵的脸庞；96

这样，连柔情蜜意也左右为难，

究竟有它好，还是没它更完善。

“他的性情跟外貌一样美好，

像女孩儿，他伶牙俐齿，快人快语；100

然而，谁要是激怒他，他可不饶，

像四月五月间掀起的狂风暴雨，

风吹来，人高兴，尽管它难以驾驭。

年少轻狂，免不了粗野无礼， 104

把虚情假意隐入了直率的外衣。

“他的骑术很高超，人们常说，

‘那匹马由他骑才显得气概非凡：

在他的鞭策下，马变得高贵，有气魄，108

多妙的转身，飞奔，一跃，一站！’

于是人们争论着，难以分辨:

究竟是他的骑术高超马才好，

还是马儿好他的骑术才高超。112

“不过，人们很快就得出结论：

他的行为举止使他的穿戴

和装饰变得明快而生动，是本人

而不是衣着,造就他无上的光彩：116

种种打扮依附在他身上，这才

显示出美来，这些衣装原是为

给他添彩，却因他而自身增辉。

“他有条如簧之舌，颇能说服人，120

种种争论，种种深奥的诘问，

种种敏捷的回答，有力的佐证，

都为他服务，在嘴上时现时隐：

能叫发笑者流泪，泪人儿出笑声，124

他能言善辩，掌握着多变的技巧，

凭他的意愿，多少人神魂颠倒。

“大家都对他倾心，把他迷恋，

不论男或女，老或少，全都一样，128

人们时刻想着他，心甘情愿

前去侍奉他，追随他到处游荡，

他还没想到，赞同的声音已震响，

他想说什么，别人已替他说出，132

人们的意图都服从他的意图。

“许多人得到他的一张画像，

看着好喜欢，把心儿扑进画像里；

就像痴心的人们总是爱幻想，136

见人家有田地房舍这些好东西，

就认定这些财富全属于自己；

把财富收藏好，心里开了花，

比田舍真正的主人还要乐无涯。140

“多少姑娘从来没碰过他的手，

却幻想自己已成为他的心上人。

不幸的是我，本来处境挺自由，

本来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144

只由于他花言巧语，美貌年轻，

倾倒于他的魅力，我付出爱情，

给了他花朵，给自己留下空茎。

“不过，我不像我的一些友伴，148

有求于他，我也不有求必应；

我确认自己应受到荣誉的羁绊，

为体面，我不能跟他过分地亲近，

经验为我修建起一座座卫城，152

城墙上血迹斑斑，它们是标志：

证明着珍珠是假货，爱情被劫持。

“可是，唉！谁因为有了先例，

就能摆脱她命中注定的厄运？156

谁能够违抗自己的心意，去躲避

她在路途中必将遇到的险情？

忠告只能够暂缓事情的进程，

我们发怒时，劝导让我们别激动，160

我们心里的火气却往往更浓。

“我们也不能因为别人的经验，

就抑制情欲，不让它得到满足；

怕我们受害，别人来好言相劝，164

但那甜蜜的诱惑谁也挡不住。

哦，情欲，快离开理智的约束！

人有味觉就是为了尝味道，

尽管理智在哭叫：‘你无路可逃’。168

“我可以说出‘他对人多么不忠’，

我知道他的种种欺骗手段；

听说他常在别人的果园里撒种，

还见到他脸上堆笑，诡计多端；172

我明白他的誓言全都是谎言，

想到那言谈举止，装腔作势，

全是为他那奸诈的心肠作掩饰。

“为此我一直不敢越雷池一步，176

直到那一次他向我进攻不止：

‘好姑娘，发发慈悲，别让我受苦，

你不用担心我的山盟海誓：

这只是对你，对别人我从不发誓，180

爱情的盛宴我早已应邀品尝，

可我邀别人赴宴，这是头一趟。

“‘你所知道的我的一切过失，

原是我心血来潮，并不是真爱；184

与爱情无干，虽说看来像回事，

在我的王国里，一切由我来主宰。196

“‘看看伤心的姐儿们给我的厚礼，

这儿有宝石殷红，珍珠惨白；

分明是要我领悟她们的情意；

失血的苍白显示心头的悲哀，200

血似的深红透露害羞的心态；

她们心中隐藏着羞怯和惶恐，

可是表面上还要吃醋又争风。

“‘看看姑娘们送来的这些银匣，204

里面是多情的发丝，用金线缠住，

不少美人儿拿出这样的秀发，

含泪恳求我收下她们的纪念物；

还送来许多莹洁美丽的宝玉，208

和苦心经营的十四行诗篇，阐释

这些宝玉珍贵的品性和价值。

“‘就说钻石吧，它看来美丽而坚硬，

外表透露着它的内在的属性；212

再说翡翠吧，它这样鲜艳晶莹，

能使盲人的眼睛重见光明；

天然的蓝玉和白玉异彩纷呈，

和各种宝石杂陈，一件件玉器216

受到了夸耀，就笑笑或者叹口气。

“‘瞧啊，所有这些炽烈的情感

和辗转反侧刻骨相思的表征，

大自然告诫我不要留作私产，220

要在我献身时把它们当作贡品，

那就是献给你——我的生命的根本；

你本来就应该拥有这些供奉，

我只是祭坛，而你是我的保护神。224

“‘啊，请伸出你那双早已击败

一切空洞赞美的纤纤素手，

把这些表记拿去，听凭你安排，

其中有伤心的叹息，如焚的忧愁；228

我只是你的臣仆，我为你奔走，

把她们送我的零散的小件礼物

全集中起来，整批地给你送去。

“‘瞧这个！一位尼姑送我的礼品，232

那是位修女，享有圣洁的名望；

她最近拒绝了朝廷贵胄的求婚，

她的好运叫多少女孩儿向往；

她正是富家子弟追求的对象，236

可是她冷若冰霜，远远地躲避，

甘心把一生都用来崇奉上帝。

“‘可是，亲爱的，要抑制不羁的欲求，

禁锢未引起注意的心灵园地，240

放弃未试的意图，装作能承受

那并不存在的镣铐——这多么费力！

她为了博取虚名而煞费心机，

为了免遭战伤，她匆匆逃避，244

她这是勇于退却，却怯于进击。

“‘啊，原谅我自吹，可这是事实；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和我见了面，

见了我以后她的威风全消失，248

那时她只想飞出牢笼——修道院；

虔诚的爱情把教规抛在一边；

她曾经独居，拒绝了一切引诱，

但此刻她肆无忌惮引别人上钩。252

“‘你可是真正了不起！听我告诉你：

倾心于我的那些伤心的姑娘

倾注她们的泉水到我的井里，

而我把它们全汇入你的海洋：256

我强过她们，而你却比我更强，

我们俩结合是为了你的凯旋，

复合的爱情能治愈你的冷淡。

“‘我的才貌能打动修女的芳心，260

她受过教养，趣味典雅而高尚，

一旦盯上谁便坚信自己的眼睛，

许的愿，献身的誓言全丢到一旁。

啊，爱情的力量！对于你来讲，264

不需要任何誓言或许诺的制约，

因为一切属于你，你就是一切。

“‘当你强迫人服役，陈旧的规矩

起什么作用？当你爱欲正浓，268

那财富、孝道、法制、亲属和名誉，

这些个障碍啊，一个个无足轻重！

爱力是和平，它抛开陈规和理性，

不怕蒙羞，它忍受痛苦和艰难，272

使一切威力、惊愕和恐惧变甜。

“‘现在，和我心心相印的人们

感到我的心将碎，便呻吟，憔悴；

他们叹息着，向你苦苦地求情，276

恳求你放下武器，别跟我作对，

请你来倾听我的设想有多美；

请你相信我无比坚定的誓词，

因为它发自内心，它万分诚实。’280

“他说完便垂下泪水迷蒙的双眼，

从我的脸上收回了他的目光；

他的双颊上泻下了两股水泉，

那是咸苦的泪水在簌簌流淌。284

啊！那泪河使得他俊美异常；

红红的玫瑰镶上水晶的光彩，

水中的辉煌使玫瑰永不衰败。

“大爷啊！在一颗小小的泪滴当中288

竟藏着那么多巫术一样的欺骗，

可是，他两股眼泪在滚滚流涌，

怎么能不叫铁石心肠变软？

怎么能不叫冰冷的胸膛变暖？292

分开吧！冷静的节制，炽热的激情，

最终却只有烈焰，冷静全消泯。

“他的热情不过是哄人的把戏，

却能把我的理智化作了泪水；296

于是我卸下贞操的洁白圣衣，

再也不担惊受怕，放弃了自卫。

他对我流泪，我同样也对他流泪，

我们的泪水交汇，性质却相反，300

他的害了我，我的却使他心欢。

“他为人有城府在胸，经纶满腹，

能使出种种花招，变化无穷，

有时候满面羞愧，有时候哀哭，304

有时候面如死灰；或退却，或进攻，

总能够应付裕如，手段高明：

听粗话脸红，为悲剧流泪不止，

见惨状就面色惨白，不省人事。308

“没有一个被他看中的女子

能够逃脱他四面包围的进攻，

表面上他的性情谦逊而仁慈，

暗地里他想坑害谁总能成功：312

他想要什么就先说这东西没用；

要是他横生歹念，欲火中烧，

他先把贞洁的姑娘赞美夸耀。

“就这样他穿着一件美丽的衣裳，316

把一个赤裸的恶魔深深掩藏；

没有经验的姑娘一个个上当，

他像个天使在她们头上翱翔。

哪个单纯的少女不受他欺骗？320

唉！我已经失贞，今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呀扰得我心烦意乱。

周南 · 汉广

这又是一首“恋爱+结婚”的诗歌，写的是一个青年樵夫，迷上了汉江上的一个美女，又知道无法追求，感伤咏叹不已，就有了这首诗。全诗分为三章，每章都用同样的咏叹结尾：

1.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2.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3.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开始的这个“南”，不是泛指南方，而是指“周南”地区的南方，就是江汉一带了。乔者，高也；而这个“休”字，一个人旁一个木，谓之“人依木曰休”，本义就是指一个人在一棵大树下面休息。行人在路上走，如果太阳太大了，走一会儿就要乘凉。乔木树干太高，树冠面积又小，并不遮荫，不适合在下面乘凉，所以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这个“思”是虚词，近似于《楚辞》中的“兮”，全诗的“思”都是如此。后面的“汉有游女”，不是“遊玩”之“遊”，而是“游泳”的“游”，简化字搞成了同一个字，逼得我们要说明一下。“不可求思”，就是感叹那个女子很难接近，不可求娶。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个女子太漂亮了，又无法接近，让他想到了嘉陵江的女神。古人认为山是雄性，水是阴性，因此几乎每一条河都有一个女神（只有黄河的河伯例外，是一个男性），汉水当然也有它的女神。第一章这四句，是以比兴发感叹：乔木虽然高，但是不能遮荫；仙女虽然漂亮，但是无法接近。

接下来，这个青年男子就不断感慨：“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广者，水面宽阔也；永者，水流之远也；“泳”就是“游泳”；“方”是木筏，竹筏称为“筏”，木筏称为“排”，排又叫“方”。他是在感叹：汉水这样宽阔，我要想游到江中去追她，实在太难；女神在顺水漂游，而江流又是那样长，流向长江，流向东海，不知哪里才是尽头，就算我游泳技术很好，比如说拿过游泳金牌，可以游到江中去，也不可能跟着她游那么远；就算我扎一个木筏去追，恐怕还没有追到她，“方”就已经散了。总而言之，神女虽然很漂亮，但是可望而不可即。

追又追不上，求又求不到，而那个女子是早晚要嫁人的，青年男子想到这里，不免有点酸楚，转而用另外的方式表达感情：“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翘者，特出也；错薪者，薪炭林交错丛生之杂木也；刈者，砍割也；“楚”就是“荆”，就是黄荆条，那是上好的木柴，烧起来最耐火。这个“言”是古代的口语，自我的代称，就是《水浒传》中鲁智深说的“俺”。这一章的前两句是一种比喻：杂树林里面有各种柴火，但是我只去砍那个“楚”；实际上他是在说：世上女子虽然那样多，但我就喜欢这一个。由于这个表达又形象又贴切，所以就流传下来了，我们现在说某人是“翘楚”，就是从这里来的。后面两句，让我们看到这个青年樵夫是个文明人，虽然没有人教他“八荣八耻”，他也晓得“发乎情止乎礼”。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和那个漂亮女子在一起了，就想到了人家总是要出嫁的，我既然追不上，那就把马喂好，把我砍下来的这些好柴驮去，就当是送给她的一份贺礼吧：“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秣”的本义是饲马的草料，作动词就是喂马；“马”要按古音读mǔ，两句诗是押韵的。这首诗也对人有教育：你不要看他只是一个砍柴的，但是他品德高尚，是个君子，简直是个“gentleman”。不像现在有的人，追不到人家就用刀去戳，爱不成了就要把人家弄死，还说是“有多爱就有多恨”，简直野蛮！不过呢，这位樵夫绅士虽然克制了自己，以送礼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情，总还是有些伤感，所以前面的感慨又出现了：“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重复咏叹，就见出了这份感情的深沉。

最后一章，是在重复第二章的场景和感叹，只是换了两个字，一是把“楚”换成了“蒌”，就是蒌蒿；二是把“马”换成了“驹”。意思都是一样的。然后又是重复感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这个反复出现的感叹，是这首诗的绝妙处，它所表达的那种恍然若失的感情，你要慢慢吟诵它，才能体会出来。明代有人说：“《易》之妙，妙在象；《孟》之妙，妙在辩；《庄》之妙，妙在思；《诗》之妙，妙在情。”这首诗就是通过这样的一咏三叹，把那种一看就忘不了，要追又追不上，恋恋不舍却又克制守礼，这么一种委婉的感情，非常微妙地表达出来，真是值得我们慢慢吟诵、细细体会。

请大家注意：我们所选的周南部分这三首诗，都没有标明作者是谁。实际上，除了很少几首被后人认定了作者的，《诗经》里的诗都没有说作者是谁，其中很多诗，尤其是“二南”和“国风”部分，它们很可能当初就没有一个固定的作者。比如这一首诗，写一个砍柴青年爱上一个漂亮姑娘，却又无法迎娶回家，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完全可能是某一个人先创作了几句，后来的人或有同感，就不断地修饰，加入新的情节，最终形成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所以它们就无法确定作者。当时周天子专门派遣官员到各个地方去收集这些诗歌，叫作采风，这些诗只记下了流行的地区，而没有作者，这是采风的古人实事求是的表现。

召南 · 殷其雷

召南是召公的封地，也是因为它位于镐京之南而得名。但它的位置比周南靠西边一点，大致在现在的陕西南部、四川东北部一带。

“殷其雷”就是打炸雷，声音很大的那种雷。殷者，盛也。这首诗写的是丈夫去了外地，太太一个人留在家中，夜晚暴雨骤至，半空打起炸雷，女主人吓得睡不着，就更加思念丈夫，希望他早日归来。全诗分为三章，都是以这个女主人的口气在说话：

1.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2.殷其雷，在南山之侧。

何斯违斯，莫敢遑息。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3.殷其雷，在南山之下。

何斯违斯，莫或遑处。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一开头是说雷声很大，好像就响在她家屋边。“南山之阳”就是南山的南边，是这家人住的地方。中国北方靠山的村庄，房子都修在山的南边，这是因为黄河流域一带纬度较高，太阳从东方出来，并不经过天顶，而是经过南方的天空，然后西沉，所以，所有的建筑物都坐北朝南，以利于采光、取暖。山北面就叫阴山背后，一般不会把家安在那边的。“南山之阳”就是房屋周围。暴风雨突然发作，炸雷的声音好大，就像在房子周边响，女主人吓得睡不着，开始抱怨她出门在外的丈夫：“何斯违斯，莫敢或遑。”“何”是为什么、什么事；“违”是相违、违背，各走各的路；这个“斯”和《汉广》那个“思”一样，都是语气词。“何斯违斯”就是抱怨：到底为啥子嘛？弄得这样夫妻分离！莫敢者，不敢也；或者，一点点也；遑者，安也。“莫敢或遑”就是惊恐不定，无法安心。这几句诗的意思是：你出个啥子鬼差嘛？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头——现在雷声这么大，吓得我通夜提心吊胆的。接下来她就在心中呼唤她的丈夫：“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我那个老实巴交的丈夫啊，你快点回来嘛！这个“振振”，是形容一个人的忠厚；“哉”是虚词，是既焦急又抱怨的语气，由两个音拼起来的，一个是“之乎者也”的“之”，一个是“嘞”，两个字连起来读，就是这个“哉”，“归哉”也就是“归之嘞”，这里面反映了生活中的土语。你不要以为我们平常不会这样说话，我的老家金堂县，它下面有个地方叫淮口，那里的人就不说“的”，只说“之”，比如说“我的哥哥”，就叫“我之哥佬倌”。这就可以推想，古人的口语中间也会有这个“之”的。把这些诗读活以后就会发现，它们实际上与我们的生活距离非常近。

第二章还是同样的意思，还是说大雷炸响，好像就在房子外边，女主人吓得睡不着，只是响雷的方位有点变化，诗的韵也变了：“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侧者，山之一边也；息者，休息也。说的是同样的场景，所以发出的是同样的抱怨：“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我前面说这个“振振”是“忠厚老实”，只是一种解释，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就是“尊贵”的尊，古时候文字还比较少，同音假借的现象是比较多的。所以“振振君子”也可以是“我敬爱的丈夫”，也符合这首诗所表达的感情。

第三章和第二章也一样：“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只是前面换成了“南山之下”，后面换成了“遑处”。“处”也是居住、休息的意思。也许有人会问了：前面都押了韵，这里怎么就不押韵了呢？这是因为我们没有读古音。这个“下”的上古读音近hǔ，和后面的“处”是押韵的。各位或许还会问，你怎么知道该这么读呢？我固然不是古人，但是古人给我们留有证据：屈原的《九歌》中有一首《湘夫人》，其中有：“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里也读hǔ。到南北朝的时候，有一首很有名的鲜卑族民歌《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你不要以为是后面押韵、前面不押韵，读古音应该是：“敕勒川，阴山下（hǔ），天似穹庐，笼盖四野（y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个写新诗的人说：为什么不能写自由诗？唐诗里面就有不押韵的，他就举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为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说你把音读错了，应该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zhǔ），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hǔ）。”按照古音，就应该这样读。

这首诗所传达出来的感情，是非常之微妙、含蓄的，这位女主人不直接说孤单难过、思念丈夫，只是说听到雷声很害怕，希望丈夫快点回来陪自己。由此我们完全可以推想，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平时一打雷，她丈夫就要哄她诳她，百般呵护，也许还会说“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儿，那个雷不敢打你！”如果要说歌颂，这就是对爱情的歌颂，是非常生动、细腻地在歌颂夫妇之爱。这一类的人类情感，是永恒不变的，即使是现代，很多女子听到打炸雷，仍然是很害怕的；如果夫妻感情好，仍然希望这个时候丈夫就在自己身边，也会在心里这么呼唤：“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是不是呢？

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我们千万不可随便糟蹋孔子，认为他什么都不懂，保守愚蠢，才不是呢！他居然连这样的诗都没有删掉。如果脑筋死板，一定会很烦这样的诗——这个要得啥子哦，一打雷就吓倒了，你提高点儿革命勇气嘛！你丈夫在外面工作，那是为人民服务，你把他喊回来，岂不拉了后腿哉！——幸好孔夫子不是这样想的，否则，今天的你我就不会知道，在我们中国，几千年前就有这样含蓄感人的夫妇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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