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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晏几道

  晏几道(约1030-约1106),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人。晏殊幼子。曾监颍昌府许田镇以及任开封府推官等小吏。工词,与其父合称“二晏”,有《小山词》传世。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殊生前是太平宰相,富贵闲人,然而身后家业却不复赫显,《宋史》上对他后人的记载只有“子知止,为朝请大夫。”对他其余的儿子更不置一词,连词史上与父亲齐名的晏几道都俨如无有,未免让人觉得不公。但古代本来就视词曲为小道,不及诗文为文章正统,官方修史摈弃也是常理。好在除了官方话语系统之外,我们还另有文学评论的尺度,不管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不因为晏几道一生落拓不遇、官职卑小而吝于给他应有的赞誉,后人甚至欲以他们父子“追配李氏父子”,和南唐二主李璟、李煜相比。

  

  晏几道是晏殊的幼子,又有一种说法是第七子,不知是否确实,不过同时前后有几个词人都排行第七,前有奉旨填词的柳七,后有“山抹微云”的秦七,中间再增一个可以“追逼花间”的晏七,倒也是一种有趣的佳话。出于一种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的心理,总想寻找一点有关晏氏父子之间的逸闻,毕竟一个家庭中出了这两位填词高才,难免想知道他们的互动如何,遗憾的是,却始终没见着有关他们父子的交流记载,哪怕是最无聊的生活琐事也没有。猜想大约是由于晏殊的儿子太多,而晏几道又出生于他的晚年(很可能不是嫡出),遂不曾关注到?但黄升《花庵词选》中记道,庆历年间宋仁宗为了庆祝犯罪率下降,在宫中举行宴会,特召晏几道作一首《鹧鸪天》演唱,那时应该是晏殊还担任宰相的时候,晏几道还未成年(他的生年另一种说法是1040年左右,在晏殊罢相之前才三四岁,这个故事就根本不成立了)。宫中宴乐要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填词,一方面是由于其父显赫官位,另一方面应该就是他当时已有才名。但人生际遇有幸有不幸,这个相门子弟没有象一样是幼年即有“神童”之誉的父亲那样官运亨通,却仕官连蹇,仅做过低层小官吏,到晚年甚至到了家境贫寒、衣食不能自给的程度。生长于富贵之家锦绣丛里,却落到穷愁潦倒的地步,其间的反差可谓是一落千丈。全然不同的人生遭遇,使他不可能象父亲一样在词中显得闲适从容,却表现出另一种风貌来。

  后人对晏氏父子词的高下之分,也有不同的看法,况周颐《蕙风词话未刊稿》里说:“小山词从珠玉词出,而成就不同,体貌各具。珠玉比花中牡丹,小山其文杏乎?”将花作比,杏花自然要逊于花中之王牡丹,叶嘉莹也认为小晏词不及大晏词具有哲思,意境“实在远较乃父为狭隘而浅薄。”但另外不同的评语,则认为小晏“精力更胜”,欲将他们比南唐二主,李煜的成就自然远远超出其父,近代人夏敬观说:“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

  

  撇开必欲将父子较高下的评论不管,夏敬观评语里的“微痛纤悲”四个字,却实在抓住了小晏词中所流露出的心灵特征。小晏和秦观一样,被评为“古之伤心人”,他的伤心,不是一种浃髓沦肤的悲恸,只是缓缓写来,却让人心头牵扯起一缕微微疼痛,铭心刻骨而又无以名之,惟有在“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的时分慢慢咀嚼回味。小晏的词,尤其适合寂寞的人独自品读。

  

  晏几道由豪门公子一落而至门户贫寒(他还曾因郑侠反对新法的事受牵连下狱,被神宗释放),经历坎坷,性情却极为孤高自许,连当时正受皇帝赏识、名动天下的苏轼想见他一面,他也予以拒绝,说道:“现在政事堂中的官员,大部分都是我家旧日的宾客,我也不曾有空见他们。”其高傲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目无下尘,这可能是苏轼在文坛间碰到的最大钉子,要知道连“拗相公”王安石也没有给过他如此冷眼啊!晏几道在未到致仕的年龄就申请了退休,居住在京城旧宅第之中,对于那些曾经是他父亲故交的显贵,从不去拜谒。《碧鸡漫志》中说蔡京曾经在重阳节、冬至节这两个节日里派人请他写词,如果换了别人,遇到这种时候,就算不乐意,也会敷衍着加入一点夸赞对方的词句,可以拿一笔丰厚的润笔费,何况晏几道一贫如洗,说几句惠而不费的好话以求接济,何尝不可?他却只是欣然写了两首《鹧鸪天》,词中全是描写节日风光,抒写自己的情怀,竟然没有一句提到蔡京。这种世家子弟的清高,并非矫情,实乃自幼培养起来的贵族气质,所以同书赞他的词中所流露的性情:“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是别人想模仿也学不来的。

  苏轼的好友黄庭坚和晏几道是至交,为他的词集作序,说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当时不是没有名流赏识他,却不喜欢他不够恭谨顺从的态度,所以晏几道一生不得援引,陆沉于下位。晏几道自己也明白个中原因,却傲然不以为意,黄庭坚评价他:“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对于这个“痴”字,又特地作了解释,说他一共有“四痴”: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这段话非常形象,一个不屑奔走于权贵之门、不作官样文章、不通世务、天真坦率而又诚以待人的晏几道,跃然纸上,这种“痴”是一种执著,实在是可爱的。尤其是最后一痴:“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让人喟然,真诚的小晏,也许一生中遇到过不少背叛与辜负,可是他只以一颗简单的心去对待,只要他认为是朋友的,他就掏出真心诚意来,哪怕人人都负我,我也不负了自己的初心。

  可能正是这样的痴,使他在现实生活中诸多不如意,不免念念耽于过往,对往昔拥有过的快乐时光,格外追忆留恋。他在《小山词》前的自序中就谈到了自己作词是为了“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他旧日的好友沈廉叔、陈君龙家中有四个出色歌女“莲、鸿、蘋、云”(前面代表作的那首《临江仙》中就提到了小蘋。)擅长清歌,朋友间宴集,晏几道每写一首词,就付给她们歌唱,三人持酒欣赏,作为消遣的娱乐。但这段欢乐的光景并不久长,不久陈君龙重病不起,沈廉叔早早过世,记录着他们之间往事的词篇,遂与这些歌女们一起流落人间。追想旧日交游,如今却是死者长已矣,生者病不堪,往昔的温馨美好,一去不复返,能不使人怅然生悲!他自己写道:“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想必每个人回首往事的时候,都难免会油然而生“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的同感,小晏以婉丽诚挚的笔触,将这一种恍然如梦的追忆之情写得纤细入微,轻易就能触动我们心底那一根弦,这大约也是虽然有不少词评家认为他意境不够深远,语言词调都缺少创新,却一直有更多的人对他推崇有加,喜爱不已的缘故吧!每个少年都会老去,每一段光阴都会成为往事,每一场繁华都会归于落寞,那时节除了回忆,我们还待如何?

  

  小晏的词作中,所提到的往事多而现实少,他最常写的,是虚无飘渺的梦境,是梦醒之后的怅惘凄凉:

  

  醉别西楼醒不记。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

  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又如:“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两首俱是《蝶恋花》,后者为词之上半阕。)有人据以考证小晏在江南曾经有过一个倾心爱恋的女子,其实未必然,小晏的追忆,并不纯粹是为某人某事而发,他所留恋的耽溺的,只是那一段曾经使他感到无忧无虑的时光,是永远也不能追回的情境。唐代岑参诗云:“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几千里。”已不胜恍惚迷离之致,而小晏“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即使在梦中,他也是悲伤失望的。

  

  他又善于写翻转而层层推进的词句,更进一步的作否定语,如《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

  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这种更深一层的推进,语更浓,意更悲,后世有许多词人都喜爱用这一种修辞,如秦观同词牌作品中结尾就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而近代对小晏极为推崇的王国维,也写道:“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二字。”(《鹊桥仙》)王国维的小令颇有北宋名家风范,学小晏的地方,正复不少。

  

  陈、沈二家的歌女莲、鸿、蘋、云,随着主人或死或病而风流云散之后,大约又流落到了别人家里服侍新的主人,小晏也有可能在别家的宴会上重新见到她们,重逢的时候,他是欣喜的,不加掩饰的写出这首著名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由词中可以看出,他的喜悦是单纯而无杂质的,旧人重见,当年光景,别后情怀蓦地都兜上心来,这一场欢喜来得如此忽然,竟使他不胜疑惑,担心是否又是自己的一场美梦,大约这样的梦,他平时也做过不少吧!秉烛相对如梦寐,色彩绚丽的以往渐渐复活,脉脉相对的这一刻就此定格,他甚至没有想到他们只是暂聚,旋即又要分离,留给我们的,只是这一刹那间的惊喜欲狂。

  

  小晏词中常常提到陈、沈二家的这四个歌女,尤其是小莲和小蘋的名字出现几率最高,但我觉得词人对她们的眷注,并不完全就是男女相悦之情,更深的可能还是对美的一种欣赏,对失去时光的无限眷念。他和柳永的市井化的爱情不同,更为关注体贴的,是歌儿舞女们的内心情感,他深切的同情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孩子们,尊重她们“不将心嫁冶游郎”(这句化用自李商隐的“不知身属冶游郎”,却显得品格更高。)的倔强,怜悯她们“一春弹泪说凄凉”的苦楚。而在一首《采桑子》中,他所认识的一位“泪粉偷匀,歌罢还颦”的歌女,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几换青春之后,他在滚滚红尘中也忘记不了这一双偷哭的泪眼,这个强忍悲伤,掩饰泪痕而供人取乐的女子,何尝不与他一样是人间的“伤心人”?小晏的词是如此容易击中读者心底最柔软处,是因为他也有这样的一双含泪的眼,有这样多情易感的敏锐心灵。


  也许没有比“痴”更能打动人心的了,古人以小晏比李后主,也就是抓住了他同是性情中人这一点。因为既真挚又痴绝的气质,他往往是一往不复的沉溺在对旧境的缅怀与哀伤之中,也是那么执著而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他的真情,从而使当时的道学先生也禁不住要受他小词的感染,如这首《鹧鸪天》词: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这是描写他在某家宴会上见到一个歌女以后的思忆,其中“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一句,连素来以道学名家的伊川先生程颐听了,也笑着说:“这真是鬼才说得出的话!”言下颇有赞赏之意。这个程颐可是一个方正的人物,据说他曾与其兄程颢一起参加宴会,看见酒席上有歌妓,便即拂衣而去,次日尚对兄长没有退席耿耿于怀,被程颢嘲笑:“昨天座中有妓女,我心里却没有妓女;今天书斋里没有妓女,你心里却有了妓女。”这等道学先生,居然也被小晏词中幽微深挚的情意所撩拨,说出其语若有憾焉其心实深喜之的评语,是啊,但凡是有情的人,谁能对这一种“痴”全然无动于衷呢?

  

  关于小晏的妻室,记载无多,只有《墨庄漫录》里记载一件事:晏几道家中藏书很多,每次搬移都很麻烦,妻子很厌烦,说他:“简直就象乞丐搬漆碗一样当作宝贝!”晏几道写了《戏作示内》,其中有:“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的句子,说自己生平只有这些家当,又怎样不爱惜?从这条记录,看得出晏妻并不是丈夫的知心同道,但小晏遇到妻子的抱怨(这种抱怨可能更大程度是基于家境的贫寒而起),并不气恼,只是作诗开解,牢骚中不乏风趣,与他在外面待那些名流的高傲态度截然不同,也许这也是他“痴”的一种表现吧。

  

  晚清人桂念祖写了一首《菩萨蛮•读小山词》,极好的写出了小晏的人品与词品,姑以此为结束:

  

  才华已为情锁损,那堪又被多情困?

  珠玉女儿喉,新词懒入眸。

  

  清愁消不得,梦入莲花国。

  方信断肠痴,断肠天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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