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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东土话——小店方言词汇趣谈

张玉虎 太原道 2020-10-10

作者简介:张玉虎,山西省作协会员,山西省散文家学会理事,小店区文协副主席,晋阳文化民间研究会理事。曾用笔名:温泉,号:汾东拾穗人。1953年生,太原市小店区西温庄村人,1966年小学毕业后因文革之故失学务农,有17年的农村生产生活经历。1982年到农村信用社参加工作,后调入农业银行,2013年退休。多年来,由于热爱家乡,喜欢写作,对汾河东岸小店片区的农耕文化、民风民俗和方言土语有较多的猎涉和研究,取得了一些成绩。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在各级各类报刊上发表相关文章数百篇。印行有散文集《汾东夜话》,乡土文化研究专著《汾东旧话》。


 

近几十年来,由于教育的普及和普通话的强势推广,小店地区的方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但语音向普通话靠拢,许多方言中的老词汇也淡出了人们的口头,有逐渐消亡之势。作为一个喝着汾河水长大的小店人,作为一个小店地区老方言的使用者和见证者,作为一个语言文化的爱好者,我觉得有义务将这些即将消亡的有小店地方特色的老词汇整理记载下来,给爱好小店地区传统文化的人们留下些第一手的资料。这本介绍小店地区方言词汇的小册子《汾东土话》,就是自己在这方面所做的一个尝试,希望能得到领导的支持和专家的指导

 

《汾东土话》序


李海清

 

多少年来,玉虎都在勤勤恳恳地从土里往出刨文章,他的笔深入到乡土之中,具体说是深入到太原市南郊的汾河以东一带。

玉虎出生在农村,成长在农村,当过多年勤劳的“农民伯伯”。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都和父老乡亲滚战在一起,耕田、锄地、割庄稼、赶牲口、开拖拉机……是农业生产的全把式,又有着浓厚的故土情结,酷爱包括民风俗习在内的乡土文化。我敢断定,即使后来他参加了“非农业”工作(哈哈!工作单位也有“农业”二字),玉虎睡梦里出现的也多是西温庄的旧日场景。除此外,再加上有喜欢读书,喜欢“舞弄”一下笔杆子的“惯性”。这样,不从土里刨出些好东西来就日煞“海怪”了。

这不,他刚出版了一部《汾东夜话》,另一本《汾东旧话》又已付梓。我知道,《夜话》是他多年来笔耕的积累,写的是所见所闻、所感所悟、点滴往事,生活中的一朵浪花,一丝情愫。《旧话》就有点“专著”的味儿了,写的是乡村器物,农耕工具、生活用具等等。这就很难得了,正如《山西文学》主编,著名作家鲁顺民先生在给该书写的序言中所言:“玉虎先生所陈列的器物,涉及到乡村生产、生活、娱乐各个方面,几乎可以抚摸到乡村生存的肌理,可以嗅得到乡村生活的气息,每一件器物都有自己的思考、模样、姿态和喜怒哀乐。而每一件器物不简单是乡村在历史舞台上的道具,而是农人四肢的延长,智慧的物化。”

而现在,《汾东土话》也成稿了。这是他近年来,特别是退休后,集中精力创作的作品,有时甚至一天就能写出两三篇来,每一篇文章出来,他都发在博客里,我也就先睹为快。并为玉虎对方言土语的了解以及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动。

这本《土话》是又一部“专著”,书中写了些什么呢?当然写的就是太原南部汾河以东的方言土语。

我们知道,方言不仅仅是人际交流的工具,也是一种文化载体,一种珍贵资源。民国时期的语言学家刘半农就说过,方言是“地域的神味”。

写这类专著,当然可以写成词典、辞书。某字某词在方言中如何发音,与普通话的差别,有何义项,再举个例子什么的。由于方言土语的地域性,玉虎的这部书也必须有这方面的内容,要不然,方言区以外的读者会不知所云。如“野”字,除辞书上说的7个含义外,当地还有“拉下”等意思。如“蚕沙”,在当地并不是指蚕的粪便,而是指人脸上的雀斑,发音上“蚕”发“zan”。……这一点,也是这类书首先要做到的。

但,《汾东土话》还有个副题:“小店方言词汇趣谈”,这个“趣谈”,不但要用语幽默风趣,其实也就成了书内各篇文章的主体,这就使这部书向外大大地进行了扩展和延伸,内涵也更加丰满,并有了想象的余地。这样一来,文化含量就大大增加,脱离了词典的范畴,成了文学作品,可归入随笔散文一类。

我们来看看目录,玉虎把当地的方言分为这几类:特色单字、单音对词、多音单词、双音对词、三字对词、特色短语、动植物名称……等。在这些“字”、“词”的“趣谈”中,我就看到了更加丰富的内容。

这是农村生活的全景式写照。农村集体化的时候,每到秋天庄稼成熟,大队都要派人“巡田”,以防人们从集体地里偷盗粮食,如发现,巡田的人员就要“躖”(追)那个“贼”去。逢年过节了,庄稼人家做的月饼、米糕等要精打细算地吃,因为存放时间长,就要放在小瓮子大坛子里“圈”(juan)起来。人们在收获粮食时,要用簸箕左右来回筛动,“茓”一 “茓”,去除杂质,收拾出干净的谷粒来。儿童游戏时决定胜负,手指张开的“拃”是最方便的丈量工具……。能存放大量粪便的“懒茅”;走村串户卖针头线脑的“忽漏儿”(货郎担);“扦茭子”,浇田灌地垅畦畔等农活;“拉糁糁”等农家食物的制作等等,也跟上方言的字、词进入了文章中。

这是一部农村历史、社会现象的浓缩。上世纪中叶,粮食不够吃,种庄稼的人也得饿肚子。这段历史,《土话》中是由“黑”字引出来的:有的人在自己家吃饭还能“悠着点”,一旦到外面白吃饭,就饕餮大吃,直到撑得胃里再也放不下。这叫吃“黑食”,而这个人,人们就叫他“黑食鬼”。集体劳动时人们假借去僻静处“方便”消极怠工;“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批斗有“历史问题”的老师,斗争“黑五类”;困难时期人们买不起鞋穿等。当然还有现代的许多社会现象,如行贿受贿、城管砸小摊贩的摊子等等,也都通过相关的词条展现了出来。

这部书展示了乡村传承久远的民风民俗。如给小孩起名字,很土,很俗,很寒碜,什么难听叫什么,球呀狗呀的,要不就按出生的顺序二蛋、三鬼、四妮地胡乱起名。乡村中邻居的礼尚往来“吃糕送糕,留下的道道”。婆姨们做好饭,要等在外面“受苦”的男人回来吃饱,自己才动筷子。“白事宴”上用了别人的东西,尽管不值钱,也不能白用,要象征性地给点钱,这叫“古记记”。夏收时节乡邻们各家摊上钱买只肥羊煮熟后,其乐融融地分“牺汤”,“羊头羊蹄心肺肝花,一家分几片都是几片,羊汤也是一家几勺都几勺。”等,淳朴的风俗跃然纸上。

知识性也是《汾东土话》的一大亮点。方言土语里有大量生僻的,不常见更不常用的字、词,这些字、词看似很土,很上不得台面,其实大都是有来历有渊源的,有的还很古老典雅呢!在这方面,玉虎也做了大量的追本溯源工作。

“剟(duo)”字,汾东方言中的意思与“甩”的意义相近。让羊儿们补充点盐分,叫“啖(dan)”盐。“啖”是吃的意思,现在的人虽然光“吃”不“啖”了,但这个字却顽强地存活在汾东的乡土中。骂人叫“呟(juan)人”;皮冻叫“馂(jun)儿肉”;态度傲慢牛皮哄哄的人,人们会说那人真“奤(tai)”;耕地,把土翻起来,村人叫“垡”,人的双臂伸开的这段距离叫“庹(tuo)”……别看这些乡村人口中常用的字,对现代人来说面目生疏,而在《说文》、《广雅》、《史记》、《齐民要术》等古典文献里却多有记载,有着它们的位置呢。

既然是“趣谈”,那就要很有趣地谈一谈,让读者读得轻松,并发出会心的微笑。为了让读者能更准确地理解土语的词义,玉虎几乎在每篇中都要顺手举出些例子来。这就有趣得多了。

土话“戳拐”一词,有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故的意思,玉虎就此词写的是“文革”时期,让社员们背“老三篇”,一位老农肚子里有许多古代故事,这次也以为是让讲现代故事,就夸夸其谈地开讲:张思贵(德)烧木炭“戳”下大“拐”,白求恩从保健站走出来……。“踅摸”,有为了接近某个目标而在其附近盘桓,寻找机会的意思。年轻后生二货子看上了老疙瘩家的姑娘,但老疙瘩却不喜欢二货子,不让他进门。于是二货子就经常在老疙瘩家附近“踅摸”,一旦“踅摸”见老疙瘩不在家,就找个借口往院子里“圪溜”。“呷(发“ya”音)抑”一词,汾东有下酒菜的意思,几个后生喝酒,说好大家都倒满酒杯齐齐的往下喝,但是有一位不胜酒力的后生却酒喝的不多,菜吃的不少,有人就会说他:你这就不是喝酒来,是吃“呷抑”来咧,说着就夺他的筷子。“闹饥荒”一词,有夫妻之间怄气闹矛盾的意思。两口子正在怄气,有邻居无意间来串门,看见二人声色不对,为了缓解紧张气氛,就打着哈哈说:你俩这是在“闹饥荒”勒哇?……     

凡此种种,《土话》中比比皆是,可谓琳琅满目,在让读者发笑,准确理解词意的同时,还会对农村,对社会加深认识并引发思考。

当前,在普通话主导的社会语境中,方言的生存空间正在日渐狭窄。大量有文化含量的词汇和新生词汇,都只能用普通话来表达,使用方言基本就是吃饭睡觉之类的狭小范围。而城乡一体化进程与人口的频繁流动,无形中也加速着方言的式微。很现实地说,在工作和生活中,使用方言会造成人际交流的障碍。特别是在城市的年轻人和儿童中,说方言土语还不如英语说得“溜”的现象太普遍了。语言环境的极度收缩,使得方言的质量正在迅速降低。

与方言流失同步的,是文化传承的危机,有专家担忧地认为:一旦方言消失,很多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和民间文化就无法生存,文化的差异性和多样性必然遭到破坏。所以关于方言,如今最常用的动词是:消失与拯救。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玉虎无疑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一、单音节词之一

 

小店方言中的“野”

 

“野”是一个常见的多义字,辞书上的释义共有7项:1、郊外、村外:野战;2、界限,范围:分野;3、不当政的地位:下野;4、不讲情理,没有礼貌:粗野;5、巨大而非分的欲望:野心;6、不受约束:心玩得野了;7、非人工训养或栽培的动物或植物:野兽、野花。而在小店方言中的“野”字,在这7项这外,还有两种含义:

人们外出时把身上带的东西丢了,小店人不说“丢了”,而是说“野了”或“野在外面了”。人们串门时把东西拉在别人家了,小店人也不用“拉”字,而用一个“野”字。“丢三拉四”这个词在小店人嘴里往往被说成“丢三野四”。王大娘带着针钱活儿到李二嫂家串门拉家常,回家时把顶针儿给拉在李二嫂家,李二嫂怕她用时找不着心急,就给送过来说:“王大娘,看你又把顶针儿给野下咧哇!”王大娘则回答说:“你看我这人年纪大了没记心,成天啦丢三野四地。”

人们特别是小孩子因为闹肚子或其他原因,偶然会有稀释粪便不自主地从肛门流出的现象,普通话或其他地方的方言不知如何形容,在小店农村妇女们的口头则称为“野屁眼”。秋天,三货婶五岁的小子因为生瓜烂蛋吃的多吃坏了肚子,拉起稀来,不管在炕上还是地下,只要往下一趷蹴,屁眼里就有稀巴巴出来,三货婶一见了就说:“看!又野下屁眼咧。”

另外,过去小店农村还把那种随处乱大便的不文明行为称作“放野屎”。

为什么“野”字在小店方言中多了这两个意项呢?细究起来,可能与古时候小店方言中“野”字和“遗”字读音相近有关,古时候,民间大部分人不识字,表情达意全凭口耳相传,音近的字之间互相转用在所难免。况且把东西遗落在外面,也就是到了不属于自己私家范围的“野”地里了,把“遗失”说面“野”在词义上也有了一定的依据。

 

小店方言中的“团”

 

团字是一个出现频率较高的常用字,凡是识字的人都知道它的读音和释义。在普通话系统中,它只有一个读音即(tuán),没有第二个读音。

但在小店地区农村的方言中,它却有两个读音,一个是与普通话相同的(tuán),另一个读音为(duán )两个读音分别用在团字不同的意项上。

在团圆、团聚、团体、团长等这样的词里,它与普通话一样读(tuán)。

在团纸团儿、团量、团弄、圪团等动词和形容词性的词组中,和作量词(如“一团泥”、“一团抹布”)使用时,它则读为 (duán) 。

把纸张泥巴等东西捏在手里来回玩弄,使之成为圆形,人们就称之为“团弄”。引申开来,也把玩弄戏耍别人称之为“团弄”。“团弄”在小店方言中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大人对孩子的过度溺爱,娇惯,看到谁家大人过分娇惯孩子时,人们就会评价说:“那娃娃叫团弄坏的呀”。二是指强势者对弱者的肆意欺凌和侮辱。

冬季天冷,人们睡觉时把身子缩成弓形,方言则叫作“圪团起来”。

村里人在猜度估量某件事情的程度时,就用“团量”这个词。文革时家庭成份不好的农家孩子痴迷地喜欢上城里的插队的知识青年,家里的大人怕出事,就劝他说“你好好团量团量,咱们家里实在是搁架不下人家呀。”

小店方言也好,太原方言也好,都是晋中方言的一个片区,其实晋中大多数地方团字都有读(duán)时候,太谷县有个团场村,其读音就为为(duán zang)。

当然,现在由于广播电视等传媒的影响和对外交流的需要,农村的人们也都接受和认同了普通话,地区性的方言日渐式微,“团”字的第二种读音在农村也很少耳闻了。偶尔听到没“文化”的上年纪人口里吐出一个“团(duán)弄”来,则常会有上过学的年轻人出面“纠正”:甚叫“团(duán)弄”呢,应该是“团(tuán)弄”!那上年纪的人也只好唯唯应承,不敢坚持。

  

小店方言中的“挼”字

 

据笔者从手头的《现代汉语词典》上用手厾口唱的笨方法统计,汉语普通话共有402个音节;若声调不同也另算一个音节的话,那就是1333个了。这每个音节里面,都包含着若干个汉字,多的数百,少的也有几十。一个音节只对应着一两个汉字的,已属寥若晨星。而两个音节只对应一个汉字的,恐怕就独此一家了:我手头的《现代汉语词典》上,(ruá)与(ruó)这两个音节所对应的汉字就一个“挼”,再没有其他的汉字归属于它们之下。“一子顶二门”,稀哉,奇也。

而且,这个“挼”字还好象是专门为我们小店方言,说得再大点儿是太原城南的农村方言而创造的。为了证明我的想法,咱们先看看辞典上它的释义:挼字在读音为(ruá)时,其释义为:<方>1、(纸或布)皱,例句有:这张纸“挼”了。2、快要破,例句有:衬衫穿“挼”了。读音为(ruó)时,释义为:<书>揉搓:例词有:挼挲、挼搓;例句有:别把鲜花挼搓坏了。

你看,辞典上关于这个“挼”字的解释,不是指方言,就是指书面语。而作为书面语的“挼”(ruó),现在书面上也不见其芳踪了,倒是作为方言的“挼”(ruá),在我们小店一带,在我们太原城南的农民们口中还存在着,使用着。辞典上的解释光是说纸皱了是“挼”了,但却没有讲明白是怎么“挼”了的。我们的方言中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讲明了:小店方言中的“挼”字,说得就是把东西紧紧地抓在手里,如果把纸揉成团,紧紧地“挼”在手里,那它不是就皱了吗?现在普通话普及了,人们日常说话都向普通话靠拢,人们用“挼”字的时候少了,过去,农村人把握手也说成是“挼手”。手里拿得个东西,也说是手里“挼”得个东西。打发小孩子提上瓶子出去打酱油,当妈的就安咐说,你可给咱们把瓶子“挼”紧啊,不要跌下来打了。“挼”不光实用,也有虚化的时候。旧社会,媳妇在婆婆手里抬不起头来,人们就说是婆婆把媳妇子“挼死咧”。麻将桌上,上家手里扣着下家的牌,下家知道后也说:这家伙把我要和的牌给“挼”在手里了。

方言也是汉语的一部分,辞典上也给方言留着位置。

 

小店方言中的“揩”

 

“揩”字,汉语辞典上的注音为(kāi),而小店,甚至整个太原和晋北许多地区的方言中却读为(qiē)。其词义则完全一样,都是“擦、抹”的意思。作为土生土长的小店人,从小到大,都把“揩”读为(qiē),(qiē)脸,(qiē)鼻涕,(qiē)屁眼,都是这个读法。如果把这些地方都换成(kāi),你不要说,还真觉得彆扭,难受,还真说不出口。即便是在使用普通话的影视作品中,也很少见用这个“揩”字,也很少听见把它读为(kāi)的时候。莫不是辞典上注错了吗?以咱的资格和水平,咱还真不敢这么想。那么就是自古以来咱们小店的这么多人都读错了?可又觉得不大可能,况且也心有不甘。

于是,我就从网上进入了康熙字典的页面,找到了这个“揩”字。康熙字典用的是“反切”注音法,其中“揩”字,有“口皆切”和“丘皆切”两种注音,但都不能“反”成(kāi),而后者却正好能“反”成(qiē)。可见我们太原方言中“揩”字的读音是古代的正宗读法,至少在康熙字典成书以前,这个“揩”字读为(qiē)是正确的。由此,我又想到了另一个与之形状似的“楷”(kǎi)字,这个字的太原方言与普通话的读音是相同的,但康熙字典中的“楷”字,除了“苦骇切”(读kǎi)外,居然也有“居谐切,音皆,义同”这样的注音。由此可见,“揩”与“楷”这两个字,原本都是形声字,其读音都与“皆jie”有关,后来,可能是由于影响较大的“楷书”的“楷”读成“kǎi”,词义为“擦、抹”的这个“揩”字,也就跟着读成“kāi”了。说来说去,我们的太原方言把 “揩”字读(qiē)是于典有据的,应该是古汉字中的正音。即便放到今天来说,普通话把“揩”读为(kǎi)是正确的,我们太原方言把“揩”读为(qiē)也是不错的。

由于普通话的普及,现在,小店人尤其是年轻人口头“揩”(qiē)字也用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揩”字的释义“擦”与“抹”。不过上年纪些的人和农村里的人还没有被“同化”,说到“擦、抹”时,还一直用着“揩”(qiē)字。在太原农村人口头用(qiē)字组成的俏皮话歇后语有:“瓦渣渣(qiē)屁眼——利油一忽闪”、“西瓜皮(qiē)屁眼——没完没了”。

 

小店方言中的“臼”

 

“臼”字,辞典上的注音为(jiù),释义为:1、舂米的器具,用石头或木头制作,中间凹下;2、形状象臼的东西,如臼齿。小店方言的读音与之一样,但声调不同,是三声的(jiǔ)。作为舂米器具的石“臼”,小店方言不单称为“臼”,而必在前面加一个“碓”字组成双音词“碓臼”。形状象臼的东西,小店方言亦用“碓臼”来称之,农妇们蒸的中间凹回去一个坑的窝窝头,就叫作碓臼窝窝。以上这些,小店方言和普通话及其他方言区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下面的部分:

与碓臼相配套的用具是石杵,舂米时要把谷子放在碓臼中,人手执石杵柄高高举起用劲往碓臼里面“捣”、“砸”,利用石杵和碓臼的摩擦力使糠皮和米粒分离。由于人举起石杵从高处往下捣的刹那,有点儿类似于高空堕物砸入臼内,所以,小店方言中把高空堕物跌在人身上不叫作“砸”,而叫作“臼”。在建筑工地劝人戴安全帽时会说:快把安全帽戴上,小心从架子上跌下砖头来“臼”下个血窟。人搬石头时不慎失手砸在脚上,也不用砸,而说是“石头“臼”的脚上咧”。“臼”字的这个义项,这种用法,在其他方言中所未见,应该是小店方言中所特有的。

更为外地人所不知的是,“臼”字在小店方言中还有更为妙曼的用法,即把因故扣押别人的东西作质称为“臼”。有包工头在村里施工时欠下工人们的工资给不了,工人们讨要时发现包工头的铲车还在工地上,大家怕包工头一跑了之,便商量说:咱们先把狗孙子的铲车“臼”住再说。二赖子在麻将场上欠下了赌友的钱,起身说要回去取钱。因有前车之鉴,债主怕他一去不返,日后不好讨要。便一把抢过他的手机说:先把你的手机“臼”的这里,取得钱来再给你。只所以把扣押别人的东西暂时作质称为“臼”,可能是因为人们在碓臼里加工谷物时,把谷物放在“碓臼”中只是一种暂时的行为,而不是长久之计吧。还有就是把加工物放在碓臼里,放置者不往出弄它,它自己不会跑掉。

一个笨重的石器,一个简单的“臼”字,在小店方言中能“横生”出这样一些别出心裁用法,别样意趣的阐释,你不服也不行。

 

小店方言中的“黑”

 

黑字,辞书上的解释大概有四项,一是指黑色;二是指光线不足的黑暗;三是指隐蔽非法的事物,如黑社会等;四是指人恶毒、狠毒,如黑心。太原方言除将辞书上所有的义项照单全收外,词义又有所扩大,使黑字的义项更多,表现力更为丰富,组成的词也更为生动。

太原方言从黑字中形容人“恶毒、狠毒”的这个义项中,又引伸为人贪婪,不管对什么谋得狠,贪得重,都称之为“黑”,贪财重的称为“黑财”自不在话下,而以下的两种“黑”,才是小店方言中独有的特色。

一是“黑食”。 “黑食”是一个贬义词,太原人把既贪吃又饭量大的人,特别是那种在家吃自己的饭时还能悠着点儿,出外吃“白饭”时则饕餮无忌的人称为“黑食鬼”。上个世纪的中叶粮食定量供应的时候,人们家的食品普遍不够吃,人人都处于半饥饿状态,在家待人最怕遇到一个黑食客,出外吃饭则人人都成了黑食鬼。由于“食”乃人生之第一要事,它的“代表性”也就被无限地扩大,太原人的口中往往把所有的贪婪行为都称为“黑食”。村里人议论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员时,也用“黑食”来形容。

二是“黑苦”。“黑苦”是一个随着语境不同而可褒可贬中性词。村里人对那种给集体和别人干活儿时全身心地投入,舍得出力流汗,不顾惜自己身体的人,往往夸奖说,那人可“黑苦”哩。村里还有人为了攒钱盖房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每天没明没黑地干苦重活儿,往往是房子盖起来了,人也倒下了。这时人们再说那人太“黑苦”了时,就贬的成份多于褒的成份了。

说到黑字,小店方言还有个词儿叫“褙黑帖子”,最初是指有人不据名写下毁坏别人名誉的类似大字报的东西贴在街上,后来则把向领导告状和在别人面前说自己坏话的行为都说成是“褙黑帖子”。

 

小店方言中的“番”

 

“番”,辞书上的注音为(fān),释义有四:1、遍数,次,回:三番五次。2、轮流更代:轮番。更(gēng )番。3、称外国的或外族的:番邦。番茄。番薯。4、倍:产量翻了二番。

但在太原城南小店晋源一带农村的方言中,这个“番”字还有另一个读音,即四声的(fàn),还能表达其他的意思。在方言中番字读四声时,指人们做重体力活儿时因力量不济,只能短时间的干,不能长时间坚持。如过去磨面时的石磨,大部分时候是由牲畜来拉的,要让人来推时,推个十圈八圈的没有问题,推个三分五分钟也能凑付,可要是让你一前半后晌地推,就受不住了,这时人们就说“推不番”了。这里,用的是辞书上的第一个义项,即对一个动作多次的重复。“推不番”了,就是不能一直推下去了。笔者壮时在村里务农,农村里什么样的重体力活儿都干过,那时我们每当遇到体力不支时,都用“不番”两个字来形容,“不番”前面则加上做这项农活的动词。如挖渠时则说“剜不番”了,拉砘子时就说“拉不番”了等等。近日在太原日报上看到文兄郝妙海先生的文章,他把推磨时“推不番”,写成了“推不烦”,显然是用错了。

太原南郊方言中的四声“番”还有一个义项,即原来捆扎的紧或压的磁实的东西松了,叫作“番开了”。如打好的草捆松了或者酸菜缸里筑实的酸菜塇上来了,都可以说成“番了”。

 

小店方言中的“待”

 

“待”字,也是小店方言里能从“正枝”之外长出“旁枝”,能从“正解”之外生出“别解”的一个字。

“待”字,辞典上标明的,有两个读音,两种释义:其一为阴平的(dāi),释义为:停留,例句有“待一会儿”;其二为去声的(dài),释义为:“对待”或“等待”,例句有“自不待言”和“枕戈待旦”等。

“待”字读去声(dài)时,小店人的口头,在“等待”的这个义项上,只取“等”字,而不加“待”字。其原因可能是“等待”一词是一个书面性质较强、比较“文”的词。而方言是以口头表达为主的语言,对“等待”这样一个词,就只取其较通俗的“等”字,而舍掉了其中比较文雅的“待”字了。在“对待”的这个义项上,小店方言也会这么说,但更多的时候用得是“看待”,从字面上看,“对待”与 “看待”含义应稍有差别,但讲小店方言的人在使用中是没有差别的,因为你到了一个地方,人家怎么看待你,也就会怎么对待你,二者混用也不会产生太大的误解。

小店方言对“待”字最大的别解,不在去声的(dài)上,而在阴平的(dāi)上。“待”字读阴平(dāi)时,小店方言却没有普通话中“停留”这样的意思,“待”字中停留这样的意思,小店方言中还是让“等”字“承揽”下来了。叫别人“待一会儿时”,小店人还是说“你等一等吧”。小店人口头说平声的“待”时,是将普通话中“待”字“停留”这样的意思作了“跨跃度”较大的引申,赋予其“把东西藏匿起来”这样的意思。有小孩的人家害怕小孩贪嘴吃零食吃坏肚子,把好吃的东西放在小孩子们看不到够不着的地方,就是“待起来”了。饭点儿到了,家庭成员还有在外未归的,于是主妇就把饭和菜适量盛出点儿来“待”到一边,以免在家的人把饭菜搅和狼籍,委屈了晚归者。

小店人对“待”这个字的“开发”和“挖掘”,大有穷追不舍之势,把“待”字藏匿的这层意思再度引申,使其又成了一个动词,意思是动手做事情,或者是做了什么事情。于是把胡作非为叫作“乱待”;事情办的不错,叫“待得不赖”;事情没有办好,就是“待坏咧”;遇到棘手的事情没抓挖咧,就说“这可怎地待呀”。有朋友讲过这样一个真实的“笑话”:单位的几个人结伴出外旅游,有小店本地人,也有分配来的讲普通话的大学生,黎明在黄山顶上看到云海上升起的一轮朝阳,大家都非常激动,讲普通话的大学生们张开双臂唱起了《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上了点儿年纪的老张被美景的激情所感染,也激动的热泪盈眶,望着茫茫的云海大声喊道:老天爷呀,这可怎地“待”呀!

 

小店方言中的“解”

 

“解”字,在辞书上有三种读音,三个义项:其一为(jiě),解决、解放的解。其二为(jiè)苏三起解的解。其三为(xiè),释义一是“懂得、明白”;二是指杂技表演的技艺和武术习练者的架势,“跑马卖解”、“解数”是也。再查,我手头的纸质辞书和电脑上的在线字典里均没有其他的读音了。

但在我们太原以至于山西许多地方的方言里,却存在着另外一种读音即(hài),而且在我们太原方言中,还赋予了它更多的意项。

在山西方言中“解”读为(hài)时,第一个义项是地名和姓氏,运城的解州,因其是“武圣”关公的故里,有世界第一的关帝庙名头很大;我们太原小店区的东里解、西里解村,虽然名头不大,但其读(hài)也年头不少了。在我故乡的邻村西荣有一族姓(hài)的人家,其姓的就是这个“解”字。上个世纪的60年代,山西广播电台的靳德林(音如此,不知字对否)先生讲广播小说《烈火金钢》,小说里有一个人物叫“(hài)老转”印象很深,看书时才知道是这个“解”字。可见姓氏中的“解”读为(hài)是有一定影响的,可不知为何现在的辞典上查不到这个注释。说到姓氏中的解,还有一个读音为(xiè)的,记得也是上个世纪的60年代,太原纺织厂有个劳模叫作解悦,很有名气。汉语中,同一个字在同样作为姓氏中有两种读法的,“解”不是孤例。在南方的广西,姓“覃”的人不少,却是有的读(tan)有的读(qin).

第二个义项是“解数”,我们小店方言中读为(hài)数,这一说法在太原人口中应用挺广,人们对某些事情弄不明白或做不下个满意的结果时,经常说“说不下个解数”或“闹不下个解数”。

由此引申,小店人将松懈的懈也读为(hài),“懈怠”读为(hàidai)。做好的汤饭放得太稀了,也说是懈(hài)了。什么东西的口子松了,小店人则说是“懈(hài)口了”。什么东西松懈的没边没沿了,则说是成了“懈(hài)笸篮”了,或者是成了“懈(hài)泊嚓”了。再进一步,小店方言还把这一形容引用到对人的评价上,对那种大大列列麻麻虎虎的人,人们就说那人可“懈糊”哩;对那种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的没主意的老好人,就送他一个“懈(hài)泊嚓”的外号。那些作风轻浮与多个男人有染裤带不紧的女人,人们也称其为“懈(hài)泊嚓”。我们邻村的一个本名叫“解(hài)三春”的人,就因为人家姓“解”,人们见了面也叫人家为“懈(hài)泊嚓”。不过,那人也果真有点儿“懈(hài)泊嚓”,你叫人家“懈(hài)泊嚓”,人家也爽爽地答应,一点儿也不恼。

另外,在“懂得、明白”的这个义项上,吕梁方言也读为(hài),吕梁人口头常说“解不开”。

 

小店方言中的“氽”

 

氽,读cuān,是一种把食材放在开水里稍微一煮即食用的烹调方法。氽是一个专业术语,在其他地方出现的频率不高,但在我们小店却随处可见,经常耳闻。因为我们小店的美食“氽羊肉片儿汤”太有名了,太诱人了。在太原城南部小店地区街头卖氽羊肉片儿汤的招牌随处可见。有许多人就好这一口,几天不喝氽羊肉片儿汤就馋得憋不住了。氽羊肉片儿的汤诀窍就在这一个“氽”字上:先把羊肉切碎,加葱姜盐酱油等调料“味”好,然后把面片儿揪在锅里煮熟,最后才趁着锅里水还滚着的时候把“味”好的羊肉下在锅里搅匀,待锅里的汤再滚起来的时候,马上关火,盖住锅盖稍微一捂便可吃了。用新鲜的好羊肉做的氽羊肉片儿汤闻着清香,吃着鲜嫩,实在是一道让人百吃不厌越吃越恋的上好佳肴。就凭着这一道美食,使一个生辟字成了我们小店人口头的“热词”。小店有一处专门卖氽羊肉片儿汤的摊点,非常名气大,常常有住在市区其他地方的人们专门开车来品尝。

但大多数人不太了解的是,这个“氽”字,在小店方言中还有一个读法还有一层意项。

在小店方言中,当“氽”字读上声的时候,虽然还是一种烹调方法,但其意思有所不同,是指人们在煮食猪羊的骨架时,煮熟后把剥掉肉的骨头再放入汤里进行重复的熬煮。过去挨年或有事宴时,农村人家杀了猪羊都要把剔了肉的骨架和头蹄煮肉熬汤,为了使骨汤更加醇厚美味,人们就要把煮熟后剥了肉的骨头再放回锅里“氽”,这时的“氽”就不是稍微一煮而是重复的长时间的熬煮了,这时的“氽”也就不读平声而读上声了。在村里农家主妇和办红白喜事的大厨们的口里就可以听见这样的话,“把骨头放到锅里再氽一下”,“骨头多氽一氽熬下的汤味长”。

“音随意转”是古代汉语的一个规律,是指一个字因语调的不同而表达不同的意思。这个“氽”字在小店方言中的“音随意转”,说明我们小店方言与古汉语是一脉相承的。

由于“氽”有把食材放在水里熬煮的意思,小店方言中还把它引申为把人放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历练,表达这个意义的词为“氽练”或“氽溜”。看到邻家的孩子在外面闯荡了二年回来长进了,人们往往会说:“那娃娃出圪氽溜了二年变得有出息了”。

 

小店人名中的“来”

 

人们的名字,虽然只是一个用于区别的符号,但是其中的文化含量却大得惊人,它不但蕴含着父母对自己孩子的祝福与希冀,而且有很强的地方特色和时代特色,有一大部分人,单从他的名字上,就可以大致知道他是哪个地方的,出生在哪个年代的。如有名叫“土改”“解放”的,我们可以知道他约略生于20世纪的50年代初期;而有叫“文革”“红卫”的,则大致生于1960年代的中期。

给孩子起名字,还与父母的受教育程度有关,农耕时代,村里的农民们绝大多数都没有上过学,没有文化,生了孩子后有少数人请村里有文化的人给起个文雅点儿的名字,如什么荣华宝贵、福寿喜庆、温良恭俭让之类的。多数人则是随便给起个名儿能叫得应就行了。所以,那时农村大多数人的名字都很土,很俗,很寒碜,很难听。那时也不搞计划生育,没有节育措施,人们家都是接二连三地生,一串一串地生,生了娃娃就按“序号”起名字,男的就大小、二小、三小、四小地连着叫;女孩就大妮、二妮、三妮、四妮地顺着起;有的甚至不分男女就大鬼、二鬼、三鬼、四鬼地挨着喊。我们邻村有一户人家姓王,生了大儿子后喜欢的不行,就给起了个名字叫蛋蛋,生下老二了肯定得叫二蛋,生下老三叫三蛋,生下老四叫四蛋……当生下老七的时候,当父亲的多了个心眼,没有继续叫“蛋”,而叫了个“根子”;又过了一年,他所忌讳的那个八儿如约来到世上,他虽然庆幸提前有所防备不用叫“八蛋”而起名为二根,但村里人的口头不为他家留情,“王八蛋”的绰号随了这个儿子一生。

除了按序号以外,还有按属相起的,属什么就叫个什么,如狗狗、牛牛、马马、兔兔之类的;有按出生时的节令起的,生在清明就叫清明,生在芒种就叫芒种,这一类就算是文化含量高的了;还有许多就是自轻自贱的无厘头了,什么秃子、圪墩、楞鬼、球儿……反正是什么难听叫什么,甚至还有生了女孩叫作片子、片妮子的。

以上的这一类名字,叫人一听就知道是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农村人。那时的农村人起名字虽然轻贱、随意、乱道,没有什么指向,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讲究,但那时农村的人名用字中,有一个字却是有点儿说道,有点儿来头的,这个字就是“来”字。你若是留心一点儿就会发现,无论是哪个村,都有一些人的名字中带有一个“来”字,如来生、来锁、来福、来宝、来凤、来桃等等,而其中又以“来生”为最多。这些人名字中的“来”字究竟有什么讲究呢?

过去的农村,当夫妻二人不能生育时,为了养老和延续香火,就要抱养一个孩子或者从本家同辈的兄弟名下过继一个孩子来抚养,由于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生的,而是“外来”的,若是男孩就给起名为“来生”,若是女孩,就起名为“来凤”或来什么的。还有的男人娶了一个带孩子的妇女,若这个孩子是属于“随死”(即与前父家断绝关系而改从养父之姓)的,则不管原来有没有名字,也要给起个“来生”这样的名字。因此,在过去的农村中,你若见到了叫作“来生”的人,则有很大的可能是属于以上这三种情况的。

当然了,抱养的、过继的或带过来的孩子,不一定都叫“来生”,也有叫来宝、来锁之类的,但以“来生”居多。还有就是名字中带“来”字的人不一定都是抱养或过继的,有的是抱养或过继了孩子之后,自己又生下了,就跟上这个“来”字叫下去了;还有就是有的夫妻婚后不育,经过求神拜佛娘娘庙烧香之后终于得子,于是就认为这孩子是神佛所赐,得来不易,于是也在名中加一“来”字。

过去小店地区农村人名儿中的“来”字,是一个标记、是一种密码,是一脉文化,是一方水土孕育的民俗传承。现在的人大部分都有文化了,生育观念也与以往不同,孩子们的名字与过去相比是大大地不同了,名字中带“来”的人很少了,起名中的“来”字现象,将作为历史被人们所记忆或遗忘。

 

小店方言中的“籴”

 

“籴”和“粜”是农耕时代粮食买卖的专用名词,它们是一对会意字,一看就能明白其意思:“籴”就是买入粮食; “粜”则是卖出粮食。“籴”在辞典上的注音为(dí),“粜”在辞典上的注音为(tiào)。而在小店,在太原以至于山西大部分地区的方言中,“粜”字的读音与辞典上的注音是一致的,“籴”字的读音却与辞典上的注音大异其趣,人们把这个字读为(liáng),与“量”字同音。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不防来分析一下。

民间下层百姓的语言,十分随意,不太讲究用字的精确与否,但用词却特别丰富生动。就拿买东西这件事来说吧,本来不管买什么,只用一个“买”字就行了,可人们偏偏要舍简就繁,买不同的东西用不同的动词:买肉时,因要用刀往下割,就叫“割”肉;买油酒醋等液体食品时,因要用专门的提提从篓子里往出“打”,叫就打酒、打油、打醋;买布时,因得用剪子铰开一道小口后,双手用力往开“扯”,叫扯布……过去人们进行大宗的原粮买卖时,不用秤称,而是用斗、升和口袋等容器来“量”。人们到粮店买粮食时,不是说让人家给秤上多少斤,而是说让人家给“量”上几斗或几升。陈陈相因,约定俗成,人们就自然而然地把从粮店里往回买粮食说成是“量”了。往回买米,不说买米,而说“量米”。 过去教育不普及,人们识字的少,因买入粮食是“量”,多数人也就把粮店里水牌上的那个“籴”字当成“量”字了,不管它本来应该读什么(dí),见了它就读它为(liáng)。想来当时也有穷酸秀才和粮行里识字的先生们出面纠正过,但无奈没文化的农民们只图办事而不讲过程的名份。你说它应该念(dí),我说(liáng)你还能不卖给我米了?架不住言(liáng)者人多口杂如滚滚洪流,而读(dí)者势单力薄如区区抔土。抔土难挡洪流,只好任其泛滥而无奈其何了。

多数人把字音读讹的现象,不光教育不发达的古时候有,教育相对普及的现在也还存在。您若不信,我举二例:如证券的那个“券”字,正确的读音应该是(quàn),而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甚至是大部分人都将其读为(juàn)。“关卡”、“卡脖子”、办事被“卡住”的“卡”,正确的读音是(qiǎ),可人们把它读为(kǎ)的绝不是少数。这样一来,小店方言把“籴(dí)米”读为“籴(liáng)米”就不足为奇了吧。其实,既然大家都把“籴”字读为(liáng)了,辞典上就把它的读音注为(liáng)也未尝不可,语言文字,就是讲得个约定俗成嘛。

还想顺便提一下的是,在小店,在太原以至于整个晋北的方言中,“籴米”、“籴黄米”,还暗喻为找小姐、嫖娼。

 

小店方言中的“赖”

 

“赖”字,在辞典中有七个义项,除了作为姓氏的那个义项外,其余的六个都是“差评”,如依赖,如抵赖,如无赖,如赖皮,如赖着不走等等。“赖”字在小店方言中呢,直接就是“好”的反义词:对某人或什么东西评价“好”时,用语是“不赖”;人们口头常常也有“是好是赖,你给个说法”这样的祈使句。

“赖”在小店方言的语境中,确实不是个“好”字眼。可是,说来也怪,就像“调皮的娃娃惹人爱”一样,这个“赖”字在许多时候又特别受小店人的偏爱和钟情:大人们逗小孩时,肯用一个“赖东西”来表示怜爱;男女之间打情骂俏时,也爱用一个“赖”字来显示亲昵;过去的人们给男孩子们起名字时,这个“赖”字用得就更多了。不信的话你到村里的户口簿上看去吧,各个村里名字叫赖货、赖小、赖人、赖子的绝对不止一个,其他如赖鬼、赖牛、赖球、赖狗、赖毛、赖赖等等的也应有尽有,多如牛毛。

为什么与“好”字相反的“赖”字如此受小店人的偏爱?为什么人们打心眼儿里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而起名字时非要把这个“赖”字加在孩子们的头上呢?我想是这样的:一者过去村里的人上学的少,没文化,生了孩子瞎起名字,什么难听、什么寒碜就叫什么。反正庄户人家生个孩子,能顶门立户,传宗接代就行了,也不指望他们日后能状元及弟,平步青云,“赖”就赖点儿吧。二者,那时医疗卫生条件差,怕孩子们有个灾灾病病地,就起一个不好听的名字,以避邪。小店农村有“瞎叫乱叫,闫王爷爷不要”的说法,好像闫王爷也怕“赖”东西们早早地到了他那里不好管理似的。三者,小店民间还有“捣蛋娃娃有出息”的说法,庄稼汉们盼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就给他们起一个不好听的名字,让他们“赖”一点儿,捣蛋一点儿,硬戳一点儿。在小店农民的意识中,如果小子娃娃们像妮子们一样的娇柔温顺,大了哪能适应了险恶的环境,受得了庄稼地里的“恶苦”呢?一个“赖”字,其实也是蕴含了大人们的苦心在内的。

 

小店方言中的“官”

 

“官”是一个常见常用字,在辞典上有四个义项:其一是指在政府担任公职的人,如官员、官吏、官僚等;其二是指属于国家的或公家的机构或事项,如官府、官办、官费等;其三是指人体上的器官;其四是一个姓氏。

小店方言中,“官”字的读音与普通话完全一致,释义上却将辞典的第二个义项充分扩展,又衍生出了“被官方所允许的,或者公开的、合法合理的行为”这样一个独特的义项。人们认为自己办的事情合理合法时,就会理直气壮地说“咱这是‘官’的!”改革开放前村里集体化劳动时,规定妇女在经期可以休息三天,但过去村里的女人们封建意识浓,不愿从口中说出“月经”二字,就把那三天的假期叫作“官假”。出工的时候队长发现哪个女劳力没来,妇女组长说一声请了“官假”咧,队长就不便再问了。过去,村里逢节过会请戏班子唱戏时,为了弥补费用,往往要把戏场围起来,就和城里的剧院一样,让想看戏的人买票入场。如果那个村里财务状况好,唱戏不要票时,人们就叫作“官看”,那时遇到哪个村里的戏是“官看”的,人们也叫作唱官戏,看戏的人当然就例外的多。现在农村不管是集体请剧团唱戏,还是个人家有红白喜事或给老人过寿唱戏,都没有设卡收票一说了,都是“官看”了,可现在的戏场里却是没有几个人看戏了,年轻的人们也不知道“官看”这个词了。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之交的那三四年村里办公共食堂里,每顿饭都是定量的,偶尔遇个逢年过节给人们改善一下生活,让人们管饱(即没有限制地)吃一顿时,村里人也叫作“官吃”。小店人的口头还有“吃官饭”一词,但这个“吃官饭”,不是指吃“官家”的饭或吃“吃公家”的饭,而是指那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只管到饭时往饱填自己的肚子的人,这种人就被称作“吃官饭”的。“吃的官饭,放的死骆驼”,是对这种人的传神描绘。总之,小店地区的村里人是把这个“官”字给用活了。

有趣的是,在日常的语言实践中,这个“官”字更多的时候是讽刺性的,是调侃那些将非法行为公开化的人的。如村里有光棍汉与有夫之妇行苟且之事,时间久了,女方的丈夫不管顾,儿女们不生嫌,往来便公开化了,村里人议论说:人家那一妻二夫是“官”的。农业学大寨的那会儿,农村禁赌手段很严,绝对不准打麻将,治保主任经常夜间带着基干民兵到处捉赌,捉住以后,麻将牌没收,参与者还得住学习班。但是村里王老三家也经常有人悄悄摸摸地打麻将,却从来没有被捉住过,爱打麻将的人们私下里说:人家王老三家的麻将摊子是“官盘子”。因为王老三的儿子是派出所长。现在有了棋牌馆,爱打小麻将的人都有了不用担惊受怕的“官盘子”了。

 

小店方言中的“过”

 

本以为“过”字是一个比较简单的字,不成想一翻辞典才知道,“过”字是一个含义非常丰富的字。辞典上在“过”字名下的义项就有16个之多。用“过”组成的不同含义的动词性的词组就有:经过、过秤、超过、过世、难过和在脑子里过电影的“过”、把文章再过一遍的“过”等。名词性的词则主要是过错。另外还有作为副词的过奖和古汉语中的许多用法。不过(这里又有一个‘过’),人们最常用的是动词性的那几个义项和名词性的过错这个义项。古汉语中的用法咱就不说了。

“过”字在小店方言中,作为动词的那几个用法,与辞典上是一样的。作为名词的“过错”,人们虽然也懂,但嘴上却很少说。指出别人的过错时,只用一个“错”字,或者说“不对”,把个“过”字给忽略了。可是小店方言中从“过错”一词中引申出来的另一个义项,却是辞典上所没有的,那就是“造成某种结果的原因”。若有人为因素造成了不好的结果,那原因当然是“过错”了,这一点上与辞典上的过错是一致的。如腊月里二毛子到城里买年货时被小剺割了钱包,回到家中说起此事,他妈说:还不是你不小心的“过”。这个“过”虽然说原因的成份多点儿,但还是有“过错”的成份在内的。可有时候造成不好结果的原因没有人为的因素,人们也用这个“过”字。逢遭旱年,收成不好,儿子问今年为什么只打了这么一点点粮食时,父亲说:还不是人家老天爷不下雨的“过”。这个“过”虽然有抱怨的成份,但其重点就是说原因了。甚至有的时候,事情有一个令人满意的好结果,找原因时,人们也用这个“过”字。如:雾霾了一段时间,人们憋闷的难受,突然一天,天空湛蓝,艳阳高照。两人在街头碰上了,甲:看今日的天气多来好嘞!乙:还不是刮了一黑夜西北风的“过”?这个“过”字,则是怎么往“过错”上扯也扯不上了,纯粹就是“原因”。

总之,“过”字在小店方言中,说“过错”的成份少,说原因的成份多。

  

小店方言中的“咸”

 

在小店方言中,咸盐的咸字有两种读法,说起咸盐这种东西来时,读为(xiān)。可若说到咸盐这种东西的味儿来时,则不读(xiān),而读为(hān)。饭菜里放得盐多了,咸味重了,小店人不说(xiān)了,而说是(hān)了。用咸盐腌制的咸菜,小店人也不说(xiān)菜,而说是(hān)菜。

原来,我以为小店方言中的这个(hān)字,不应该写作“咸”,可能另有其字。但查了半天辞书查不出个结果来,倒是在日常说话时,又发现了小店方言中的两个将普通话中读(xiān)的字读为(hān)的例子:

其一是“涎”。“涎”字,辞典上的注音为(xián),释义为“唾沫,口水。”在小店方言中,涎字的词义与普通话是一样的,但读音却为(hān)。将人们不由自主地从嘴里遗漏出来的唾沫和口水叫作(hān)水。流涎水的现象以幼儿为甚,手巧的农妇们为防小孩的涎水太多湿了衣裳,便专门绣制出精美的“涎(hān)水襻襻”,围在幼儿脖子上。襁緥中的幼儿脖子上花花绿绿的“涎(hān)水襻襻”是旧时农村街巷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其二是“衔”。“衔”字,辞典上的注音与涎字一样为(xián),“衔”字除“军衔”和“衔接”这两个义项之外,还有一个最常用的义项就是“用嘴含着或用嘴叼着”。在“用嘴叼着”的这个义项上,“衔”字小店方言里的读音也与涎字一样为(hān)。小狗从街上叼回一块骨头来,人们就说是“(hān)回一圪瘩骨头来”,老头嘴里叼着个烟锅子,人们也说是“(hān)着个烟袋锅子”。由于“含”和“衔”是可以互训的近义词,这也可能是过去小店地区的先民们将“衔”读为(hān)的原因。继而也就将与“衔”同音的“咸”和“涎”都读为(hān)了。

总之“咸”、“涎”、“衔”这三个字,普通话都读(xiān),而太原南部的小店和晋源地区的人都读为(hān)。由此可见,将(xiān)读为(hān)是太原方言区的一个规律性的现象。

 

小店方言中的“奶”

 

“奶”字,小店方言与普通话的读音完全相同,但在使用中却比普通话多了两个义项。

辞典上,“奶”字的释义一是指哺乳动物的乳房;二是指哺乳动物的乳汁,如牛奶、羊奶等;三是用乳房给孩子味奶;四是指祖母的俗称奶奶。这四个义项,小店方言照单全收,一律同用。但小店方言中“奶”字的另外两个义项,辞典上却看不到,在其他地方也听不到,应该是太原南部方言所独有的吧。

其一,在小店方言中,给正在生长的庄稼苗追肥也叫作“奶”,特别是给齐腰高的玉茭子苗追施稀茅粪,叫作“奶玉茭子”或给玉茭子“奶茅子”。究其来由,可能是农耕时代的农人爱苗如子,既然给怀中的婴儿哺乳盼其长大叫作奶,为什么不能把给庄稼的嫩苗追肥盼其长大称作“奶”呢。哺乳动物的乳汁是稀的,给玉茭子追施的茅子汤也是稀的,在玉茭子的根旁挖一个小坑,把稀茅粪浇在坑里,倒也很象给小孩子喂奶,若叫外人看来,把从茅坑里掏出来的稀茅粪与香甜的乳汁类比,也有点儿太“那个”了吧。可小店人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早三四十年以前,乡村的路上常见这样的情景:父子俩用抬杆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木桶,手里提着专门舀茅粪的茅溜子,有人若问他们“干甚圪呀”,他们必会爽爽地回答:“奶玉茭子圪呀!”后来,随着化学肥料的推广和城郊人们对土地的淡然,抬上大茅桶给庄稼追肥的情景就见不到了,小店方言中“奶”字的这一个义项也就成为了历史。

其二,在小店方言中,上年纪的人形容用肩膀扛东西时,往往不用“扛”这个字,而用“奶”字来表达。肩膀上扛着一口袋东西,叫作“奶布袋”;壮汉把别人抱起来扛到肩膀上,也说成是把你“奶”起来。这个义项究其原由,可能是因为妇女们“奶”孩子时,要把孩子抱在怀里,让其悬空。因而就像妇女们奶孩子那样把人或口袋抱起来,然后再放在肩上的动作也就称作“奶”了。方言土语的“土气”,也就在这里了。所以,您若听到小店人说:小心我把你‘奶’起来时,千万不要理解成是我让你“吃奶”,而是要把你扛起来重重地往地下摔!乡村里还有一个熟语叫“骑驴扛布袋,都在驴身上”,在小店人的口里,前半句则说成了“骑(ji)驴奶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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