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 逃离新长征:拯救“问题少年”,还是第二个豫章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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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陈佳佳 游芳芳 狄鹤仙
景琰钰 唐宇 陈浩
文字 | 陈佳佳
编辑 | 陈浩
“一——二——三——四”,湖北省武汉市江夏区新长征艺术培训学校(以下简称“新长征”)的操场上,每天都会响起这样的口号声。家长把新长征视作改变“问题子女”的希望。然而在新长征学习的半年时间里,方逸杰从未放弃过逃离——割腕、划皮、撬锁……他始终无法理解父母的选择,就像父母参不透他的叛逆与成长。
“我是被骗进去的”
2016年10月1日,方逸杰向父母提出想搬出去住。他后来回忆,“这可能是促使父母送我去新长征的主要原因。”
当时,方逸杰正在读职中。他经常跟着同学出入电玩城,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开始抽烟,谈恋爱,与父母吵架,离家出走。
10月3日晚,一夜未归的方逸杰回到家中,告诉父母自己已经找好了出租房。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父母对此事并未过多指责,反而提议第二天一家人去山庄游玩,租房子的事回来再议。方逸杰答应了。
一家人正商量着外出游玩的事,突然,母亲在一旁哭了起来。方逸杰有些诧异,他猜测母亲是因为找房子的事而伤心。不过,一心想远离父母的他,对第二天的亲子出游仍有所期待。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方逸杰与家人到达了山庄。在车上睡了一路的他,迷迷糊糊地下了车。他看见路边有一块比人还高的大石头,上面镌刻着四个锈红色的大字——锦绣山庄。
根据方逸杰提供的地址,记者找到了锦绣山庄的所在地。锦绣山庄位于武汉市江夏区五里界,距离市中心约30公里,几百米开外就有它的标志牌。据山庄负责人介绍,占地600余亩的锦绣山庄主营户外拓展、野外露营、团体游等活动。
接近锦绣山庄,路旁的住宅逐渐稀少起来。山庄周围只有一家小型洗车店和隔着两三亩田地的几处房屋,鲜有人家。山庄大门紧闭,门内有一位看门的大爷,从大门处向内望去,一条上行的柏油路从右侧向左延伸。
锦绣山庄的大门(陈佳佳摄)
以体验攀岩为由,方逸杰被山庄的一位“工作人员”单独带到一块空地上。随后,一个自称是心理医生的人过来想与他谈谈。方逸杰意识到,这次出行并不是简单的游玩,他连忙拨通了朋友的电话,刚要说出自己的具体位置时,“医生”一把夺走了他的手机。他开始慌了。
“医生”询问方逸杰是否抽烟、谈过几次恋爱等问题,并承诺交谈结束就带他去见父母。谈了约一个小时后,两人穿过一条两旁栽满茂密树木的小径,来到一栋两层楼房前,楼房大门边挂着几个牌子,最内侧的牌子上写着“武汉市江夏区新长征艺术培训学校”。
在这里,方逸杰没有见到他的父母,只在仓库门口看见了自己的行李,不安与恐惧袭上心头,“我想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地方。”他刚想转身逃走,却被“医生”揪住脖子,直接拽到了宿舍区。
方逸杰被带进了一间小屋子,屋子面积不大,里面只有两把凳子,窗户上装了两层防盗网。进来的教官丢给他两套印有“新长征”字样的衣服,让他换上,方逸杰拒绝了。
教官厉声威胁道:“你要么现在换上,要么我叫几个男生过来把你衣服撕了,帮你换。”抬头看着眼前身材魁梧的教官,方逸杰不敢反抗,躲在窗帘后面换好了衣服。
像方逸杰这样被“骗”进新长征,是比较普遍的做法。家长与新长征联系好之后,借口出去旅游散心,或者看病治疗,趁机将孩子留在那里。
在新长征待过9个月的林静颐,也是被父母“骗”进去的,父母谎称带她治疗家族遗传病,把她带到了锦绣山庄。按照父母的安排,林静颐先在山庄住了一晚。第二天,准备去找医生的林静颐被带到了新长征楼下,她刚想离开,却被一左一右两个教官押进了教室。
教官告诉林静颐,因为她每天上网、荒废学业,父母已经决定把她送到新长征了,并警告她“好好待着”,“这里没有人能逃出去”。
林静颐不愿配合,吵着闹着要回去,其中一个蔡姓教官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桌子上磕了几下,并踢了她一脚。
被激怒的林静颐开始与教官对骂,教官随后叫来几个学员,强行给她换上了新长征的衣服。
新长征的一天
在新长征,方逸杰与其他学员一般早上6:30起床,晚上10:30上床睡觉。吃过早饭后,他们在教官的带领下进行基础的军姿队列训练,如训练站姿、蹲姿、齐步走等等。下午一般是体能训练,包括跑操、蛙跳、鸭子步等。
教官大多是从部队退役后来到新长征的。根据方逸杰的回忆,除了两三个相对固定的教官在新长征工作较久,其他临时教官的工作时间短则一个星期,长则两三个月。学员日常如何训练、哪些学员可以上文化课、犯错后如何惩罚等事情的决定权大多掌握在几位固定教官手里。
体能训练进行到大约下午4点,之后是文化课的上课时间。上文化课的一般有三至五个人,由教官在学员中挑选,“表现好”——训练积极、服从安排、心态平和的学员容易被选上。但也有部分学员拒绝参加,相比起坐在教室里,他们更愿意进行体能训练。
因为学员们的文化程度不一,所以教学内容都较基础,比如阅读与写作、数学运算等。方逸杰上过两节文化课,当时他学的是初中数学不等式。而给方逸杰他们上课的,是附近一所中学的一名高二学生。
不上文化课的学员则继续进行体能训练。在总人数四五十人的新长征里,约十分之一的学员一天有一小时的时间接受文化教育。由于“老师”的流动性大,文化课随时有取消暂停的可能。
记者曾联系上一位在新长征工作了两个月的临时教官李成。据他说,学员每天的活动基本是队列训练,他在任时,仅有的两三个“老师”相继离开。当记者想深入了解时,他表示由于工作时间短,自己所知不多,拒绝透露更多信息。
新长征的二号楼(陈浩摄)
吃过晚饭,学员们会聚集在一间大教室里写日记,记录一天的经历与收获,写完后上交。在新长征,学员不被允许私藏纸笔。若被发现,学员会遭受盘问与惩罚。
据方逸杰、林静颐和其他两位受访者的描述,这是正常情况下新长征一天的时间安排。如果出现了学员顶撞教官、策划逃跑等违纪行为,教官会针对个别乃至全体学员,从早到晚、一连几天地进行体能训练。
记者在新长征官网上看到,新长征将自己定位为专业青少年素质培训学校,致力于青少年素质成长教育实践和研究,注重青少年德育和心理健康教育研究,积极探索青春期叛逆学生的的教育模式和方法,帮助家庭解决青少年家庭教育困惑,传播科学家庭教育理念。
通过网络搜索“武汉新长征”,记者找到了一些新长征“挽救”“问题少年”的成功案例,多家武汉本地报纸对此都有过报道。
2012年,湖北经视和湖北省心理咨询师协会与新长征联合发起大型公益活动——“新长征扶苗行动”,为进入新长征的低保户“问题少年”免除部分学费。湖北经视的某档节目也对参加“扶苗行动”的新长征学员和新长征的培训方式进行过报道。
方逸杰曾亲眼见到湖北经视的一位知名主持人来到新长征拍摄。当时教官组织了几个学员打网球和羽毛球,不参加的学员就在旁边加油助威,如果声音喊小了,晚上会被罚蹲一个小时。
在该档报道“扶苗行动”的节目中,一名新长征高级心理咨询师在接受采访时强调,孩子到新长征后会接受专业的心理矫正,记者注意到,视频中的这位咨询师署名为方锦萍。
然而此次受访的四位新长征学员中,除了其中一位表示曾上过心理辅导课,其他三位均表示没有接受过个人或者集体的心理辅导。而心理辅导课,指的是老师带着全体学员观看并讲解教育类影片。
逃离未遂
从进入新长征的第一天起,方逸杰就在寻找逃跑的机会。
当天下午,方逸杰跟着其他学员在操场上跑了几圈后回到寝室,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如果受伤了被送进医院,应该能趁包扎的间隙逃跑。
他把手指甲咬成比较尖的形状,在手腕内侧靠近动脉的位置,朝着垂直于手臂的方向反复地割,“不严重,就是已经流血了”。那道1厘米长的浅色疤痕仍留在方逸杰的手腕上。
方逸杰割腕后留下的疤痕(陈浩摄)
方逸杰没有如愿被送进医院,教官拿来了几根束缚带,将他绑在床上,呈一个“大”字。
晚上12点左右,方逸杰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哨声。半夜紧急集合是新长征的训练项目之一,要求学员在1分20秒内穿好衣物到楼下集合,做10分钟左右的深蹲。像这样的半夜紧急集合,一个月大概进行4到5次,有紧急集合的夜晚,学员们会被反复叫醒约5次。
当晚集合了两次后,教官解开了方逸杰身上的束缚带,让他一同参加。在最后一次集合中,方逸杰迟到了约20秒,被惩罚做了深蹲。
在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新长征里,学员若想与父母取得联系,只能写信,而且信件必须先经教官审核,才会被送到父母手上。
进入新长征大约一个月后,方逸杰的身上长了毒性红斑。在写给父母的信中,他反复强调自己“要好好读书”,希望能“赶回去过年”。至于毒性红斑的事情,他并未在信中提及,也不敢求父母带自己离开。不久,他收到了父母的回信,字里行间并没有要接他回家的意思。
“我当时想,这样活着好累,都一个月了还没出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方逸杰来到浴室,卸下固定水管的铁片,将铁片的一侧靠在地上磨,金属与地砖接触发出“呲呲”声,暗红色的铁锈脱落在地。他握紧磨得发亮的铁片,在自己的手臂上、腿上不停地划,每隔约1厘米就划1刀。刚划开的表皮慢慢发红、肿起,有的地方渗出了血。方逸杰回忆,当时大概划了100多刀。
自杀行为被发现后,教官再次将方逸杰绑在床上,这一次,他被连着绑了三晚。除了用卫生纸简单清理以外,他身上的伤口并未得到处理。
除了通信,新长征还会定期安排学员与父母见面。大约半年的学习周期里,一般有三次见面机会,分别是学员入校两个半月、四个半月和六个月的时候。
林静颐见家长的前一天,教官把她单独叫了过去,问她:“静颐,这里的教官对你怎么样啊?”
她怯怯地说:“对我挺好的。”
“你爸爸妈妈明天可能过来看你,你自己知道怎么说吧?”
“知道。”
回想起与父母的第一次见面,林静颐只记得当时自己一直在哭,教官就站在她的身后。
在新长征的六个多月时间里,方逸杰从来没有放弃过逃离新长征的念头。
他曾趁着进办公室给伤口上药的机会,偷了一把起子,想用它卸下楼梯拐角处的一扇铁门。
准备拆门逃跑的那个晚上,他成功地把铁门内侧的锁卸了下来。但他发现,若想打开铁门,必须到外侧卸下锁芯。已经卸下的锁,方逸杰怎么也装不回去,只好将它轻轻合上,把起子从洗手间的窗户扔了出去。
四年前曾在新长征接受培训的栗骅也策划过一次逃跑。
她先用毛巾包住门锁,再轻轻拉开铁门,留出约15厘米的门缝,瘦小的她刚好能够钻过。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挤出门去了,“外面是什么啊?”黑暗中察觉到动静的女学员惊叫道。栗骅被发现了。
栗骅的衣服被一个女老师剪开撕碎了,身上只剩下一件短袖,她被半拖半拽地带到了靠近学校内侧的男生校区。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栗骅的左手被绳子拴住吊在树上,右手由于受伤没有一起被绑上去,她的身体直立着,双脚刚好能触到泥地。
教官抬来了一桶约19升的饮用纯净水,把水倒在小塑料瓶里,让她一瓶一瓶喝下去,直到把那桶水喝完。栗骅一边喝一边吐,衣服被吐出的水浸湿,地上积了一大片水。
栗骅被吊着灌水的时候,新长征的所有学员被召集到一起,男生一边,女生一边,一排排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喝水”,没有人喊停,没有人出面制止。
教官试图用杀鸡儆猴的警告手段让学员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然而,即便目睹了他人受罚的过程,依然有人选择铤而走险。
新长征一隅(陈浩摄)
挥之不去的阴霾
与方逸杰、林静颐的境遇类似,将子女送去像新长征这样的问题青少年培训学校,成为部分家长的选择。
家住湖北省仙桃市的吴先生曾在2017年暑假把儿子送进了新长征。吴先生的儿子正值叛逆期,爱打游戏,经常与一些“社会人士”交往,家里人说的话都听不进去。
在送儿子去新长征之前,吴先生曾通过网络对新长征进行多方面了解。对于新长征的培训方式,吴先生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没想到,这两个月的经历给儿子的心理造成了“不可弥补的创伤”。
吴先生接孩子回家的那天,孩子本来并不相信,直到亲眼见到了父亲才哭了出来。但因为有教官在旁边,孩子不敢放声大哭。
回到家后,吴先生发现孩子的叛逆情况并未好转。他责备儿子不听话时,儿子竟回了句:“实在不行再把我送过去吧。”
记者曾以家长身份进入新长征往期学员QQ群,其中一位学员虽然劝阻“家长”送孩子进新长征,但他也认为进新长征确有一定效果,至少两个半月的集体生活令他感到充实。
长期从事心理咨询与青少年研究的高级心理咨询师戴晓力曾为新长征学员进行过心理辅导。他认为,体能训练对于剔除青少年的“网瘾”等陋习是有帮助的,但他对新长征的体罚现象并不知情。他强调,对于“问题青少年”,家庭、学校、社会都要真正立足于素质教育,遵循人的生命发展的规律。
戴晓力表示,当前财政投入不足、专业人员短缺等问题,使针对“问题青少年”的公立学校难以成立或维系。面对着愈发难以管教的子女,有些家长难免“病急乱投医”,这给了私立机构生存的机会。但由于缺乏监管,私立机构难免存在着不规范甚至违法的教育行为。
对方逸杰而言,在新长征的经历,像一条鸿沟横亘在他与父母之间。
聊起初中时的生活,方逸杰说,那时候如果他在学校里受人欺负了,父母就会冲到学校替他“做主”。“以前把妈妈当作靠山似的,很信任他们。”说起从前,方逸杰放慢了语速。
在新长征时,方逸杰也会想家,但那是一种“伴随着恐惧的想家”。曾经被他视作“港湾”与“靠山”的亲人,逐渐变得陌生而遥远。“现在我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再相信我的亲人了。”
记者曾多次尝试采访方逸杰的父母,但方逸杰表示,他们始终不愿意接受采访。
“出来的前两个月我想过自杀,我觉得我的人生是不光彩的”,从新长征出来后,方逸杰被诊断出患有抑郁症,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的生活。
庆幸的是,他不再闭门不出,开始与朋友们联系。他离开了职校,进入音乐培训机构接受专业指导,为考取梦寐以求的音乐学院做准备。
只是,周末回家时,面对着曾经“靠山”一般的母亲,就算同处一个屋檐下,他也只是敲敲键盘、发发微信。
对林静颐来说,关于新长征的一切就像始终挥散不去的阴霾。
11月的一个晚上,林静颐看到了豫章书院的视频。那个夜晚,她在噩梦中哭醒。“我梦到他们又把我按着打”,她努力向四处张望,确定自己是在家里后,才慢慢平复了心情。
(文中方逸杰、林静颐、栗骅、李成、戴晓力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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