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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县“催债人”:这一行迟早要完

2017-03-27 方兴单朴志远子轩 每日人物


余明听到过的最极端的一次催债,“放高利贷的人让对方脱光拍裸照,如果不还钱就把裸照贴当地电线杆,那时连我都看不下去了,觉得这一行迟早要完。”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易方兴  单朴 实习生 赵志远 单子轩

编辑 / 金石


“催债人”杜志浩的生命定格在2016年4月15日凌晨。

 

尽管判决书中多位证人都已证实,杜志浩用脱下裤子的极端方式侮辱了于欢的母亲苏银霞,但杜志浩的妻子刘祺祺(化名)对每日人物说,她仍不愿承认这一点,“都是谣言,”她说:“他不是那种人,不管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让我们有一个更好的生活。”

 

于欢案的一审判决书显示,刘祺祺1989年出生,与杜志浩结婚后于2010年生下双胞胎,过了两年,又生下一对龙凤胎。对于未来,她表示“自己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拉扯大”。

 

事实上,在于欢那一刀捅向侮辱了自己母亲的杜志浩之前,“暴力催债”对于地处冀、鲁、豫之交的山东聊城冠县,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聊城“刀刺辱母者”案一审判决书。

 

房地产公司、投资公司的背后


冠县素有“中国轴承之乡”之称,当地百姓曾在接受采访时自豪地说:“在这里没有买不到的轴承。”

 

2010年,冠县工业园开始开发,几乎同时,苏银霞将自己的源大工贸公司搬进了园区,主做轴承。


于欢的母亲苏银霞在冠县工业园内的公司。图 / 王瑞锋

 

也是在2010年,吴学占成立冠县泰昌投资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为1000万元人民币。两年后,吴学占成立冠县泰和房地产开发公司,注册资本同样为1000万元人民币。有举报信称,吴学占以房地产公司名义高息揽储,招揽社会闲杂人员从事高利贷和讨债业务。

 

2014年7月,冠县一县领导在县工业经济运行分析会议上称,“我县今年的工业经济运行呈现增幅放缓、下行趋势明显的态势”。他还特别指出轴承行业存在的问题,“产品低端,被大型轴承企业挤兑,生存困难。”

 

该领导还称,有些企业符合贷款条件,但由于时间紧而银行贷款审批程序多、时间长,最后只能找担保公司或走民间借贷之路。

 

吴学占的公司因此招揽到了不少业务。

 

于欢姑姑于秀荣告诉每日人物,苏银霞想把公司做大,就不断投钱,除借银行外,也借高利贷。而当地一家轴承公司的老板也曾在网上发帖称,公司经营中出现资金短缺,在正规渠道难以满足需要的情况下,铤而走险借了高利贷,这位老板也遭到了催债人威胁。

 

为了了解当地民间借贷的状况,每日人物联系到了曾经在聊城市冠县一家投资公司当经理的余明(化名)。

 

“我从网上看了辱母者的事情,我自己曾经就是在当地干这个的,类似这种事这几年早发生太多了,只是说这件事外人听起来比较新鲜,加上判的太重,所以才有这么高的关注度。”余明说。

 

他说自己从2015年就退出了这一行,“因为老板卷了钱跑路了,那时就意识到干这个不靠谱。”余明说,“我们对外说的好听是投资公司,其实员工各自内心里都清楚,我们干的就是高利贷。”

 

什么都不干,一个月净赚15万


放高利贷,在冠县当地的行话叫“放冲”。这原本是麻将桌上的术语,到了高利贷这里,意思就是把钱给别人高息贷出去。

 

“我刚开始干高利贷的时候,还是2011年左右,那会儿县里许多人干这个一夜暴富。我们这很多地方搞拆迁,人拿了拆迁款没地方花,地方上的一些达官显要,比较有钱的那种,也不想把钱放银行,银行利率太低了。”

 

余明说,2012年前后,去银行存款,年利率撑死也就5分左右,但往投资公司里存钱,每个月的利率最少都能给出来5分。“这是什么概念?你把10万块钱放投资公司,每个月光利息就给你5000块钱,已经比很多人月工资都高了。”

 

2012年前后,冠县在那个年代大大小小的投资公司像恶性肿瘤一样,蔓延到冠县的大街小巷。冠县人杨磊记得,“冠县当地流传一句话,把钱放投资公司是缩小贫富差距的唯一手段。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小县城街上,突然出现很多上百万的豪车,很多人找工作,挤破头都想去投资公司工作,那时放高利贷的,路上都横着走,有钱。”

 

在欠债人家墙上刷标语是讨债者常用的手段。


杨磊说:“这些投资公司黑白通吃,把自己的钱放到投资公司里希望赚钱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也有一些有权势的人。”

 

余明见证了当时投资公司的奢侈,“公司里的人每天晚上都去KTV里消费,白天放放冲,晚上到处消费。”

 

他印象里,他自己放过的最高的利息是1毛5的利息,也就是每个月利息15%。“那人是当地一个企业的老板,口碑还不错,资金周转不开了,缺100万,说一个月还,我当时账户里正好有100多万,我自己当时就把钱打给他,一个月后,他还我了115万。”

 

什么都不干,一个月净赚15万。余明拿自己的这段经历帮投资公司拉更多的客户。但随着投资公司越来越多,贷出去的款越来越多,“还有的人为了赚钱把自己家房子抵押给银行,从银行里贷款出来,然后放我们投资公司里。”余明渐渐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很多企业的钱,他们只要没有按时还清,只会越拖越多,最后往往是本金早就还清了,结果利息滚得比本金都高,网上现在这么火的这个企业就是这样,我们这边有的会雇专门的打手,就是到处逼你还钱。”

 

“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在民间借贷体系中,催债人被称为“催客”。

 

2016年末,山东电视台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山东地区的催债行业早已形成一个庞大的产业链。在催债人的网络聊天群里,一些暴力催债的视频被当做培训资料广为流传。在一份内部培训视频中,宣讲者鼓动“催客”暴力催债:催收是终身催收,死了以后遗产也要催收。“它首先讲法,但在法之外,它也不完全讲法。……我就一直盯着你,隔三差五打你一顿……恨不能把你的房子都给烧了,把你的娃卖了……”

 

据余明介绍,在催债的方式中,全天跟随是最常用的方式,“就找十几号人,啥都不干,就是跟着欠债的人,吃饭、上厕所都跟着,吃喝拉撒全在你这里,让你一刻不得安生。”

 

再后来,冠县当地催债的方式开始升级。“有在企业门口泼红漆的,还有的拿家里老人小孩来威胁的,再不就是把人弄到一个地方关几天的”。余明听到过的最极端的一次催债,“放高利贷的人让对方脱光拍裸照,如果不还钱就把裸照贴当地电线杆,那时连我都看不下去了,觉得这一行迟早要完。”

 

余明的预感并没有错。

 

早在2012年,在冠县东边不远的邹平,民间借贷一度引起轩然大波。《济南时报》曾以“暴富梦破碎后的放贷村”为题,报道了邹平当时民间借贷达到1000亿元规模,最终以崩盘收场的悲剧。当时,有30多人因为民间借贷纠纷而身亡。

 

“果然,现在的恶性事件终于全国都知道了。真是碰什么都不能碰高利贷,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余明感叹。

 

而网上公开的于欢母亲苏银霞的一份“陈情书”中,苏银霞也表达了自己对于参与民间借贷的悔意:“我们误入高利贷陷阱,害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冠县人一直骄傲于孟子在他们的家乡留下了千古名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而最近,关于冠县,最为外人所知的则变成了:高利贷、辱母、无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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