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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总反复问我“还有更好的吗”| 一个骨灰盒设计师眼中的生死

2017-04-03 单子轩 每日人物

“在失去至亲这件事上,感同身受是个伪命题,除非你同时或者曾经经受。”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单子轩  口述 / 庄宁(化名) 编辑 / 金赫


我第一次到八宝山上庄东街路口的骨灰盒店,穿着西服的庄宁把客人送到玻璃门外,然后站定,注视着他们离去。隔了三四分钟,他回头看了看在屋内等待的我,犹豫片刻,进来跟我解释,他要向买完骨灰盒的人行注目礼。


这是庄宁家涉足骨灰盒产业的第29年。他目睹了不计其数的生死故事。他向我讲起那些和他萍水相逢的家庭,模仿着他们端详、轻抚骨灰盒的样子——骨灰盒是生者和亡者之间最后的一种联结,承载着生者的思念、懊悔,甚至脆弱无助。


以下是庄宁的口述。


另一个家


木质的,石刻的,雕上莲花、落叶、徽章等各色图案——我是从小看着形形色色的骨灰盒长大的。四岁那年,父亲开始经营骨灰盒厂,那时我还不懂何为死亡,也不知道恐惧,每天在厂子里看着师傅们选材取料、设计图纸,打磨每一个盒子。


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骨灰盒供人选择。图 / 受访者提供


直到我小学快毕业时,把我带大的姥爷住进了盒子里。在部队家属院,我懵懵懂懂地,在他从前住的屋子里张望着,问姥爷去哪了。“姥爷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了。”那是我家人挑选的刻着苍松的骨灰盒,象征着军人的坚毅、刚劲。


于是,在我眼里,骨灰盒从一件物品,变成了一个人死后的小家。


9年前,24岁的我开始帮忙照看八宝山的骨灰盒店。在殡仪馆斜对面的这家店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为他们去世的亲友寻找最后的去处。逝去的官员、军人通常会住进木质的盒子里,传统、纹理精致,再加上底座庄重大气;教师、医生的家属往往会选择石头雕成的,能在入土后经受住更多时间和风雨。


对殡葬行业而言,四季都是一样的。哪个季节都有人死去,在他们身后,活着的人捧着手中的骨灰盒,偶尔会向我回忆起亡者的事情,带着点懊悔和无奈。他们面对亲人死亡的反应,也不大一样。


我记得有一个女人,她从早上开始挑盒子,一直到天色全黑。那是火化的前一天,她不得不作出选择。因为店里有六百多种盒子,我一般都会先跟客人讲清楚木质和石刻的区别,再让他们决定。她看中了一个木刻雕花的盒子后,突然又问我:“石头的是不是结实啊?”


这一整天里,她来回观察着店里陈列的盒子,不停地嘀咕“这个好像大一点”,“这个雕得更精致”,“我不喜欢这颜色”……绕了一大圈儿,她最后买的还是早上用半小时挑好的那只。


挑完的那一刻,她捧着盒子看了半晌,突然一串眼泪哗就下来了,“你以后就住这了啊,我花了好久挑的。”


我渐渐明白,她不是选不出来,而是根本不想选出来。每个挑骨灰盒的人手里都握着一支笔,做完这个选择以后,句号就画上了。她就始终拿着这支笔,总想再蘸蘸墨,再画得慢点。


每当有人反复地问我“还有更好的吗”,或者在三四个盒子里面始终做不了决定,我就知道,他们想把画句号的时间拖得久一点,那是他们最后的挽留。


我有一个朋友,他没用多久就为自己的父亲挑好了骨灰盒,却要求亲自来给骨灰盒做保养——去掉浮尘,再用专用的油去润,一点一点顺着一个方向润滑,一遍之后,换不同的角度看,没有涂匀就再来一遍。他做保养的时候眼神安详,特别认真。


他父亲患癌,手术成功之后活了七八年。对他来说,那个句号已经画上了,但他迟迟不愿意交卷。


“还有第二个盒子吗”


不过我总觉得,一个人的死亡,画上的不是句号,而是逗号。只要有人还念叨他的名字,他就没有真正死去。


有一对父母,拎着户外运动的背包来问我,要买保存时间长、便携的骨灰盒,他们已经订好了机票,要带着八岁视障女儿的骨灰去环游世界。


“中国数学教育之父”孙维刚去世的时候,我曾把一款名叫“背影”的骨灰盒推荐给他夫人。这个盒子,由汉白玉雕成,一头拉着犁的牛,坐落在整块做成书箱状,重约三十斤的花岗岩上。


他的夫人注视着那头牛,顿了顿,摇着头说:“他太累了。不想让他带着负担去那边了,让他过得轻松点吧。”


还有一户人家,他们挑选了一个小木房子形状的盒子,在店里反反复复抚摸房子上的瓦檐、窗棱和雕花。他们的独子,高考完不久出了车祸。过去18年里,他们家因为经济条件不好,儿子一直睡客厅。孩子的父母说,他们也没本事,眼巴前儿快熬出头了,人却没了。他们想让他死后有个房子住。


来买骨灰盒的客人,几乎从不提起“死”这个字,他们会说“没了”,“走了”,“去世了”。“死”对于他们大概是一个格外敏感的字眼,他们在心底或许觉得亲友一直都在。我也尽量不说“死者”这个词,而是称呼为先者、逝者。


我格外警惕的还有另一件事,就是被问到“还有没有一样的盒子”。


曾经有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奶奶在借用厕所之后,看起了店里的骨灰盒。她选中了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之后,突然又说“我要两个,有吗?”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说“没有”。实际上,当时柜子里就放着个一模一样的。但我坚持对她说,她身子骨好着,哪怕我的店倒闭了她也会在。


到了火化仪式,她来取盒子那天,我看到店门口跟着一堆人,从一排豪车上下来。这时我才明白,她大概是想自己一个人做完这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要买第二个盒子。后来,我又接到一次她的电话,依然骗她说没有一样的盒子,她大概是觉得这是注定的,也就作罢了。


在门口的台阶上,我遇到过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也想买第二个一样的骨灰盒。我问她干嘛,她说:“还能干嘛,我儿子没我可不行,我得赶紧办完了事儿去陪他。”那种语气,就像是说吃饭喝水一样,而越是平静,越让人觉得可怕。


得知她弟弟要来接她,我就说,“没那么大的,我再给您儿子挑几个最好的元宝。”然后从仓库里拎出来一个麻袋慢慢地挑,一直拖到她弟弟过来,提醒了这件事。


死亡是平等的


许多人会把轻生的心思,脆弱的情绪袒露给我这个陌生人,然后继续在亲人面前故作坚强。


面对亲人的去世,人们只在某些人面前才会流露出脆弱。图 / 《请回答1988》剧照

 

那个从早上挑到落日的女人,第二天领着一帮人来取盒子,声音昂扬地跟身边人说着:“这条街我全都挑遍了,从殡仪馆到医院门口的小店,我也算半个专家了,材料、结构、包装,我都懂。”


那种神态,和前一天优柔寡断的她判若两人。


2015年的最后一天,我接待了一个长相俊朗,身后跟着一群人的中年男人。他像挑一幅幅画一样,来回琢磨着金丝够不够漂亮,颜色深浅如何,大小尺寸是否合适,他为煤气中毒的妻子、女儿和外甥女挑了三个盒子。


直到结账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去外面抽烟,或者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他在账单上签着字,眼泪突然崩了出来,像是要冲破眼镜。


他的泪水持续了两三分钟。接过我手里的面巾纸,他用虚弱的语气说了一句“谢谢谢谢”。那一刻,刚刚还是成熟稳重的形象,都垮了。我看着他亲人的照片,都大方漂亮,女儿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


在失去至亲这件事情上,感同身受是个伪命题,除非你同时或曾经经受。


在骨灰盒店这些年,我印象深刻的多是失去儿女或伴侣的人。送走长辈一样是沉痛的,但多数时候生者都有了心理预期。而越是不可预料的死亡,越让人难以面对。


不过,在这个有太多不平等的世界,死亡可能是唯一一件众生平等的事。无论性别、年龄、财富程度,都要面对不可逆的死亡。有时候,我觉得这间骨灰盒店像是一个人生的终极舞台:对每个生命的总结,不是看生前表现出来什么,而是离去后他人如何怀念你。


看过了这么多生死,我常常告诉父母,想去哪里玩就马上去,不要算计着给我留多少积蓄,我都不要。离开人世时,一切的亲情、爱情、友情都是带不走的。


类似于“死而复生”的事情倒是也在这里发生过。有一对姐妹,给弥留人世的妈妈挑好了骨灰盒,正要输入刷卡密码的那一刻,家人突然来电话说,叫他们准备后事的医生把人救过来了。我记得撂下电话的一刻,那个女儿几乎跺着脚,要跳起来似的说,“一下午白忙活了。”还向我解释了半天,说不是耍我的。我相信那天以后她们会加倍关心自己的母亲。


在我们的仓库里,一直放着几个订好了之后没人来取的骨灰盒,最久的已经存放了七八年。我脑海里一直在想象着,可能有一天,拆迁拆到了我们的店铺,我拨通那些买家留下的电话时,另一端的人会告诉我:他的亲人在最后关头活了下来,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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