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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丙燕:最好的女演员,最不合时宜的演员

2017-04-11 杨璐张跃魏晓涵 每日人物

被观众誉为“演技能拿奥斯卡”的颜丙燕去年一年没拍戏,这背后是有她个人的主动选择、行业的滑坡,以及一位好演员在这个时代的无奈。




这个瞬间,被无数观众评为颜丙燕在《万箭穿心》“演技最炸裂”的时刻。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杨璐 张跃 实习生 魏晓涵 编辑 / 张跃


真正让颜丙燕想不通的是一种“安静”。


2017年3月6日,一篇名为《表演,一个正在被毁掉的行当》的文章在社交网络上刷屏,这是某编剧去横店“卧底”后带回的访谈实录,再一次将中国影视行业滥用替身、年轻演员不背台词等资本冲击下“小鲜肉中心制”的乱象,用“亲历者口述”的形式逐一曝光。


看这篇文章时,颜丙燕感觉“一口老血”冲上来,顶在嗓子眼儿,读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她在朋友圈转发了文章并写了一段感想。她的微信好友大多都是“圈里人”,她原以为大家会和她一样激动,但是,一切都静悄悄的。


“大多都是来点个赞,偶尔有评论,评论还是一串省略号。”她跑去跟圈里的朋友说,对方上来第一句话就是:“丙燕,没办法啊……”颜丙燕有点明白了:“大家可能都一只脚掉进河里了。”


她有点气不过,又在微博转发了一遍,并附上了同一段话:“俺们这种拍对手近景不带关系都占位置搭戏搭词儿的演员快要被淘汰了吧……孩子们小,不懂事儿,可是,他们身边就没有懂事儿的大人么?”她知道自己“没忍住,又说多了”,但就是无法说服自己接受:“我从不骂人,也不会骂人,但当时的感觉是,就算我会骂人、我是一泼妇,我也不知道该去骂谁。”


“我不想干了。”颜丙燕说,当时,她真的想过“我改行吧”。


事实上,像她“这种拍对手近景不带关系都占位置搭戏搭词儿的演员”可能真的要被淘汰了。整个2016年,颜丙燕全年停工,没有接拍任何一部戏,这其中,有她个人的“不合时宜”,也有一位好演员在这个时代的无奈。


1


“颜丙燕能拿奥斯卡。”


电影《万箭穿心》的豆瓣页面上,有网友如此写道。导演王竞看到这条评价后说:“如果这部片子真去参加奥斯卡,颜丙燕的表演是绝对不掉分的,她是中国最好的女演员之一,肯定的。”


拍摄《万箭穿心》时,武汉汉正街已经开始拆迁,街上几乎看不到“女扁担”,但颜丙燕依然成功地塑造了这个角色。


这是一部根据作家方方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颜丙燕饰演的武汉女人李宝莉泼辣、凶悍。丈夫出轨,她跑去捉奸,没勇气推门进去,崩溃之下拨通了110,举报有人卖淫嫖娼,胆小懦弱的丈夫因此下岗,并最终自杀。李宝莉没有倒下,而是去汉正街做了“女扁担”,撑起了整个家。


王竞最初给把剧本递给颜丙燕时,她看都没看就拒绝了。当时,她正在一部电视剧里演一个“男的”——一个没有性别意识的女兵,留着寸头、成天扛着一杆死沉死沉的真枪满山跑,加上之前连轴转地拍戏,身体扛不住了,天天发烧。但王竞不死心,又是托颜丙燕的好友李乃文带话,又是请这部电影的艺术总监、著名导演谢飞递剧本。碍于情面,颜丙燕决定看看剧本,她一边咳嗽一边看,看着看着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一阵狂咳之后,说:“行,我拍。”


颜丙燕和王竞第一次见面是在天津的一个小饭馆。俩人一边聊戏,化妆师一边在颜丙燕的头上比划,因为,从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的”过度到一个主妇,她需要一个头套。戏聊完了,该聊片酬了,王竞示意让其他人回避一下,颜丙燕摆摆手,说:“不用出去,我喜欢的角色,不用聊了,你给多少就是多少。


进组开拍前,剧组做的头套到了,颜丙燕发现质量不行,戴在头上有瑕疵,考虑到整部电影的制作成本只有三百多万,她没跟导演说,自己花了几万块又去订做了一个。“没见过这样的演员。”王竞说。


但是,令王竞有点没想到的是,对钱这么不较真的女演员,对戏怎么那么较真。


“偷情那一段,我们拍了3天,偷了3天情。”片中李宝莉丈夫的扮演者焦刚说。电影讲述的是上世纪90年代的故事,但偷情小旅馆所在的巷子口正对着一条马路,来来往往的都是现在的车,颜丙燕觉得不行,提出拦车,整个剧组拦了好几天才拍到一条比较满意的。


整部影片的最后一场戏,是颜丙燕和王竞僵持最久的一场,为一句台词。那场戏要拍李宝莉离开家,因为丈夫的死,儿子考上大学后要和她断绝关系并将她从家里赶走,李宝莉从生气到接受,决定离开。离开前,婆婆问她有没有什么话留给儿子,原剧本中,李宝莉要说一句话,大致意思是丈夫跳河时一个字也没给我留,我也不留。但颜丙燕觉得,什么也不用说。


“王竞导演是个特别儒雅的人,”颜丙燕说,在现场,他俩也不吵,就是在屋里小声交流,你说你的道理,我说我的道理,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外面的工作人员有点纳闷,知道俩人在争执,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于是,隔一会儿就有个人溜达进屋里假装弄点什么,看一眼,隔一会儿又有个人溜达过来看一眼。最终,导演决定,按两个人的想法各拍一条。


结束拍摄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11点多,颜丙燕接到王竞的电话:“丙燕啊,跟你说个事儿,片子剪完了,咱们俩当初在现场争执最严重的那场戏,用的是你的方案。”


2


2012年11月16日,《万箭穿心》正式上映。首映会上,电影和颜丙燕的表演收获一致好评。来看电影的倪萍哭得稀里哗啦,比颜丙燕还激动:“你比我们这一代都棒,是中国最好的女演员,没有之一,如果明年金鸡奖我还是评委,我投你一票!”


10个月后,金鸡奖颁奖,倪萍是评委,但颜丙燕不是影后。


颜丙燕没什么反应,觉得正常。这一整年,她凭借《万箭穿心》拿了8个影后,只要被提名,几乎弹无虚发。但助理江小杉的脸绿了:“这一年拿奖拿得我都high了,只要去参加电影奖,肯定是我们。金鸡奖为什么不是啊?”颜丙燕反问:“怎么都是你们家的啊?为什么呀?”


“那你图什么啊?”江小杉问。“拍电影的过程中,我已经high过了啊,后面再有的东西,那叫惊喜。”颜丙燕答。


凭借《爱情的牙齿》,颜丙燕同刘嘉玲一起获得第2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图 / CFP


这种“别人的遗憾”,在金鸡奖颁奖的一个多月前,颜丙燕还经历过一次。那是一个电影颁奖礼,在后台走廊里,颜丙燕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万箭穿心》为什么不报名金马奖?”叫她的是台湾著名电影人焦雄屏,曾担任金马奖主席,她喜欢《万箭穿心》里颜丙燕的表演,还专门发过微博称赞。但她并没有在当年金马奖的报名片单中看到《万箭穿心》。


“焦老师,那个……这事儿……不归我管啊。”这是颜丙燕第一次见到焦雄屏,她被问得有点儿蒙。


“那你问问谢飞。”焦雄屏不依不饶。


“行,我回北京问。”颜丙燕说。狭窄的走廊里,灯光很暗,路过她俩的人都得侧着身。


焦雄屏急了:“你现在就打电话问。”


颜丙燕只好掏出手机,拨通了谢飞的电话。电话那头,谢飞说:“制片方记错时间了,报名截止日期几天后才想起来,报晚了。”


“好吧。”得到答案的焦雄屏深深吸了口气,缓了几秒,说了两个字。


后来,焦雄屏又找到王竞,说,你们这个片子要是报金马奖的话,完全可能得一个最佳女演员。


无论是金鸡还是金马,颜丙燕都不遗憾:“如果拍哪个戏,必须得拿什么奖,多没劲啊,不快乐。”真正令她耿耿于怀的,是一个内因和一个外因。


内因是她在表演中的一处瑕疵。


《万箭穿心》公映的成片中,颜丙燕说的是方言,一口武汉话,这是开机前一天才做的决定。那天,当得知剧组的其他演员要么是当地人,要么也会说几句武汉话时,颜丙燕决定,她也要说武汉话。


剧组临时给她找了个老师——一个利用假期在剧组帮忙的武汉小姑娘。每天收工后,颜丙燕就在房间里学武汉话,直到可以自然地说出第二天的全部台词。电影上映后,外地人听不出来太大差别,但有武汉本地的观众表示,颜丙燕的武汉话有点儿“四川味儿”。她为此非常遗憾,“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


外因则是电影的票房。


《万箭穿心》上映后,口碑极佳,在豆瓣网的专属页面上,至今有超过7万名观众参与了打分,影片得分8.5(满分10分),这两项数据在国产中小成本电影中,均位列前茅,但影片的最终票房只有281万。“你不知道我看到这个数字时的心情,”颜丙燕说,“那真是,万箭穿心。”


3


原本,颜丙燕可以不必成为这样的演员——在专业上无可指摘,却要被票房刺伤,这一切只是因为,在某些重要的时刻,她没有乘胜追击。


她拥有一个很高的起点,以舞蹈演员的身份拍戏,第一部就演了女一号。


那是1994年,香港电影《追捕野狼帮》的导演在一家广告公司看到颜丙燕的照片,随即邀请她去深圳试镜。当时,颜丙燕的父亲正在深圳工作,她想着可以顺便去看看父亲,就问导演:“你们给报销火车票吗?”导演说:“我们给你报销飞机票。”她又问:“如果你们没看上我,回来的票……”导演说:“回来也给你买飞机票。”


在深圳,颜丙燕被“夸”着演完了整部戏。“那是一部动作片,舞蹈演员做动作有天然的优势,所以天天听到的都是各种夸。”她因此觉得演戏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可以开口说话、表达自己”。


1997年,颜丙燕出演的电视剧《红十字方队》在全国掀起收视狂潮,这部剧至今仍被看作是中国内地的第一部“青春偶像剧”。一年后,颜丙燕拿到了中国电视金鹰奖的最佳女配角奖,她慌了:“我一个舞蹈演员,抽空去拍的戏,然后人家给了你一个专业的荣誉。何德何能?你比别人多做了什么?没有。”她甚至想过把奖退回去或者重演一遍,但同时也下决心辞掉了歌舞团的工作,开始做专职演员。


金鹰奖最佳女配角是颜丙燕演员生涯中获得的第一个奖项,也让她告别了舞蹈演员的身份。


当时,颜丙燕的母亲已经被确诊为绝症,正准备手术,医生说,如果手术成功,最多还有3年。


颜丙燕和母亲的关系并不亲。她从小在山东的奶奶家长大,6岁那年才回北京,母亲刚生了妹妹,“感觉人家是一家三口,我是个外人”。之前在乡下漫山遍野瞎跑野惯了,刚回来那几年,她成天惹是生非,和男同学打架,随手抄起一块砖头就把对方的鼻子打成粉碎性骨折,母亲心想,这孩子完了,太野了,必须得打,直到打服为止。


母亲手术的那天早上,颜丙燕起得很早。她坐在床上,想:今天,我妈妈做手术,如果手术中出现问题,我就会永远失去她,她是给我生命的人,但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她奔去医院,在手术室门外站了7个小时,直到医生宣布:手术成功。那一刻,颜丙燕决定——外地的戏一概不接,只在北京拍戏,尽量不演重要角色,只客串。


医生预估的“3年”在现实中变成了8年——母亲生命的最后8年,一名女演员从26岁到33岁的黄金8年。这期间,颜丙燕只在医生确认母亲状况很好的时候演过几个主角,剩下的基本都是客串。她从没觉得自己损失了什么,因为,“它让一个女演员在最容易乱了步伐的时候,稳住了”。


2005年,母亲去世后,颜丙燕彻底跌入低谷,瘦到八十几斤,整天整天地坐在窗户边上抽烟,“不吃饭不睡觉,就感觉天一会儿亮了,一会儿又黑了,一会儿又亮了,一会儿又黑了”。


电影《爱情的牙齿》就是这时找到颜丙燕的,她本不想接,但翻了翻剧本后觉得故事不错,这部影片讲述了一个女人的三段感情,从16岁到40岁,每一段感情的见证,都是一次身体上的疼痛。这种疼痛感很契合颜丙燕当时的状态,经纪人李姝赶紧架着她去见了导演庄宇新。



这部戏,颜丙燕演得很过瘾,剧中有一段用民间土法自行堕胎的戏,颜丙燕的表演令很多观众“叹为观止”。但因为缺乏经验,技术上出现瑕疵,电影拍了三分之一时,庄宇新决定重拍。颜丙燕知道,为了拍这部电影,导演夫妇差点卖了房子,于是,她找到庄宇新说,片酬不要了。


2007年9月19日,颜丙燕凭借《爱情的牙齿》拿到了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大量媒体在随后的报道中使用了“冷门”二字,作为导演,庄宇新完全不认为这是个冷门。他带着电影去北京电影学院放过一场,表演系的老师们看后很震惊:这么棒的女演员,居然不是从专业院校训练出来的。


4


在颜丙燕跟李姝签订的经纪合约中,清晰地写着她的选片原则:挑角色挑剧本,不跨戏,不能同期录音的戏一概不拍,拍摄时间低于一个半月的电影,也不接。


“挑”这件事始于1995年,舞蹈演员颜丙燕接拍了古装动作戏《甘十九妹》,她原本的角色是女一号,但看了剧本后,她更喜欢女二号,于是,就演了女二号。“从这部戏开始,我有了主动挑选角色的意识。”颜丙燕说,要演就演自己喜欢的角色。


不跨戏是因为“演一个角色就是一个角色,要全身心投入,没法三心二意”;不拍非同期录音的戏则是因为接受不了“自己演戏,别人配音”。做演员至今,颜丙燕没去过横店,因为在横店拍戏,无法同期录音;对电影拍摄时间的要求是因为“拍摄时间少于一个半月的电影,不太可能是一部好电影”。


你很难想象这些要求是一位刚刚因为名气不足而被替换的女演员提出的。2001年,为了演一部古装戏,颜丙燕把头发和眉毛都剃了,结果开机前两天,剧组毁约换了一个名气更大的演员。她心里不舒服,打电话给李姝,当时,李姝是影视制作人,也是颜丙燕的好朋友,两人只要在北京,一个星期能有一半时间腻在一起。听到颜丙燕“被欺负了”,李姝急了,说:“我来给你当经纪人。”就这样,颜丙燕成了李姝签下的第一个演员。


仗着两人是朋友,颜丙燕才可以把这些看上去像“非分之想”的要求写进合同,从她成为一名专职演员开始,一直没有改变过。


李乃文与颜丙燕是多年的好友,两人最近的一次合作是出演电影《盛先生的花儿》。


“她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这是她的性格。”同为演员的好友李乃文说。但某种程度上,这种“性格”也决定了颜丙燕无法在一些重要时刻乘胜追击。


拿了金鸡奖之后,有个在大公司做宣传总监的好友给颜丙燕做了一个方案,表示“肯定能火”。颜丙燕打开方案一看,第一条就是炒绯闻,她不乐意了,“别说我没有,就是有,我也不让你炒啊。”对方劝她:“你去百度搜一下你的名字,前几条绝对都是这些。”颜丙燕去搜了,果然,最先蹦出来的是:颜丙燕的男友是谁。


但她还是做不到,“如果我演一辈子戏只有十个人认识我,我也希望他是因为我的戏认识我,而不是我跟谁好过或者跟谁生过孩子,”颜丙燕说,“我不要,我嫌脏。


也有大公司的高层想过要挖她,她跟对方说,“我现在的公司是我好朋友的公司,我可以为所欲为。比方说,我不接广告,不参加商业活动。我喜欢的戏,人家没钱,我也会去演,我不喜欢的戏,人家给多少钱我都不去,行吗?”看到对方有点尴尬,她马上给了个“台阶”,“所以,还是继续当酒肉朋友吧。”


冯小刚导演的《唐山大地震》曾定过颜丙燕一个角色,但因为拍摄地杭州天天下雨,布景一直搭不起来,后来,雨停了,颜丙燕的另一部戏也开机了,因为不跨戏,她放弃了,冯小刚也只好将那个角色从剧本中删除。


“像这些大片,这换了谁都会和眼前的剧组沟通一下,请个假,串几天戏,至少可以跟人家导演建立一定的关系。”李姝说,“颜丙燕在这方面,完全为零。”


5


“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合时宜?”


“不是有点儿,是太不合时宜了。”颜丙燕说。


“矫情”是颜丙燕形容自己时使用次数最多的词。“在圈里,大家都知道我矫情,也都知道我没面儿。”


对于“矫情”,庄宇新是不认可的。拍《爱情的牙齿》,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颜丙燕化着很精致的妆,庄宇新上来的第一句话是:“能把妆卸了吗?”颜丙燕直接回了一句:“嗨,敢情白化了,早知道我就不化了。”


卸完妆,庄宇新又提出让颜丙燕现场试一段戏。这一次,颜丙燕拒绝了。演员拒绝试戏的桥段,庄宇新见多了,大多是为了面子,为了范儿,但颜丙燕的理由,让庄宇新觉得“很真诚,没有套路”。颜丙燕说:“现在这个场合不适合,我的状态是跟着环境走的。如果能带上妆、带上服装,在真正的场景中,我的戏一定能给出来。”


其实,颜丙燕也有点想不通自己“怎么矫情了”。“我的原则就是这个东西拿出来得不丢人。”她说,“我只是在坚持一些作为一名演员最基本的东西,在一部戏里好好呆着,不跨戏,给对手搭戏,好好背台词,要求呈现最好的表演状态,这不是一个演员最基本的吗?怎么就变成别人眼里的矫情了?


但“没面儿”,她是承认的,“我爸说过,我闺女拍戏的时候,六亲不认,亲爹来了都不好使。”


2011年,颜丙燕在电视剧《借枪》中扮演了一个丈夫是地下党的大鼓名角儿,这个角色是导演姜伟特地为她“加”的。3年前,姜伟执导的《潜伏》开拍前,他本计划找颜丙燕来演女主角翠平,但后来因为角色搭配等原因,颜丙燕与翠平擦肩而过。对此,姜伟心里一直有点过意不去。


但《借枪》的第一场戏,颜丙燕就没给姜伟面子。那场戏拍的是她要和丈夫在家请小叔子吃顿炸酱面。根据剧情,在这场戏之前,她和丈夫为了给孩子凑一块钱学费,挣扎了整整10集,为了让小叔子吃上这口炸酱面,她还要去把旗袍当掉。但到了现场,颜丙燕进棚一看,布景的房子里摆满了家具和古董。


“不行,这不对。”她跟现场导演说,“这些柜子家具古董,随便把哪一件拿出去当了,孩子的学费、小叔子的炸酱面就有了,现在这样,没法拍。”导演找来了美术,美术解释了一通,颜丙燕还是不干,她也不吵,就是坚持说,“不行”。


当时,张嘉译和李乃文正在院子里候场,此前,他们已经在这间屋子里拍完了两场戏。颜丙燕走过去问张嘉译:“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啊?这能演吗?”张嘉译说:“我说了,但我只是演员,人家就这样了,我只能提一提。”


电视剧《借枪》中,颜丙燕与好友张嘉译饰演夫妻。


据李乃文回忆,这场僵持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时间长到他从一个完全不会玩《植物大战僵尸》的人变成了熟练玩家。最后,现场导演妥协了,那间屋子变成了四白落地,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别的什么都没有。


颜丙燕能这样,身为多年的朋友,张嘉译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就这样,要求高,身段儿也高,谁都瞧不上。”而作为在生活中与颜丙燕接触更多的“男闺蜜”,李乃文更是觉得“这太正常了”。


“她爷们儿起来比谁都爷们儿,”李乃文说,“经济社会,钱跟颜丙燕是老大。


6


今年春节前后,李姝去了趟颜丙燕家。在颜丙燕之后,李姝又陆续签了一些演员,她不再是颜丙燕的经纪人,而是老板。她想找颜丙燕聊聊,因为前不久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2016年,颜丙燕一年没拍戏。


《万箭穿心》之后,颜丙燕再次没能乘胜追击,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对她而言,能力和商业社会所需要的名气,就像是两条永不交汇的平行线,在各自的空间独立存在,这几乎成了一种既定事实,或者说——宿命。但一年中一部戏都没拍,这还是第一次。


李乃文说这几年的颜丙燕“更较真儿了”,“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在家呆着,一个人守着一大缸鱼,越想越想不通”。颜丙燕不认同,“‘挑’这件事儿,一直都是这样,没有‘更’。”


但是,时代变了,“一直都是这样”就变成了“更”。


2013年秋天,颜丙燕正因《万箭穿心》到处领奖,某部青春片上映,饱受争议但也狂揽票房,那是IP热最早的浮现。颜丙燕有点儿好奇,一天晚上,她让助理江小杉找出来看看。看完后,她捂着胸口在沙发上坐了将近一小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小杉吓坏了,赶紧给她找其他电影,这时,颜丙燕突然说:“我不干了,如果这叫电影,那我演的叫啥?


她一边想着自己还能干什么,一边给李乃文发微信、打电话,气得不行。李乃文说了她一通:“能干的人本来就不多,您老人家再一退,这也是一种妥协。”颜丙燕觉得有道理,“只要有人还在,那我就继续干呗”。但从那以后,江小杉再也没有给她看过任何一部类似的电影,“真的怕她退出影坛”。


之后的几年,IP热愈演愈烈,网络文学备受追捧,热钱越来越多,有媒体报道称,2016年,每个月都有上百个剧组启动筹备。来找颜丙燕的人并不少,只是,靠谱的不多。


有两个抄袭韩剧的片子找到她时,连完整剧本都没有。对方说不需要剧本,开拍之前找人把韩剧扒下来就行。颜丙燕听完眼珠都快掉地上了,“还带这样啊!”


还有投资人拿钱“砸”她,想让她去给自己片子中的小鲜肉镇场。为了配合小鲜肉的时间,对方希望颜丙燕的戏在20天之内完成,给的片酬很高,经纪人来问她,给这么这么这么多钱,行么?“不行。”对方提高了筹码,经纪人又跑来问,给这么这么这么这么多钱,行么?“还是不行。”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可能是中国影视行业最好的时候,因为机会最多。”《万箭穿心》的导演王竞说。但对于颜丙燕而言,这更像是又一种困境。


去年一年,没事儿的时候,她就待在家附近的一家小饭馆看剧本,一看就是一下午。她形容自己这一年“看了一万个剧本”,但看来看去,就是没有一个“带劲的”,“也说不上烂,但就是没意思”。


颜丙燕的感觉很快在各种“影视行业2016年年终总结”中得到印证——2016年,全国电影总票房的增长率比前一年下降了45%。与票房一同滑坡的,还有口碑。2016年,在中国公映的600多部电影中,只有两部国产片的豆瓣评分超过8分。


电视剧行业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一剧两星使得大量剧组无法通过发行赚钱,只能去追逐流量明星,期待通过粉丝效应来赚快钱。过去每年都会出现至少一部像《潜伏》《甄嬛传》这样的“剧王”,但在整个2016年,一部都没有。


李姝劝颜丙燕将合同里的接戏原则精简一下,“比如同期声这条”。去年,颜丙燕唯一一部觉得还不错的戏,就是因为无法实现同期声而放弃。“本来好戏就少,再加上这一条,基本上把路都堵死了。”


为了缓解李姝的焦虑,颜丙燕说,好好好。但李姝再次确认时,她又说别的了。“不行,不能减,”颜丙燕说,“即便是我自己配,也不可能有现场同期的效果好,后期配的音,没魂儿。”有一次,她进棚为自己的戏补录个别台词,一个小时能补完的词,颜丙燕录了12小时,导演觉得没问题了,但她听着依然“想杀人”。


李姝承认,她和颜丙燕的合作,某种程度上是违背商业原则的,“要是换了别的年轻演员,该拍的戏,那你就去吧,没什么可商量的”,但到了颜丙燕这儿,“我很难在她面前找到老板的那股劲儿”。


7


一年没拍戏,颜丙燕并没闲着。做评委、学古琴、学英语、健身、看剧本……日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但心里终归还是不太舒服的,她甚至一度觉得有点“丢人”,公司每年都会为旗下演员拍宣传照,去年她就没去拍,“没赚钱就别乱花钱了”。


但后来她发现,并不只有她是这样。今年年初,她在某个颁奖礼上遇到一些演员朋友,一聊天才发现对方也一年没拍戏,颜丙燕才明白:自己遇到的状况,并非个案。


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位好的演员到底该如何自处?这似乎成了摆在很多演员面前、绕不过去的命题,女演员尤甚。


演员是被动的职业,40岁左右的女演员尤其被动——这几乎是整个影视行业的共识。再加上随着90后年轻人成为整个影视行业最渴望去取悦的对象,这种“中年女演员困境”显得更为扎眼。相关数据统计显示,近两年内上演的国产电影中,以40岁左右女性作为女主角的影片不足20%。


戏少,是一种尴尬,演谁,更是一种尴尬。


谢飞曾给颜丙燕递过一个剧本,剧中有一对母女,母亲50岁左右,女儿25岁出头,颜丙燕拿到剧本后就懵了,问谢飞:“谢老师,您打算让我演这俩角色中的谁?”刚过44岁的颜丙燕看上去依旧很年轻,但她表示自己已经无法再“装嫩了”,“真演不了,女孩眼里全是问号和惊叹号,但女人眼里,是很多省略号”。


颜丙燕承认,自己能从舞蹈演员变成演员,是“祖师爷赏饭吃”。对于这一点,谢飞是认同的,“丙燕是一个悟性很高的演员,她的表演完全是自己在实践中一点一点学的,这是要靠比较多天赋的”。


她说自己有一种独特的“敏感”。“有一次,一位化妆师跟我说,燕儿姐,你化妆的过程就是变身的过程,进来时,你是你,但化好妆时,你的神态、状态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变成那个角色了。”颜丙燕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外面雨下的大一点儿小一点儿,是不是有鸟叫,我马上就能感受到,而且会表现出不同的状态”。她格外保护这种“敏感”,也因此而觉得,要格外尊重祖师爷赏的这碗饭。


当然,她觉得自己也有需要调整的地方,比如,某些偏见。


去年,有一部网剧找她,她直接拒了,因为她之前看过一部很烂的网剧。后来,李乃文告诉她自己接了一部网剧,颜丙燕立刻损了他一顿:“你行不行啊?你都混到这份儿上了。”没过两天去公司,李姝说她准备投拍一部网剧,颜丙燕愣了:“你们这都什么情况?”回家后,她又找了一部网剧《法医秦明》,看完后她反省了一下,“以后不能这么绝对”。



尽管嘴上吐槽颜丙燕“越来越汉子,就差长胡子了”,但对于颜丙燕一直扛着不演戏这件事,李乃文很理解:“不干就不干,让她痛苦干吗?她一个人能搅得动市场吗?”


和颜丙燕不同,李乃文去年一年没闲着,戏一部接一部,“我得赚钱养家啊,大环境不好,我做好自己就行”。他说,颜丙燕是在漩涡之外的人,自己是在漩涡边上的人,就算哪一天不小心被卷进漩涡了,也不怕,因为,“颜丙燕能一巴掌把我抽出来”。


“趁我还没结婚,不用照顾老公也不用养孩子,就让我先任性着呗。”每当有朋友劝她放低标准,颜丙燕都会给出这个标准答案。


“所以说,如果你结婚生子了,还是会妥协的?”


你别指望颜丙燕能给你肯定的答案,她想了一下,说:“我应该会转行,真的。”


8


最近一个对颜丙燕的现状表达担忧的,是她的父亲。


前不久,颜丙燕带着父亲去体检,中午,父女俩吃饭,父亲说:“丫头,你去年一年没干活,我怎么看你今年又有点儿不像要干活的样子?”


“没事啊爸,我扛得住,大不了再扛一年,就算明年还不好,我也还能扛一年。”颜丙燕说,“不就是把生活水准降低一点么,我们也是穷过的人,我不怕再坐公共汽车,吃方便面,租个小房子住,我回得去。”“回得去”这件事,李姝完全相信,“她在生活上不矫情,大家一起出去玩,吃住行,她一点要求都没有。”


对于吃苦这件事,颜丙燕有一种天然的接受感。“小时候练舞,老师根本不管你疼不疼,一脚就给你顶到墙上了,随便哭,因为不这样,你达不到。”她当时的理想是跳一辈子舞,所以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等哪天生活不给我苦吃了,我可能还不适应,觉得生活怎么这么瞧不起我了。


因此,觉得她亏了,为她不平、替她不忿的,似乎都是旁人,她自己倒是一脸不在乎。


吴辰珵是宁浩工作室的年轻导演,她说,过去一年,宁浩工作室有不少项目讨论过颜丙燕,她的名字与一些“小花”并列出现在黑板上,但因为人气、年龄、气质等原因,“后来都被划掉了”。


每次颜丙燕的名字被划掉时,吴辰珵都会有点难过,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拍《万箭穿心》时,教颜丙燕说武汉话的方言老师。吴辰埕之所以选择学电影,也是颜丙燕的建议。


她还挺被埋没的,哪怕她不追求红,但我希望有更多人可以看到中国也有演技很好的人。”吴辰珵说。至于她在工作室看到的,吴辰珵从未告诉过颜丙燕,“但她自己肯定都知道”。


的确,颜丙燕会在两个时刻让你觉得——“她肯定知道”。


一个是自己主演的电影票房不好时,她会很自责。平时,她总是强调“我是演员、不是明星”,但这时,她会想:“如果自己是个女明星就好了。”有一次遇见姚晨,她还跟对方开玩笑说:“我怎么不是你呢?”


另一个则是你将她定义为“文艺片女王”时,她会轻拍几下桌子,开玩笑似地说:“别总说我是做文艺片的,回头别的导演都不找我了。”


但更多的时候,颜丙燕会选择“认了”。因为,别人眼中的“不顺”,归根到底,大多都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选择即接受,颜丙燕严格遵守这条成年人法则,正如她一直以来的微信签名——无欲则刚。


这一切似乎都源于一个瞬间。


那天,去剧组递材料的颜丙燕围观了一场拍摄,“两个女演员正在演一场大激情戏,其中一个正在哭诉自己的各种不如意,那种哭的呀,眼泪横飞,动作幅度也特别大。我当时就觉得,哇塞,这才叫表演!她的所有动作、表情、眼泪掉下来的时间,都特别准确。我当时特想鼓掌,就想,人家怎么做到的呀?”


但当她一转过头,却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一幕,“另一个女演员,一句台词都没有,就站在对面看着她,然后,眼泪啊,就在眼眶里抖。那么远,我就看了一眼,但是,我心都碎了,就是,她什么都没做,我的心碎了”。颜丙燕至今回想起那一幕时,“心还是抖的”。她说,那一瞬间,她明白了一件事——“我到底要做一个怎样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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