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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舒清 2018-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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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 保石舒清


老鸦村村长王国才在邻村弄得一块地,想平整出一个果园来。原本王国才是想找几台推土机,好好收拾一下,王国才算了一下,三台推土机推一周,一台三千多,得花近一万块钱,花钱不是让人愉快的事情,但是该花的钱还得花。花钱是最能看出派头来的。村里的脱进福,这几年在煤矿上弄,发了,有钱了,县城里有他的房子,有小车好几年了,两个娃娃在省城上学,一个娃娃在县一中上学,这些王国才都是比不得的。王国才想村长不过是个村长罢了,不一定是村里最厉害的人。像脱进福,王国才心服口服,觉得厉害不过他。人是个长腿子的,他跑出村子,在外面一发达,村长就不好插手管他了。要是一直把他窝在村子里不让他出去,王国才觉得他是能收拾住脱进福的,然而国家又没有这么个法规,那就只好这样子吧。王国才记得他小的时候,大队支书脱万贵开的证明还是很管用的,没有这个证明出不了门,办不成事,现在他也还给人开形形色色的证明,但是好像不是很管用了像脱进福,出门多少次,几乎就在外面待着呢,然而找他这个村长开过几次证明呢?就没有找他开过证明。好像脱进福自己就能证明自己似的。应该没那么简单。自己怎么能够证明自己呢?但王国才也只是在自己心里牢骚牢骚而已,从不把这方面的意思说给别人,说出去也是打自己的脸啊,一个村长弄不住自己村里的人。王国才看了一下,每个村里都有那么几个村长弄不住的人,都是在外面混的人,村长的巴掌再大,遮不住村外的世界吧。所以王国才也是接受这样的事实的。而且他觉得脱进福和他这个村长,也还不错的,相互间客气着,脱进福在他跟前不耍有钱人的派头,他在脱进福跟前也不摆村长的臭架子,这就行,持平了、公道了。脱进福开着小车,在路上看到他王国才,就会停下来招呼一声,小车不是自行车,说停就能停下来的,但是脱进福停下来了,为他王国才停下来了,还要人家姓脱的怎么样呢?人心一平,相互间的关系就好弄了。王国才的经验是,村长也要会当呢,看你在谁跟前当村长呢。王国才想到许多乱麻麻的人,觉得在他们面前,他只能是村长的样子,他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呢。但是在脱进福跟前,他就不能把自己再当一个村长了。当了也没用,甚至适得其反。幸好脱进福多在外面,要是凭他现在的势力,常在村里,倒是个麻烦呢。原本说果园的事,不觉就跳到了脱进福身上,可见脱进福是容易扰乱王国才心境的一个人。接着说果园。后来决定不请推土机了,不花这个钱了。平整果园的消息传开,就有一些吃低保的人主动来帮忙,要求平整王国才的果园,懂行的人并且说,推土机平起来快,这是好的一面,也有不好处,就是把地糟蹋了,熟土一推给推掉了,剩下的都是生土,生土是没长力的。好比石磨和磨面机磨的面味道不同一样。让大家这样七嘴八舌地一说,王国才心里就有些乱,村里的老会计马保仓说,这个事你就别操心了,我给你看着弄吧。马保仓开玩笑说,每年果子下来,你给我一麻袋果子就行。王国才说十麻袋十麻袋,一麻袋你是笑话我呢。事情就这么定了,王国才委托老会计马保仓全权处理这个事情。关键是马保仓自己提出来的,这就好弄,让王国才说王国才就觉得不好开口,正像那几个主动前来帮忙的低保户,要是他们不主动来,并且不主动说出石磨和磨面机的理由,王国才也是不便开口的。一切事情,对方主动提出来就好弄。说实话,低保户们来帮忙,也叫王国才感动。人家不来帮忙你能把人家怎么着?就觉得和这些低保户相比,脱进福实在和自己的距离是远的。想着要尽自己所能,能给低保户们多争取一点儿就多争取一点儿吧。事情到马保仓那里有了一些变化,或者说马保仓规范了这个事情。马保仓把村里的低保户造了一个花名册,姓名性别年龄清清楚楚,这也是马保仓的拿手戏,他在生产队当会计时弄的就是这一套。他规定凡低保户,每人须到果园里劳动三天,多则不限,最少三天。为什么要这样子来制定呢?也是本着公平的原则,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那样自觉,会主动来果园劳动,从这几天的情势就可见一斑,吃低保的有多少?来的不过三几个人,同是吃低保的人,为啥要让有的人劳动,让有的人闲着呢?因此就制订了这么个花名册,来果园劳动的人,即可签到,劳动一日,签到两次,三日期满,即算完成任务,可来可不来了。有人对这一举措表示了赞赏。消息传开,在村子里引起了一些响动。

 

王爪爪

 

“爪爪”在我们这里不叫“zhaozhao”,叫“zhuazhua”。王爪爪小时候不知得过什么病,使他的两只手舒展不得,如鸡爪子,他姓王,就叫他王爪爪。人是靠双手劳动的,这样子给王爪爪的生活带来很大的不便。王爪爪后来找了个说话不大清楚的老婆,就是与他的这双手有关,不然王爪爪是可以找一个更好的老婆的。王爪爪的老婆,大家叫她半哑子。她说起话来,就像满嘴的牙掉了,而且舌头被开水烫了似的。然而据说她和王爪爪之间,可以交流自如,不成问题的。多年过去,他俩已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生活是艰难的。王爪爪两口子都吃着低保。村长整修果园的消息传来,王爪爪两口子为难坏了,真是碰了个巧,他们要给大儿子娶媳妇呢。他们这样的家庭,要说到一个媳妇,难处就不多说了,好的是终于说到媳妇了,日子也定下了,马上就要往来娶呢。亲家那面不但嫁女儿,也还给儿子娶媳妇,娶媳嫁女,同在一日,所谓两客一待。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主要是图个便利,省点儿花销,无人不理解的。大儿子因此去外父家帮忙了,把自己娶亲的事放在了次要的位置,这也是王爪爪两口子的决定。按王爪爪的话讲,是要取亲家的喜呢,只要亲家觉着咋好咋方便,我们就咋来。一个儿媳妇不好说啊。找来找去的那个难心。说来亲家真是把面子给了,把劲鼓了。亲家把儿子当招女婿都行呢,只要给上娃一个媳妇就成,叫娃跟上咱们这样的父母受累害了。这是大儿子。小儿子在家里是老三,和王爪爪一样,也是个小王爪爪,不能指望他了,实际他也忙着呢,在村里揽着一大群羊放呢。对于小儿子的手和自己的一样,王爪爪是无怨言的,四个娃娃,只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已经算是照顾了,要是三个四个都这么个手,你说咋办?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老婆的毛病,没有一个娃娃给遗传上,所以人要知道好呢,要看出对你的照顾呢。这都是闲话了。娶亲的日子眼看就到了,明儿就打算宰牛呢,王爪爪是忙里忙外,买这个找那个,忙死了,两个女儿和老婆忙锅灶上的事,忙不过来,娶媳妇是大事,靠一家人的力量不行,要靠大家呢,靠亲戚邻里呢。但是王爪爪这样的家庭,说来还得靠他们自己,愿意来帮忙的是不多的。一家人都连轴转着,忙得走路都在打瞌睡,心里却是高兴的,终于要娶媳妇了。

但是又碰上了村长这档子事。

王爪爪和老婆商量着怎么办。这两天家里抽不出人去果园的,大概家里前后得忙上半个月。抽不出人,这个先定下来;但是又必须得去人,这个也是无含糊的。必须要去给村长帮忙,吃着人家的低保呢。不是一个,还是两个,不去谁听着也不像话。村长和咱们是什么关系?除了都姓着一个王字,再找不出什么关系,但是把低保就给你了,年年都给你给着,王爪爪两口子心里对村长一直是感念的。得去人,又抽不出人,一面亲家、一面村长,两面都得罪不起。咋办?王爪爪和老婆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商量着。他们觉得,现在就是亲家愿意把娶亲的日子往后推一推,他们也不敢推;现在就是村长亲自给他们说,让他们只管忙他们的事,不要往果园那边想,他们也不会听得进去。有时候不是人决定事情,是事情决定着人的。不要看老婆说话不清,主意是有的,她建议王爪爪去找老会计,给说上一声,这两天先不去果园里,等家里的事前脚一忙完,后脚他们就去平果园,不要说天数,一直跟着平完为止。这个提议让事情明朗了一瞬,很快王爪爪又提出异议来,说那么多人去给帮忙,等咱们赶去,没有活计了咋弄?那么就要搞清楚,平整果园得多少日子,先把这个搞清再说。老婆建议说,明儿牛宰了,给老会计拿上点儿肉,讨个实信,看究竟能干多少天。我就单怕咱们这边忙罢,人家那边也罢了,帮忙的人多得很嘛。然而没别的好主意,先就这样定下来,去给老会计说一声总比不说好。那么给老会计拿多少肉?他们的牛本来就不大,估摸能宰个二百来斤肉吧。还要给来贺喜的人吃好呢。两口子都决定要给来到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吃好,让他们吃出意外来才好,他们就是没有,如果必要,就是把他们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客人端上,他们也会干的。尤其要给亲家方面的人吃好,走的时间,还要让他们带上,这都是他们一再商量和计划的,可以说每一斤肉都在详尽的计划和安排中。那么给老会计拿多少肉,就不是个小问题。两口子二斤商量到五斤,又从五斤商量回二斤,难有定见,最后终于是定了下来,二斤少了,五斤多了,不多不少,三斤。好,这个问题解决了,轻松不少。接下来的问题是由谁去找老会计,老两口都觉得他们去不合适,他们都不适应和人打交道,最后是定下来让大女儿去,把事情说给大女儿,大女儿也同意去,两口子高兴得很,好像他们未曾这样漂亮地处理过问题似的。老婆在缝一个布袋子,被针扎了一下,涌出来一个血珠,她不以为意,像擦掉在手上的一滴水渍那样,把它擦去了。

 

王尖头

 

王尖头大名王国兵,尖头是绰号。村里人几乎都有绰号的。村长王国才的绰号是王肿头。肿头不是说头肿了,是说头大,结实,头大耳朵宽,长大能做官,王国才果然是不负其头,当上了村长。马保仓的绰号是笔头子,这和他多年来任会计有关,笔头子一绕,没多了有少,这是村里流传深远的话,说的就是老会计,也不知说的是什么意思。王尖头原本也是个倜傥人,给人开过货车,天有不测风云,后来害了眼病,去乡医院动手术,给动成了瞎子。王尖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去各级部门闹过无数回,然而正像许多劝他的人所说的,毕竟你是个平民百姓,这个把你限住着呢,就是胳膊腿子一齐闹,能闹出个啥结果呢?闹归闹,最终也就那样了,眼睛是看不见了,他由一个货车司机,成了一个吃低保的人。他说他现在把命运相信得很。

他也不能不和老婆商量平整果园的事。他老婆是本村人,原本是村里很有风情的女子,他们算是自由恋爱,现在她就像一个白馒头变成了黑馒头,她心气强,三个娃娃,没一个留在家里帮她什么,娃们都在上学。她只要睁开眼睛,就得像风转儿一样忙起来。王尖头学会了扎笤帚扫帚,有时卖给村里人,有时带给亲戚拿到城里去卖。就过着这样的日子。

关于给村长平整果园的事,他们商量了好几轮了。

他们家,只王尖头一人吃低保,就是说,他们最少得去果园里劳动三天。去是肯定要去,吃着人家的低保呢,关键问题是谁去,王尖头去还是老婆去。

我去是想去呢,到哪搭也是下苦呢,我也想着到人伙伙里热闹一下呢,可是我去了,家里的活计咋办?老婆翻来覆去就是这个观点。

老婆还说,她要是去了,娃们放学回来吃饭,谁给做?

从老婆的话里,听不来她究竟是想去还是不想去。但王尖头清楚,老婆是去不得的。老婆一走,这个家就乱了,运转不开了。

说来王尖头除了扎几把笤帚扫帚外,倒还算是个闲人,但让王尖闲苦恼的是,自己这么个人,去了到底算不算数?你摸摸揣揣的,啥都看不着,你来干啥呢?咋不让你那个能干的老婆来?老婆确实是能干的。能干也是给逼出来的。不让人说,王尖头好像自己就能说出这话来。连老婆也觉得派王尖头去应卯不对劲,因此商量过好几轮,老婆也没有说出让王尖头去的话。王尖头苦恼于没有自己可干的活计,他凡事都愿意扯到命运上,他说你看咱们的这个命运,我是个扎笤帚的,他呢,又弄了个果园让你平,这是两回事嘛。要是扎笤帚就好了,我哪怕给他扎上一房子都行,握铁锹的事,我想干也干不了,正像人说的,心有余力不足啊。这个话老婆不愿听,抢白他说,你以为世上的活计就是个扎笤帚?你以为人家稀罕你扎的笤帚呢?王尖头常受老婆这样的抢白,已习惯了,但还是说,我没有那么说,我没有说扎笤帚有多么重要,我是说咱们的命不好,一个会扎笤帚的,碰上了个要平果园的,这个买卖就做不成,我是这么个意思。老婆说,运气不好的人就是这么个,等你会平果园子了,他又问你会扎笤帚么?老婆的话赢得了王尖头的赞同,说正是这么个理,一切都是命运在执掌,大事小事都是命运在作怪。

老婆说,我听着低保涨呢,涨到六十块呢。这个消息王尖头也听到了。好消息啊。你说红口白牙吃着人家的低保呢,咋能关键的时候往后退?就是让退也不能退的。

商量的结果终于出来,决定还是王尖头去。只能是王尖头去,除非家里还有另一个人。

苦恼王尖头的事情当然还没有解决:他去了能干什么?

但是走一步说一步,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去了再看吧,让干啥就干啥。

王尖头打算厚着脸皮去,人说什么难听话都承受,都装作没听见。这个他王尖头还是能做到的。到后来,好像是灵光一闪,王尖头忽然找到了一个自己在果园里的作用,他好像已经听到老会计的话了,他听到老会计有些感慨地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连王尖头都来了,那些眼睛亮得灯泡一样的人还不来。很有可能老会计会说这个话的。王尖头因此踏实了不少,竟因此觉得自己去比老婆的作用还要大,他想就此和老婆理论一番,然而他已经觉察到屋里是空的,老婆不知已去哪里忙活了。

 

呱啦啦

 

呱啦啦一看就是绰号,大名王国富。呱啦啦一家人说起来倒没有什么残疾,日子过得也还凑合,按说他们不该吃低保的,然而也吃着,呱啦啦两口子,一人吃一份低保,吃了好几年了。他们算是最早得知村长要平整果园的人,不待老会计的花名册造出来,呱啦啦就决定带着老婆要去果园里劳动。

花名册上,呱啦啦和老婆的名字,已占着好几格了。早晚各签到一次,算来两个人最少得在花名册上留下十二个名字,呱啦啦六个、呱啦啦他老婆六个。虽然看上去自己的名字麻啦啦的有好几行在那里,让人看着心里有满实感,但是不知怎么的,总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少。原本呱啦啦的打算是干到底,果园什么时候平整好,自己什么时候算完成任务,然而老会计又定出这么个标准来,就让呱啦啦有些改主意。可见有时候定标准也不尽是好事。任务是每人三天,呱啦啦和老婆给自己定了最少跟着劳动四天的任务,他们总得超额劳动的,他们也不是没情分的人。可是人的心思总是变化的,到后来呱啦啦就有些改主意,让老婆还是照原计划劳动,四天,不更改,他呢想和大家一样,劳动上三天就行了,可是当初因为激切,不小心把最少要干上四天的牛皮吹到老会计的耳朵里了,这便不好办,说话要算数,尤其对老会计,更是要说话算话。正好他的小舅子拉扯他,说他在城里联系好了二十来车炭,下一车炭六十块,一分为二,一人三十,问他去不去。去呢,这么好的事咋能不去?可是这一头子咋办?还正干着呢,正干得欢呢。和老婆商量,老婆让他自己拿主意。老婆在一边算账,一车三十块,二十车是多少块?听来是很分明的帐,也是够老婆算一气的。夜里呱啦啦有些失眠,就是在想这个事情。下炭是肯定要去呢。这么好的事,他要是不去,就是村长听到了也笑话他呢,他了解村长,村长实际上看不起死脑筋的人。还不待鸡叫,呱啦啦已经想好了主意。他睡着了。上工的时候,老婆好不容易才把他喊醒。老婆喊他去果园里签到。虽只几天,两口子已习惯于这个签到的工作了。在果园里劳动了一小会儿,呱啦啦就把老会计拉到了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起来。呱啦啦是很能说的,要不也不会被叫成呱啦啦。呱啦啦的意思是他有个急事,不能在果园里尽义务了,但老婆不会走,老婆依然在这里的,说到这里呱啦啦忽然心里一动,是啊,为什么不让老婆顶替自己多劳动上几天呢?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掉了,不行,老婆也吃低保着呢,老婆的帐算不到他的账上。呱啦啦觉得自己的脑子很快地转着,自己都有些跟不上。呱啦啦对自己的脑子历来是有些自负的。呱啦啦挤眉弄眼地要求老会计网开一面,做什么呢?给他多签上两个到字。对你老人家来说,那还不是笔头子一动的事么。呱啦啦说着动了动自己的手,好像手里有一支灵动自如的笔似的。他不会让老会计白动笔头子,他是有报酬的,签一个到两块钱,两个五块,三个十块,要是老会计大方,一下子给他签了四个到,他就一次性付给老会计十五块。他最多只需要再签四个到就行了,再多也不必要,何况还有老婆在那里顶着呢。你看你的这个笔头子多贵,一个字一块几,买烟买茶由你买去。呱啦啦诱惑着老会计。这个买卖当然是做成了。呱啦啦很快就离开了果园。当呱啦啦骑了自行车去找小舅子时,那辆旧自行车乱响一气,几乎被他整得要零散开来。

 

马建文

 

马建文好像没什么绰号,就叫马建文。马建文上过学,有说他初中毕业的,有说上到高中一年级休学了的。对这些事大家兴趣不大,知道个大概其就行了。马建文因病休学却是事实。他好像是肝病。又说他念书太用功伤了脑子的。后来也结婚成家,勉勉强强地过着日子。他的女人的邋遢是出了名的,身上常有饭点子和奶印子。据说马建文写过几次申请,使老婆送到村长那里去,就是给自己申请低保。不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低保却一直没他的份儿。村里人也笑话了马建文,一个村里人,写什么申请么,卖弄你是个知识分子?是个知识分子你咋还在村子里窝着?你咋还要低保?要也可以,你自己上门去说嘛,还写,写了还让婆姨送,你就写你的吧。逞能得很。对于村长的不给马建文低保,大家觉得是可以理解的。要我是村长,我也不给。有人就这么讲过。念书念成那么个样子,说实话还不如不念。脱进福念了有几年书呢,大概就会写个脱进福,可是脱进福活的是啥人,你马建文活下个啥人。

马建文也来果园里劳动。他不吃低保劳动个什么?其实前来果园劳动的人,也不尽是吃低保的,也有好几个不是吃低保的人,天天都来劳动,倒是比吃低保的人还要尽力。

然而花名册上却没有他们的名字。花名册是为吃低保的人造的。可见百密总有一疏,老会计虽说当了一辈子会计,当初造花名册的时候,也没有料到这一步吧。

但是前来劳动的非低保户却请求老会计写上他们的姓名,不然他们劳动了,要姓没姓,要名没名,算什么呢?老会计被拗不过,只好写上他们的名字。只是和低保户们分开来,不在一处签到。只要签上到就行了,大家就可以放心地去劳动。除了马建文,都是老会计代为签到,但是马建文,老会计却要求他自己签到,来来来,知识分子,你的名字你个人写,单怕我这个老粗把你的名字写错了。

马建文就自己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就使得马建文的名字在那一大片名字里,显得不一样。

这也和马建文在人群里劳动的样子是一致的,他看起来有些不合群。

 

脱书记

 

脱书记几乎当了一辈子书记。他退休多年了,村里人还叫他脱书记。脱书记那脱万贵的名字倒很少有人记得了。脱书记听到村长平整果园的事,一直冷笑着。脱书记说,娃娃太猖狂了,我收拾他呢。老婆在一边劝着,说你已经不是书记了,就不要操那些心了,那些人愿意舔沟子(屁股),王国才有啥办法呢?他王国才又没有喊哪个去劳动,都是自个儿自愿的。

脱书记不同意自愿的说法,他说要说自愿,弄那么个本本干啥呢?去了的签到,不去的没名字,敢不去么?我要是个没钱没势的,我就不敢不去,看着这个也去了,那个也去了,就我不去,那心里肯定是不踏实。老婆说,咱们不去就行了,谁愿去就叫谁去吧,不去也确实不得成,各有各的为难呢。老婆又劝脱书记,老了要有个老了的样子呢,不要生是非管闲事,和年轻人过不去,年轻人尊了你是个老人,不尊了你是个啥呢?关键的一点是,王国才这娃,他还不算太猖狂的,看了猖狂的,他还算不上,这个连你也承认着呢,关键的一点是,王国才他对咱们也不错,你老书记说个啥,这娃还是很当回事的,你还要他咋样?换上个人,还不一定如他。

脱书记就认为老婆说得俗了也说得远了,什么尊了是个什么不尊了又是个什么,这是啥话嘛,真是不会说话了教也教不会。况且他并没有说是要替换王国才,他是说王国才有些猖狂了,弄下那么多的人给自己拉长工,过分了嘛。脱书记要求老婆弄明白自己的意思后再发言。

说来脱书记骂得更凶的,倒不是王国才,而是马保仓。照脱书记讲,马保仓真是老不要脸,一把岁数了,胡子白得找不着半根黑的了,还给一个年轻人当吹鼓手,真是不要脸了,看来人不要脸啥事都能干得出来啊。脱书记有些感慨了,说这个马保仓,我都不愿提一下他的名字,太把自个儿不当人了,就知道个跟上龙王和雨。

老婆赔着笑脸说,你那时节不是把马保仓夸得很么?你两个好得就像穿着一条裤子你忘了?脱书记对老婆的揭老底很不满意,说你们妇道人家,说过来说过去,就是个好么不好,哪里有那么简单呢?好了,你再不要说,我要眯一阵子了。脱书记和老婆谈得不愉快,就想封老婆的嘴,装作要睡觉的样子。但是看来他的心思还是在这件事情上,果然他就把眯了片刻的眼睛睁开来,看着老婆说,你到王国才家去一下,就说他给我的低保我不要了,谢谢他的关心。老婆诧异地看着老书记,不知他这究竟是怎么了。你就说村里需要低保的人多着呢,我们确实不需要,就这个话,再不要多说一句。老婆说,这不是个低保不低保的问题,你跟王国才也没必要搞僵,那娃就这么点儿权限么,他再给你啥他没有的,你让他拿啥给你呢?当初人家王国才要给两个低保,你一个,我一个,是你自个儿没要么,你不能怨人家王国才。

脱书记对着老婆吼了一声,认为老婆是越说越离谱了,听听你都说了些啥话,要是让人听到,就把脸丢尽了,现在的人真是都不要脸了。脱书记几乎气糊涂了一样骂着。他现在一旦开骂,不自主就会骂到很多的人。老婆也是不高兴的样子。脱书记说,好了好了,你也不必到王国才那里去了,不劳驾你了,我自己去说,现在请你忙你的事情去,一句话也不要说,我要眯一会儿了。脱书记说着又假寐的猫一样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闭眼的时间有些长,老婆已经去一边的门槛上坐着,偏头呆呆地望着院子里时,脱书记的眼睛才睁开来。他睁着眼看了老婆一会儿,好像在此期间他还在思考着什么,接下来脱书记就向老婆说出了他的最新决定:还是由老婆去一趟王国才家,不是去推掉低保,而是再要上个低保,把原先答应婆姨的那份低保再要来。婆姨转过头来听着,由于光线和位置的作用,两个人都发现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王国才

 

夜已经很深了,王国才两口子已经睡了,然而还没有睡着,两个人在说话。

王国才:我忽然觉得有些失笑,你说我弄那个果园干啥?我能吃几个果子呢?弄那么大的个果园。

老婆:弄个果园又不光是为了吃果子,吃能吃几个呢。果园听着也好听嘛。

王国才:我这一阵子睡着想,就像那个果园不是我的,和我这个人没啥关系。

老婆:不是你的那就是我的,再不要说怪话吧,我知道你是高兴着胡说呢,那么多给你下苦的人。

王国才:就是,那么多人给我收拾果园,不想了正常着呢,细一想怪喇喇的。人这个黑头虫儿,挤成一堆了好收拾,单开来就不好弄了,比如脱进福就不会来给我帮忙平园子,老书记就不会来,这两个人你看他不来我就没办法,你想这两个人要来帮忙会是个啥样子。

老婆:就不要想得美吧,有人帮忙就不错了,要知足呢。说实话,不要说你,我这两天都觉着脸上有光呢,人要人抬呢,没人抬,人就黑暗着呢。

王国才:你听你说的那话,人黑暗着呢是个啥话?

老婆:反正就那么个意思,人要人抬呢,尤其你们这些当官的,要人抬呢,没人抬就觉不来是个当官的,我这两天往果园里一看,哎呀,我的这个男人攒劲着呢,我一看我也有精神。女人里头我算有福的了,我知道这个呢。

王国才:其实脱家的这两个人最好是不要来我的果园才好,他们一来,倒把我为难住了,你说,我叫他们干啥?倒叫我没个地方摆他们,你说是不是?

老婆:你咋总想这些呢?各活各的没搅扰,再说咱们也活得好着呢,我满足得很。

王国才:你满足我不满足。通过这次平果园,我也看出来了一些门道,像两个姓脱的,永远不会是咱们的人,不做对头就行了。吃低保的这些人,我要拿他们当个事呢,关键时候就得靠这些人,你不招呼他们,他们也会帮你,要分清楚哪些是你的人哪些不是你的人。

老婆:只有我是你的人,瞎好都是你的人,你要把这个搞清楚,还有老会计,你这几天都看到了,要记着这个人的好呢。

王国才:我不会亏马保仓的。谁为我,我就要为谁。我把啥都看透着呢,确实只有你是我的人,那么你把奶头给我,我想枕着你的奶头睡觉,我瞌睡了。

老婆就揽过王国才的头,放妥在自己的两峰奶子上。王国才绰号王肿头,他的头可是不轻的,头像个沉甸甸的腌菜罐子压在老婆的奶子上,让老婆觉到呼吸的吃力。老婆调适着自己的呼吸,一手轻轻地捻弄着男人的耳垂,用这个办法来助他入眠。         


刊于《人民文学》201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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