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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李彦:寻迹(人民文学 2022-05)

李彦 人民文学 2023-11-11



李  彦
REMEMBER

北京人。1987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系,同年赴加拿大留学。1997年起在滑铁卢大学执教,现任文化及语言研究系中文教研室主任、副教授。2007年起兼任滑铁卢孔子学院院长,长期致力于促进中外文化交流。现为北京市侨联海外委员。

1985年起从事中英文双语创作、翻译。曾获中外多个文学奖项。主要作品包括英文长篇小说《红浮萍》《雪百合》;中文长篇小说《海底》《嫁得西风》;自译中文小说《红浮萍》;纪实文学《兰台遗卷》《不远万里》;作品集《尺素天涯》《吕梁箫声》《羊群》;译作《1937,延安对话》《白宫生活》;合著中英文双语对照《中国文学选读》、英语文集《沿着丝绸之路》《重读白求恩》等。


寻迹(节选)

李  彦

人民文学 2022年05期

第一章  同一片蓝天

1

熬过漫长的寒冬,春天再次降临了小城。
星期六清晨,被一连串的噪声惊醒了。睡梦中,仿佛有人在争吵,愈来愈凶。醒过神来,才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大雁,一声接一声,急切紧迫,震动心弦。
匆匆起身,从窗口瞭望。果然,老枫树下立着一只毛色浅黄的野兽,尖嘴利耳,吊梢斜眼,贼里贼气。
几对大雁夫妇刻不容缓,携带上毛茸茸的儿女,躲到湖心,高叫着,齐声拉响了警报。
隔壁卧室里传来动静,老王也醒了,匆匆披衣下楼,到后院查看。还没待他站稳脚跟,黄毛兽瞥见人影,嗖的一下,逃入密林中去了。
雁们的呼救声渐渐平息了。湖面重又恢复了宁静。
我下楼来,追问道:“看清没有?是狐狸,还是郊狼?”
老王摇摇头,望着远处幽深的树林发呆。“奇怪,连这种东西也敢公开露面了!大概是周边的原始森林砍伐得太多,破坏了野兽的生存环境,到处乱窜开了。”
枫树下雁窝里那对夫妇,创下了历年来的生育高峰,孵育出九只巴掌大小的儿女,日日带着它们嬉戏水上。
我担忧,即便没有黄毛兽的进犯,小湖也已为水獭家族霸占了,难以保证小雁们的安全。
一个冬天未见,不知在冰封的湖面下,那只老水獭是如何哺育它的孩子们的。小水獭们长得飞快,也和老水獭一样,炫耀着浑身油光锃亮的皮毛,浪迹于江湖了。它们常会神出鬼没,突然袭击。
每每望见那几只鬼头鬼脑的小水獭在湖中穿梭游弋,且紧紧尾随在稚嫩的小雁们身旁,忽上忽下地挑衅,我就紧张地挥动手臂,希望引起大雁夫妇的警觉。
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小雁就变成七只了。
今晨再点,竟只剩下了六只!
“算了,你也不要天天去点数了。”老王看我焦虑,便找话来宽慰,“干脆袖手闭眼,随那些水獭尝尝鲜、解解馋吧!好歹大家都是食物链中的一环,不论谁吃了谁,最终都是回归自然。”
说得有道理,但我心中仍是别扭。
老王继续开导:“大雁太多,已经酿成灾害了。电视上说,市政府出动人马,捉拿了好几百,塞入大卡车里,押送到几千公里外,在北边的原始森林里放生了。”
其实我也知道,近年来大雁空前大规模地繁殖,已成群结队入侵校园,在草坪上啃食刚刚发芽的嫩草,在人行便道上四处留遗,为清洁工作带来了不少麻烦。但市政府的做法,似乎也太过迂腐了。
“放生?雁们有翅膀,难道不会再飞回来?”我说,“这不是白白浪费人力、物力,燃烧汽油,还造成二次环境污染嘛!”
老王一笑:“洋人的思路,跟咱们不一样。”

2

几年前,右邻那对中年白人夫妇双双罹患不治之症,卖掉房屋后没过多久,一对年轻的白人夫妇,就带着小女儿,热热闹闹地迁入了隔壁。
美丽的洋太太不上班,在家做专职主妇。只见她在院子当中立了根旗杆,上面悬挂一只喂鸟的玻璃瓶,装满五颜六色的杂粮,小米大麦苞谷粒、黄豆绿豆葵花子,比人吃的还讲究。寒冬腊月里,林木萧疏,湖面冰封,各路飞禽从此不愁果腹之物。
原本我还欣赏女人的菩萨心肠,但不久后就发现,她是个货真价实的自然主义者,良莠不分,一视同仁,敞开园门,迎接獾鼠之辈在她家安营扎寨、聚族而居。
除了森林的消失,环境的变化也和生物链被打乱有关。
原来那对夫妇住在隔壁时,家中养了两只卷毛狮子狗。虽然发出的聒噪声不分昼夜,常常会扰乱我读书、打断我思路,但那时的后院,从未出现过野兽猖獗横行的恐怖景象。
随着狗吠声与它们的主人一同消失之后,开春时,便常有土拨鼠钻过篱笆缝隙,从隔壁跳入我家后院,旁若无人地大嚼大咽。花坛里,一株株含苞欲放的黄水仙、郁金香、风信子,才一露头,便遭齐齐“斩首”了。
我能接受童话里赞美的善类,多年与大雁、乌龟、松鼠、小鹿们友好相处,相安无事。多少回了,开春时种下的豌豆苗,一日盼三回地盼出了鲜嫩的芽尖,却立刻成为兔子们的美餐。我只是从此放弃了豌豆,改种不受待见的薄荷、韭菜罢了,而舍不得驱赶可怜兮兮的小灰兔。
但我无法容忍在右邻花园里安家落户的土拨鼠。看着那些眉眼狡黠的东西,我悄悄琢磨,若是能像少年闰土那样,在月下挥舞着锃亮的钢叉,撵得土拨鼠仓皇逃窜,该有多痛快!
隔壁邻居家,传来一阵响声。吱呀一声,房屋的后门推开了,年轻的女人牵着女儿的小手,啪啪啪,拖鞋敲击着露台,来到了花坛前。
女人颇有主见。女儿年满五岁了,该上学前班。但孩子厌恶学校环境,不想受人管束,她便把女儿留在家中,亲自讲授ABC。
母女俩在花坛前站稳了脚。只见女人晃着满头金发,伸出纤细白皙的巴掌摇摆着,朝洞口探出来的棕色小脑袋,娇滴滴地打招呼:“亲爱的,你好吗?我们全家都很欢迎你啊。今天天气很好,你想去哪里玩啊?这里是你自由的天堂。祝愿你天天享受快乐的时光……”
我心下明白,这是说给我听的。前几天,我曾委婉地向女人建议,能否驱除她家花坛里那窝土拨鼠。
看我这边不动声色,女人也许担心我脑筋迟钝,领会不了她那过于含蓄礼貌的暗示。于是,她干脆凑到篱笆边,绽开一口白牙,笑嘻嘻与我打招呼了。
“彦,你知道吗?这几只土拨鼠,是我女儿的宠物呀。那个母亲,开春时生下来两个小宝贝,已经活蹦乱跳,满院子跑了。我们真荣幸啊!原来住在多伦多时,可没有这种机会!彦,你大概没意识到吧,假如看到你讨厌它们,我女儿会伤心的……”
我点头,表示理解,但决定还是按照大多数西方人的习惯,实话实说。
“很抱歉,在我们中国文化里,人有善恶之分,动物也有。我真的很难理解你们家人对这类东西的宠爱。如果你们想把土拨鼠当成宠物养,当然没问题,但请你们堵住篱笆上的缝隙,别让它们钻到我家来,乱啃乱咬,好吗?”
女人耸耸肩,摊开手,一撇优雅的薄唇:“堵上篱笆也没用啊!土拨鼠是打地洞的高手,它可以从篱笆底下打个洞,钻到你家院子里去,谁也拦不住啊。”
我反身回屋,闷闷不乐。
老王听了我的抱怨,说:“哪来那么多废话!下次见她家宠物钻过来,直接抄起铁锹打,吓唬上几回,就不敢过来了!”
我琢磨着,女人能爱上土拨鼠,当成宠物养,大概是闲得无聊所致。一个英语专业的毕业生,脑筋灵活,口才出众,却从未正经工作过,不可惜吗?
灵机一动,我又来到后院,对女人说:“这几年,国际留学生逐年增多,我们学校的英语培训项目不断扩大,经常招聘教师。你的条件这么好,天天待在家里可惜了。如果你愿意来我校应聘,做个兼职教师,也可丰富你的日常生活,对吧?”
“谢谢你,彦!”女人粲然一笑,“人各有志。我很幸运,真的!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待在家中,享受全职主妇的快乐的。”
看着她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我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3

后院的石凳下,一条小花蛇在晒太阳。拇指粗细,尺余长,暗绿色的背脊上,生了米粒大小的黄斑。它本来静卧不动,听到我的脚步声,斜睨了我一眼,轻佻地一甩尾巴,钻入了草丛。
右邻的女人站在她家露台上,将我的惶恐收入了眼中。远远地,传来了她娇俏的笑声:“别担忧,彦,它不伤人。”
土拨鼠经过一冬休眠,更见肥硕。它们在女人的袒护下,继续肆无忌惮地钻过篱笆,侵入我家,遍尝花坛里冒出的各色嫩芽。朋友送我的两株香椿苗,均被啃成了秃头枝干。
我呆望着草坪,闷闷不乐。那片单纯美好的田园,已不复存在了。
多年前刚刚迁入新居时,后院尚为一片松软的沃土。初夏的一个清晨,和暖的阳光下,忽然发现一只洗脸盘大小的乌龟,悄悄趴在泥土上,一动不动。虽然不明就里,我却担心惊扰了它,便和儿子躲在窗后默默观看。
约莫半个时辰后,乌龟缓缓离去,爬到湖边,隐入了水中。
儿子好奇,想一探究竟,便跑到后院,拨开表层的黑土,发现了大约一尺深的直洞,洞底横向延伸又成一洞,宛如地道战。
儿子探入小手,掏出一粒乒乓球大小的东西,奶油色,滴溜圆。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母龟产卵。
一粒接一粒,松软的黑土地上,白花花地摆了一大片。
儿子向我报告:“妈妈,我数了,一共是四十六个!”
想到铺草坪的工人不日即会到来,我担心那些庞大的铁家伙会打碎这些幼小的生命,自然不能把它们留在洞中。
于是,我找来一只塑料桶,和儿子一起,一层土、一层卵,覆盖好之后,拎到湖边,藏在了密密的灌木丛里。只盼日后破壳而出的小生灵们能迅速找到栖身之地,自由自在地享受日月天光,也不枉母亲孕育了它们一场。
岁月如梭。一晃,孩子已长大成人,我也不再年轻了,早就忘记了母龟的下落。
前年夏末,儿子大学毕业,从美国归来,住了短短数日,便要再次离家远行,进入博士研究项目。
那天下午,正在为儿子整理行装时,老王偶然朝窗外瞧了一眼,便发现一只大乌龟,从前门的街道对面亦步亦趋地横穿马路,缓缓朝我家爬过来。
他担心有汽车经过,乌龟会遭遇危险,便招呼我站到大门外面去盯着。
眼瞅着那只乌龟爬过我家的汽车道,沿着房屋一侧溜入了后院,又穿过草坪进入了花坛,却在里面来回打转,似乎在急切地寻找什么。
十多年过去了,那是我们第二次看到乌龟造访,自然新鲜。我凑近了,仔细观察,注意到它背部生了一层灰绿色苔癣,模样似曾相识。
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景象,心中一动。
难道说,是那只产卵的母龟又回来了,在寻找它的孩子们吗?唉,你怎么才回来啊!你的孩子们,恐怕早已顺着湖水,游到天涯海角去了!
我转过身,朝着楼上的窗口喊,让儿子下来。
“还记得当年那只乌龟妈妈吧?它又回来了!大概知道你要走了,特意赶来给你送行呢!”
儿子站在平台上,听我说完,朝他爸爸看了一眼,见老王微笑不语,便凑到花坛前,朝母龟摆了摆手,轻声打了个招呼,才转身离开。
老王找来一把铁锨,撬开铁栅栏底部,露出足够的空间,帮它钻了出去。片刻后,母龟便消失在湖水中了。
从此,母龟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儿子也渐行渐远,成为夜阑人静时温馨的牵念。

4

星期六的早晨,我拿着剪刀,收拾花坛中被土拨鼠啃断的郁金香,右邻的女人再次从室内出来了,牵着她的小女儿,站在土拨鼠的洞穴前,嬉笑逗乐。
我与她简短地寒暄后,便抬起手来,指着湖边的两株枫树说:“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家院子后面的这棵树,和你家院子后面的那棵,有什么区别吗?”
女人听了,仰头望去。几秒钟后,那对绿色的猫眼便瞪圆了,粉颊上的肌肉也绷紧了。
春阳温暖,正对我家后院的那棵枫树,枝头上结满了樱桃大小的粉红色叶蕾,不日即将绽放。
而她家后院那棵呢,树梢上的芽苞稀稀拉拉,黄皮寡瘦的,掰着指头都能数得清。须知这两株枫树,是我们搬入新居后的第二年,市政府园林处同时栽种的。如今,两棵树的树干均有一抱粗细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天傍晚,女人在后院再次见到我时,不待我发问,便主动开口了:“彦,谢谢你提醒。我丈夫上网查了。原来,土拨鼠整个冬天躲在洞里,就是依靠啃食树根得以生存的!我家后院那棵枫树,显然受到了严重伤害。这当然不行!我们从多伦多搬到这里来,图的就是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我可不想让那棵大树枯死!”
“找到解决办法了吗?”我问。
“听我丈夫说,那些家伙不喜欢磷肥的气味,往洞里灌入大量的磷肥,就能逼着它们搬家,同时还可为枫树提供养料。唉,但愿还能救活这棵树吧!”她面露忧色。
转天下午,当工程师的男人开着车从外面回来了。他卸下几只沉重的塑料袋,提到花坛边,黑的白的,噗噗啦啦,往洞口里一阵猛撒,接着又拿起水龙头,哗哗哗地奋力喷射,毫不手软。
片刻后,便见从洞口蹿出来一只肥硕的土拨鼠,足有十多斤重的猪崽大小。接着,又蹿出来两只半大的崽子。
老王早已抄起铮亮的铁锹,守候在篱笆边。
土拨鼠不傻,知道这边住着的人不欢迎它,于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夺路而逃了。
晚餐桌上,老王调侃道:“撵走了她女儿的宠物,这回就不怕她伤心了?平时振振有词唱高调,满口仁义道德,好像比谁都善良,可一旦触犯了自身利益,就凶相毕露了。” 

5

这年春天,通往学校小花园的玻璃门上,赫然贴出了一尺见方的告示:“大雁夫妇孵卵,切勿打扰”。
这座花园被冠名为“东西方交汇园”,位于几座低矮的老楼房之间。园内栽种了大洋两岸的代表性植物,牡丹、翠竹、樱花、木槿、红枫、雪松,点缀了颇具中国情调的小桥流水、拱门路灯。
草木发芽时,花园里突然出现了一对大雁夫妇。不知为何,它们选中了这块并不清静的地方,在几株中国牡丹下的草丛里,做了一个窝。
从早到晚,母雁耐心地卧在六枚拳头大的卵上。公雁则在周边巡逻,当它发现玻璃门那里总是有人进进出出时,便干脆卧到门边守卫着,但凡有人经过,便昂起小脑袋,瞪圆眼睛,紧张地盯着。
我曾数次穿园而过,皆安然无恙,便未把这对夫妇当成隐患。谁知几天下来,却出事了。
东亚研究中心的女秘书,是一位欧裔白人姑娘,新婚不久,怀孕已六七个月了,每天挺着高高的腹部来上班。
那天,她穿了一件鲜红的开司米外套,人人都夸漂亮,她也乐滋滋的。可没想到,她经过花园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守候在旁的公雁猛然扑上去,撞到了她的肩头。
女秘书一个踉跄,朝前跌倒,腹部着地,摔在了青砖甬道上。
同事们闻讯,皆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往医院。所幸检查后得知胎儿安然无恙,大家才松了口气。
文笛校长听说后,吓慌了神。身为校领导,她深恐校方会遭到起诉。因为女秘书跌倒受伤是在学校的地盘上。幸好,玻璃门上事先早已贴出了“警告”,这一举措免除了学校的法律责任。
女秘书休息了几天后,便返校上班了。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整齐的门牙,缺了半颗。提起大雁,蓝眼睛中便闪过一道凛冽的锋芒。
两天之后,牡丹花丛旁的那一窝六枚雁卵全部失踪了。
谁干的呢?我悄悄琢磨着,脑中浮现出蓝眼睛里那道寒光。
当然,往好处想,也许是校方釜底抽薪的举措。假如大雁夫妇恋上了这块鸟语花香的风水宝地,年年来此孵卵,难免会继续添乱,不如令其彻底伤心,从此绝了眷恋。
可惜,大雁夫妇的头脑理解不了人类的复杂。它们永远也搞不明白,好端端的,孩子们为何会突然不见了。
接连数日,夫妇俩都在花园内外踱来踱去,在草丛中、小桥下、溪水旁,伸长了脖颈,四处寻找孩子们的踪影。
又过了些天,它们不再走动了。夫妇俩天天卧在玻璃门旁,静静地一声不响,睁圆了双眼,呆呆盯着每一个出来进去的人,似乎想从人类的身上寻找到答案。
我心疼大雁夫妇,不知何时,它们才能从痛苦中走出。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5期)
[责任编辑  李兰玉]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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