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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暖夏》选读——《人民文学》迎接4.23世界读书日全民阅读精品分享之六

王松 人民文学 2023-09-20


王 松
REMEMBER

天津师大数学系毕业,曾在农村插队,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协副主席。曾在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大量长、中、短篇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烟火》《红》《流淌在刀尖的月光》《寻爱记》《爷的荣誉》等十数种,个人作品集《双驴记》《猪头琴》《哥尼斯堡七座桥》等,长篇报告文学《八月桂花香》等。

暖 夏(节选)

王 松

人民文学 2020年11期


六月食郁及薁  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
—— 《国风·豳风·七月》
 
金家旺不是一个村,是两个村,东面的叫东金家旺,西面的叫西金家旺,后来叫白了,就叫东金旺和西金旺。两个金旺的人都姓金,中间隔着一条河,叫梅姑河。一条河把金家旺分成两半,两村的金姓就应该是一个金。倘往上捯,也确实是一个金。
但有人考据,如果细究,也不能说是真正的一个金。
相传,当年这里金姓的先祖是个骟匠。这金骟匠的手艺很精湛,但不知是不是牲畜的卵骟多了,他渐渐发现,自己也不行了。自然无法娶女人。后来只好收养了一个儿子,取名金蛋。金骟匠很疼爱这个金蛋,视如己出,这以后,就带着风里雨里走乡串村四处行骟。一个夏天,爷儿俩来到梅姑河边,见这里有水有草,就不想再走了,从此住下来。
就这样过了些年,金蛋长大了,爷儿俩却闹翻了。
闹翻是因为一个女人。这女人是在梅姑河里顺水漂下来的。当时金骟匠正在河边洗绳子,一见这女人没死瓷实,就跳进河里拼着性命救上来。这女人上岸吐了几口水,果然醒了。金蛋在旁边一见这女人挺俊,心里就喜欢上了。金蛋倒不藏着掖着,对父亲说,这女人他想要。金骟匠本来也想要,但再想,自己要了也是白要。于是一咬牙,就让给了儿子。可让是让了,心里又过不去。金蛋也看出来,这事父亲梗在了心里。金蛋是明白人,知道女人的事对男人是大事,于是不等父子翻到脸上,就带着这女人过河去了。
梅姑河边有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金骟匠救了这女人,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善有善报,再后来,自己竟奇迹般地好了,又成了个囫囵男人。于是也就理直气壮地娶了女人,且凿凿实实地生出一堆儿女。
这以后,河还是这条河,也就有了河东的东金旺和河西的西金旺。
 一  朱卷
第1章
张少山想起二泉,是因为在全镇的村主任联席会上跟金永年干了一仗。这一仗不光是当着马镇长,也当着全镇所有的村主任,虽然干的是嘴仗,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咸的淡的多难听的话一点儿没留,全都朝对方横着竖着扔出来。男人干嘴仗不像女人,女人是吵,男人是说。说当然也是吵,但比吵更有杀伤力,能入骨三分。两人的心里都明白,这已是多年的积怨。虽然这积怨并不是两个人的,是两个村的,可这一说一吵,也就成了两个人的。后来还是马镇长,看他俩吵得差不多了,才提醒一句,行了,别忘了你们的身份。
两人的调门儿这才降下来。
张少山和金永年都是村长。村长是人们习惯的叫法,正式称呼应该是村委会主任。张少山是东金旺的村主任兼书记,金永年是西金旺的村主任兼代理书记,两人都主持村里工作,自然还要维持表面,心里怎么想是另一回事,也就一直没撕破脸。平时来镇里开会,一见面虽也皮松肉紧地说笑几句,但也免不了话里有话,或夹枪带棒,只是打着哈哈儿彼此都装着听不出来。但这回不行了,是明打明地撕破脸。脸就是这样,一旦撕破了,也就索性一破到底,一下子把这些年闷在心里说不出口的话,一股脑儿地都朝对方劈头盖脸地扔出来。
梅姑镇在海州县算大镇,再早叫梅姑人民公社,后来叫梅姑乡,几年前撤乡建镇,是第一批改的,叫梅姑镇。马镇长一直在会上强调,现在乡改镇,建制是改了,可不能只停留在称呼上,也不是只把高速公路修到家门口,把购物广场电影院在镇里盖起来就完事大吉了,关键要让大家的日子也根本改变,真正跟上城镇的发展。叫乡还是叫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转变大家的思想观念,至于怎么转、怎么变,就要看每个村自己的本事了。
马镇长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各村要有自己的高招儿。
这次镇政府召开这个村主任联席会,既是一次彻底脱贫的推进会,也是一次摆问题的商讨会。镇里在下发开会通知时特意强调,也是一次脱贫工作的攻坚会。眼看已是早春二月,二○一九年已经过去六分之一,进入二○二○年就要全面实现小康,这个联席会,就是让各村的村主任把自己亟待解决的问题、还有哪些困难,都摆到桌面上。马镇长亲自主持会,开门见山就说,这回各村都要把责任压实,谁也不能拖全镇的后腿,有问题,就大大方方摆出来,别不好意思。能自己解决的,说方案;自己解决不了的,大家帮着出主意。
马镇长的话一说完,焦点立刻就集中到东金旺来。
引起这话头儿的倒不是金永年,而是向家集的村主任向有树。向有树的外号叫“向大嘴儿”,嘴叉子不光大,还敞,一说话像个蛤蟆,扯着嗓门儿不管不顾,经常把人说得上不来下不去。马镇长的话音儿刚一落,他就说,少山哪,你这丑媳妇儿也别藏着掖着了,该见公婆的时候也得见见公婆,我向家集离你们东金旺不到一里地,别说你村里的狗叫,男人夜里吭哧的那点儿事儿都能听见,你们村的情况瞒不了我,你先说说吧。
他这一说,在座的人都乐了。
张少山立刻让他说个大红脸。
这时,金永年就把话接过去,笑着说,有树,你这话就不对了。
向有树扭脸问,怎么不对?
金永年说,人家东金旺好好儿的,有啥情况?
向有树偏听不出好赖话儿,眨巴着眼说,你西金旺就隔一条河,真不知道?
金永年眯着眼说,就因为知道,我才说你这话不该这么说。
金永年这两句话,一下把向有树说得如坠云里雾里。
金永年又说,镇里的陈皮匠这几天正闲着呢,我得去找找他。
向有树更不懂了,看看他,找陈皮匠干啥?
金永年说,叫他来,你这嘴,应该缝缝了。
向有树给噎得哏儿喽一声。在座的人立刻又都笑起来。
这一下张少山的脸就挂不住了。金永年显然说的是反话。向有树的嘴没把门儿的,这大家都知道,可有口无心,说的话虽不中听,但正话正着说,说了也就说了。金永年却成心把正话反过来说,还装傻充愣,这就是成心了,或者干脆说是不怀好意。西金旺这几年搞养殖业,尤其养猪,已在全镇闻名,县里也挂了号,而且早在两年前就正式宣布,全村已经百分之百脱贫,这是明摆着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可俗话说,当着矬人别说短话,你就是全村脱贫了,致富了,也没必要挖苦别人,隔岸观火也就算了,还幸灾乐祸,这就太不厚道了。
张少山的心里一气,脸也就耷拉下来,瞄了金永年一眼。
金永年这时也正笑着,看着张少山。
张少山心里的气更大了,哼一声说,我东金旺再穷也有志气,要饭也要不到河那边去。
张少山这话一出口,会上立刻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
金永年倒不在意,一笑说,你看你,就这脾气,我要是你就放下身段儿,过河要饭怎么了?我西金旺的老人说过,当年为了要口饭吃,连狗叫都学过,不饿死才是硬道理。说着又扑哧一笑,总抹不开脸面,自己肚子吃亏啊。
这话就更损了,简直是拐着弯儿地骂人。但金永年却忘了一件事,张少山当年学过说相声,还正经拜过师,把他惹急了,真动嘴皮子,一般人还真不是对手。这时张少山也笑了,他这一笑就看出来,不是好笑,嗯了一声说,我东金旺的人就算想学狗叫,也学不像。
不温不火的一句话,就给金永年回过来了。
金永年知道自己说不过张少山,但也不示弱,是啊,你们学不像,可会掀帘子啊。
这就越说越不着四六儿了。显然,金永年这话是转着圈儿说的,意思是东金旺的人都是嘴把式。张少山当然懂,点头说,要是不会掀帘子,就算嘴里嚼着香东西也吃不出味儿来。
这样说着,就已拉开斗嘴的架势,挑起一边的嘴角,眯起一只眼,看着金永年。
在场的人都看出来,这回张少山是真急了。
张少山又说,人活着不是光为吃,吃谁不会?别说狗,连你西金旺喂的猪都会。
金永年也冷笑一声,是啊,连猪也知道,白菜馅儿的饺子就是不如一个肉丸儿的香。
马镇长就是听了这话,一见越说越离谱儿,才把他俩制止住了。
金永年说的“白菜馅儿饺子”别人不知怎么回事,但马镇长心里明白。西金旺这几年养猪,已是远近闻名的“肥猪村”。说肥猪村有两层含义,一是村里半数以上的人家都养猪,此外还有一层,全村也已经富得像一口“肥猪”。相比之下,东金旺这些年就是穷热闹,村里人都爱吹拉弹唱,一天到晚吹吹打打,但就像向有树说的,远远儿看着挺热闹,又有烟火又有戏儿,可就是别近瞅,走近了一瞅,还都抱着大碗喝黏粥。
金永年一直瞧不起这种穷乐呵儿的红火。老辈留下一句话,锣鼓家伙烧不热炕,说书唱戏搪不了账。每到过年,西金旺这边没动静,只听对岸笙管笛箫,锣鼓喧天。可这边没动静,悄悄飘着炒菜炖肉的香味儿,对岸锣鼓喧天,飘出来的还是烧大灶的柴火味儿。
几年前的一个年根儿,河对岸又开始热闹起来,唢呐吹得几里以外都能听见。金永年实在忍不住了,想这东金旺的人整天不干正经事儿,就是再怎么乐呵儿也不能乐呵儿成这样,过年总得像个过年样儿,就偷偷来到河这边,想看个究竟。刚一下河堤,碰上从村里出来的张二迷糊。张二迷糊是张少山的老丈人,从年轻时就爱喝酒,一喝大了就找不着家,有一回在村里转悠了一宿,直到天亮酒醒了才发现,敢情就在自己家的门口儿转了一夜。从这以后,村里人就都叫他张二迷糊。但张二迷糊也有一手绝活儿,会画门神和财神。每到过年,方圆左近村子的人就都来找他求画儿。张二迷糊也就在这时,靠着画几幅门神和财神挣几个酒钱。这天傍晚,他是想去村头的南大渠转转。南大渠通着梅姑河,赶上冬天枯水期,河闸倒戗水儿,有时能湾住几条鱼。金永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来这边是想看东金旺的人怎么过年,就故意扯个由头,对张二迷糊说,过河来是想求他的财神。张二迷糊一听挺高兴,立刻回家去拿来。这时金永年才像是有意无意地问,今年过年,打算吃啥馅儿的五更饺子?张二迷糊并不知道金永年这样问是揣的什么心思,就随口答,还能吃啥馅儿,白菜馅儿呗。
金永年一听又问,这大过年的,怎么不吃一个肉丸儿的?
张二迷糊叹口气,一个肉丸儿的谁不想吃,可也得有啊!
金永年乐了,摇头说,过场子年,连一个肉丸儿的饺子都吃不起?我不信!
张二迷糊说,要使劲吃,也吃得起,可那人说了,剁白菜馅儿动静儿大,听着火爆。
金永年知道,张二迷糊说的“那人”,是指张少山。于是故意又说,可怎么火爆,也是个白菜馅儿啊。
张二迷糊又哼一声,人家那人说咧,吃饺子是给自己吃,这剁馅儿可是给外人剁的。
金永年眨眨眼,问,这话咋讲?
张二迷糊摇摇脑袋,还能咋讲?我看这东金旺的人,也就是吃白菜馅儿的命了。
金永年一听没再说话,扭头捂着鼻子一边乐,就过河回来了。这以后,东金旺张少山的这句话就在西金旺传开了。再后来也就成了一个笑话,一说起来,西金旺这边过年没动静,是闷着头吃一个肉丸儿的饺子,东金旺响动儿大,听着火爆,其实是剁白菜馅儿。 
第2章
梅姑河当年叫煤沽河,因为下游通煤河,上游通天津,天津早时又叫“津沽”,所以由此得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个搞水利的大学老师带着几个学生沿水线考察。来到煤沽河边,发现这一带的风景很好,也很有乡野味道,只是这“煤沽”两字虽有地理意味,却少些乡土的诗意。于是向有关部门建议,把“煤沽”改成“梅姑”。
从此,这条河就叫梅姑河。
东金旺和西金旺守着梅姑河,是好事也是坏事。当年河里的水大,这里曾是水路,往上游不到百十里是天津,下游入煤河,再走就是唐山。河道本来是东西向,到这里分出一条河汊,变成南北向,东西金旺两个村就在两岸。东金旺这边有个小码头,过往的商船或货船偶尔停靠一下,给船加水,或船上的人下来买点儿吃的用的东西。所以当年,东金旺这边的日子也就比西金旺活泛一些,船上的人也经常带来外面的信息。村里常有人跟船出去,跑生意,或做工,这边的人也就更有见识。后来河水浅了,两岸露出河滩,船不能走了。每到秋季,上游的海河一涨水,这里又经常发水。两边的河岸虽有河堤,但西岸的河堤高,东岸的河堤低,一闹水,总是东岸这边先决口子。这边的地越冲越薄,村里人的日子也就越过越过不起来。梅姑河边有句话,越穷越吃亏,越冷越尿尿(suī)。穷日子一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似乎日子本来就应该这样,穷也就不觉着穷了。但现在不行了,村里的年轻人知道好日子是怎么回事了,也就不想再窝在家里了,都纷纷跑出去打工。女孩儿不打工的也都想着怎么往外嫁。东金旺也就像个倭瓜,表面看着还是它,可内里的瓤子已经越掏越空了。
倒是西金旺,这几年,出外打工的年轻人都陆续回来了。
西金旺的人会养猪,似乎也是天性,有人说是得了先人金蛋的遗传。据村里上年纪的人说,当年街里曾有一座金姓族人的祠堂。这祠堂跟前有一块半人多高的青石,相传是从北面二百多里以外的盘山弄来的,石头上刻着三个大字,“又一金”。据说这还是当年金蛋留下的。金蛋不识字,是花了十两银子,请一个过路的教书先生给写的,意思是让后人记住,这西金旺的金姓,跟东金旺不是一个金。后来祠堂没了,但这块石头还在。西金旺的人也就留下一个习俗,每年立夏这天,相传是先人金蛋的生日,全村的金姓族人都要来这块石头跟前祭拜,还要用清水冲洗这块石头,然后为这石头上的“又一金”三个字描上红漆。西金旺的人把这叫“洗石”。每年立夏这天,“洗石”是村里一个很隆重的仪式。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过,“洗石”的仪式也就越搞越隆重。但两年前的立夏这天,全村人正“洗石”,马镇长来到村里。马镇长不知这是在干什么,一问是这么回事,觉得西金旺这样搞不太好,有向东金旺挑衅的意思,不利于两村团结,就劝金永年,以后不要再这么搞了。
金永年平时来镇里开会,跟张少山见面虽也经常半真半假地说些不着四六儿的玩笑话,但不着四六儿归不着四六儿,怎么回事心里分明也就是了,表面还都嘻嘻哈哈。可这回一真掉了脸儿,又都好面子,当着全镇的村主任谁都不肯示弱,话也就越说越难听,想怎么扔就怎么扔了。金永年斜睨着张少山,歪嘴笑着说,这几天,我村里的金喜家刚杀了一头老牛。
他一说这话,会上的人都愣了一下,不知又是什么意思。
马镇长说,现在说的是发展经济的事,你提杀牛干什么?
金永年说,是这话,我回去问问他,看牛胯骨留没留着。
在座的人互相看看,更不知所云了。
马镇长板起脸说,永年主任,你这话就有点儿过了,我要是少山,也得跟你急。
张少山当然懂,金永年这话已经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了。过去要饭的唱“数来宝”分两种,一种是打“七块板儿”,还一种则是举着两块牛胯骨来回敲,这也是当初师父给他讲的。按当年的江湖规矩,敲牛胯骨的比打“七块板儿”的有身份,所以今天说的“大腕儿”,也就是这么来的,所谓“腕儿”,指的就是举着牛胯骨的手腕儿。金永年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说东金旺的人已经快要敲着牛胯骨要饭了,还整天穷乐呵儿。张少山本来想把这几句话忍了,自己村里的经济确实不如人家,不如就是不如,再怎么说也没底气。可这时马镇长偏又说了这么一句,“如果是他也得急”,这一下就把张少山逼到墙角了,如果自己再不急,不光没面子,也显得太软弱了。于是挑起一边的嘴角,放平了声音说,永年,有句话,你听说过吗?
金永年正得意,说,你说吧。
张少山说,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
马镇长立刻说,少山啊,你别认真,永年这话虽不好听,也是恨铁不成钢。
张少山扭脸对马镇长说,我东金旺的人不是他金永年的大儿大女,成不成钢碍着他蛋疼了?他管得着吗?说着一拍桌子站起来,用手指着金永年说,都说一笔写不出俩金,我看你是根本没这意思,你西金旺才吃几天饱饭?站起来走道儿没两天就装人了?跟你说,要论骂人不吐核儿你连孙子辈儿都排不上,不信咱就试试,我捏着半拉嘴也能说死你,你信吗?
金永年一看张少山真急了,马镇长也一直朝这边使眼色,才不吱声了。
马镇长这半天看着是在两头压事儿,其实也有挑的意思,为的就是把张少山的火拱起来。张少山和金永年都已五十多岁。张少山虽然还大两岁,平时看着也挺沉稳,可还是年轻人的性子,只要跟谁一矫情,两句话不对付立刻上脸儿,一上脸儿还就不依不饶。
马镇长这一不动声色地往火上浇油,张少山果然上套儿了。
这时,他见马镇长一直做手势,意思是让自己坐下,这才一屁股坐下了。但跟着又站起来,脸憋得通红,朝在座的所有人环顾了一下,最后目光落到马镇长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现在我东金旺村说话不硬气,不光是跟他西金旺比,在全镇也落在了后头,我村里的问题确实多,困难也多,就甭在这儿一样一样说了,真要说起来,这个会就得光听我一个人的了。不过有一样,我张少山今天先把话撂在这儿,东金旺绝不会拖全镇的后腿,今年刚过两个月,到明年年底,还有小两年儿,咱是面儿上不见底儿上见,到明年年底,我东金旺要是赶不上西金旺,金永年,你听清了,我就请你来我这儿当这个村主任!
金永年一听乐了,点头说,好啊,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让我当就当!
张少山说,咱谁都甭耍嘴皮子,我先问你,我要是真做到了,你怎么办?
金永年想想说,你要是真做到了,西金旺街里的那块青石,我亲手搬走!
张少山又一拍桌子,一言为定!
马镇长一见目的达到了,又故意往实处砸了一下,看着张少山提醒说,少山哪,你刚才也说了,到明年年底,满打满算也就是小两年儿的时间,吹气冒泡儿容易,你可得想好啊!
张少山一拍大腿站起来,东金旺的人决不吹气冒泡儿,吐口唾沫砸个坑!
马镇长点头,好,就要你这句话!
张少山从镇政府出来时,感觉就像喝了酒,头上热烘烘的,两条腿也轻飘飘的,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但一上了回村的路,让早春的风一吹,渐渐就冷静下来。马镇长说得对,吹气冒泡儿容易,可说是一回事,真让做的落实说的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回当着全镇村主任的面,话是已经放出去了,牛也吹出去了,现在静下来再想,这一下也就如同把自己架到了火上。东金旺的现状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真要从根儿上变,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当然,变也不是不能变。张少山这两年也一直在想,究竟怎么个变法儿。今天这个联席会就如同把自己推到了陡坡上,回头看看,已经没了退路,只能横下一条心咬牙往上爬了。
也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二泉。
一边走着,在心里叹口气,现在要是二泉在,也许还是个帮手。
第3章
二泉这时也正犹豫,是不是该回家了。
广东的早春二月已开始温热,也很潮湿,但又有些像北方的秋天。当然,这种温热和潮湿不像,是植物。广东有的植物和北方相反,北方是秋天叶黄,广东不是,是春天。这时也是换季,叶子黄了落下来,枝头很快又长出嫩绿的新叶。吹着湿热的风,看着路边飘落的黄叶,这种感觉就有些奇怪。二泉每到这时就会想起梅姑河边的杨树林。这个季节,正是杨树泛青吐绿的时候,好像睡了一冬慢慢醒来,虽然还没长出新叶,却已透出精神。
这时,二泉的右手刚恢复。手还是原来的手,可断了又重新接上,就似乎比原来稍重了一点儿。刚开始时,总感觉像拎着个东西,有点儿沉,看上去也好像比原来厚了。二泉觉得这只手经过这次离开自己的身体又重新植回来,就有些陌生了。
茂根为这事一直感到自责。当初二泉在那个鞋厂干得好好儿的,是茂根硬把他拉到这个假肢厂来。不过二泉倒不这么想。茂根当初拉自己过来也是好意,这边的工钱确实比那边高一点儿。茂根一提起这事就摇头说,命啊,这就是命,不信真不行。二泉倒反过来安慰他,也不能这么说。茂根说,可就是这么回事啊,你来这个假肢厂,结果这只手就出事了。
自从出了这场事,二泉就意识到,以后要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了。这只手虽然还是自己的手,可毕竟断过,再接上就跟过去不一样了。大夫也说,从医学角度讲,现在的断肢再植技术已经很成熟,但不管怎么成熟,这只手也是重新接上的,这点要有心理准备。所以,拿到赔偿金,本打算就此回家,开个小店,以后多少总有一点儿收入。可后来,随着这只手慢慢恢复了,心气也就又上来了,再想开小店的事,就不认头了。
二泉对自己的认识一直很清醒。很多人都说,他是聪明人,其实自己知道,这不是聪明,只是专心。专心和聪明当然不是一回事。聪明指的是智商,专心则说的是做事投入。聪明是天生的,而专心只是一种态度,无论聪明还是不聪明的人,都可以专心或不专心。二泉认为自己不算太聪明,但也不笨,之所以做事往往超过别人,只是因为专心,有时专心得近乎较真儿。
二泉当年上高中时就是学习尖子,在班里排名前六,后来又进前五,被学校认为很有希望进入全国一流的重点大学。当时学校也像押宝,一边分析全国历年的考情,一边开始为这几个“种子考生”选择报考的志愿和最有希望录取的专业。二泉这时已从前五闯入前三,只要再努把力,就可能拼到前二甚至第一。那时二泉的志向很大,可这志向是什么,没具体想过。其实越不具体,也就越大,想什么就是什么。所以班主任老师征求他的意见时,他一直没具体说,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再问就一句话,将来,想干出一番事来。他的这个想法立刻得到班主任老师的肯定。老师说,好,古人说,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一个人为自己确定人生目标,就要往高里定,这才叫远大理想。但就在这时,张少山突然给学校打来电话,让他赶快回去。张少山并没说有什么事。但二泉意识到,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否则在这个时候,张少山不会让自己回去。
果然,他赶回来时,父亲已经没了。
二泉的父亲是个老实疙瘩,一辈子只会种地,用村里人的话说,一镢头砸不出个屁来。但也有个习惯,爱看书。家里有一箱陈年旧书,不知是上辈谁留下的,晚上回来没事,就窝在灯底下一本一本地翻着看。日子一长,越看书人也就越闷。一天早晨正在地里耪棉花苗儿,没吭声就一头栽到田垄上。旁边地里的人看见了,赶紧帮着弄回来。这时村医也赶过来,看了一下说,可能是脑出血。送到县医院,果然确诊是脑溢血,立刻又送到天津的医院。先做了开颅手术,又躺了十几天,最后人还是走了。二泉赶回来时,后事已经安排完了,人是在天津的医院走的,只要去送一下也就行了。张少山对二泉说,没想到这么快,知道你学习紧,本来跟你妈商量,先让他缓缓,等好一点儿了再告诉你,可没承想,一甩手就这么走了。
从天津回来的当晚,张少山来找二泉,对他说,后面的事,跟你妈商量吧。
二泉这时已经明白,事情都摆在眼前,不用再商量。父亲是走了,可这一病一走,给家里留下几万块钱的账,恐怕三两年也还不清,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上小学,总不能让他们不上了。二泉的母亲也不爱说话,本来就闷,家里一出这样的事就更不说话了,只是抹泪。二泉这时才知道,这次在天津的医院,母亲也查出有心脏病,而且很重。
第二天下午,张少山又来了,问二泉,商量得咋样?
二泉说,没商量。
张少山看看他,没商量?
二泉说,不用商量了,我的学不上了。
张少山倒不意外,只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二泉点头,想好了。
二泉说想好了,是因为已经反反复复地想了一夜。这一夜倒不是瞻前顾后,只是很难下这个决心。显然,这决心一下,自己的后半生就是另一个样子了。二泉有些像父亲,平时有事在心里闷着,不爱说出来。但越是不爱说的人,也就越有主意。有主意的人一般是甭管想好没想好,只要认准了,就一条道儿跑到黑。但二泉不是,他在拿定主意之前,总要反复寻思、反复考虑,一旦认为没有别的选择了,也就不再患得患失。这时,他看一眼张少山,平静地说,先说家里吧,眼下挣钱要紧,我已经跟茂根说好了,一块儿出去打工。
茂根比二泉大几个月,头年高考刚落榜,一直闲在家里。
张少山问,打算去哪儿?
二泉说,还没想好,出去再看吧。
二泉和茂根的想法不一样。茂根想的是,毕竟第一次出去,往上游走百十里就是天津,天津也是大城市,应该好找工作,先去天津看看再说。但二泉想,既然已经死了高考这门心思,干脆就走得远远的,彻底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把这边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茂根当然无法说服二泉。就这样,两人还是来到广东。
二泉没想到,来这边会这样不适应。语言倒没问题,这时广东的很多城市都已是打工的移民城市,全国各地哪儿的人都有。大家都是外地人,说话南腔北调,也就无所谓方言不方言。关键是气候,秋冬两季还行,最难熬的是春天的潮湿和夏天的酷热,尤其春天,抓一把空气都能攥出水来。二泉感觉,自己的身上已经快长毛了。这些还都能忍受,既然咬牙出来了,也就能咬牙干下去。起初是在一个鞋厂。在这边打工有个最大的好处,工厂包吃包住,这样每月的薪水只要没有别的花销,就能净落。二泉没有别的嗜好,对没用的事也没兴趣,平时别人抽烟,他不抽,晚上都出去喝酒,他也不喝,歌厅网吧从来不泡,每月的薪水自己只留三十块零花,剩下的就全给家里寄回来还账。这时茂根早已不知去向。茂根和二泉的性情不一样。二泉是认准一个地方就扎下来,闷头踏踏实实地干。茂根不是,在一个地方待不住,只要一听哪儿的薪水高一点儿,拔腿就走。来这个城市几年,已经换了不知多少个地方。后来茂根突然来鞋厂找二泉,说他刚去了一家做假肢的外资企业,薪水高,订单也多,很少有歇工的时候,问二泉想不想去。二泉一听就动心了,自己撇家舍业,连高考都扔下了跑到这里,为的就是给家里挣钱还账,当然哪儿的钱多去哪儿。茂根一见他的心活动了,就说,想去就甭犹豫了,这几天那边正招人,赶着这机会抓紧去,还能挑个轻省点儿的好工种。
就这样,二泉跟着茂根来到这个假肢厂。
假肢厂的薪水确实比鞋厂高。其实也不是薪水高,只是开工的时间长,厂里几乎订单不断。二泉一到这边也就干得更卖力,只要有加班的夜活儿就抢着干,宁愿少睡觉也想多挣点儿。出事是在一天夜里。这个夜里突然来了一批急活儿。本来茂根看他这一天已累得走路都打晃,劝他别再加夜班了。但这一夜的加班费比平时高,他还是咬着牙去了。
当时二泉站在机器跟前,正用模具焖一只假手。下半夜三四点钟正是人最困的时候,常打夜工的人把这个时间叫“鬼龇牙”,也最容易出事。二泉一边干着活儿实在挺不住了,身子突然往前一侧歪打了个瞌睡,赶紧睁开眼,再看跟前的模具里,一只栩栩如生的“假手”就已经焖出来。但仔细再看,又觉得这只手有点儿不太对劲,好像太逼真了,也有些眼熟。这时才觉出来,自己的右手腕先是发凉,跟着又一阵阵热咕嘟的。低头再看,已经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手腕,一股刺眼的血水正从手腕里喷溅出来。
这是一起没任何争议的工伤事故,第二天上午,二泉的赔偿金和医药费就全打到卡上了。
张少山来电话时,手机一响,把二泉吓了一跳。连忙问,是不是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张少山乐呵呵儿地说,家里没事,都挺好,三泉已经上高中了,水霞也上初中了,俩孩子都挺争气,跟你当初一样,听说在学校都是尖子生。
二泉听了松口气,哦一声说,这就好。
张少山意识到,这话戳了二泉的心,赶紧又说,你妈也挺好。
二泉听到张少山的声音,心里感觉有点儿酸。自从离开家,这几年还一次没回去过,在这边人生地不熟,也就有个茂根,平时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这时一听张少山这熟悉的大嗓门儿,立刻感到一阵热乎乎的亲切。
张少山又问,你在那边怎么样?
这一问,二泉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委屈,咽了口唾沫说,我,挺好。
张少山顿了一下,说,我怎么听着,好像不太好呢?
二泉强打精神说,没事,真挺好。
张少山说,我是看着你长起来的,有啥事,就说。
二泉说,真没事。
张少山说,甭管有事没事,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还是回来吧。
二泉听了,没说话。
张少山又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整天想着往外跑,就跟外面满地都是钱似的。你出去这几年应该明白了,哪是这么回事?就算外面挣钱快,也能多挣几个,可这钱是怎么挣的?
二泉这时从心里佩服张少山,他说的这话,就像亲眼看见了似的。想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嗯了一声。
他这一嗯,张少山就听出来了,立刻又说,过去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现在时代变了,这话就不一定这么说了,踏踏实实在家干,也许更能施展拳脚,干吗非得出去呢?
二泉觉得,张少山这几句话说得丝丝入扣,好像自己的事他都已知道了。但如果知道,只能是茂根说的,这又不太可能。就在这个早晨,茂根临走时还提醒他,出工伤这事千万别告诉家里,一来让他妈惦记,二来三泉、水霞正上学,也让他们分心。
张少山又说,我打这电话,就是想叫你回来。
二泉问,村里有事儿?
张少山嗯嗯了两声说,事儿倒没啥大事儿,可你回来,总比在外头强。
二泉没吭声。
张少山说,你走这几年,家里这边变化也挺大。咱梅姑乡已经正式改叫梅姑镇,镇上不光有购物中心,还盖了酒店,高速公路也通到家门口了,还有了汽车站,往上通天津,往下通唐山,离高铁站也只有三十几里,其实要说起来,跟你在外面打工的地方没啥两样了。说着停了一下,像在点烟,回来吧,别在外面东跑西跑了,家里这边也需要你。
二泉听出来了,张少山说得很诚恳。于是沉了一下,说,我再想想。说完不等张少山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其实已经不用想了。这些日子,二泉的心里一直在犹豫,回去,还是不回去?如果不回去,现在这只右手的再植手术虽然已经成功,但医生说,恐怕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还无法像正常手一样使用。这主要是两方面原因,一是虽然伤口愈合了,但神经的感觉还要连接,而且要贯通起来,要想完全康复还要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二是毕竟是一只断肢再植的手,真要让它和自己重新融为一体,使用自如,也要经过训练和适应。如果这样说,再在这里耗下去也就没意义了。所以,张少山的这个电话,也就如同在二泉的背上又推了一把。
这个晚上,茂根回来时,二泉已经在收拾行李。
茂根看看他问,你决定回去了?
二泉说,决定了。
第4章
张少山本来也姓金,叫金少山,改姓张,是因为给村里的张二迷糊当了养老女婿。
张少山的爹当年是这一带有名的庄稼把式,种地这点儿事都在心里装着,走在河边抓一把泥闻闻,就知道这一年是旱是涝。父亲去世时张少山只有十几岁,还有个姐姐,已嫁到丰南去了。张少山的妈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这时虽已四十几岁,身上也没有像样的衣裳,可看着还是挺漂亮。一天下午,她对张少山说,要跟他商量个事。当时张少山正忙着去生产队上工,就说,等晚上回来再说。但晚上回来时,家里已经没人了。村里有人看见说,他妈拎个包袱,跟一个挑着挑子偷偷卖豆腐的男人走了。
张少山到二十岁时,已长得高高大大。村里的张二迷糊眼毒,早在暗中相中了,觉着张少山是个能干的好劳力。于是先下手为强,托人保媒,就招到自己家来当了上门女婿。
张二迷糊是东金旺唯一的一户张姓。人看着迷糊,心却不迷糊,用村里人的话说,不光不迷糊,肚里的肠子也比别人多拐几道弯儿。
张二迷糊没儿子,只生了个闺女,老婆生完这闺女就死了。这以后,张二迷糊也就断了念想儿,没再续弦。可没续弦,日后养老也是个事儿,况且不光养老,还得送终。所以当初决定把闺女给张少山时,就提出两个条件,这两个条件其实是一个,就是他得入赘,还要随自己的姓,说白了也就是来给自己当儿子。当时张少山一听就不太愿意,不光不愿意,还有点儿要急。自己姓金姓得好好儿的,改姓张算怎么回事?为娶个老婆就把祖宗扔了,这要是让族里的人知道了岂不笑掉大牙?弄不好还得挨骂。再说自己从小就叫金少山,改叫张少山也别扭,不光锛嘴,听着也难听。当时来给保媒的是村里的福林媳妇儿。福林媳妇儿看出张少山心里不愿意,就劝他,姓啥叫啥干吗这么认真?也就是个称呼,别人爱怎么叫怎么叫,你高兴就应一声,不高兴,只给他个耳朵,先把老婆娶到自己炕上来才是真的。张少山一听,觉着这话也有道理,自己没家,别的也就讲不起了,眼看村里三十大几四十来岁的男人还都打着光棍儿,眼下好容易有个女人,也就只好咬着牙答应了。
张少山入赘张家以后,一直跟张二迷糊不对付。张二迷糊的闺女叫张春燕,是个麻脸,而张少山生得人高马大,又仪表堂堂,所以从成亲那天,张二迷糊的闺女就有点儿自卑,虽是招的上门女婿,又让人家改了姓,可总觉着配不上人家,平时也就不太管着张少山。但张二迷糊不行,眼里不揉沙子,在村里看见张少山多跟哪个女人说几句话,回来就摔摔打打,给张少山脸子看。张少山当了村主任以后,村里的女人们更爱跟他搭话。女人一搭话也就免不了叽叽呱呱,玩笑也开得深一句浅一句。张少山倒不是那种花花肠子的男人,甭管女人们怎么玩笑,自己心里坦荡。但回来一见张二迷糊的脸像门帘子似的耷拉着,也不痛快。但心里虽这么想,平时该怎么伺候也还怎么伺候。
其实张少山也不想当这个村主任。俗话说,穷家难当。站在村东往村西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如果不当村主任,谁家的经爱多难念多难念,只把自己家的这本经念好就行了,可当村主任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甭管谁家的经,都得去给念。
两年前村里换届,张少山下定决心,这回说下大天也不干了。可全村人一选,最后还是他。
马镇长笑着对他说,这就叫民意,你当村主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民意懂不懂?民意大如天。
张少山的心里也明白,东金旺的这个村主任,换了自己,还真没人能干。倒不是说自己有多大本事,是再也找不出有自己这样心气儿的人。当村干部跟居家过日子是一个道理,日子穷过富过是一回事,有没有心气儿是另一回事。如果连心气儿都没有,别的就更不用说了。所谓心气儿,其实也就是热情,没这个热情,平时哪样事都打不起精神,就是再能过起来的日子也照样过不起来。可家里的日子过不起来顶多也就是自己一家,当村主任日子要过不起来,就是一个村的事了。
张少山想,这些年,自己打着精神泼命地干,村里的集体经济还搞成这个奶奶样儿,倘再换个精神不如自己的,这东金旺就更得穷得叮当响了。 
第5章
张少山决定把二泉叫回来,是已经有了想法。
这次从镇里开会回来,张少山没像往常又把全村人召到一块儿开会。以往的经验证明,开这种会没任何意义。张少山比算的都准,如果自己在会上说,这回各家都要打起精神,一共还有不到两年,咱得赶上西金旺。底下立刻就会有人问,非得赶上他们干啥?你告诉他,就是要挣钱,要致富。他就又会问,挣钱致富干啥?你告诉他,挣钱了,致富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他立刻就会说,现在的日子就挺好嘛,饿不着,也累不着,实在不行了国家还有“两不愁三保障”,像西金旺那么苦巴苦咧,缺心眼儿的人才那么干呢!
张少山知道,村里肯定有人会这么说,而且说这话的人还不在少数。过去的老话讲,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可现在已不是算计的事了,是打得起精神打不起精神的事,说一句到家的话,如果打不起精神,就算守着万贯家财也照样受穷。说来说去,国家的政策再好,过日子也得先说有心气儿,一没心气儿就完了,还别说穷日子,就是好好儿的日子也得过穷了。张少山刚在马镇长那里学了个新名词儿,叫“内生动力”。
马镇长在会上说,要想脱贫致富,内生动力也很关键。
张少山把自己关在村委会寻思了几天,就把思路捋清了。要想实现自己这次在联席会上放出去的话,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赶上西金旺,简单说,在提升全村人内生动力的同时,还要发挥东金旺自己的优势。东金旺的优势说文词儿,叫“文艺”,其实也就是吹拉弹唱。
张少山看着高高大大,像个爷们儿坯子,其实身上也有这方面的基因。张少山的太爷叫金锡林,当年是在天津拴戏班儿的,当然撑不起大台面儿,只是个评戏小班儿,平时自己也登台。小戏班儿唱戏不容易,进不了大园子,就是在一些小园子也经常受人挤对,只能在天津和唐山之间来回跑,插着人家园子的空儿唱。那时评戏叫“大口儿落子”,也叫“蹦蹦儿戏”,行当也不全,叫“三小戏”,只有小旦、小生和小花脸。张少山的太爷拴班儿是后来的事,再早的本功是唱小花脸。自己拴班儿以后,因为扮相还行,赶上角儿不凑手,自己也串小生。再后来连年打仗,兵荒马乱,唱戏的最怕世道不太平,戏班儿也就散了。张少山的太爷干这行也干伤心了,一咬牙把戏班儿的班底卖了,就回东金旺来。
当年在东金旺,张少山的太爷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能人,又在外面跑过码头,有见识,平时在村里就很有威望,说话也占地方。他老婆,也就是张少山的太奶奶,当初在戏班儿里是唱小旦的,人长得俊,又是唱戏出身,俗话说书文戏理,有点儿文化,脾气也好,在村里也很有人缘儿。到张少山他爹这一辈,虽然没再学戏,可脑子里也还有这根弦儿。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天津有几个说相声的演员下放到梅姑镇,那时还叫梅姑人民公社。按当时的建制,每个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下面再分若干个生产小队。有的村子小,也就只有一个大队,不再分小队,用当时的说法叫“一层楼”。东金旺那时只有百十户人家,不算大,也就是这种“一层楼”。村里的社员按劳分配,平时在生产队干农活儿,挣工分,到年底再一块儿结算。当时别的村一看下来这么几块料,一个个儿都细皮嫩肉儿的,别说干农活儿,连地里的庄稼都认不全,谁也不想要。有的村干部干脆敲明叫响说,这些人都是耍嘴皮子的,鹰嘴鸭子爪儿,能吃不能拿,到年底还得在队里分走一份口粮,村里的社员肯定不答应。
张少山的爹叫金守义,当时是东金旺的大队书记,也是这些年一直受张少山太爷的影响,对说书唱戏这类事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就把这几个人接到东金旺来。东金旺的人本来就爱吹拉弹唱,一见来了这几个相声演员,村里一下就更热闹了。从此每天下地干活儿,一到地头休息时就又说又唱,如同开戏。张少山的爹当然明白,这几个演员要论说笑话儿逗哏行,干农活儿都是外行,也就故意照顾他们,平时并不给派正经活儿,只要能在村里活跃气氛,让社员们开心就行。后来干脆给他们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一有宣传任务,只负责演出。相声演员都是多面手儿,说学逗唱样样在行,这一下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几个人一商量,把村里爱吹拉弹唱的年轻人组织起来,排演了一台像模像样的文艺节目,不光在村里,哪儿请就去哪儿演。渐渐地在全公社都出了名,还去县里参加过几次文艺汇演。
张少山当时只有十多岁,对吹拉弹唱倒不感兴趣,但觉着说相声挺有意思,一下就喜欢上了。有一个演员叫胡天雷,当时三十来岁,在这几个演员里最年轻,长着个枣核儿脑袋,小细眯眼儿,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不用张嘴,一看他这样子就挺可乐。张少山就整天追在他屁股后头,缠着非要跟他学相声。胡天雷一听他叫金少山,就乐了,说有意思,跟当年一个唱铜锤花脸的京剧名角儿叫一个名字。可再一听他要学相声,就拨棱脑袋了,不想教。张少山也拧,越不教就越要学,连上茅房都追着。后来把胡天雷追急了,只好对他说,不是我不教你,说相声这行看着容易,其实没这么简单,跟练武一样,得下二五更的功夫,你吃不了这个苦。张少山立刻说,吃得了,我啥样的苦都能吃。胡天雷说,就算你吃得了这苦,可学了也没用,我们都是专业干这行的,现在不也给轰到农村来了?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干这个,也不会来受这份儿洋罪。你现在还自己往这里钻,这不是找倒霉吗?
张少山脑袋一歪说,真倒霉,我认了。
胡天雷一见这小孩儿铁了心,才无话可说了。胡天雷的心里也清楚,他们几个当初下来,本来哪村都不要,是张少山的父亲把他们接过来的,就冲这份人情,也没法儿再拒绝。于是只好说,要说你这小小年纪就喜欢这行,又有这股子艮劲儿,也实在难得。说着就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想学,就先试试吧。
这以后,胡天雷就开始让张少山练基功。所谓基功,也就是基本功。相声的基本功是练嘴皮子,说白了也就是练绕口令儿。“绕口令儿”顾名思义,就是把一句本来挺顺溜儿的话重新编排一下,故意怎么绕嘴怎么说。这看着是嘴上的功夫,其实也得用脑子,笨人练不了这个。胡天雷先教张少山说了几个简单的绕口令儿。张少山一开始果然不行,嘴像棉裤腰,说得松松垮垮,哪儿跟哪儿都不挨着。但这以后就下了功夫,每天一大早就跑到村西的大堤上,冲着河水放开嗓子练,直练得两个嘴角往外倒白沫。就这么练了些日子,回来再给胡天雷一说,把胡天雷吓了一跳,还真像这么回事了。这时胡天雷就又教了他一个难度更大的:瘪玻璃棍儿比鼓玻璃棍儿瘪,鼓玻璃棍儿比瘪玻璃棍儿鼓。这个绕口令儿看着简单,但一般人一说就知道了,还真挺难。张少山听了,只在嘴里转了转,一张口就说出来了。这一下又把胡天雷惊着了,没想到,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孩子竟然这么有灵气。这以后,胡天雷也就开始真教他了。先让他背各种“贯儿”。所谓“贯儿”是相声的行话,也叫“贯口”,是相声的一种表演形式,一般是一口气滔滔不断地把一大段内容连着说出来,要有节奏,中间还不能打锛儿,相声演员的行话也叫背“趟子”。张少山先学着背《报菜名儿》,也叫“菜单子”,后来背《地理图》,再后来又学着背“章扇儿”,都学得有模有样。接着,胡天雷又教他唱功。胡天雷在这几个相声演员里最会唱,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南昆北弋东柳西梆,文武昆乱不挡”。这一下,张少山就更着迷了。
但后来,胡天雷这几个相声演员就回天津了。
胡天雷临走,送给张少山一对唱太平歌词的玉子板儿,没说让他接着练,只说是留个念想儿。胡天雷回天津落实了政策,也恢复了工作,又继续说相声。张少山记着他太爷当年留下的一句老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后来念着这段师徒情分,偶尔也去天津看看师父。
这时张少山想,这一次,是不是可以在东金旺这个独特的优势上做一做文章?西金旺当然也有优势,他们的优势是养猪,算“武”,而东金旺这边的优势则是“文”。武能学,文可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正所谓“人有我有,我有人无”,这才叫真正的优势。
但张少山转念再想,西金旺养猪,这优势直接就能变成钱,可东金旺的这个优势又怎么变钱呢?这时,就又想起那句老话,锣鼓家伙烧不热炕,说书唱戏搪不了账。
这一想,就又有点儿泄气。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第6章
张少山这时再想这事,仍然觉着挺可乐。
就在半年前,金永年刚闹出一个笑话,而且还不是小笑话,是个大笑话。
西金旺这几年家家养猪,已成了远近闻名的“肥猪村”。金永年不知动了哪根筋,想在村里搞一个大型活动。这想法本来挺好,一是把村里的猪再往外推一下,二来也能进一步宣传西金旺村的形象。现在搞活动都时兴叫什么“文化节”,于是也想搞个“文化节”。
但金永年就忘了一点,其实也不是忘了,可能根本就不懂,要搞文化节,不是有钱想搞就能搞的,这个举办主体还要有一定的规模。用时髦的说法,得有与之相适应的体量,否则也就成了自说自话,关起门来自己哄着自己玩儿“过家家儿”。
金永年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就天天琢磨,可把脑袋琢磨破了也还是想不出叫个什么“文化节”。后来有一次去香河办事,在街上的饭馆儿吃饭时跟人闲聊,无意中认识了一个自称是文艺界的人,姓周,叫周有伦,说是跟周杰伦虽不是直系亲属,但也有一点儿关系。这个周有伦一听金永年说想搞文化节,立刻大包大揽,说他可以给策划,还能请文艺界的一线大牌明星,然后就一口气说出一串名字,金永年听着都耳熟,有的名字还挺吓人。周有伦说,你不用担心,现在的文艺界已经不叫文艺界,叫娱乐圈儿,甭管多大的腕儿都是拿钱说话,只要你肯出钱,别说这些明星,就是国际巨星我也照样能给你请来。金永年一听,兴奋得连连点头,这时已对这个周有伦深信不疑。周有伦又出主意,费这么大劲搞一个文化节,主题一定要突出,既然是为养猪的事,干脆就叫“肥猪节”。当时金永年一听,觉着这名字好像不太雅,肥猪当然是好东西,花钱搞这个文化节,也确实是为养猪的事,但把它说成是“节”,总觉着有点儿别扭。可再想,又实在想不出别的还能叫什么。金永年看着挺精明,其实也没瘖子,心里虽有点儿含糊,架不住这周有伦一忽悠,也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
于是说好价钱,又明确了各项条件,就把这事儿交给了他。
这么大的事,自然要跟镇里打招呼。马镇长一听,也认为这是个好事,和镇里的吴书记商量之后,立刻汇报到县里。县里分管镇村经济工作的徐副县长一直很关注梅姑镇的西金旺村,认为这个村不仅在全县镇村经济发展中起到引领作用,还有很多值得推广的好经验。这次一听,西金旺要搞这样一个跟养猪有关的文化节,也很支持,为扩大影响,还特意安排人联系各方面的媒体记者,届时来文化节的现场采访,最好能做实况报道。
可真到文化节开幕式这天,却乱成了一锅粥。别说周杰伦,事先说好的其他大腕儿也一个没有,来的只是些不入流的江湖艺人,节目一个比一个低俗,就是一个草台班子。金永年一看,全不是当初说的那么回事,立刻来找周有伦。这才发现,周有伦根本没露面,打电话也关机。再问这伙草台班子的人,他们也不认识叫周有伦的人,只说是有人花钱雇他们来的,说好演半天儿,不管接,不管送,不管饭,总共给五千块钱。
这天来的各路媒体记者都是见过各种场面的,本来已拉开采访的架势,这时一看这意思,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毕竟是县里邀请来的,碍于面子,还是在现场做着样子采访了一下,然后就都找理由撤了。按原计划,本来还要在文化节上和一些请来的相关企业签合作意向,结果人家一看这场面,也都没签,纷纷客气地告辞走了。
徐副县长这天也来参加开幕式,倒没说别的,只在临走时对马镇长说了一句,以后再搞这类活动,事先准备得充分一些。马镇长送走徐副县长,回来一见金永年,脸都气白了,歪起脑袋瞪着他问,你这是怎么搞的,这叫文化节吗?还不如赶大集的庙会!
金永年这时已经灰头土脸,咧着嘴说,上当了,上这小子的当了!
马镇长问,哪个小子,上谁的当了?
金永年这才说出那个叫周有伦的人。
马镇长一听,气得更说不出话了,问,你是在哪儿认识这个江湖骗子的?
金永年到了这时,也就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说出来,马镇长一听,又给气笑了,伸过头看着他说,你在香河的大街上碰上个周杰伦的亲戚,还说能给你请全国的大腕儿,这话如果现在跟你说,你能信吗?那地方要吃馅儿饼、买家具还行!说着又叹了口气,我说永年主任哪,别吃几天饱饭就撑糊涂了,就算西金旺现在有钱了,可你是村主任,是代理书记,不是土大款,有俩糟钱儿就烧得不知自己姓什么了,你这么干,骗子把你骗了都瞧不起你。
这件事,张少山从头至尾都看在眼里了。这次西金旺搞文化节,张少山原本不想来。但马镇长明确跟他说,西金旺的这个文化节,你们东金旺的人去不去无所谓,可你这个村主任必须去,这不是让你去凑数儿,也不是凑热闹,用句现在时髦的话说,是去给西金旺站台。你和永年都是村主任,不管怎么说,工作上还得互相支持,况且有句老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你们两个村彼此鸡犬相闻,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日后保不齐谁还得用着谁,既然当村干部,目光别这么短浅。
张少山就是听了马镇长的这番话,才硬着头皮来了。可没想到,就看了这么一出戏。 
第7章
就在前些天,金永年刚又让金尾巴坑了一下。
金尾巴也是东金旺村人,本名叫金满帆。但说金满帆没几个人知道,一提东金旺的金尾巴,方圆左近没不知道的。金尾巴的爹妈迷信,当年梅姑河边有个风俗,谁家生了儿子,怕养不住,就在脑后给留个小尾巴,说这样能长寿。金尾巴刚生下来时只有不到三斤,像个小猫儿,他爹妈担心喂不活,就给留了个小尾巴。后来大了,索性就叫“金尾巴”。
金尾巴和二泉、茂根,三个人同年。金尾巴比二泉小三个月,二泉比茂根小三个月,用二泉的话说,是“等差数列”。但在村里论辈分,三个人又是祖孙三代。金尾巴的太爷当年在族里排行最小。排行小的人有个特点,将来的后代都是大辈儿。所以金尾巴在三个人里虽然最小,辈儿却最大,论着是“小爷”。茂根最大,辈儿却最小,是“孙子”。二泉居中。
金尾巴的脾气也跟二泉、茂根不一样。二泉做事是专心,茂根是用心,金尾巴却是大松心。当年上学,好容易熬到初中毕业,高中就死活不想再考了,嫌累。后来见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觉着这事挺好玩儿,于是也跟着去了天津。可到天津才知道,不是想象的那么回事,敢情比上学还累。先在一个工地当小工,白天搬砖拉灰,晚上累得连床铺也爬不上去。后来又去公园种花草。可干几天就明白了,与其在城里种花草,还不如回家种庄稼,这不是一回事嘛,况且在这儿不得吃不得睡,还得受人家的白眼儿。
这一想明白,就打铺盖回来了。
金尾巴虽然不爱上学,却有个嗜好,最爱看书。正经书当然不耐烦看,爱看闲书。当年二泉的爹在世时,金尾巴去找二泉,无意中发现他家有一箱旧书,就总找二泉的爹借来看。但他看书跟二泉的爹不一样。二泉的爹看书就是看书,只要是书就看。金尾巴不是,只挑好玩儿的看,《三侠五义》《七侠剑》《小八义》,看得日子长了,也能跟二泉的爹聊几句。二泉的爹曾对二泉说,这金尾巴看着不着调,他脑子是没用在正道儿上,真用上了,不在你和茂根之下。后来金尾巴听说了这话很感慨,摇晃着脑袋对二泉说,知我者,你爹也!
金尾巴还有一手绝活儿,会吹唢呐。
他这唢呐是跟村里的“金嗓子”学的。“金嗓子”叫金顺儿,是个羊倌儿,叫“金嗓子”不是因为嗓子好,会唱歌,而是能用唢呐吹出人声儿,听着就像用肉嗓子唱的,还能模仿两个人一搭一句儿地说话。金尾巴虽不爱上学,但心眼儿灵,脑子也快,吹唢呐这点儿事一点就透,没几天就学会了。喜欢的事,自然就愿意干,这以后也就越吹越好。
金尾巴那次不想在天津待了,下决心回来,还因为一件事。当时是无意中认识了一个“大了”。“大了”是天津人的说法,本来指的是专给人操办红白喜事的人。后来喜事有婚庆公司,这种“大了”也就只管办白事。那时金尾巴住在一个工棚里,白天别人都去上班了,一个人闲着没事,就坐在工棚门口吹唢呐。一天上午,正闭着眼吹,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男人是个干黄脸儿,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就问,你这唢呐是在哪儿学的?
金尾巴睁开眼看看他,说,村里学的。
这人又问,别的曲子会吗?
金尾巴说,会。
这人说,你再吹一个,我听听。
金尾巴翻起眼皮看看他,给你吹,你给钱是怎么着?
这男人一听乐了,点头说,给钱也行,你吹吧。
这时金尾巴就看出来了,这个干黄脸儿不像是闲着没事找乐儿的,于是就给他吹了一个《小放牛》,接着又吹了一个《喜相逢》。这人听了又点点头,问,会识谱吗?见金尾巴没听明白,就又说,给你个谱子,能吹吗?
金尾巴上学时学过简谱,说,能吹。
这时金尾巴才知道,这人是个“大了”,姓谢,叫谢有常。这谢有常是专干白事的,自己有个响器班儿。这几天响器班儿里一个吹唢呐的病了,正缺人。谢有常问金尾巴,能不能去给顶几天,钱好说。金尾巴一听是这种白事,就有点儿犹豫。当初在家时,见过办白事的,有的人家儿讲排场,也请响器班儿。但自己吹唢呐只为玩儿,真去给出殡的吹,这事儿就觉着有点儿丧气。谢有常也看出来了,就说,没关系,这种事没有勉强的,也得看心气儿,有的人不在乎,觉着无所谓,也有人真在乎,嫌硌硬。想想又说,这样吧,我刚接了一场事,你要是愿意,今天下午就来试试。咱这话也得分两头儿说,一是你自己看看愿不愿意,二是我也得看你行不行,要是咱两头儿都觉着合适,后面的事再具体说。
金尾巴一听这倒行,也就答应了。这个下午,金尾巴就按谢有常留的地址找过来。
金尾巴虽然只跟谢有常干了一场白事,但毕竟心眼儿灵透,会看事,一场白事怎么来怎么去,响器班儿都有哪些规矩,到哪个裉节儿怎么吹、怎么打,就都看明白,也记在心里了。回村来,就把平时爱跟自己吹拉弹唱的年轻人拢到一块儿,也拴了一个响器班儿。这以后不光东金旺,附近哪村有白事,就去给吹吹打打。一开始只是白吹,就为好玩儿,图个热闹。后来人家主家过意不去,也管饭。再后来这响器班儿越吹越像这么回事,主家管一般的饭也过意不去了,还管酒。这伙人的兴致就更高了,一来二去,在方圆左近出了名,十几里外的村子有白事也过来请。金尾巴这时已不光是响器班儿的班主,也是这伙人的头儿,哪个村再有来请的,一概来者不拒。
前些天,西金旺的一个老人去世了。这老人已九十多岁,是个五保户,叫金老槐,论着是金永年的本家二爷。金永年觉着老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后来一直在生产队喂猪,还被县里评过“发展养猪事业模范饲养员”。现在去世了,又无儿无女,金永年就想以村委会的名义,为老人把这堂白事办一下。
自然得请响器班儿。村委会的会计金喜出主意,河那边金尾巴的这伙响器班儿就行,前些日子向家集有一场白事,把这伙人请去了,吹得还挺像这么回事。金永年当然知道金尾巴,也听人说过,现在这伙人到处吹白事。但金永年不想跟东金旺的人打交道,张少山那人的脾气太格涩,弄不好又得生一肚子闲气。可再想,如果不请这伙人,就得去二十几里以外的骆家湾。那边还有个响器班子,吹得也确实比金尾巴这伙人好。但那伙人的架子大,毛病也多,得伺候好了,还得管接管送,虽然村里有车,接送倒不是问题,可来回也折腾。况且这伙人的活儿多,来了肯定也待不住,吹打一会儿就得走。会计金喜说,还有钱的事儿呢,那伙人的出场费也高,金尾巴这几个人倒不讲价儿,管顿饭也就行了。金永年听了想想说,那就金尾巴这伙人吧,钱就算了,最后完事,管他们一顿像样的饭食。
会计金喜过河来找金尾巴,一说,金尾巴倒也没说别的,问清日子和具体时间,就把金喜打发走了。但金尾巴旁边的几个人不干了,觉着西金旺村的这堂白事只管顿饭,金永年这是瞧不起人。其实金尾巴一听只管一顿饭,心里也已经不痛快。以往也有不要钱的,但不要钱是自己说不要,而且人家对方一定要给,是推辞不要的,现在西金旺一张嘴就说不给钱,只管饭,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金尾巴想想说,白事没有驳的,去还得去。
说着又点点头,不过,去跟去就不一样了。
这天中午,金尾巴这伙人一来,心里又一个不高兴。定的时间是中午一点,这个点儿就太损了,说饭口不是饭口,可不是饭口又正在饭口。响器班儿来了一看,没备中午饭,显然,说好的管饭是指晚饭。几个人来时,还都预防万一,先在家里垫了几口,就怕来时没饭,得饿着吹一下午,结果果然就没饭。虽然心里窝了气,但都看着金尾巴的脸色。金尾巴倒没动声色,先铺开场面,几个人坐定,然后就让人去把金永年叫来。金永年没给备午饭,脸上却没有一点儿歉疚的意思,若无其事地问,有啥事?金尾巴说,就想问问你,怎么个心气儿,这堂白事怎么吹。金永年并没把金尾巴这伙人当回事,也就没注意金尾巴的脸色,只随口说了一句,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老槐爷子活了九十大几,该是个喜丧。说完就转身走了。
但金永年并没意识到,也正是他这句话,就惹了祸。
金尾巴抄起唢呐,使劲朝上一挑,就吹起了《喜洋洋》。几个人一听,也就都跟着吹起来。《喜洋洋》这曲子跟别的曲子不一样,不光节奏快,音调还高,这一吹喜庆的气氛立刻就起来了。这本来是一场白事,就算再怎么“喜丧”,出来进去也都是吊唁的人,有的当初跟老槐爷子的感情很深,在灵前一边行着礼还忍不住哭起来。这时让金尾巴这伙人一吹,一下就全乱了。来的这些人倒不懂这是什么曲子,只是听着挺热闹,还喜气洋洋的,不像办丧事,倒像是在庆贺什么大喜事。一下就都糊涂了,不知响器班儿的这伙人是怎么回事。按响器班儿的规矩,吹奏曲子是一首接一首,中间不能断气儿,用现在时髦的说法也就是“串烧”,几个曲子吹完一圈儿,再从头儿吹起。金永年在外面正送客人,一听里面吹得越来越不着调儿,赶紧往回走。迎面看见会计金喜,一把薅住问,这伙人这是怎么回事,吹的这都是啥乱七八糟的?
金喜的脸也白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拦也拦不住,他们说是你说的,要吹喜丧!
金永年一听更急了,往起一蹦说,喜丧就是喜事儿啊?这不成心吗?说完就拔脚往里跑。
金永年闯进来,按住这个又按那个,最后干脆扑过来一把夺过金尾巴手里的唢呐,这才停下了。
金永年歪着脑袋问金尾巴,你是不是成心?
金尾巴不慌不忙地说,我一来,就问过你的心气儿了。说完一挥手,几个人也不等吃饭,收拾起家伙就走了。 
第8章
这几天,张少山的脑子又有点儿乱。
本来从镇里开会回来,想了几天,已经把思路捋顺了,后面要做的事也有目标了。可再想,好像还是有点儿含糊。给二泉已打了电话,叫他回来。二泉虽没明确表态,可听他的意思也已经答应了。但放下电话再想,叫二泉回来,又干吗呢?
偏在这时,又乱上添乱。
这天下午,张少山突然接到县水务局的电话,让他立刻去一趟。张少山接了电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平时跟水务局并没多少来往,他们找自己会有什么事?赶到县水务局已是傍晚六点多钟,来到水政执法科,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靠墙长椅上的金尾巴。金尾巴一见张少山来了,立刻站起来说,行了,我们村主任来了,我能走了吧?水政执法科的科长是个大胖子,过来一伸手把他按回到长椅上,哼一声说,先等会儿,你的事还没说完,不能走!
张少山看看金尾巴,又看看水政科长,问,到底出啥事了?
水政科长朝对面的椅子指了指,让张少山坐下,然后才说,这事儿挺严重。
张少山回头问金尾巴,你又惹啥祸了?
金尾巴低着头,不说话。
水政科长说,他这回这祸可惹大了。
金尾巴这伙响器班儿的人平时没事,就凑在一块儿喝酒。但喝酒不能干喝,还得有下酒菜,总去街里的小饭铺儿又去不起,就只好自己想办法就地取材。响器班儿里有个吹笙的,叫金毛儿,最会扎蛤蟆。后来又抓螃蟹,晚上点个汽灯,放在河边,水里的螃蟹一见灯亮儿自己就往岸上爬,只要等着捡就行了。但螃蟹比蛤蟆少多了,经常一晚上也逮不了几个,总不够吃。前一天的晚上,金尾巴和金毛儿几个人又去河边照螃蟹,直到半夜也没抓到几个。回来时路过南大闸,金尾巴突然有了主意。这南大闸建在河堤上,闸里是梅姑河,闸外是南大渠。这时,他发现南大闸的外侧是一个不大的水坑,水坑再往外才通着南大渠。想了想,就让金毛儿回去拿了几个两掺儿的大饽饽来,捏碎了扔在南大渠通这水坑的入口。第二天上午,几个人就带着水盆水桶又来到这里。因为头一天晚上在南大渠通水坑的入口扔了饽饽,引来渠里的鱼都游进这个水坑。这时已看出来,水坑里已经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鱼,一边来回游着噼噼啪啪地溅起水花儿。几个人一看高兴了,立刻动手挖土搭埝,接着就准备淘坑里的水。金尾巴虽然干正事不愿吃苦受累,但玩儿行,脏点儿累点儿都愿意,况且他是这伙人的头儿,这种时候也得以身作则,于是第一个脱鞋,挽起裤腿,索性跳进水里。别人一见金尾巴下去了,也就都跟着跳下去。但这几个人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玩儿得高兴时,已经让向家集的村主任向有树远远看见了。
向家集在东金旺的南边,两村相隔不到一里地,中间横着南大渠。南大渠既是界河,也是一条排灌干渠,两村的农田浇水都要用这条渠里的水。向有树这天上午去镇里办事,一上河堤,远远看见金尾巴这伙人正在南大闸的底下淘水,还把闸底的泥挖出来搭了一道埝,就知道他们在逮鱼。这个水闸不光用于排水放水,还跟大堤是一体的,金尾巴这伙人一挖,也就直接威胁到大堤的安全。河堤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块县水务局立的警示牌,上面有举报电话。向有树立刻就给水务局打了电话。水务局水政执法科的程科长一接到电话,立刻就带人赶过来。金尾巴这伙人这时已把水坑的水快淘干了,果然有很多鱼,眼看要到收获的时候了,一见水务执法的人来了,才知道闯了祸,赶紧都爬上岸,抱上衣裳提着鞋就一溜烟儿地跑了。只有金尾巴没跑。其实金尾巴也能跑,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也跑了,水政执法的人肯定就得追到村里,那麻烦就更大了,索性自己把事扛下来也就是了。水政执法的人先把金尾巴控制住,又对遭到破坏的水闸现场拍照取证,然后就把他带回县里来。金尾巴对破坏水闸的行为供认不讳,且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是自己想逮鱼,另几个人都是他花钱雇来的,跟他们没关系。水政科的程科长已看出来,这个叫金满帆的是这伙人的头儿,只要抓住头儿就行了。于是告诉他,他们把水闸的结构破坏得很严重,虽还没达到追究刑事责任的程度,但也要赔偿修复费用。金尾巴一听倒也不急,翻翻眼皮说,我没钱。程科长说,我警告你,赔偿经济损失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有钱没钱是你的事,如果拒绝接受处罚,我们就只能把你移送公安机关了。金尾巴一听,这才有点儿怕了,想想说,叫我们村主任来吧。
这时张少山听了,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年建南大闸时,东金旺和向家集两个受益的村子都出了河工,张少山也去了。他知道,别管水闸让金尾巴这伙人破坏成什么样,肯定不会是赔个千儿八百就能了结的事。可现在村委会已经穷得叮当响,还别说千儿八百,就是拿个几百块也如同是从身上割肉。最可气的是这金尾巴,自己带人闯了祸,捅了这么大的娄子,现在却把这个“锅”甩到村里来,让村集体替他背。心里这么想着,狠狠瞪了金尾巴一眼,扭头问程科长,赔偿水闸的损失,大概要多少钱。程科长一见张少山认了这个账,就说,其实不完全是赔偿损失,这个赔偿也包括罚款,也就是说,还带有惩罚性质。国家对这种破坏水利设施的行为,有明文规定。
张少山问,明文规定是多少?
程科长说,县水务局会送达正式的罚款通知,你们回去等着吧。
张少山回头冲金尾巴说了一句,走吧。
说完,就起身头前走了。
第9章
县水务局并没送达罚款通知。几天以后,程科长又打来电话,说,他们研究了,让东金旺村委会代缴这笔罚款确实没道理,既然金满帆没钱,也可以采取别的处罚方式。张少山一听高兴了,本来这几天还一直为罚款犯愁,金尾巴这伙人惹了祸,让村委会给缴罚款,这确实说不过去。这时一听赶紧问,别的处罚方式是什么方式。程科长说,说到底,罚款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还是要以教育为主。张少山一听立刻表示赞成,连声说,对对,这话对,得让他们真正接受教训。
程科长说的另一种处罚方式,是让金尾巴去河堤上巡逻。这时正是为过冬小麦上春水的季节,但又是枯水期,县水务局虽然对梅姑河沿岸村庄的农田用水管控很严,可还是经常有人偷偷放水。水政执法部门不断加大巡查力度,但毕竟人手有限,也就总是顾东顾不了西。针对这个情况,局里就决定采取一项新措施,简单说就是“以劳代罚”,凡是违反有关水务管理规定,本该处以罚款的单位或个人,也可以选择以在河堤为水利执法部门巡逻的方式代替缴纳罚款。巡逻时间,根据情节的严重程度暂定为六天至十五天。张少山一听这个办法挺好,这一来不光村里不用代缴罚款,也可以让金尾巴这伙人直接去接受处罚,省得他们整天在村里游手好闲,再到处惹是生非。
这一想,当即在电话里说,行,就这么办。
让张少山没想到的是,金尾巴只去了一晚上就跑回来了。他这里刚回村,程科长的电话就追过来。程科长在电话里说,现在对这件事的处理已经是网开一面,如果金满帆再这样得寸进尺,我们就真得该怎么办怎么办了。
张少山一听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程科长显然很生气,在电话里说,这天夜里,金满帆和另外三个人分在一组,然后这四个人又分成两个小组,以张伍村为界,一组沿河堤往北,另一组往南。金满帆和张伍村的一个人是往北。可到了后半夜,金满帆就不见人了。张伍村的人在堤上堤下找了几趟,还是不见金满帆的人影,只好一个人先回来了。天大亮时,程科长来了,一听这个情况,立刻紧张起来,倒不是别的,担心金满帆夜里在堤上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如果一脚踩空,骨碌到河里就麻烦了。于是赶紧带人又沿着夜里走的路找回来。正走着,就听见一阵打呼噜的声音。朝河堤下面一看,有个用苇席搭的破窝棚,是头年夏天种西瓜的人住的。几个人下了河堤过来一看,果然,金满帆正躺在这破窝棚里睡觉。
张少山一听,挂了电话就来找金尾巴。
可在村里找了一圈儿,也没见人影,连他平时一块儿玩儿的那伙人也一个都不见了。显然,是得着消息都成心躲了。这时程科长的电话又打过来。程科长在电话里说,金满帆如果不来,你们村就得再出一个人,人不来,罚款也不缴,这件事就只能交有关部门处理了。张少山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还别说交有关部门处理,这事一旦传扬出去,就又得让人当成话把儿。可这时金尾巴这伙人一个也抓不到,让村里别人去,又没这道理,肯定派谁谁也不去。想来想去,最后一咬牙说,好吧,甭管怎么着,我村里今晚去一个人就是了。
这个晚上,张少山只好自己去了。
张少山替金尾巴这伙人去河堤上巡逻了几个晚上,虽然没逮着偷水的人,但也有收获。夜里大堤上很静,一个人走着,正好可以静下心来想事。这一想,也就渐渐都想明白了。
这次叫二泉回来,其实也就是为这个金尾巴。
在东金旺,金尾巴也不是没怕的人。平时虽然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见谁都充大辈儿,一口一个“我是小爷,我怕谁”,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他最怕二泉。
二泉的脾气和茂根还不一样。茂根是爱说,嘴敞。嘴敞的人心也就浅,平时遇上高兴或不高兴的事就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但二泉不是,不说,甭管遇上什么事,也就永远看不出他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金尾巴最怵二泉的,也就是他这个不说话,平时总黑着脸,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当初二泉放弃高考回来之后,发现村里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越是不爱说话的人,对周围的环境也就越敏感。二泉觉着这里边肯定有事,就来找茂根。这时茂根才告诉他,村里都在议论,说二泉这次回来,是因为在学校跟一个女生搞对象,不知怎么搞出了事,好像还把事情闹大了,因为受了处分,所以才没参加高考。当时学校确实有一个低一级的女生,叫金桐,一直主动接近二泉,其实就是想追求的意思。但二泉正一心准备高考,根本没这心思。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叫金桐的女孩儿是西金旺村的人,二泉也不想跟西金旺的女孩儿扯这种事,所以也就总是礼貌地故意躲着。金桐长得挺漂亮,在学校是公认的校花,平时都是别的男生追她,这次反倒被二泉拒绝了,就感觉受了侮辱,据说偷偷哭了几次。后来这事就在学校传开了。但这件事仅此而已,根本不存在闹出事,还把事情闹大了。二泉听茂根一说,脸立刻黑下来,问,这话是谁说的?茂根知道二泉的脾气,忙说,你看你看,我就不该告诉你,其实是无所谓的事,清者自清,谁爱说就让他说去。二泉说,不行,我必须弄清楚,这话到底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
茂根说,我真不知道。
二泉说,好吧,你是听谁说的,你总该知道吧?
这一问,茂根就没话说了。
二泉说,你要是不说,我就一个一个捯,我就不信捯不出来。
茂根一看二泉的拧脾气又上来了,也知道,他刚从学校回来,把已经准备得好好儿的高考功课都扔了,心里肯定正难受,于是只好说,好吧,那就告诉你吧,不过,你不许急。
二泉说,你说吧。
茂根这才说,是金尾巴说的。据他说,是去张伍村,听那边人说的。
二泉一听没再说话,扭头就走了。
当天晚上,村里开全体村民大会。平时召集这种会很费劲,但这个晚上农村商业银行的人过来,要为大家讲解办理医疗保险卡的事,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所以能来的人也就都来了。正要开会,二泉来了。显然,二泉是故意挑这个全村人都在的时候来的。他黑着脸径直走到金尾巴的跟前。金尾巴这个晚上挺兴奋,正比比画画地跟几个人说话。二泉来到他跟前,伸手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一使劲把他揪起来。在场的人一看,立刻都不说话了,会场一下静下来。二泉问金尾巴,我这次从学校回来,是因为搞对象出了事,在学校挨了处分才回来的,这话是你在村里说的?金尾巴一听二泉问这事,就知道他急了。但这时当着一村的人,当然不能示弱,就一梗脖子说,是啊,没错儿,是我说的。
二泉问,你是听说的,还是看见了?
金尾巴含糊了一下说,我,是听说的。
二泉又问,听谁说的?
金尾巴翻翻眼皮,这你甭管。
二泉说,我今天告诉你,你听清了,以后有谱儿的话说,没谱儿的,别乱说。
金尾巴嘁的一声,这你管不着,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
他这么说着,并没注意二泉的手里。这时,二泉已掏出一贴伤湿止痛膏。这伤湿止痛膏其实就是一块巨大的橡皮膏,有一巴掌大小。二泉撕下粘在上面的塑料布,没等金尾巴看清,叭地就糊在他嘴上,粘得还挺结实,看上去就像戴了个口罩。金尾巴没料到二泉会来这一手儿,嘴给糊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一边呜呜叫着,伸手想把这伤湿止痛膏撕下来,可刚一撕,立刻疼得把脸扭歪了。金尾巴从小毛发就稀,可到了这个年龄,嘴边也长出了稀疏的胡子。胡子又黄又软,只是一层茸毛。这时一下都被伤湿止痛膏粘住了,稍一揭疼得钻心。二泉看着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现在说的话,你记住,我在学校从没搞过对象,跟谁也没搞过,我不参加高考,是因为家里的事,听明白了吗?
金尾巴的嘴让伤湿止痛膏糊着,只是瞪着二泉。
二泉又说,你以后再敢胡说八道,我就不用伤湿止痛膏了,用狗皮膏药糊你的嘴!
说完,伸手一使劲,刺啦一下,就把伤湿止痛膏撕下来了。金尾巴嘴边的这一层又软又稀的茸毛立刻让这贴伤湿止痛膏都给粘下来,看上去就像刚刮了脸,光光溜溜儿的。
这以后,金尾巴再见二泉,也就老实了。
张少山夜里在河堤上巡逻时,把思路重新捋了一下。要想让东金旺的这潭水活起来,还是得指着村里的年轻人。可眼下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也就是金尾巴这几块料,而且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金尾巴说起来脑子是有,能耐也有,用二泉他爹当年的话说,是一肚子歪才,就是没用在正道儿上。当初去天津打工一年多,本以为在外面学点儿本事,回来能把村里的年轻人带起来。可没想到,带是真带起来了,几个人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响器班儿,经常出去吹白事,还真吹出了一点儿名堂。这本来是好事,但毕竟不能当主业,更不能当玩儿,总还得干点儿正经事。这伙人都听金尾巴的,可从金尾巴这儿就没心思务正业,更别说什么“内生动力”。平时闲着没事除了喝酒,就是“斗地主”,再闲了就去南大渠逮鱼摸虾,还经常把村里闹得鸡飞狗跳。本来这一次,这伙人把南大渠的水闸破坏了,惹了这一场祸,张少山倒觉着是个好事。下游张伍村的经济是靠种槿麻起家的,头几年收了槿麻直接往外卖,后来就不卖了,村里自己搞起麻织品企业,织麻袋,也拧麻绳,听说最近还要提升技术含量,正准备进设备,要织麻席和麻布。张少山本来想的是,如果带着金尾巴这伙人专门去张伍村取经,先从学种植槿麻入手,他们肯定不去,可这回,如果金尾巴去那边的大堤上巡逻,也就正好是个机会。张伍村的村主任叫张大成,跟张少山的关系很好,如果趁金尾巴在张伍村那边的大堤上,去给他跟张大成接上头,再托付一下,以后金尾巴也就可以经常去张伍村那边取经。倘金尾巴真能带着他身边的这伙人在东金旺也搞起槿麻产业,至少是一条路,村里的经济也就能活起来了。可没想到,这小子是狗屎扶不上墙,竟然这么不长进。
张少山这时已经彻底想明白了,金尾巴这伙人能坏事,也能成事,至于成事还是坏事,就看有没有能降得住他们的人。这个人当然有,就是二泉。所以,这次叫二泉回来也就正当其时。他的角色就如同“钟馗”。倒不是让他打鬼,说白了,是让金尾巴有个怕的。
眼下在东金旺,就缺这样一个人。 
第10章
二泉没想到,在县城一下车,就碰上了张三宝。张三宝当年是县评剧团的琴师,弹琵琶,也拉中胡。二泉在县一中上学时,曾跟他学过弹大三弦,也算有师生之谊。另外,张二迷糊是张三宝的亲叔伯二叔。
张三宝正在小饭馆儿跟一个朋友吃饭,一眼看见正在街上走着的二泉,就出来叫他。二泉回头一看是张三宝,也站住了。张三宝知道二泉这几年去广东打工了,这时见他拖着这些行李,就知道是决定回来了。二泉说, 刚下车。张三宝估计他还没吃饭,就拉进饭馆,让他坐下一块儿吃。张三宝又给介绍,跟他一块儿吃饭的这朋友是当初评剧团的同事,姓苏,是拉低音胡的,现在上了岁数,早不干了。二泉一见给自己端来一碗板面,也就不客气,一边吃着问张三宝,眼下县剧团怎么样,是不是还在那儿干。
张三宝说,是啊,还在那儿,这几年剧团转企了,比以前好多了。说着又看看二泉,你在广东好好儿的,怎么回来了?
二泉的筷子停了一下说,嗨,一言难尽。
张三宝点了下头,嗯,可以想象。接着又说,我听少山姐夫说了,他也想让你回来。
二泉说,是。
张三宝忽然又笑了,说,前两天,少山姐夫跟他老丈人又打起来了,闹得还挺热闹。
二泉从碗里抬出头问,为啥?
张三宝说,其实要说起来,也不是啥大事,就是少山当这村主任,他老丈人一直看着不顺气,这回为点儿别的事,老爷儿俩就干起来了。
说着又摇摇头,嗨,清官难断家务事。
正说着,张三宝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说了几句,好像是剧团演出的事,最后又告诉对方,自己这会儿在哪儿,就把电话挂了。然后问二泉,你是还有别的事,还是回村?
二泉说,回村。
张三宝说,那正好,下午县剧团送戏下乡,要去张伍村,一会儿有车先拉设备,车马上就来接我,你正好可以跟这车,到了张伍村,我让他们再往前开一下就送你回去了。
说着话,老苏打个招呼先告辞走了。二泉和张三宝吃完了,也从小饭馆儿出来。
二泉在回村的路上,又听张三宝说,才知道张少山跟张二迷糊这回为什么吵架。其实说起来,起因也是一件好事。最近镇文化站为了助推文化产业的发展,开始在全镇的各村搞文化普查。发现东金旺的张二迷糊画的门神和财神有浓郁的地方民俗文化特色,很拙朴,虽是用笔画的,却又有当地传统版画的风格,于是没跟张二迷糊商量,就命名为“梅姑彩画”,准备打造成一个文化品牌。去外面参加了几次文化产品推介会,果然反响很好,天津的一家文化公司也表示出兴趣,想包装一下试试。但对方提出来,目前这个“梅姑彩画”的题材不行,还要再商量一下。张二迷糊画的门神是“钟馗”和“尉迟恭”,财神则是“四面八方一个中”的九路财神,也就是传统的“东比干,南柴荣,西关公,北赵公,西南端木赐,东北李诡祖,东南范蠡子,西北刘海蟾和正中王杨亥”。这家文化公司的人说,门神还好说,关键是这九路财神,已经不新鲜,大家普遍都知道,这个“梅姑彩画”既然是在梅姑河一带发掘出来的,最好能带有一些梅姑河沿岸的民俗文化特征。但这一下就把张二迷糊难住了。他画这“东西南北一个中”的九路财神,已经画了几十年,实在想不出财神还能长成别的什么样儿。就在这时,镇文化站的老周给他出了个主意。老周说,现在一直是这家公司找张二迷糊直接谈,这就成了企业跟个人合作,这种合作的形式本身就不对等,成了雇佣关系,这一来也就只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说什么就是什么,而镇文化站只能牵线搭桥,别的也不好插手。所以,老周说,能不能让张二迷糊跟村主任张少山说说,由东金旺村委会出面跟这家公司谈,公对公,也就对等了,谈得好就合作,万一谈不拢也可以另谈。老周说,这里还有一个问题,跟这家公司合作,怎么合作,合作多长时间,眼下还都是没谱儿的事。假如以后不合作了,村里也就有了经验,如果村委会给张二迷糊成立个工作室,自己也照样能干。
其实老周也是好意,而且他这主意仔细想想,还真行,倘若将来真能搞一个这样的工作室,张二迷糊再带几个徒弟,也就是一个文化产业。但老周却犯了个错误,他不该这样跟张二迷糊嘀咕,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张少山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不过老周也留了一个心眼儿,他知道张少山的脾气不光格涩,用天津人的话说就是个“愣子”,也早有耳闻,平时在村里不徇私情,干脆说就是六亲不认。他虽然跟张二迷糊是翁婿关系,如果自己真当面去说,再让他一句话崩回来,自己这个文化干部的脸面也就没处搁了。张二迷糊一听老周这主意,当然觉着挺好,想想应该也有把握,眼下镇文化站已经把桥给搭上了,跟这家公司也见面了,不过是让村里出个名义,暂时也不用做什么,张少山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可没想到,晚上张少山回来,一边吃着饭跟他一说,他还真不同意。张少山倒心平气和,对张二迷糊说,这事儿不能这么干,如果是公就是公,是私就是私,两下里不能掺和到一块儿。张二迷糊一听,把小眼睛眯起来问,你的意思,就是不行呗?张少山明白,张二迷糊这是在拿话往墙角逼自己,也已经有威胁的意思。他这时已经在等着,只要自己一说是,立刻就又得跟自己吵。但原则的事,吵也不行。他只好耐下心来说,您想想,如果让村委会出面去跟这家公司谈,而且谈成了,这个事儿到底算村里的还是算个人的?张二迷糊瞪起两个小圆眼儿反问,村里的咋着,个人的又咋着,这不是一回事吗?张少山说,当然不是一回事,问题是这里边还有钱的事,将来甭管赚了赔了,村里的和个人的,能一样吗?张二迷糊又紧逼一步问,就算是个人的,你现在整天跟跳兔儿似的在村里乱窜,煽呼着这家搞产业那家搞产业,不也是为让大伙儿赚钱吗?我现在有了现成赚钱的道儿,钱就摆在眼前,你咋倒不支持了呢?张少山仍然耐着性子说,支持当然支持,让我个人怎么支持都行。张二迷糊立刻冷笑一声,你个人支持?你现在穷得连屎都没的拉了,你拿啥支持我?张少山一听这话越说越没溜儿,也有点儿忍不住了,但还是压着声音说,不管怎么说,公私得分清,我不能拿着村委会的名义给你个人办这事。张少山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张二迷糊突然把捧在手里的粥碗叭地摔在地上,碗碴子飞得到处都是,也溅了张少山一脸的黏粥。张少山也吓了一跳,一下子蹦起来。张少山的麻脸女人坐在旁边,一直不敢说话,这时赶紧去拿了一条毛巾来,递给张少山。张少山知道老婆怕自己急,使劲喘了口粗气,接过毛巾把脸上的黏粥擦了擦。张二迷糊摔了粥碗,又扯着脖子嚷,给我个人办事儿,你说的这叫人话吗?我把闺女给了你,我是你老丈人!赚钱是我一个人花吗?我就是养条狗也懂得看家护院,不吃里扒外!
张少山没再说话,转身从家里出来了。
二泉听了这事,心里才有些恍然了。
张少山这些年一直是这脾气,如果他想让一个人干什么事,不会直接说,给对方的感觉只是建议,既然是建议,对方就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如果不听,他就会找机会再说,这样说几次,如果对方还不听,他也不勉强。而听了,他才会把自己的想法具体说出来。现在二泉明白了,这次在广东时,张少山突然打电话,让自己回来,他当时并没具体说让自己回来干什么。现在看,应该也跟村里的这些事有关。二泉想到这儿,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张少山并不知道自己在广东那边出的事,现在就是回来,还能帮他干什么呢?
二泉回到家,母亲一看他的手,只是流泪叹气。二泉强打精神,把手伸到母亲面前张开,又攥了攥,笑着说,现在跟好手一样了,回来的路上提行李,一点儿不费劲。
说完就帮母亲做饭。晚上吃了饭,就来找张少山。
张少山的家在村南,是个不大的院子。这里不是张二迷糊家的老屋。张少山一入赘,在村南又要了一块宅基地,重新盖了一明三暗四间正房,东屋两间,西屋一间。起初是坯屋,后来又翻盖成“穿鞋戴帽”。所谓“穿鞋戴帽”是梅姑河边的说法,也就是下面垒砖基,上面挂瓦顶,只有中间是土坯。这种房子不光省钱,还有很多好处,由于是砖基,也就像砖房一样牢固,屋脚不会被雨水侵蚀,挂了瓦顶,也就不用再年年抹房。二泉这个傍晚来时,天还没黑透,张二迷糊正坐在院里研朱砂。张二迷糊画门神和财神,用得最多的是红颜料。但别的颜料可以买水彩,唯有这红颜料,必须用朱砂。朱砂的红也是红,但这个红里还透出一层土色,也就是这层土色,才是“梅姑彩画”特有的土味儿。张二迷糊一般是去县城的中药店买朱砂。但药店的朱砂是配药用的,粗细不匀,也净是疙瘩,买回来还得研磨,然后再用筛面的细罗过几遍才能用。
这个傍晚,张二迷糊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就着院里最后的一点儿亮儿正抱着蒜罐子研朱砂,抬头一见二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哦了一声才说,你回来了?
二泉说,刚回来。
张二迷糊知道二泉来找张少山,就低头继续研朱砂。研了几下,才说,那人不在。
二泉明白,他说的“那人”,是指张少山,就问,去哪儿了?
张二迷糊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出去了。
二泉听出张二迷糊的话音儿不对,明显还怄着气,出去了,是出村了,还是出门儿了?但知道张二迷糊的脾气,不想再拱他的火儿,已经到嘴边的话还是又咽回去。
张二迷糊又抬头看一眼二泉,今天一大早,一个蹶子一个屁地走了。
二泉问,出门儿了?
张二迷糊哼一声,谁知道,兴许是。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0年11期)

[责任编辑  李兰玉]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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