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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舒飞廉:梦里的池塘(人民文学 2022-12)

舒飞廉 人民文学 2023-11-11
舒飞廉:一九七四年生,湖北孝感人,现居武汉,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出版有《飞廉的村庄》《云梦出草记》《阮途记》等作品。


梦里的池塘(节选)
舒飞廉

人民文学 2022年12期


再火热的夏天,也会过去。这几天长风起,秋云生,大雨落,酷暑豁然而解,伏天终于走到尽头。雨后的清晨,过金神村,上革新桥,去往澴溪对岸的五爱村,发现堤下数十亩荷塘中的荷花,已开得有些消停了,比起前几周高高低低、繁花密箭、崇光泛彩的盛景,就好像深夜星宿海的瑰丽灿烂,渐变而成为拂晓时分的晓风残月、星斗寥落。
除了金神村这一片,朋兴乡的罗坡村、星光村、旭光村,邹岗镇的白鹭塘村、王化村、牛迹村,也有大片的荷花园,红翡碧翠般镶嵌在青绿的稻田中,我傍晚由黄陂区走祁泡线、丰邹线、肖邹线回家,或者早晨去涂河集买菜,都能由车窗看见。或映着朝霞,或接着晚照,或沐浴着月色,都好看。最好是亭午时分,晴天瓦蓝,空气澄澈,阳光如注,一丝微风,丰盛的荷塘会显得特别的宽广、壮丽、明亮、华美、梦幻,好像盛夏原野中的一支交响乐。不仅是我,路人甲们也觉得好,常常有车停在路边,下来红男绿女,顶戴炎炎烈日,伸手划开热浪,女孩站在荷花前,男孩站在田埂上,摇来摆去,用手机横竖拍上好久。这蹭荷花的阵势,已经不输清明节前下乡来蹭油菜花的热度了。
我由车窗看,是一晃而过,虽则虎躯一震,也没有“涉江采芙蓉”“采之欲遗谁”的遐思。拍照的青年们呢?大概是停留五到十分钟吧,几个姿势处理好,就是加拍一段小视频,也够了。风景的确是好看的,像宫崎骏的动画片,精致的绿野,盛夏的光感被烘托到顶点,达到一年中的鼎盛,仿佛经过了数字技术的处理,是对仿真的仿真,因此成为让我们惊奇的高像素景观。在“像动画片一样有着动漫感的荷塘”停留一下,打个卡,是对的,哪怕是因此损耗一点儿内燃车的油、电动车的电。需要黎明时分,来察看分辨“风光蕊上轻,日色花中乱”的微妙变化,领会荷叶上那分开又合到一起的露珠里的禅意?或者找一条船,黄昏里划进荷塘里,体验“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的风景,在饱看了心上人“芙蓉向脸两边开”的美色之后,再慢慢构图拍照?再或者明月之夜,专门穿过稻田,冒着水蛇出没的风险,来荷塘边走走?好像都没有想过,我们其实并没有“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闲工夫。我们都在城里忙。
农人们种油菜,并不是为了给蜜蜂采蜜,也不是为了装点田园,更不是特意请城里人下乡拍照留念的。抛之撒之,生之长之,抽薹出莛,花开花落,又簸之扬之,蒸之榨之,无非是和合地力与种籽。冬天里半蛇皮袋油菜种籽背出门,初夏里几大桶菜籽油提溜进来,所以在实用的计算里,油菜花翻山越河的美,其实是偶发事件。亭午时分元宇宙般的莲花结界,那供奉神佛般的离合神光,可能也是一个意外。之前乡下也种藕,并不多,大概是因为莲藕像菊芋、土豆、红薯、蛾眉豆一样泼辣,池塘边随便点种,到冬天就可以摸上来好几担大藕。吃不完的,挑到集上,也卖不出什么价钱。这几年颇得村民的重视,将大大小小的池塘都开发利用起来,种田之余聊种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金神村木亭边还专门立起布告牌,说明这些“舞女的裙”“出浴的美人”的来路,其实是新开发的名叫“太空莲”的新品,往前追溯,说不定真可以跟“嫦娥”“神舟”们扯上关系。
这一回,倒并不是为了最后一卡车一卡车地拖走那种所谓“多一个心窍”的本地聪明藕,而是大伙盯上了藕带与莲子。我去汉口的沈阳路集市,明显觉得这几年入夏,菜摊上的藕带、莲子多起来。藕带上市是四五月的初夏,蛇出窿,藕出簪,好一点儿的藕带一二拃长,首尾的确有一点儿像簪子,又像换上一袭月白旧衣的鳝鱼公。二十元一把,水淋淋的,买回来剖薄片清炒,热油快火,颠锅翻勺,加干红辣椒、镇江白醋,当然是令人难以停箸的美味。莲子上市要晚一点儿,端午节后,菜摊上有,水果摊上也会有。守在菜摊后的大嫂大婶,得空就掰碎莲蓬窠,将取出来的莲米按老嫰大小不同,分成好几档,装在不同的塑料圆篮里,按斤论,三十元、二十元、十几元。第一等的莲子个头小,碧绿色,莲芯一点,春茶似的,也不苦,所以刳去绿衣紫里的皮,莲肉一粒,珍珠颗颗,鲜嫩清甜,圆美流转,爽脆弹齿,了无渣滓,好吃得不得了。与同时上市的麒麟西瓜比,西瓜多糖,不便宜,个头大,买一只西瓜的钱,以前都可去金神庙集上逮一头猪崽了。葡萄,所谓阳光玫瑰之类,绵软爆浆,又太甜。荔枝不甜,腴美多汁,但据说贪吃几颗,又易上火。所以武汉炎炎夏日,餐桌上的两件至味,都是由人家乡下的荷塘来供给的。金神村的人讲,太空莲开出的花的枝数,是普通品种的两倍,也就是说,产出来的莲蓬莲子,也会翻一番。从前乡村小孩们对对子,问“拳头巴掌手”,对的正是“荷花莲蓬藕”。从此后,藕带莲蓬藕,三样货色,样样皆可换钱,多好!
所以各村的池塘被征召来种莲栽藕,的确是无关风月,阿堵物使然哉。武汉之都,市民的口味由从前的川菜、湘菜与重油厚酱的本地菜慢慢转向,最近淮扬菜与粤菜都有了伸脚的余地;就是吃火锅,也不再一味是鲜香热辣的重庆流成都流,小海鲜打边炉之类的粤海潮汕风味也风行起来。这些都说明,大鱼大肉、酒足饭饱之余,终于也可以像宋人一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豆腐、竹笋、松茸、鸡枞的确是比东坡肉、周黑鸭还要香之类的话,也吹进了讲究轻奢风的食客们的耳朵里。无论如何,“清味”“本味”终得登顶城市的大众点评榜单。当然,天天炕豆腐、炒藕带,餐餐煎松茸、吃莲子,至清到无鱼无肉,饥肠辘辘,也是不行的。清味终归筑基在温饱之上,是那一点点空出来的东西,“掉妖”的、替补的、多余的、金贵的、无用的,就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样。所以我们武汉,鱼肉的厚滋味,也还是讲究的。这一份讲究指向小龙虾,万松园、沙湖路,或酱烧,或卤制,或清蒸,或麻辣,千万滋味归焉,如江汉朝宗,遂令小龙虾成为舌尖上的三镇担当。整个盛夏,我们的味蕾,岂非就是在莲米的“清味”与小龙虾的“重味”之间滑动往返,忙得不亦乐乎?大嫂大婶们剥下的莲蓬窠可堆出磨山,食客们剥下的大虾头就填不满东湖?
可见眼下乡村的田园地理,无非是由城市的餐桌建构出来的。种稻种麦、红薯玉米、果园茶园、各种蔬菜,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行时,都瞒不过诸农户与乡村合作社大哥大嫂们的法眼。田地如此,水面也是如此。水库一汪碧水,饮水思源,接入城市的供水管道,动不得;河港沟渠流水排涝,不管它;池塘呢?从前大别山西南麓,云梦大泽遗下的,星罗棋布,镶嵌在河畈、围绕着各个乡塆的池塘,长着青草、浮萍与马齿苋,可以洗衣裳、洗菜,也可以钓鱼,各种野生的、奇奇怪怪的鱼,你很难猜出是哪一种鱼在小心翼翼咬着你用母亲的缝衣针弯成的鱼钩。现在这些池塘,多半是开着挖土机、剪着朋克头、戴着墨镜的小伙子们来清理整顿,变形金刚一般,挥舞大铁钳子,去魅除魔,改造成标准化的鱼塘、藕塘与虾塘了。池塘边的杂花草树被铲除,青蛙水蛇被吓跑,塘埂、塘陂与塘底可能会被浇筑成不再透水的水泥,鳝鱼甲鱼之类,再也不可能悄悄躲在深不可测的泥淖里过冬,而被消杀处理过的塘水,已不能再同时生长水草、蝌蚪和蚊子与蜻蜓的幼虫。被星光与萤火虫的尾灯照亮的池塘,与被光伞一般的太阳能灯照亮的池塘,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后者其实已经不能说是“塘”,而是某种景观,是一些颇有效率的“工厂”与“车间”了。
对,这些“水面车间”的前身,作为野生的池塘,曾是我们这些野生的孩子学游泳的地方。没有教练,也没有蛙泳培训班,暑假里、三伏天、双抢后的黄昏,我们差不多都是光屁股泡在池塘里。先是抓着岸边裸露的树根蹬腿,然后松手踩水,慢慢向着齐腰深的地方试探划去,终有一天,可以用狗刨式的矫健泳姿横渡数丈宽的家乡池塘。那一份狂喜,难以忘记,差可与你后来在武汉长江大桥下,在江豚们的围观下,奋勇游过长江比美。事实上,有多狂喜,就有多危险,几乎每一个孩子的记忆里,都有童年的玩伴淹没在池塘里,几乎每一个村庄的池塘,都曾淹死过少年与妇人。一个叫保红的堂兄,与我同年,就是某年夏天在我们村东的池塘里淹死的。他长得韶秀、清俊,眼睛像龙眼核似的,两三岁时,生产队里开夜会,杉树林里,他会被伯妈婶娘们抢着喂奶,在馨香的松油火把下面,抱来抱去。每一年七月半,鬼门开,放河灯,那些在水面上载浮载沉的河灯多半就是祭献给他们的。他们多像兰姆在《伊利亚随笔》里提到的“梦幻中的孩子们”!现在这一片新月形的池塘已被志红承包下来。志红五十多岁,是保红的哥哥,比保红大两岁,之前在哈尔滨刷墙。有一年大年初一,村里互相拜年,我在村巷里遇到他,与他握手,他的手好像被水泥与石灰腌过一样,粗硬有力。这几年他年纪大,刷不动了,回乡继续种责任田。他将池塘改造成了标准鱼塘,塘边的水草捞除一净,围起簇新的铁网丝,塘中央插着小红旗。现在莫说是孩子们偷偷去玩水,这么多年,村里恐怕连一只鸭子都没有在这里打湿过鸭掌。
村东池塘的塘底颇多沙粒,我们自己做房子,也常在塘底挥锹取沙。据我父亲讲,这条池塘早先是老澴河的河道,有老底子。澴河发源于大悟县境内外的大别山系中(灵山),将其中恒河沙数的沙石携带到我们河畈地,是可能的。由大别山发源流向西南一侧的河流,自东向西有蕲水、浠水、巴水、举水、倒水、滠水与澴水,澴水最西,东岸是大别山的丘陵,西岸则是云梦泽的台地,所以它向西流出山岭,沿着山脚绕着大别山,由孝感市南的城隍潭折转向东,汇入由大洪山发源、经随州安陆流来的涢水(府河),至武汉市东郊天兴洲附近注入长江,走出来的确是一条弓背一样“半环”的路线。又因它的河岸紧贴着大别山的坡地,所以过一段时间,就向西边挪一点儿,滑向云梦泽,发生一次改道,这种情形是可以推想的。事实上,江汉平原上的很多湖泊,正是大大小小的河流改道后遗留下来的踪迹,所谓千湖之省的“千湖”,多半就是老河流们正在日光月光星光下散步的幽灵。我们村名叫郑家河,即是由先祖截取出澴河老河道中的一小节,在河边开荒种稻麦,辟地成村的。村东池塘南头稍宽稍深,我们游泳时爱去,北头则平浅如碟,从前长满了野生的芦苇,家里养的鸭子们爱去。那是一种低矮的芦苇,更准确地讲,是“荻”。《左传》里,楚国不向周王进贡苞茅,引发出“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的外交事故。这个苞茅说不定就是荻。我们在池塘南头学游泳,鸭子们就在池塘北头的芦荻林里划水、交配、打架,偷偷将鸭蛋生在苞茅丛里。在游泳这一项,鸭子们都是圣人,生而知之。
我们的祠堂名叫“书带堂”,这个名字可能是出自东汉郑玄的典故,他老人家在山东高密的不其山里读书,“上有古井,不竭,旁生细草,如薤叶,长尺余,坚韧异常,土人谓之康成书带”。芦荻的叶片也硬得很,但是又长又宽,像槐如大伯的大锯的锯片,恐怕不能做书带,与荷花瓣一样,晒干剪成段,做书签是没问题的。书带堂立在澴河故道边,说明我们族人的流布,是由山东高密的故地,遭逢南北朝的动荡,迁移到了南方,又经过宋元之交的动荡,由江西安徽的丘陵中,辗转西迁到云梦泽畔的湿地,而黄河,而淮河,而长江,播撒屡迁,也是“散步的幽灵”。由书带堂出发,沿一条正西的大路走三百多米,也有一片池塘。如果说紧贴村塆的池塘有一点儿像上弦月,村西池塘的形态则有一点儿像下弦月。有时候村里的老人也将西池塘叫“旧港”,将更西的一条尚能泄洪通水的小河称之为“新港”,这说明西池塘可能是一条废弃拥塞的人工河。我们村两百余亩水稻田,多半就分布在这一条下弦月般的旧港四周。
水稻喝水,汩汩然,滔滔然,不亚于水牛。我们种的是双季稻,所以一年要上水很多次,不是浇水滴灌,是大水浸漫。龙王调皮、打盹,天上的雨水不能应急的时候,就得由旧港中抽水。黑人大伯的柴油抽水机轰隆隆吼上两天,池塘中的水就会干到底朝天。塘水下降到齐腰深的时候,就是我们拿着小抄网去捉鱼的大好时节。全村的孩子,不分男女,在泥水里匍匐着,那些左冲右突的鳜鱼、鲫鱼、黄牯鱼、鲦鱼、黄鳝、泥鳅穿裆过胯,双方觌面相逢,除了螺蛳蚌壳,所有有鳞片的家伙,都会被收进高低不一的鱼篓子里。等到塘水被完全抽空,发动机安静下来,可能最后几只菜碗大小的乌龟与甲鱼,都会被运气好的同伴发掘到,由泥洞里揪出来,脖子长长地乱绕乱晃。真的一条鱼都没有了吗?黄昏的微光里,持网四顾,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泥猴子,沾着鱼鳞,一身的泥浆,腥气扑面,不就是二三十条大鱼吗?
这一场隆重的“旧港捉鱼节”,大概会发生在八月初插晚稻秧之后,第一次上水的时候。之后旧港露出塘底,三伏天里,晒了几天的河蚌与螺蛳又腥又臭,不久就会被夏天的又一场暴雨注满;再之后又被黑人大伯的抽水机抽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不会再有小孩子提着抄网与鱼篓飞奔而来了。可是到第二年的八月,“捉鱼节”依然可以“隆重举办”,池塘里仍是人声鼎沸。小时候,我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就是我们明明将旧港“竭泽而渔”,像头发中的虱子一样,用篦子篦得干干净净,又如肚子中的蛔虫,以宝塔糖清理到断子绝孙,这一批新的鳜鱼、鲫鱼、黄牯鱼、鲦鱼、黄鳝、泥鳅又是由哪里来的呢?这一个没有收入《十万个为什么》中的问题现在难不倒我了:每一个乡村池塘的淤泥里,都已经攒下了各种鱼类的卵,这些像苋菜种籽一样细微的鱼卵,它们的父母虽然已经不幸“进贡”了我们与我们父母的口腹,但池塘是更加温暖而深广的子宫,它负责在来年的春天,卵湿化生,在春水里养育下一代无穷尽的鱼儿。其他蚊蝇、蜻蜓等各色昆虫的卵,亦复如是。还有,春夏涨水,江河皆满,每一条沟渠都是相通的,每一只云梦故泽中的鱼虾都有互通有无、远嫁近娶、重新安家的机会。
环绕旧港的塘埂大概有两里多长,因为担心大树挡去稻田里的阳光,生长与躲藏虫子,所以没有种桑树、柳树、枫杨、白榆之类的正经树,因此成为我们放牛的地盘。牵着家里的黄牛,让它老老实实地绕着池塘吃一圈草,下埠头喝一阵水,可以让它背上的“草凼子”与“水凼子”都鼓起来;如果它一心玩耍,没有好好吃草,就牵着它再啃一圈、再喝一次水,这左右两个小坑,就会像内功绝好的侠客前额两侧的太阳穴,胀得满满。有无数张牛嘴的啃吃,塘埂与塘坡上的杂草自然很难长得深邃茂密,一般的杂树如乌桕、构树,种籽被鸟雀排泄散布,刚刚长成树苗,亦会被长长的牛舌头卷走。我记得塘坡上,好像只有三种灌木,一是野蔷薇,浑身是刺,牛哪里敢碰,因此得以认认真真地发芽长叶,五六月份开出很好看的粉红色的小花;二是一种小树,叶片还好,但枝条上长着缝衣针一般的尖刺,后来我查书,知道是枳树,橘生淮南竟也变成枳,我们老家的乡塆,在汉水以东,大别山以西,淮河正南;第三种比枳树更矮,叶片簇拥成一蓬,叶片像一个扭扭捏捏的“丑”字,四角上都长着尖刺,冬天的时候,能结出通红的红豆般的细小果串,果粒的外皮啃起来,还有淡淡的甜味。我查书后知道是枸骨,现在我住的小区的门口,就有好几蓬,长得像圣诞树似的,就是一个刺客堆,我估计没有哪只鸟,会喜欢它们。
我们就读的初中,离这条旧港也不远,哪怕是在旧港最偏的西北角,也可以听到舒鹤林校长敲铁轨钟召集我们上课的当当钟声。所以课间我们会跑到旧港来玩,斗鸡、拍烟盒子、打扑克、偷看小说、找翠鸟、盯着塘里冲浪的鲦鱼发呆,远离老师的眼皮子,将剩余的精力发泄在塘埂上。一般女生不会来这里,所以它有点儿像男孩们的会所。初三的时候,自习课多,我们待在塘埂上的时间也特别长。我记得有一次,一位黄家河的同学,黄少宇,他比我发育早,长得也高,在稻田边一丛枸骨下面,执意要让我们看他的“身体”,炫耀他已经成年,而我们还滞留在童子阶段。黄少宇毕业后去参军,复员后成为小学语文教师,现在是某小学校长。除了邀请我们参观过他的“身体”之外,他还说前面那个“拳头巴掌手”的对子,除了对“荷花莲蓬藕”,还有另一种下三路的成人版对法,此处略去不提。
前些年重修水利,整理标准化的农田,不再需要从旧港里抽水了,所以旧港得以告别一年三四次赤条条露底走光的尴尬,里面的乌龟甲鱼,也可以慢慢由拳头大长到菜碗大,再长到脸盆大,走上修仙的正路吧。黑人大伯带着当年打着黑布伞下四川来我们村的黑人婶,在塘边盖了一座两层的红砖房,养了一条黑狗,种了好几丛毛竹,顺势也承包旧港做了鱼塘,小龙虾与家鱼混着养。有时候我散步经过,就在竹丛前面,抽他发给我的红塔山烟,那条狗就在我身边好奇地摇尾巴。去年听说由陶庙村、革新村、群兴村过来,有了新的修路计划,恰好要由旧港上通过。黑人大伯的房子拆掉了,很快挖土机与水泥车就轰隆隆开过来,在填平的旧港之上立起一排排水泥柱,准备浇灌起由汉十高速引出的公路桥。据说这一条路就是武汉城市圈最外围的通道,算起来,是武汉的第六环还是第七环?没想到小时候我们捉鱼、放牛、读书的地方,就在城市圈的弧线上,不久,这些记忆源发地就会被水泥和沥青涂抹掉了。
以上是几个池塘史的案例,其他不提也罢,就像澴河上已经消失的过渡船,当年我们为船上的竹篙制的字谜是:“往事如烟休提起,提起泪洒江河。”我想起来,除了鱼塘、藕塘、虾塘、修路之外,还有几个池塘被改造成了泳池。我开车去孝感,走107国道,由肖港镇到朋兴乡的国道东边,已经开发出来好几处游乐园,路边密密麻麻地摆出泳衣泳裤与游泳圈,围墙内传来戏水的欢声笑语。住在乡下的孩子、城里来的孩子,分别由父母带领着,骑摩托车,在暑假的下午,买泳圈、泳衣,订门票,来这些泳池里相会,由高高的跳台上跳跃下来,学习蛙泳、蝶泳、自由泳。这些孩子摆脱了水鬼与水草的纠缠,也不会像当年我们那群狗刨少年一样,晒得乌漆麻黑,秋季开学时,老师们都要愣半天,才能依次将我们认出来。
数字照进神话,乡土变成社区。这些晴空历历下种植太空莲的荷池、增氧机搅起小喷泉的鱼虾塘、铺满天蓝色瓷砖波光荡漾的泳池,飞廉兄,与你们三十年来,常常入梦的、野生的、生态的、乡村的、危机四伏的青草池塘比较,何如哉?云梦泽起起落落,由一片大湖,破碎成为江汉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湖泊,如果说它是一条被困住的龙的话,那这些湖泊与池塘,就是它大大小小的鳞甲。现在这些野生的龙甲,都已经被“去野生化”了。
恐怕我们这一代人童年记忆里云梦泽的池沼,也算不上真正野生的。我们肖港镇西边的邻居是陡岗镇,中间隔着澴河,我常开车过胜利桥,去陡岗镇上的桥边餐馆吃晚饭。餐馆由婆媳两人打理,已经有二十几年了,婆婆徐娘半老,媳妇文君当垆。席间常常有镇小学、初中的语文老师,及县作协的会员。爱写散文、市职业学院的老冯有时候也会来,他介绍我认识算命先生树堂,小镇上的哲学家、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和我一样,也爱戴草帽。树堂会唱道情,也能讲当地民间故事,他对伍子胥传说的喜爱,不亚于冯至先生。春秋时代,大概与孔子同时代的将军伍子胥由楚国郢都的血海里逃出来,往今天苏州一带的吴国奔逃。我猜可能的路线之一,就是取道今天的钟祥、京山、安陆,抵古云梦泽荒僻的边境,过汉水、涢水,到达我们澴水,然后进入大别山,由滠水、倒水至举水,然后沿举水上溯淮水,一夜白头过昭关脱离险境。在澴水边留下的故事,是他在大大小小的池沼河流中间迷路,得到少女与渔翁的指点,才能如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忒修斯一般,由江河川泽的迷宫里逃出来。少女与渔翁为保守他这个人中龙凤的秘密,都毫不犹豫地自杀成仁了。其中的少女,就是在与澴水交界的女儿港里跳水自杀的。女儿港就从我们吃饭的婆媳餐馆门前流过,往前流一里多路,逝者如斯,再由六门闸汇入澴水。伍子胥这一路逃亡的辛劳,并没有瞎子点灯白费蜡,若干年后,他与孙武领吴兵来袭取楚国,在汉水边佯败,然后引动楚军来追,吴兵退军的路线,恐怕就是当年伍子胥大人逃亡的路线,直到回退至举水中游的山间平地(今天麻城市城郊东北),才有“柏举之战”。三万吴军居高临下,红壤赭原,长车深草,以逸待劳,在三面环山、一面开口“玉玦”形口袋绝地,大败二十万楚军。在我们涢澴滠倒举诸水间的池沼川河里跋涉行军数月,的确是耗尽了楚国将士们的精血。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2期)
[责任编辑 刘  汀]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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