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庭一九九三年生,广东澄海人。北师大在读文学博士。作品见《花城》《山花》《芙蓉》《作家》等刊,入选《2019青春文学》等选本。曾获两届广东省高等院校校园作家杯首奖、首届全国大学生汉语创意写作大赛银奖等奖项。表哥去世三年后,我又一次看见了他。不过这一次,是在银幕上。他在一部烂片里演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跟在文身大佬身后龇牙咧嘴,做出凶狠的样子。他染了黄毛,赤裸着上半身,如果不是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我根本认不出那是他。大佬同对方讲数时,脏话占七,内容占三。咩咩咩咩咩,大佬激动起来,表哥就把手中的水龙管拍得当当作响,好像这样就能吓到对方。讲数后的第一次打斗,导演给了他两个特写。我把电影又重新看了一遍,没再找到他的其他特写。混战的时候,好几个镜头都有他,但是人太多了,看不清楚。后来两个帮派之间还有两次打斗的场面,所有的马仔都在,唯独他消失了。在片尾的演职员表,我找到了答案。一开始我以为因为他只是个茄喱啡,所以演职员表没有他的名字。毕竟在这一行,名字有没有在演职员表出现是两码事:上了,就是演员;没上,就是领饭盒的茄喱啡。很明显,他属于茄喱啡。演技不怎么样,出现频率也低。最后我还是找到了他。他的名字出现在美工组那一栏,跟在一个美工大佬的后面。在电影里,他是江湖大佬的马仔;在剧组里,他是美工大佬的马仔。让我惊讶的是,他用了艺名,准确来说,那是一个昵称。我们都这么叫他——他出生在香港,除了爸妈是潮汕人之外,他是实打实的香港仔。他这辈子,从出世到过身,都在香港。即使是在美国读大学那几年,他也住在妈妈家,吃着妈妈做的菜,过着一种标准的华人生活。虽然他英语很好,也热爱各种运动,但美国对于他,更像是一场异国旅行,够趣味、够新鲜,但待的时间最好别太长。毕业两年后,他从加利福尼亚回到湾仔,先是在设计公司待了几年,摸清了管理的门道,也攒了一笔小小的启动资金,然后就出来单干了。公司的选址没太费工夫,就选在观塘。他没想到在那里一待就是二十年,最后也在那里,结束自己的一生。他去世后,我爸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参加他的葬礼,我拒绝了。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我去了,是不是有机会更早地发现他生命的另一面,这场寻找也会提早几年开始;又或许当时的我听一听,也就过去了。不过谁都知道,抽掉逝去的时光里的某一个片刻,就足以让现在这个世界完全坍塌。还是相信莱布尼茨说的吧,他说,上帝在所有的可能世界里,给我们挑了最好的一个,就是我们此时此地所处的这个世界。所以,也许在另外一个世界,在小径花园的不同分岔上,我发现的是他作为设计师的一面,也许因为抑郁症去世的人是我。我爸打来电话的那个下午,我正在台东的海滩上躺着。我和当时的女朋友在台湾旅游。我们从高雄出发,坐着火车绕过垦丁,来到岛屿的另一边。在这里,我见到了不一样的海。台东的海跟我此前见过的海都不一样,大大小小的灰色的石头布满了整个海滩。海滩上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我们把衣服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光着身子,拿着手机在海滩上行走。我们追逐了一会儿,累了就并排躺下。光溜溜的石头上,还残留着涨潮时的水迹。时值傍晚,阴阴的天吹着微微的风。她躺在我旁边,我已经不记得我们聊了什么,可能关于海岸,可能关于死亡。那时候我还年轻,世界平展如春日的野餐桌布,盛满刻意的美好景观。我并不真的知道死亡为何物,更没想过往后的几年,我要靠抗抑郁药物维生,在情绪的海洋里沉浮。总之,表哥坠地的那声巨响,还未真正传进我的心里。手机铃声响起时,我们都吓了一跳。是我爸。前几天,他和叔叔从潮汕出发,到香港去参加表哥的葬礼。想必现在是葬礼结束的时候了。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又看了看远处的衣服。我想,我是不是该把衣服穿上再接电话比较好。算了。电话那头传来我爸的声音。他问我在哪儿。我看了看女友,她看上去好像睡着了。我说,在海边。他说,是!为了盖过周围的人声,他提高音量,拉长调子。我问他怎么了。女朋友惊醒了,她以为我在跟她说话,也问我,怎么了?我看向她,把食指放在嘴边。她意识到我在打电话,于是安静了。一波潮水漫了上来,浸湿了不远处的海滩。我爸说,追悼会来了很多人,办得非常圆满,大家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是那个时候,风突然停了,一颗石子自己蹦蹦跳跳,滚进了大海。后来,我总在心里反刍这个片段。吞没一切的海浪声像白噪音一般,擦去了喧嚣与宁静之间的界限。我爸为了盖过人声而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告了表哥一生的终结。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一开始我以为是环境出了问题,我不应该在海滩上赤着身听到这个消息。后来我发现,这不是问题所在。问题的关键在于,所有宣告生命终结的仪式与生命本身的重量之间的不对称。这种不对称让我觉得,一个人的生和死,未免都太随意了。有时候,这种随意让我觉得生命尽可挥霍。如果真是如此,表哥的死又有什么可惜?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现了一个值得探索的谜题。原来表哥的一生,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我给我爸打了电话。我说,我在电影里看到了表哥,他演得不错。我爸说,他做什么戏?他在天上做神仙。这几年我爸总是昏昏沉沉,神思邈远,云里雾里的事情占据着他的脑袋,所以我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我本来还想打给我姑妈,也就是表哥的妈妈。她的年纪比我爸更大,也许想的事情更加云里雾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提起这件事。她究竟会为儿子原来还活在银幕里感到开心,还是因发现儿子不为她所知的一面而感到伤心?我拿不准主意。我想起一位从事电影研究的学者朋友,阿肆。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听了我的发现之后,答应给我想想办法。在此之前,我先试着自己找找表哥的痕迹。起初,我想在古惑仔系列电影里找到线索。《98古惑仔之龙争虎斗》看到一半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方向性错误。我重新打开有表哥出演的电影。这部片子叫《最后的古惑仔之龙虎决斗》,导演名不见经传,制片人二流还疑似挂名,主演不是模仿山鸡,就是假扮靓坤。那个年代的港片就这样,一部票房爆红,旋即有一百部跟风。名字越夺人眼球,内容就越重复雷同。按照我看港片的经验,这样的片子往往拍得很草率,剧组只是一个临时草台班子。表哥之所以会出镜,很有可能只是临时被拉去:佢其实系一个美工,唔系一个演员。场景应该是这样的:剧组里,平日里多到烂掉的茄喱啡突然不够人数,副导演很头疼。导演说,要大!大场面!他在钓鱼椅上一坐不起,像个因为长年瘫痪,脾气变得很坏的老头,只会提要求,要求还很多。这时候,表哥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刚刚干完活儿,胸膛起伏得有些厉害。就是你了!我开始找有邓健明担任美工的电影,希望在里边找到表哥的身影。邓健明是领衔的美工大佬。最早,他是张彻导演手下的美工。因为对导演的美学心领神会,每次都能做出让张彻满意的布景,张彻又把他介绍给了胡金铨。也是在胡金铨手下,他闯出了名气。在香港电影的黄金岁月,一大帮美工师多少要靠着他,才能在大大小小的剧组里谋生揾食。就算摸清了这个规律,寻找也很费力。邓健明担任美工的电影太多,他的名字几乎充斥了那个年代所有的电影。表哥的戏份太少,很多时候他混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即使发现了他的身影,又有什么意义?我试着从记忆里寻找答案。作为兄弟,我们见面次数不多。我还是个小孩时,姑妈带他来过一次家。他一看就是一个香港仔。那种样子,后来我在他的儿子脸上也见到过。明亮,从不浪费的敏捷,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上,有着一种亘古的涌动。见到表哥之前,大人们都说姑丈赚了一大笔钱,在香港买了大别墅,这在那个年代是了不起的事情。但我没见到姑丈,只见到表哥和姑妈。家族里的大人们都来了,饭后,他们围着一张茶几聊天。我爸负责一遍遍地冲茶,把小小的工夫茶茶杯放到每个人面前,再呾一声,食茶。我们被迫听他们讲了一会儿话,就被支开了。我把表哥带到我房间里,给他看我的奥特曼和四驱车。他把奥特曼拿在手里,掰了一下奥特曼的手脚就放下了。他已经过了玩这些玩具的年龄。他说,我们到门边去吧,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我们听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我那堆玩具旁边,拿起奥特曼。他问我听懂了吗。我说,听懂了,姑妈说,姑丈外边有别的女人。我说,那他们应该离婚。那时候我对离婚刚有一点懵懂的认知。他努努嘴,没接我的话茬。他说他爸在惠州投资房地产,赚到了不少钱,所以他们搬进了一栋带游泳池的别墅。但也因为他爸在内地工作,所以很少回家。多数时候,只有他和妈妈在家。长大后我还去过两次香港,都住在姑妈家。那时候表哥已经结婚,表嫂是个地道的香港女人。她胖得一身肉,却灵活,带我行街,由旺角一路逛到山顶,双脚走得飞快,讲话更快。相比之下,表哥话更少了。他整个身子沉在软软的沙发深处,只有儿子可以把他逗乐。那时姑妈和姑丈已经离婚多年。离婚后,姑丈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再没回过香港。哄睡了侄子,表嫂踮着脚尖,拎鞋出门。灯火明亮的车库里,停着表哥的三辆重机车,两辆黑的,一辆红的。我以为我们要开摩托车上山。表哥笑了笑,让我坐进旁边的大众高尔夫。凌晨一点,我们沿着无人的山路盘旋而上。表嫂说,带你看看香港的太平山夜景。凌晨的太平山顶,风带寒意。表嫂决定留在车里等我们回来。我和表哥沿着斜坡缓缓登顶。在太平山顶,我们俯瞰了一会儿香港夜景。他说,你第一次上太平山,我给你拍张照吧。拍完照,他点了一支烟,也递给我一支。打火机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随后又熄灭了。后来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总是想到这个画面。从观景台向下望去,整个港岛一片璀璨。我发现我们近处的山腰还有一栋别墅,似乎打开了所有的灯。在无比明亮的灯光下,一个男子纵身跳入别墅外边湛蓝的泳池,消失不见了。我望得出神,回过神来,发现表哥的眼光也落在别墅上。我突然想到表哥小时候住的别墅。不过,我没好意思提起小时候的事情。人长大了,总把小时候的事情视为无法提及的羞耻,然后在毫无营养的漫谈里浪费生命。表哥说,是啊,半山腰富人区。住在那里的,不是李嘉诚就是周星驰。在昏暗的下山路上,表哥走得比我快半步,烟的火光在他嘴边一晃一晃。他说,这几天你也看见了,我有MDD,需要吃药。这个病,用潮州话怎么说来着?忧郁症还是抑郁症?哦,抑郁症。对这个病,我倒是没什么负担,也不怕让别人知道。该面对就面对,该吃药就吃药。只是我在想,为什么我会得这个病?也许是基因遗传。因为你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有这个病。这种基因就像血液里的不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爆炸。但你也知道,事情原因往往不止一个。他的话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似乎共享着某一部分的有限。如果命运真的存在的话,它只能寄附在你诞生之时业已确定的事物上。有时候,这些有限、这些篱笆也保护着你。但更多时候,篱笆挡住了你其他的可能性,只留下细细的一条缝,让你往前走去,去消耗你的生命。他叼着烟一晃一晃地说着自己的病的时候,篱笆联结了我们。他去世之后,篱笆发现了我,把我也包围起来。
阿肆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做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表哥,和社团同伴们一起到森林里野营。在梦里,昏晓变化只在一瞬之间。夜幕沉沉降落之后,我们的帐篷宛若一个谜语的中心。尽管我们喧闹、跳舞,采集枯叶,燃起篝火,但终将归于沉寂。我似乎起了夜,蹑手蹑脚地绕过那些沉睡的身体。他们横七竖八,交叠着躺在帐篷的各处。我往林子深处走了几步,来到一棵杉树下,正要拉开裤链,就见到了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袭红装,站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杉树下,好像企图对我说些什么。我在梦里感受到一阵恐惧,正要逃走时,电话铃声响了。阿肆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他让我到小西天的中国电影资料馆一趟。他是驻馆的特约研究员。你快来吧,只有在这里,你才有机会找到他。我起床喝了口水,换了衣服就打车出门了。到那里的时候,阿肆正在门口等我。好久不见,他发际线又后移不少,戴着口罩,看起来比上次见他更加瘦小憔悴。见到我,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把我接进资料馆里。一群穿得很亚文化的青年正在乖乖地排队入场。他们先做安检,登记了来访信息,又检了票,终于得以进场。我瞥了一眼一个破洞裤青年手上的票,说,你们氛围挺好的啊,那么多人爱看文艺片。阿肆嗤之以鼻,说,你别看这群人一个个无比热爱电影似的,每个月都抢着买票,你要真放点在电影史上重要的片子,位子空着呢!过了安检,阿肆一边带着我在走廊里七拐八拐地穿行,一边跟我说,你可算赶上了,这个项目刚刚完成第一期测试,效果不错,但不会对外开放。这是一个名为“蔡楚生”的内部项目,旨在搭建一个精准的影像检索系统,对电影资料馆海量的电影资料进行检索。目前,通过系统检索,他们发现在中国电影史记载之外,阮玲玉原来还演了《真假鸳鸯》《碧玉笄》等五部影片。到达阿肆所说的神秘大门之前,他还在念叨他的伟大计划。他说这一发现将重写中国早期的电影史,他个人也将成为阮玲玉研究专家。我说,行了行了,快开门吧,事后我请你吃饭。我没想到,“蔡楚生”大门后面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正对门的是一条铺了红地毯的廊桥,踩上去仍然有当当的金属声。廊桥孤独地伸向球形的球心,在戛然而止的尽头有一个装设豪华的平台,前边摆着两把转椅。正对着平台的是一面尺寸惊人的巨幕,我只在电脑游戏里见过这样的场景。那是一款号称拥有无数的结局的独立游戏,主角必须在一个无人的办公室环境之中寻找人生的答案,其中一个结局即是主角到达一个球体的球心。球体由无限多的电视屏幕组成,屏幕日夜无休地放映着你可能踏入的结局。所有的屏幕都是你,你是所有的屏幕。认识你自己,首先要看见你自己。但当你借助屏幕看见自己,自己也成了一个映象。见我愣住,阿肆走到我身边,按下平台上的一个蓝色按钮。巨幕犹如天启一般亮了起来。我这才看清楚,巨幕是由数以百计的小荧幕组成的。每一个小荧幕上都是表哥的身影:在第一个荧幕里,他是一闪而过的陀枪新人,猫着身子,擎着左轮手枪,一滴紧张的汗水从鬓角流下;在第二个荧幕里,他是的士佬,多嘴多舌完全不顾乘客的脸色;我的眼神稍稍往下,下一个屏幕里的他手里端着外卖比萨,骗得对方开门,外卖比萨下藏着利刃尖刀;又或他涂了白脸,穿一身清朝官服,表情鬼马,双腿打直扮僵尸;在一部古装片里,他混在一群登徒子里,醉眼迷离地登上青楼的木质楼梯;在幕后特制片里,导演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他端着盒饭从布景的街角闪过。除了从十楼飞坠的龙虎武师,他似乎什么都演过。我盯着巨幕出神。巨幕绝大部分的小荧幕并未启动,表哥一生出演的电影,也仅仅能够点亮巨幕的最核心部分。即便在这里,他短短的一生也被更大的黑暗包围着,真实与虚构、梦幻与现实、真情与假意、白日与暗夜、正面与反面。所有的电影都被找到了,同时放映带来了极大的视觉冲击力,一阵窥探的快感从我心底暗暗流过。但疑问还未完全消解。突然,右下角的荧幕引起了我的注意。阿肆帮我把其他的电影关掉,然后在巨幕上放大右下角的电影。这是一部有些惊悚的文艺片,几对青年情侣坐船离开港岛,到离岛区的某座小岛上度假。他们像所有的城市青年一样,出发前就准备好了泳衣与防晒霜。他们穿着泳装,在热辣辣的沙滩上追逐奔跑。青春与阳光的美好,是导演拍这段风景的主要意图。像所有的惊悚片一样,故事的前半段总是在叙述无比稳妥的日常,这是为了取得观众的信任,让我们相信片中主角和我们的处境相同。只有这样,后续的惊悚才能引起观众的情感反应。可以说,惊悚是对日常的反动。没有日常,就没有惊悚。日落西山,他们回到度假小屋。每对情侣都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换衣服。在这里,表哥和他的剧中女友开起了玩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在电影里有一大段台词。他跟剧中女友讲话时,眼神中焕发出隐藏不住的真实爱意,让我多少有些怀疑他们在现实中也是真的情人。换完衣服,几对情侣牵着手奔向门口。他们之中有个大块头,已经在门口烧好炭火,准备烧烤。结果几个人出了门口,发现空地上只有几把椅子和一个炭火烧得正旺的烧烤架。他们开始在度假小屋各处寻找大块头,最后惊悚地发现,大块头被一根巨大的钢钎贯穿,被挂在顶楼的天台上。众人一阵惊慌,由顶楼跑回一楼。表哥抓起电话,脸上交杂着恐慌与疑惑。电话线似乎早被切断。这时候,一个瘦瘦的女生抱着男友在哭泣,大家陷入恐慌之中。一阵狂风吹来,玻璃窗户发出响声,屋内突然停了电。大家跑出度假小屋,却发现小屋旁边左右两栋房子莫名其妙消失了。在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他们的屋子。镜头一切换,一个男人大喊,还是她!后续的情节落入《咒怨》女鬼报复的俗套。看完了电影,我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找到了表哥出演的所有电影又能怎么样,全都是一些香港电影里的二三流商业片,制作粗糙,谈不上艺术水准,我猜当年票房恐怕也成绩平平。更何况表哥无非是其中的一个茄喱啡,到了电影生涯(如果真的可以这么说的话)的终点,才有说几句台词的机会。把一切埋葬,继而遗忘,难道不是他本来的命运吗?有什么值得探寻的呢?见我多少有些失落,阿肆说,我们出去喝杯茶吧。等他关闭了系统,我们并肩走出“蔡楚生”大门。阿肆关上门之前,我多看了一眼。巨幕在黑暗里沉寂着,带着一种无法判明的深邃。这边请。锁了门,阿肆突然看起来有些客气。我们重新穿过那些七拐八拐的走廊,到了一个小会议室。他拿出自己喜欢的金骏眉红茶,放进茶壶,又取出两个小巧的陶瓷杯子摆在桌上。你皱眉的样子真不好看。他一边泡茶一边逗我。他把茶壶放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先喝,喝了我再跟你说一个事情,保准你听完不会失落。我喝了一口茶。茶汤微微带酸,滚入喉咙之后,我的心情稍稍平复。无论如何,阿肆起码帮我找到了表哥的所有电影,我不应该把所有情绪写在脸上。我在脑海中迅速唤起她的样子。她那翘翘的鼻尖,脸上带着婴儿肥的痕迹,下颌线和鼻梁的角度接近完美。难道……阿肆发现了我的表情变化,抢先一步说出了她的名字。这个曾经风靡香港的女星,关于她为什么被星探发掘,起码有三种说法。最可信的说法是,她十六岁那年就出过一套少女写真,之后被星探发掘,转战大屏幕。可惜前三部电影反响平平,她自己也萌生退意。本来她一共签约了四部电影,但第四部电影的导演剪片子比王家卫还慢一些。第四部电影上映后,她在片中的表现得到一致好评,很多影评人对她的发展都寄予了厚望。谁都以为她会迅速地复出,宣布下一步的计划,但她的经纪人却说,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到她,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一时间,她成了一个电影传说。有人说她已经香消玉殒,也有人说她嫁给了富商后代,已经移民美国,还有人说她遭遇车祸毁容,所以不想进入公众视野。电影公司千方百计地打听她的下落,就连影迷也当起狗仔队寻找她。你猜最后大家在哪儿找到她?阿肆突然停下来,对我眨眨眼睛。我还没来得及把我的猜测说出口,电话就响了。阿肆示意我先接电话。是我爸。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我几乎都能猜到那是一堆老男人在天南地北地瞎聊天。果不其然。我爸说,你之前说的事情,我想到了另外的解决方法。你看哈,你看我说得对不对。那天,你跟我说了你表哥的事情之后,我想到了一个很妥当的办法来了结这个心愿。人去世之后,总要有个归宿,就是最后的一个落脚地,对吧?我刚刚在我们宗祠这边,跟几位宗族里的老人家喝茶聊天。他们说,今时不同往日,只要是亲人,男女都一样。在他们最新修订的族谱里,女儿也有了一席之地。虽然你表哥不跟我们同姓,他是我姐姐的儿子,但是老人家们说,把你表哥写进族谱也是可以的,这样你表哥就有个归宿。你也知道,香港那边太现代,人去世后也没什么仪式,死了就烧了,烧了就没了……还是一个小报不知道从哪里收到风,他们赶到道观附近,在暗处偷拍到了莉娜的照片。那张模糊的侧影并不能让影迷相信,他们的女神真的变成了一个道姑,于是有记者与好事者前往报道中提及的道观。等他们带着“长枪短炮”赶到道观,道观已经挂起了谢绝参观的牌子。记者们在道观外拦下一个外出的小道士。小道士有一双很机警的大眼睛,他看都不看记者递过去的照片,摆摆手,连说自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说完,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不走,也不说。记者笑了,掏出一卷港币,低着手送到小道士的袖口下。小道士也笑了,说,讲还讲,不过你唔好将我个名写落个报纸度。谜题一旦被揭开,公众也就失去了继续追踪的兴趣,何况江山代有才人出,很快就有新人替代旧人。把我送到资料馆门前,阿肆还不忘叮嘱,就照着那张照片的地址去找。我看了一眼手机里的照片,是一份杂志的彩色内页,文章标题用醒目的字眼写着:玉女莉娜藏身半山道观。旁边配了一张图,图中的道观依山而立,看起来十分素朴。“你啊,想找就去找吧。但她也不一定在那儿,在那儿了,也不一定就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就当去香港走一趟吧!”没来得及搭话,我的网约车就到了。钻进车里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阿肆说的话跟我爸有点像。……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2期)
[责任编辑 梁 豪]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