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羽
REMEMBER一九九三年三月生,毕业于南京大学。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白猫一闪》等。
白色的塑料袋在斑马线上翻了个面。摩托车碾过塑料袋,一匹马的肚子垂下了地。刘珍举起胳膊,又放下,她感觉那个塑料袋里装满了油。刺啦一声,太阳扎满了金针,注射器抽出了她的胳膊。她在马路中间闭上了眼睛。母亲解开围裙,一层面粉扑下来,她的脚指头滚出大小颗粒。厨房里咕嘟着铝皮水壶,窗纸翘起了一边,渗出细密的水珠。母亲在天井里掘土,胳膊旁耸动着乒乒乓乓的绣球花。刘珍睁开了眼睛,医生艰难地刨出了一只小马驹。
白色杠条飞掠过她的脚踝。她钻出了纱网,鱼线缠绕在她的腰间,把她往下拽着,她的手拍打着水花,抓住了水草、浮萍、半截木头,它们又像肥皂般滑走了,水面泛着泡泡。岸边停泊着一艘老木船,高高昂起的船桅上,悬着一排红绿灯。红灯又一次闪烁,电瓶车如鱼群穿过她的身体。路口的木槿花颜色渐暗了下来,云朵翻滚,太阳像个圆形的马蹄掌。她加快了脚步,感觉脚下的大地被她蹬得越来越远。她再次抬头,紫色的木槿花擦过了云朵最上面金色的一层。母亲抹去汗珠,用手拍了拍刚种下的石榴。小刘珍掐走顶上的石榴花,摆在了橱柜里,第三层放着拆了一角的豆奶粉和夹着木夹的京果,第二层是一张摆得整整齐齐的全家福,这一层只有一个相框,相框下薄薄的灰里布满了划痕。母亲在厨房煮水,小刘珍看着相片,模糊中,照片里面的自己,五官还在,却换了个轮廓。小刘珍坐在凳子上,长长的瓷砖纹从她的胯下延伸出来,尽头是门槛,晕着一摊黄褐色的水渍。那晚小刘珍梦见自己尿尿了,不是蹲着尿的,是站着尿,一尿三丈远。刘珍踩着地砖走过去。她不是很想回房间,地砖在那里变了颜色。范明喜欢挨着她睡觉,肉乎乎的手掌盖在她的腰间。墙壁后面传来电视机里的鼓掌声,她很好奇那里住着什么人。那里偶尔传来敲打声,像个胎儿踢打着肚皮。刘珍支起范明的手,啪嗒落下,又支起,又落下,范明睡得很熟,食指总是微微跷着,像是还拿着教棒。房间里的抽湿机一滴一滴往下滴水,鼓起的水珠像学生毛茸茸的头颅。小佟背着书包蹲在路边,小刘珍走到他身边蹲着,小佟用食指接住了一只蚂蚁,小刘珍也伸出食指,蚂蚁爬进了她的手掌心,顺着掌纹爬着。这条是生命线,这条是智慧线。小佟眯眯笑着。它把你的智慧线延长了呢。小刘珍啪地收回了手,听人家说,男孩和女孩牵了手,是会生小宝宝的。小佟的母亲骑着凤凰牌自行车来了,肥硕的脚丫挤在皮鞋里,不知是她脚上的皮皱了,还是皮鞋皱了。小佟坐在了车后座,轮胎被挤成了一条黑色的生命线,慢悠悠地向前滚去。小刘珍跟在车后面走着,她唱一句,小佟跟着唱一句,后来小佟母亲也唱起来了。两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是他,是他,就是他;啊啊啊,黑猫警长。轮胎滚进了一个泥塘,刺刺地往外溅泥,小佟跳了下来,脚下一滑,摔进了泥塘里。小佟母亲没怪他,指着他笑了起来。小刘珍也笑,小佟搓着手上的泥,裤子上爬满了蚂蚁一样的泥点。门应声打开了。楼道里的灯晃了一下,又暗了。刘珍一人站在一楼的门厅里,身后的玻璃门像是猛扑而来的水浪。刘珍感到自己在颤抖,水浪一层层剥开了她。猫的叫声响起,小岛一样浮在水面上,褐色的毛发里有水的旋涡,一滴滴漏下来了,纤细的毛发一张一合。刘珍会给它喂食,它的肚皮鼓鼓囊囊的,像是一大块冰山被按在了水面之下。它在埋头吃猫粮时,刘珍会抚摸它的脊背,它发出咕噜声,吃饱了,一侧躺着,刘珍试探地摸了摸它的肚皮,那块小小的冰山在她手里融化着呢。白猫警觉地站起来,衔起了一块鱼干,钻进了灌木丛中。猫的叫声渐渐矮了下去,刘珍乘着电梯到了五楼。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着,轮船的螺旋桨喷出了一股股气泡。刘珍猛地从水面冒出,门打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屋子里堆叠的衣物在水面上漂着,她一个猛子扎进去,瘫软在沙发上,手指尖涌出无数泡沫,直至四肢再也支撑不起来。过了一会儿,窗外的灯光洒了她一脸,她起身,打开冰箱,看见了那盒蔫了的鸡毛菜。她起锅,煮沸水,倒入鸡毛菜,添了两滴芝麻油。鸡毛菜沉了下去,刘珍似乎看见了早上煮的鸡蛋的碎蛋壳,探过头去看,锅中央冒出了一个水泡,啪地破了,刘珍皱着眼睛退后几步,关掉了煤气。锅上空腾腾地冒着热气,刘珍找到了那个塑料碗,舀了半碗猫粮下楼去。打过两针后,刘珍依然坚持每天喂猫。她感到小小的冰山成了一摊水,猫突然起身,挠了她的手。范明和她约好了,今晚回去看他妈。刘珍深吸了一口气,整个空气是透明的海洋。刘珍放下了塑料碗,猫还没来。母亲挪动着笨拙的身体走来,打开削笔器,抖落里面的刨花和石墨粉,摇了两下杆,用食指蘸了蘸石墨粉,搓搓手指,黑色的粉末落在了齿轮间,母亲又在上面蹭了蹭手指头。小刘珍吵着要吃京果,母亲去煮水,泡了一碗京果粉,用勺子搅了搅,放在小刘珍的胳膊旁。泡京果糊还很烫,小刘珍吹了吹,啜了两口,母亲坐在床边,看着餐桌旁外婆的黑白遗照。遗照前还有一碗白米饭,中午时小刘珍盛的,有次小刘珍加了块萝卜干,被母亲说了,之后小刘珍想外婆了,就在白米饭上洒一层京果粉。外婆一直想去北京,看天安门,爬长城,她去的最远的地方还是上海,一次是去看自己的生母,一次是去看病。小刘珍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外曾祖母什么模样,只知道自己还有些亲戚在上海,有个表姐请她吃过罗宋汤,后来母亲告诉她,那个表姐离婚了,一个人带着个女儿,按上海人的话说,那小囡囡聪明,鲜格格的。碗底还匀着些京果粉渣,母亲端起了铝皮锅,里面煮的粥,她挤了点酱菜,就着锅吃起来。小刘珍把那支铅笔写秃了,母亲用铁勺刮着锅底,声响有点大,小刘珍怕刮出刨花来。母亲又挪动着笨拙的身体走去,去水龙头下淘铝锅。医生说,从医院回去后,母亲得休养一段时间,她没在意,照样去厂里上班。以前老借小佟母亲的凤凰自行车去招商城买毛线,现在也不去了,把家里的毛衣拆了打、打了拆。母亲把那些小毛衣拆了,给小刘珍做了几副手套。小刘珍看着母亲拆那些打好的小毛衣,毛线刨花般坠落,毛衣变得越来越小,肥皂一样滑没了。小刘珍用勺子将京果粉渣刮干净了。风吹得树下的紫浆草摇晃起来。刘珍看了看天,云朵堆积得很厚。范明说今晚尽早回来,马上要中秋了,去看望下他妈。云朵后面应该是一轮快圆了的月亮,刘珍看不真切,隐隐约约一点米黄色的光。小时候,刘珍在书本上看到,月亮像母亲一样孕育出了地球的生命,她老觉得十五的月亮像个临盆的肚皮。小佟母亲总是送月饼来,她在厂里的人事部门,待遇好,家里总剩些东西,有些吃不掉的会送给周围邻居。家里的月饼总是些五仁的、枣泥的,小佟母亲送来的有奶黄的,还有白芸泥莲蓉的,是广州那边生产的。母亲拿它们敬月亮,有莲藕,有柿子,有苹果,中间摞着高高的月饼。小刘珍总是熬不住,抓起最上面的月饼吃,结果摞在上面的都是五仁枣泥的,等她吃饱了,母亲端出礼盒里的广州月饼。小刘珍跑去找小佟玩,小佟把手里的月饼掰一半给她吃。小佟手腕上有个胎记,刚出生的时候,那个算命老头说这是抓钱手,不缺衣食,但得适当匀点给别人。老头还说了一些什么,小佟不知道,但每逢初一,小佟母亲都会去庙里烧香,人家都说佟家有福气,老佟升了官,小佟母亲工作也好。母亲那会儿老是和小刘珍说,看小佟多聪明。小刘珍从小佟书包里偷拿了作业本,摊在母亲面前,说小佟的红叉叉比她多。母亲当作没听见,给炉子添煤块,火焰毕剥毕剥,母亲在叹气似的。火焰将母亲的身影照在报纸糊的墙上,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报纸快要被母亲的头发烧焦了。小刘珍不解气,跑去小佟家吃糖藕,趁他们不注意,用铅笔尖将他的游泳圈戳了好几个洞。那个游泳圈是日本产的,充满气后,表皮滑得很。小佟还请小刘珍吃了维维豆奶,巧克力味的,小佟母亲拿大口的搪瓷杯装温水热了一遍。那年夏天小佟学会了狗刨,游泳圈一直没用得着。小刘珍瞅准小佟在下面,套着个泳圈跳下去,也就胳膊挨着小腿肚滑了一下。上了岸,小佟请小刘珍吃冰杨梅,她一嘴一个,啪地一个掉下去,啪地又一个砸到前一个的水窟窿里。刘珍在楼下溜达了一圈。打牌的大爷们回去吃晚饭了,几只鸟站在桌子上,一边啄着瓜子仁,一边用喙将瓜子壳拨到桌子底下去,扑簌簌的,像礼花炮飘了一绺在空中。刘珍想起范明的手套落在家里了,有段时间,刘珍一直卧在床上,范明给她烧饭,手掌被锅烫出了一排水泡。范明骑电瓶车上班,刘珍给他买了加厚的棉手套。下了班,范明给她熬红枣阿胶粥,里面有黄酒,熏得屋子里的刘珍直打瞌睡,范明端着粥来了,刘珍啜了一口,两行褐色的汁液坠了下来,范明捻了两张面纸来擦,倏忽间刘珍的头垂了下去,碗边稍稍一斜,粥水洇在了面纸上,捻作一团的面纸瞬间成了红色的活金鱼,啪的一下掉到了被褥上。刘珍脑袋搁在范明的膝盖上,扑哧扑哧笑了起来,范明也跟着笑,粥汤一颤一颤的。那是手术后刘珍头一次笑,把范明的膝盖笑得满是口水,还捶着他的肩胛骨,让他给她煮汤圆吃。汤圆一个个浮了上来,刘珍想起小佟毛茸茸的脑袋,在水面上一涌一荡。范明给她揉背,松一松她肩膀上的结节,还用毛巾包了热水袋敷在她的腰间。刘珍看上的就是范明这点,当时她母亲并不是太满意,觉得范明太单薄了,瘦瘦小小的,撑不住一个家。范明带着刘珍去见父母,婆婆从床头柜里抽出一个木盒,里面是范明留到十岁时的后脑勺小辫子,装在木盒里,像根摆了很久的千年人参。婆婆握着刘珍的手谈心,讲她养范明是多么不容易,他妹妹就没这个福分,早早过继给了她不育的姐姐。刘珍听范明提过,那时候抓得紧,婆婆只能保一个,剩下的妹妹就送给他姨娘养了,那姑娘至今不待见他妈,过年也不愿回来一次,听说婚姻也不顺,幸好还没生孩子,正在找下一个婆家。刘珍观赏过了,婆婆又将小辫子装入木盒中,掖好冒出的细细毛发,啪嗒上了锁。回了家,范明还得批改作业,温热的光洒在他的头发上,一圈柔软的括弧。月亮挂在天空上,弯弯的一个钩,刘珍看了看,感到倦意,让范明把台灯调暗一点。范明去客厅批作业了,月亮还挂在天上,刘珍睡着了。猫还没来,台阶上有一摊水,一滴一滴往下漏。到了夏天,他们经常去码头洗澡,用葫芦舀一瓢水,哗地往头顶上一浇,小刘珍经常呛水,捂着腮帮在那儿咳嗽,小佟泼水在她身上,一边泼一边笑,脚下没站稳,啪地坐在了水里,溅起好大一个水花。小佟母亲围着白围兜走过来,喊小佟回家吃饭,小佟别过头去,不想让他妈认出他。小佟母亲掐着腰喊,靠着岸边的第二个,不要反抗了,回家吃排骨。小佟这就不坚定了,垂着脑袋往岸头靠,小孩子们也瞎起哄,你泼他,我泼他,把小佟母亲的白围兜都泼出了一朵花。小佟母亲、小佟就这样一左一右、一大一小地向前走着,屋瓦下晃着几串紫藤,阳光照在上面,一个个小葡萄似的往下跳。小佟变成了巷口的一个点,又消失了,酱排骨上多了一粒芝麻。回到家,母亲还在煮水,铝锅冒着白汽,她脸上一片粉扑扑的。小刘珍坐在餐桌前,望着黑白相片里的外婆,她的脸也被白汽蒸得粉扑扑的,小刘珍还记得她的最后一个生日,母亲买了个奶油蛋糕,外婆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笑眯眯地说,她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生日是哪一天呢,不过每一天都是好日子,每一天都有人过生日。炉子火灭了,母亲穿过天井,去杂物间取煤块,绣球花长成了半人高,吵吵闹闹,怪是好看,石榴歪着脖子晒太阳,一朵暗橙色的花朵垂坠下来。隔着那么远,小刘珍听得见母亲叹息了一声,她记得母亲说过,母亲还在上学时,外婆带着她去挑煤炭,一个簸箕框里能摞成一个小黑丘,挑了一半,母亲吵着要吃棒冰,外婆就在路边给她买了一截甘蔗,母亲把嚼剩了的甘蔗渣吐在煤块上,黑黑白白的,那晚的炉火更旺了。外婆坐在炉火旁给母亲讲她年轻时的故事,从这里逃到那里,那时她年纪小,只记得她母亲肩膀上扛着过冬的棉被,一对绑带把小腿勒得紧紧的。外婆去世后,母亲打理她留下的绣球,把每一季的甘蔗渣留着给花施肥,绣球越蹿越高。从小诊所回来后,母亲给自己买了一株小石榴树,挨着绣球,一个红一个绿的。医生说母亲需要多休息,可她不让自己停歇,佝偻着背在那里煮水,似乎肩膀上也扛着过冬的棉被。小刘珍喊了母亲一声,母亲听见,看着窗外的天井,风吹得几朵石榴花叮当响。小刘珍去橱柜里拿京果粉,又看见了那张全家福,她看见了那个和她一般模样的孩子,虎头虎脑的姿态很像小佟。一个手抖,黑白相片前的白米饭上堆出了一个黄色小丘,像是甘蔗渣掉在了上面。到了饭点,小刘珍扒拉了两碗饭,母亲问她,小佟今晚来不来这里写作业?小刘珍哇地咧嘴,拉开了哭腔,我要和小佟换妈妈——风荡了荡,刘珍打了个冷战,放下了塑料碗,回到一楼的门厅,坐在沙发上。猫还没有来,天色暗了,紫浆草变成了黑色。刚搬到这里来时,范明经常给她买水果,橙子、香蕉、火龙果,说这对怀孕有帮助。卧床一阵子后,范明会用锅煮香蕉给她吃,或者火龙果切碎了,加点热牛奶端过来。范明总是说,他们还会有孩子的,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刘珍闭着眼睛不听他讲下去,范明还在说,要是女孩就让她学舞蹈弹钢琴,要是男孩就让他打篮球踢足球,刘珍圆眼一睁,说自己困了,让范明改作业去。小刘珍陪母亲去乡下的那个小诊所,问大夫,有没有办法让肚子显得小一点,大夫给母亲把脉,小刘珍坐在房间外的凳子上。出来时,母亲的眼眶红红的,带小刘珍到大街上转了一圈,还给她买了根橙子味棒冰。母亲经常在那里煮水,泡一碗粉,咕咚喝下去。小刘珍跑出去和小佟玩,跳皮筋时,小刘珍故意踹了小佟一脚,小佟嘟着嘴说刘珍赖皮,小刘珍捋下了腰间的皮筋,指着小佟说,跳不过去,愿赌服输。小佟一憋气,猛地一跳,皮筋弹了弹,甩在了他的膝盖上,疼得他哇哇叫。沙发往下凹陷着,刘珍的背一寸寸矮下去。注射狂犬疫苗时,也就这么猛地疼了一下。这是出院后,范明第一次和刘珍吵架,说她喂什么野猫,糟蹋自己身体。刘珍还是每天带着一碗猫粮下楼,她想看看那只白色的猫,它的肚皮滚圆的,像个圆月亮。有时下班晚,刘珍看着白猫隐入夜色,像团甘蔗渣掉进了煤堆里。过不了多久,她会看到一截小甘蔗,白白嫩嫩的,从老甘蔗的尾巴根里冒出头来。刘珍放空望了一会儿。范明给她买了毛线,坐在床上时可以消遣。她织毛线时,总是打结,要不就漏了几针。母亲肚子稍微圆润一点时,会在家偷偷解开勒腰带,一卷一卷地垂下来,母亲喊她来听肚皮,踢了,又踢了。小刘珍感觉自己在抚摸一只小鸡,它耸动着羽毛。母亲攥着小刘珍的胳膊,食指竖在唇边说,这是你弟弟,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哦。小刘珍点点头,阳光透过窗纸,很亮。母亲凑到小刘珍的耳朵边,小佟也不能告诉哦。她看着母亲,头发乱蓬蓬的,眼里贴了张窗纸,一块亮,一块有柔柔的人影。我不会告诉小佟的,小刘珍说。她感到小佟跑远了,她离母亲更近了一些。上周母亲给刘珍打电话,说要来南京照顾她,带点家乡新上市的藕和百合。刘珍说,她身体好一点了,现在房子小,母亲要是来了,只能睡沙发。母亲说不要紧,她新做了两床棉被,正好可以带来,家里的小葱冒了一茬,刘珍小时候种的蔷薇结了几个小果子。刘珍说,她在南京一切都好,身体也调养得差不多了。母亲叹口气说,当初她应该给刘珍买些补品,不然也不至于这样子。刘珍说,医生都说了,这是意外,怪不了任何人,修养一段时间就恢复了。母亲在电话那头直叹气。刘珍想起母亲穿过天井时的那声叹息。天色已经暗了,刘珍看到了那个肚皮一样的月亮。刘珍上了楼。楼道里静悄悄的,她的钥匙一响,黄色的光铺了一路。隔壁屋子里传来了沉闷的敲击声,砰砰砰。刘珍打开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敲击声还响着,她感到墙壁快被这个敲击声撑破了。她起身想去见邻居,敲击声又停了一会儿。范明发消息来,说他已经从学校出发了,很快就能到家。刘珍仿佛看见范明骑电瓶车的模样,路上有些小石子,还有渣土车压出的坑洼,范明的头盔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甚至磕在了他的脑袋上,嘭嘭的。范明今天没戴手套,电瓶车的轮胎颠一下,他的手就会在车把上挪一寸,她看见他皱了皱鼻子,眼角眨了眨泪花,前面还有好几个红绿灯。他工作忙,昨天刘珍一个人去医院打了第二针,医院里人来人往,母亲曾在这种地方挂过点滴,外婆也躺在这种地方的病床上,就连她的婆婆,也曾因为生范明而大出血,送去抢救。刘珍挂号、交钱、排队、等待、打针,观察半小时。一对夫妇抱着哇哇哭的孩子走过去,一个妇女推着轮椅上的老人走过来,她在橙色的椅子上坐了坐,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出诊单匆匆走来走去。范明老是说她,没事喂什么猫,现在身体没养好,还要来医院受罪,一打就是五针。刘珍没回他话,任由他啰唆。她仔细对过伤口,确实是破皮了,她用肥皂来回搓着伤口,肥皂越来越小,她蹲了下去,看着手上的肥皂泡鼓起来,又破掉。肥皂还在容器里变小,她依然每天下楼来喂猫,白猫有时会蹲在那里等她下班回来,吃饭的时候,它发出咕噜声,刘珍偶尔还会摸摸它的脊背。白猫再没挠过她,只是安静地吃饭,然后看刘珍几眼,钻入灌木丛中。范明回来了,摘下了头盔,讲着学校里的趣事。有个男孩在女孩的裙子上画了个王八,女孩哭也没哭,趁着男孩上厕所,把他作业本撕碎了扔下楼。数学老师把他俩叫到办公室,问谁先动手的,男孩不敢承认,女孩倒是挺着胸膛说,作业本是她撕的。范明笑着说,这小丫头将来是个人才,现在男孩打不过女孩啰。刘珍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每天入睡前,解开勒腰布,抚摸着肚皮,低声唱着儿歌,睡醒了,又一卷一卷地缠绕起来。小刘珍端水给母亲,母亲喝了一口,看也没看小刘珍一眼,继续唱着她的儿歌。小刘珍去天井里把水倒掉了,母亲的儿歌声没有停断过。小刘珍去找小佟玩,小佟说他妈妈今天烧猪肉炖粉条,所以中午得早点回家。小刘珍把小佟的弹珠都赢回来了,还说,只要下一局小佟赢,她就把弹珠全都还给他。小佟一边跺着脚,一边打弹珠,等回到家时,猪肉炖粉条已经冷了,还倒欠小刘珍六颗弹珠。小佟不服气,跑到小刘珍家里,吹自己家的健力宝有好几箱,蛋卷桃酥吃不完,他妈妈下午又给他带回了鸡腿包,里面裹着豆沙馅,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小刘珍指着他的肚子说,过几个月你也要生孩子了。小佟摇着自己脑袋,说他家的健力宝桃酥鸡腿包全是他的。小刘珍举起家里的扫帚,对小佟喊,给我出去!小佟没见过这阵仗,一边向后退一边摆手说,刘珍,我分你几个,我分你几个。小刘珍啪地关上门,捂住脸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举办婚礼时,范明也像小佟一样,敲着门,喊着刘珍的名字。母亲把她的玉佩金项链给她了,婆婆和她打招呼,说他们那里没有给新娘买五金的习俗。她不想打开那扇门。给小佟的那扇门没开,给范明的那扇门还是开了,他捧着花束进来,婚房里的人喷着礼炮,伴娘让范明给刘珍唱情歌,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只有刘珍还想着那个被关在门外的小佟。……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1期)
[责任编辑 梁 豪]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