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光的赞歌|蓝帆:中国龙的心脏(人民文学 2022-10)

蓝帆 人民文学 2023-11-11

蓝 帆
REMEMBER

四川传媒学院教授、硕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数次获得海内外各类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奖。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诗刊》《星星》《解放军报》等报刊。已出版个人诗集等六部,合集多部。


中国龙的心脏
(节选)
——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首创第一艘核潜艇反应堆潜藏的故事

蓝 帆

人民文学 2022年10期

兵马已到 满目荒凉
潜伏于西南群山中的蜿蜒溪流,经邛崃山脉巴朗山与夹金山之间蜀西营融化的雪水,汇成了绵延千里的青衣江。它们自西向东,或宽或窄,百溪成川;它们不辞辛劳,集纳千流,相连万水;它们像银龙巨蛟、壮蟒飞豹,越险滩,跳峡谷,滔滔不绝奔赴大渡河、岷江,再汇入长江。
一路奔涌的青衣江,见证了一群中华优秀儿女在西南深山的艰难求索;原始荒凉,千年沧桑;在这远离都市、远离繁华的无名山沟里,中国核动力骄子们蛟龙般奋战在大三线,他们的故事潜藏了半个多世纪,今天,我们才有幸走近他们艰苦奋战、惊世骇俗的历程。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刚刚从废墟上站立起来的中国,面对美国、苏联等国核垄断、核威胁、核讹诈,加强国防建设,构筑保卫祖国的铜墙铁壁,时不我待,迫在眉睫。毛泽东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这句话成了中国核动力科学家们奋斗的方向和发力的引擎。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八千建设军民潮水般涌入西南这条无名山沟时慷慨悲壮、气势如虹,为打造中国的硬核,从零起步,昼夜奋战。
开发核动力国内没有数据可参照,没有资料可借鉴。如果说有人见过,那就是曾有人见过两张国外资料上的图片,还有一位外交官回国时偶遇出售儿童玩具的核潜艇模型,他买下是要带回家中给孩子玩的。如果说有交流,那就是曾有过苏联领导人访问中国,我们曾提到渴望合作,但被拒绝。如果说有交流,那就是我们的访问团出访,仅仅看到苏联的破冰之船。
面对国际大势,每位与核事业相关的国人都有强烈的紧迫感:必须创造出自己的核能产品,要为海上舰艇安装势不可挡的核能心脏。中国人要自力更生造出一个强壮的核潜艇灵魂,让它经得起大海的推搡颠簸,经得起雷霆万钧的冲击,经得起蒸蒸日上的世界高端核武器的比照。
要想使我们核潜艇的心脏强壮有力、下水后万无一失,就必须先在地面研制一个陆上模拟反应堆,经反复试验便于操作运行,这也是其他国家制造核潜艇反应堆的唯一选择。
土法上马 建造房屋
一列列绿皮火车陆续驶进山沟,走下来的是一批批热血青年,他们来自部队、机关、学校和水电行业。他们告别了家乡和亲人,有的还放弃了稳定的工作,情愿跻身艰苦荒凉的三线地区,立志“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从北京、上海、东北、西北等各个方向出发的参战人员,怀揣建设祖国、奉献青春的激情志向,打造“中国硬核”。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刚刚几年,人才匮乏,经济社会百废待兴,创建核工业基地,形成高科技新能源,为核潜艇建造有力的心脏,防范侵略保家卫国,这是多么崇高的理想、伟大的事业。然而,经济凋敝,专业空白,谈何容易!俗话说,兵马未到,粮草先行。但这里兵马已到,除了荆棘满目,杂草丛生,其他无从谈起。
运输无路,物资短缺,唯有先修路,先建房,要保证物资运得了,设备能安装。
荒凉的山沟里,基地建设热火朝天。解放军官兵、刚毕业的大学生,所有参战人员都不讲条件,不论分工,挥汗如雨开发这片荒芜之地。拾柴草,清山林,捡石头铺路。说是铺路,砂浆水泥、沥青细石全都没有,更别提打夯、压道。能做的只是把茂密的灌木杂草清理出去,落差大的地方多扔些土石垫起来,让人们可以下脚行走而已。之后运来的很多机械零部件,都是手搬肩扛人抬摆放到位的。
人气旺了,流窜的草蛇远了,蚊子却肥硕了。到了三伏天,男同志们甚至都要戴着帽子防蚊子,年轻的姑娘们要戴上围巾护脸。
巴掌大的蜘蛛随着杂草打秋千,密集的织网扯不断……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老鼠、狐狸、野猪们兴师动众地来拜访都是常事。让大家更为苦恼的是,这些家伙甚是嚣张,曾咬断他们日夜辛苦安装的反应堆零部件,夜里还钻被窝骚扰。恐怖事件何止这些,那些小到针眼儿大的跳蚤,会让人全身过敏,寝食难安。会飞的“黑夜魔鬼”——蝙蝠,也在夜里突袭走出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吓得人连连后退。更让人惊悚的是,曾有毒蛇盘踞在门把手上装死,伺机偷袭……
这些五味杂陈的经历,他们只能咽在肚子里,因为这是国家重点保密工程,工作状态、生活环境、具体地点……亲人们一概不知。外界只知是“西南水电研究所”,这些人是来发展四川水电产业的,代号“909”。
核基地研发办公楼旧址,一座座鹅卵石为墙面的房子,太阳下闪烁着岁月磨砺的光,当时“因为没有砖,没有大量木材,第一批三线人只能用‘干打垒’土法建造这种房子”。
由于保密需要,基地没有通信地址和门牌号,往来书信只能投到草绿色的“291信箱”。这个信箱像亲人一样陪伴核动力人近六十年。而今,因历史价值非同一般,国家文物部门带走了信箱原件,基地又重新制作了复制品。这个跨世纪的信箱贻误了多少喜讯、情话及父母临终时的呼唤,又肢解了多少情缘……
争分夺秒的岁月,惜时如金,昼夜奋战,建设大军不能抽身顾小家。他们不计报酬,也没有什么福利,更没攒下“细软”。
就说这些专家当中身份最高的彭士禄吧,他所有的宝贝就是:一个多处掉瓷的搪瓷茶缸,一个严重变形的铝合金饭盒,一双每天必穿、磨得失去了光泽的胶鞋,一个褪色的小皮箱。对了,还有一个算盘、一本翻破了的《毛泽东选集》单行本、一本毛主席语录合订本、一盏台灯、一支手电筒,它们至今犹在当年那窄小的办公室桌上怀想着主人。
大潮暗涌  静水深流
说到我国核动力成果,人们首先会想到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第一代核动力专家、核潜艇第一任总设计师、中国工程院首批资深院士彭士禄,我们就随他走进遥远的昨天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际核武器迅猛发展,为保障国防安全,中国亟需核动力人才。根据国家安排,彭士禄和其他四名中国学生被选送到苏联莫斯科动力学院核动力专业进修,与其他三十五位苏联学生组成了特殊班。特殊班分四个专业,彭士禄被分配到核反应堆专业。一九五八年彭士禄学成回国,被分配在国家二机部原子能研究所。一九六二年,国家组建了核潜艇项目专家团队,开始核动力装置预演,彭士禄被任命为核动力研究室副主任,研究室没有主任,彭士禄就是实际工作的总负责人。
满目疮痍的建国初期,中国的核能力是零,中国政府便希望当时与我们友好的苏联老大哥能提供援助。一九五九年赫鲁晓夫访问中国,在与毛泽东会谈时,提出了与中国建联合舰队,同时在中国建长波电台的军事合作建议。表面是“建议”,实则是控制、垄断和讹诈。毛泽东断然拒绝。“英国人、日本人,还有许多其他外国人,已经在我们的国土上待了很多年,被我们赶走了。赫鲁晓夫同志,我再说一遍,我们再也不想让任何人利用我们的国土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为对抗西方国家与苏联的核威胁和核讹诈,毛泽东发出了钢铁誓言!领袖掷地有声的话,激荡着核能创造者的民族尊严感、责任感和强烈的爱国热情。“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彭士禄和他的同事们深受鼓舞,决心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尽早将核潜艇研制出来。专家们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一定要创造出中国人的‘争气艇’。”
一九六五年,中央专委和中央军委批准了核潜艇陆上模式堆的建造方案、地点及协作关系,代号“909”。当初这个对外保密的“909”基地,在不同时期曾有过不同名字,但后来改名为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隶属中国核工业集团,是中国唯一集核反应堆工程研究、设计、试验、运行和小批量生产为一体的大型综合性科研基地,对外还是叫“909”。当时组织决定让彭士禄担任核潜艇工程和陆上模式堆研究设计试验运行的技术总负责人,同时,决定由赵仁恺负责陆上模式堆工程建造中的生产准备、调试和建成后的运行管理工作。
一九六五年八月,在党中央的领导下,我国核动力开发研制专家们,为第一代核潜艇建造陆上模式堆的高端科研工程秘密开工。
在基地军管会(特殊年代的特殊部门)和指挥部的领导下,八千多名解放军、工人、干部、科技人员各司其职,通力协作,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白天,彭士禄和模式堆土建负责人赵仁恺等专家一起,到基地现场解决岩层掘进难题;晚上,又详细研究设备安装计划、调试方案。彭士禄草拟出各个阶段可能遇到的问题文本、对策及整体工作思路。
核潜艇模式堆研发期间,为了建立反应堆的物理计算公式,在只有极少量的计算机、手摇计算器和计算尺的条件下,彭士禄带领科研人员夜以继日,计算了十几万个数据。他基本上吃住在实验室,二十四小时投入工作,无暇回家,实在困得撑不住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一会儿,也就是在此期间,他落下了严重的胃病、颈椎病。
由于防空的需要,模式堆建在靠山的隐蔽地方,所有的建筑单楼面积不能超过五百平方米,一幢幢平房散在山沟里,因为地势低,里面非常潮湿。
面对艰苦的条件,科研严谨高效。无论怎么忙,生活保障全靠自己动手:白天,上山打柴,下河挑水;晚上,蚊叮虫咬,还要在煤油灯下做设计,夜里蛇鼠绕床的险象时有发生。
一九六九年,中国成功进行了首次地下核试验。催促他们争分夺秒连续加班,战胜了山高、炎热、多雨、潮湿、施工现场狭窄、野兽经常破坏导致前功尽弃等困难,经过一年多的艰苦奋战,进入三月,陆上模式堆设备安装大军终于开进主厂房。至于蔬菜奇缺,燃料困难,子女入学、入托困难,在科研人员面前都排不上号。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更列不到日程。
舍小家,想国家,只争朝夕,一九六九年十月,核动力装置进入安装阶段,近万件设备、管道、电缆等等,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完成全部任务。团队从上到下激动不已,他们又创下了一个“提前完成”的纪录。

“神”“仙”争执  激烈碰撞

基建、设备安装分别提前完成,为后面的工作提供了方便。但人们不会忘记,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如果没有中央领导关注进展、亲自过问具体试验结果等等,这个核科学重大项目恐怕会搁浅。
人员和设备都有了落脚之地,接下来就要面对两道重大难题。
重大难题之一:建造什么类型的模式堆,堆型是一体化布置还是分散布置?
在考虑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建设的灵魂问题上,彭士禄和某些专家学者出现了严重分歧,爆发了激烈争论。彭士禄主张上压水堆,而另外一种主张是搞增殖堆,主要原因是认为这种模式某国用过……
经上级主管部门考察,并请钱三强等专家和有关部门参与意见,选定的是压水堆方案,并于一九六五年七月经中央批准上马。事实证明,彭士禄的主张是切合实际的。有人送给彭士禄绰号:“彭大胆”、“彭拍板”。而支撑他大胆、拍板的是以国家为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严谨的科学审视,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反复认证的严谨意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也有拍错的时候,但前面有专家认证,后面有施工人员把关,是不会让问题最终形成的。与此同时,如果他的观点真有偏颇,他也从不文过饰非。还有关键的一点是,他不允许以国家大事为借口扯皮推诿,面对大事该拍板而不拍,那是害怕承担责任。
彭士禄常说,我拍板是深思熟虑、反复论证的;拍板意味着不怕担责任,成绩是大家的,万一出了问题我负责……
建造模式堆类型的问题终于圆满解决了,可新问题又摆在面前。
重大难题之二:是否建造陆上模式堆?
是直接把核动力堆建造在艇上,还是在陆地制造一个同规模的模式堆?
两种不同主张各抒己见。持否定观点的认为:没必要先建造一个陆上模拟反应堆。如果建造,不但使制造成本提高百分之五十,而且还会推迟核潜艇下水进度。再则,万一控制不好,还可能成为一颗会爆炸的原子弹。这就不如直接把反应堆安装在艇上进行试验,试验成功后就可以交部队做战斗艇使用。如果不完全成功,还可以交部队做训练艇使用。经技术攻关后,再生产战斗艇。
对这种观点,彭士禄等一些专家坚决反对。彭士禄认为,舰艇上核动力装置我们没有搞过,技术上百分之百没有把握,不经过陆上模式堆进行模拟实验,就直接装到舰艇上风险太大。即使不出大问题,遇到小问题在艇上修修改改,换装设备也很不方便。何况陆上模式堆并不是试验完就报废了,花这个钱是有长远价值的。彭士禄根据判断认为,建陆上模式堆是“投入少,回报多”的好事,它可以保证核潜艇安装一次性成功。
彭士禄把这一想法和钱三强、赵仁恺等专家说深说透,交换意见,同时他强调:美、英、法等国家都曾建造过潜艇陆上模式堆,这是有科学道理的:“试想,造一架飞机、一辆汽车还得制作一个真实样品呢,何况造核潜艇呢!”
吃百家饭  穿百家衣
作为项目的总指挥,彭士禄遇到问题不仅反复论证、集思广益,而且敢于果断决策、大胆拍板!用他的话说就是:核潜艇建设必须争分夺秒,从立项、设计、组装、实验都需要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要有强烈的责任心和紧迫的使命感,不能拖延扯皮,这也是他一贯的工作作风。
“历经磨难,初心不改。在深山中倾听,于花甲年重启。两代人为理想澎湃,一辈子为国家深潜。你,如同你的作品,无声无息,但蕴含巨大的威力。”——这是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感动中国》给二〇二一年度人物彭士禄的颁奖词。
彭士禄传承着革命烈士的基因,他是中共中央原政治局委员、中央农委书记彭湃的儿子,出生在广东省海丰县,那里是中国革命的摇篮。
一九二八年,彭士禄三岁时,母亲蔡素屏不幸被捕,英勇就义;四岁时父亲彭湃在上海被捕。据相关资料记载,彭湃是高唱着《国际歌》走向刑场慷慨就义的。可怜的彭士禄幼年就成了孤儿,奶妈背着他东躲西藏。不久他们转移到潮州,为了躲避国民党反动派“斩草除根”的追杀,彭士禄只能隐姓埋名,姓百家姓,吃百家饭。据彭士禄回忆,他曾有二十多个“爸妈”,那些穷苦善良的农民,再穷也会把有限的鱼肉留给他吃,保护着革命志士的血脉和根苗。
彭士禄曾经住在红军战士陈永俊家,喊陈永俊的妈妈叫姑妈,家里有个姐姐,一家三口相依为命过着穷苦日子。一九三三年农历七月十六,由于叛徒出卖,彭士禄和姑妈被捕,只有八岁的孩子成了囚犯,被关在潮安监狱女牢房。没想到在牢房里彭士禄竟然见到了曾抚养过他的一位同村妈妈。在那段最难熬的苦日子里,两位妈妈照顾着他,敌人施刑逼她们说出彭士禄是“赤党”的儿子,可她们忍着受刑钻心的疼痛就是不供认彭士禄的真实身份。偶尔放风,男女牢房几百位难友看这个革命战士的后代衣衫褴褛,就凑钱给他做了一套新衣服。那一天,彭士禄就穿上了百家衣。
几个月后,彭士禄哭着告别了两位妈妈,被单独关押到汕头石炮台监狱。后来,又被转移到广州监狱,接受了一年的“感化”。在那里坐了两年牢,他受尽非人的折磨,一场重病差点让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死在监狱。
国民党反动派曾把彭士禄列为“小政治犯”并拍了他的大头照,在《民国日报》等报刊醒目处标注“共匪彭湃之子被我第九师捕获”。正是这些消息让祖母周凤找到了彭士禄,把他从监狱营救出来。
在延安“重生” 到苏联留学
一九三六年祖母把他带到香港,十二岁才读二年级。当时他在香港受到抗日救亡运动影响,年轻人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激情四射地在大街上游行。趁祖母回老家,彭士禄悄悄加入了游行队伍。那段时间,党组织一直在秘密寻找他,直至一九四〇年终于把他找到。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彭士禄第一次见到了周恩来和邓颖超。周恩来见到彭士禄时凝视了好一阵子,才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说:“终于把你找到了,你爸爸是我的好朋友。要继承你爸爸的遗志,好好学习,努力工作。”
十五岁那年,党组织安排彭士禄到了延安,一九四五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忆往昔,彭士禄曾泪水涟涟,饱含深情地说:“坎坷的童年经历,磨炼了我不怕困难、不畏艰险的性格,我对党和人民永远感激,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足以回报他们给予我的恩情。只要祖国需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受尽人间疾苦的彭士禄,终于结束了东躲西藏的岁月。党组织又安排他来到革命圣地,彭士禄异常兴奋,从早到晚奔跑忙活,哪里需要到哪里。抗战期间,他做过护士;解放战争期间,他又去炼焦厂做过技术员……而且干什么都干出了成绩,受到党组织表彰奖励。
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被派到哈尔滨工业大学和大连大学学习。一九五一年,他被选派留学苏联,先在喀山化工学院化工机械系学习,后转学到莫斯科化工机械学院继续深造。苏联留学期间,他刻苦学习,每次都等到别人睡了他还要安静地学习一会儿才睡。那时的留学,苏联教授每教一节课,中国政府都要付出昂贵的学费。彭士禄留学,花的是国家和人民的钱,这成了鞭策他努力求学,学成早日回国报效国家的动力。
就在他留学的第四年—— 一九五四年一月,在美国东海岸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巨大而灵巧的“黑色水怪”下水,它幽灵般转眼潜入太平洋,驶过墨西哥湾、南美洲而后横穿大西洋,途经欧亚非三大洲后又回到了美国东海岸。而这遥远的航行所消耗的全部能源,竟然只是一块儿高尔夫球大小的铀燃料。如果换了石油做燃料,需要整整九十节车皮盛装……此消息一经公布,举世震惊。这就是继原子弹之后再度震惊世界的美国核潜艇“鹦鹉螺”号。这一重大新闻震撼了彭士禄的心灵,他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想了很远,那一夜他失眠了。
时光如水,转眼已是一九五六年。就在彭士禄毕业准备回国时,赶上陈赓到苏联访问。陈赓在中国驻苏联大使馆问彭士禄:“中央已决定选一批留学生改学原子能核动力专业,你愿意改行吗?”彭士禄兴奋地回答:“我当然愿意,只要祖国需要!”彭士禄愿意留下来继续学习,是陈赓期待的,而他更期待彭士禄等五名学子毕业回国后开创中国的核科学事业。
很快,刚毕业的彭士禄又被选派去了莫斯科动力学院原子能动力专业进修深造。
告别妻儿 潜心攻关
一九五八年,为了打破美苏对核潜艇的技术垄断,中央拍板决定启动核动力潜艇工程项目,但正与中国友好的苏联,显然不这么想。这一年,彭士禄刚好从苏联学成回国,并被安排在北京的原子能研究所工作。因为搞核潜艇是绝密的,谁都不知道他其实就在研究所给苏联总顾问当翻译。
一九五九年,苏联人以技术复杂,中国不具备条件为由,拒绝对中国援助。没有图纸,也没有资料,更没有援助专家,一穷二白的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的专家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一九六二年二月,彭士禄被任命为北京原子能研究所核动力研究室副主任,主持核潜艇动力装置的论证和主要设备的前期研发。当时的中国正处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开展核潜艇创造的困窘可想而知。
迫于客观形势,核潜艇项目暂时搁浅,多数人暂离,只留了有五十多人的研究室。报国心切的彭士禄没有抱怨,没有束手等待,他悄然做着全面复工前的准备工作:兼任中国科技大学副教授的他,一边自学研究潜艇核动力装置和主要设备,一边给学生和研究员们讲授近代物理基础知识。除此之外,他带着一群连潜艇都没见过的学生们爬大山强身健体,养精蓄锐。
曾有人见过国外公开发表的两张核潜艇的照片,再就是前面说到的我国一位外交官从国外买回的一个核潜艇儿童玩具,这就是彭士禄见过的核潜艇模型。然而,即便是见过真正的核潜艇模型,又不是仿真游戏,见过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纸上谈兵也要熟读兵法,科学来不得半点含糊!焦急等待中,彭士禄冥思苦想,也在千方百计寻找有用的信息。
不仅如此,彭士禄还发动大家学习英语、俄语;俄语资料找不到,就找英语资料。就这样花了两三年时间,几十个外行不仅都成了内行,而且还被引进了核动力学科前沿。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彭士禄激动之余,敏感地意识到核潜艇制造重新上马之机就在眼前!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头脑的。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日,核潜艇研制工作重新上马,并被列入国家重点计划,集中全国两千多个厂所院校,上万名科技人员协同攻关,此时,核动力装置和舰体的总体设计,已经初具雏形。
彭士禄告别北京的妻子儿女,带着一支几百人的先遣队只身入川,参与筹建中国第一座潜艇核动力装置陆上模式堆试验基地。他披星戴月,心急如焚,像离弦的箭一般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据相关资料记载,关于建造陆上模式堆,国家领导人周恩来和聂荣臻都曾倾心关注并有明确指示。周总理曾说,为了核潜艇建造一次试验成功,必须建立陆上模式堆!这个钱是不会白花的,是合算的。为此,中央军委拟定了建造的原则:保证安全,保证可靠,立足国内,自力更生研制,便于操纵;适应我海军指战员的科学技术水平,便于维修和换料等等。
那段时间还有极左阻力干扰模式堆研发工作进展,其代表人物并且还会列举出国外失败的试验案例;彭士禄也会突然接到有关部门的电话,通知他去参加“说清楚会”、政治学习,等等。但彭士禄还是郑重地按照会议的要求,对有人提出的“会不会爆炸”的问题,进行了有理有据有力的解释。即使在陆上模式堆即将建成时,还不断有莫名其妙的质疑声。有人说,陆上模式堆如果试验不成功,后果会很危险;更有人在背后散布:彭士禄搞的陆上模式堆根本就发不出功率!
面对这些荒唐质疑,彭士禄用哲学思辨+专业知识+浅显的道理举例说明:酒精是可以点燃的,而啤酒是不能点燃的。不能点燃的啤酒即使控制失灵,也不会引起爆炸。至于能不能发出功率,彭士禄根据反复计算的结果,阐释了陆上模式堆不仅能达到百分之百的功率,而且还可以达到百分之一百二十。重压面前,他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证成功”的庄重承诺。
沧海见证勇士 核能锻造英雄
何谓英雄?中国核动力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的彭士禄,无疑堪称英雄!中国核动力研究团队堪称英雄团队!
实践证明,彭士禄的决定是正确的:一九七〇年八月三十日,陆上模式堆顺利达到了中央要求满功率运行的预期目标!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国第一艘自行研制建造的091型核潜艇成功下水!一九七四年八月一日,中央军委发布命令,将这艘核潜艇命名为“长征一号”,正式编入海军战斗序列,隶属中国海军北海舰队。中国成为继美、苏、英、法之后,世界上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
“长征一号”核潜艇在二〇〇〇年退役,经过去辐射处理后,二〇一六年十月入驻青岛海军博物馆码头,经过内部修整后在二〇一七年四月二十四日向公众开放公开展示。这是后话。
陆上模式堆核动力装置由自身的发电机供电,到首次实现核能发电,开创了中国核动力研发的奇迹。彭士禄后来回忆道:这个期待已久的试验成果成功后,团队所有人都兴奋不已!“真的看到原子能发电了!”一个多月后,陆上模式堆实现满功率运行,代表核潜艇拥有了真正的心脏和灵魂。
新中国第一艘核潜艇的荣耀问世,极大地鼓舞了每位核动力专家和所有参与者。消息传来,他们有的说笑,有的击掌,有的握手,有的拥抱,无不眼含热泪。而此时早就熬红了眼的彭士禄,竟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安心睡觉了!他太累了,连续几天没有合眼,这回可以踏实地睡一觉!
写到这里,快速敲击键盘的我也激动不已,我为这个动力十足、满负荷运行的反应堆取了一个形象的名字——“核潜艇心脏起搏器”!
这个了不起的“核潜艇心脏起搏器”是龙的灵魂!
这条沧海神龙全部设备、仪表、附件多达两千六百多项、四点六万多台(件),电缆总长九十多公里,管道总长三十多公里,一千三百多种材料……大的元器件仿佛是人体的大脑、中枢神经、心脏、骨骼和皮肉,八大系统、四大组织,小到每颗螺丝钉的细胞结构,都是由咱们中国的血统和化学成分构成的!
取得这样的重大成就,是多少次碰撞切磋、反复计算,才能完成图纸自行研究设计?是多少次制作模型,合理布置和精确定位所有设备、仪表、系统管路、电缆,才能为首艇设备安装提供样板?多少次模拟演练,多少岗位密切配合,才能依靠链式裂变核反应持续释放能量,为潜艇提供持续可控的核动力能源?而这一切,又是多少人舍小家、顾大家、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昼夜忙碌换来的?甚至又有多少年轻的战士和工程师们为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我的采访本中有这样一段记录:
一九六八年,核潜艇开工建造不长的时间内,突击完成了七百多份图纸资料,彭士禄本人就曾经有几十个设计研究资料文本。
在反应堆压力壳与基座焊接的关键日子,焊接工人要在二百度的高温下进行焊接,彭士禄也是一身工装和工人们一起在现场工作。彭士禄和大家一起拧螺丝、接线头,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和技术员、工人们并肩战斗,洞察秋毫。
人们没想到的是,紧张的工作,激烈的争论,长时间的起早贪黑,掩盖了彭士禄的身体问题。有一天,彭士禄正在现场指挥最后的调试安装工作,有人发现他满头冒汗,眼看他全身湿透人已昏迷,同事们才知道他已胃疼很久了,每当剧痛难忍时,他就咬着牙弯下腰用拳头顶一会儿。这是当年的艰苦条件和他长期伏案操劳积累的病。彭士禄曾说,他们都是吃着窝窝头搞核潜艇,有时甚至连窝窝头都吃不上。
他知道自己病得不轻,却不舍得花时间去看病。同志们劝他去医院检查,他总说没大事儿,咬咬牙就能挺过去。这位铁打的汉子,牙咬了几十年,终于挺不住了!“长征一号”核潜艇正式交付海军服役后,彭士禄前往葫芦岛核潜艇制造厂进行后续的安装调试工作。有一天,他感到胃疼难耐,紧急送医院被诊断为急性胃穿孔,这次生病,让他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让医生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次手术还发现他胃上另外有一个已经穿孔,而且已经自行愈合的疤痕。医生惊异地说,彭士禄的忍耐力太强了!还没见过他这样的患者。可事后彭士禄还是乐观地说着他常说的老话:不怕死就死不了!术后第三天,驻地发生强烈地震,他被同志们用担架抬出来,送上飞机回到北京,仅住院一个月后又开始超负荷运转!
彭士禄明显瘦弱了,但在试验现场,各个环节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有时面对文本他深思熟虑,一坐便是半天。发现哪个环节有问题,他就来回奔走协调改进,同事们早就适应他风风火火而又脚踏实地的作风了。大家没有忘,创业初期他和同事们一样穿胶靴蹚水上班,从早到晚鞋子里都灌满了水,一泡就是一天。每天他都和大家一样,拿着饭盒在食堂排队买饭,汤菜简单,家里啥事都不管。
在彭士禄心中,任何事情都没有核动力事业的分量重。
一次他要出差,急忙回家取衣服。看女儿趴在桌子上,便问女儿在干什么。女儿说在做算术题,不会做除法,想让他给讲讲。可他竟没舍得这点儿时间,脚迈出家门时来一句:把乘法倒过来就是除法……这个父亲无法知道,多年后他唯一的女儿彭洁依旧埋怨:“父亲只顾工作,冷落我的一桩桩一件件都留在了童年。有一次我发烧烧得直迷糊,还是自己往基地医院打电话问的医生。甚至我得了肝炎住院,父母都没在身边照顾过哪怕半天。”
是的,妻子马淑英一九六九年也从北京调到“909”基地,但她同样是个工作狂,工作是天大的事,家里的事情都要为其让路。孩子病了竟然托付护士照看。幸亏女儿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但童年的满腹委屈,等到长大了才能理解。彭士禄只求科研,只爱工作,面对待遇、报酬、荣誉从不在意。他住的房子是一般的楼房,分给他将军楼也不去住。二〇一七年他荣获何梁何利基金最高奖——“科学与技术成就奖”,一百万港币的奖金,他叮嘱女儿帮助他全部上交给组织,用来奖励那些有作为的年轻后辈。
铁骨傲狂涛  赴死犹逍遥
国之重器,义士担当;祖国需要,龙虎共闯!
为早日完成建造中国的核潜艇陆上模式堆这一艰巨而光荣的重大任务,使我国早日推出核潜艇,防范外敌侵略,保卫国土安全,彭士禄呕心沥血,带领团队攻坚克难,只争朝夕,感人肺腑的故事不胜枚举。这里,我要讲的是和彭士禄一道奉献才情、同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核潜艇副总设计师——赵仁恺。
当中央批准上马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后,专委会决定任命彭士禄为核潜艇工程和陆上模式堆设计的技术总负责人。同时决定,由赵仁恺负责陆上模式堆工程建造中的生产准备、调试和建成后的运行管理工作。赵仁恺思维活跃,精力充沛,胸怀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在与彭士禄的配合中,同样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赵仁恺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科学家,他功底扎实、知识丰富、专业严谨,一九五八年就被委任为我国潜艇核动力装置代号“07”设计组的组长,当时的他只有三十五岁。
一九六四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第二年核潜艇动力装置研制工作便再度上马。赵仁恺再次被任命为核潜艇陆上模式堆的研究设计和调试运行的主要技术负责人之一。
一九六六年初冬,赵仁恺率领研究设计和建设管理团队奔赴祖国大西南,与彭士禄通力合作,“大战‘一九六六’”。在核潜艇动力工程这个重大项目建设和试验运行阶段,赵仁恺不仅发扬了严谨的科学精神,展示了精准的判断能力,而且经历了一次次生死考验。
陆上模式堆长达十年的运行,五百多次的试验,模拟了核潜艇在各种状态下、各种事故发生时的应急处置。这一切练就了赵仁恺火眼金睛的观察和判断能力。
一次,设备运行出现了不正常声响。而对事故的判断出现了两种不同观点,分歧严重,争论不休。一机部领导非常重视,并和国防科委上报了问题的严重性。上级研究后立即派赵仁恺负责处理。他带领技术小组进行全面测量,寻找细枝末节处的各种隐患,然后听取各种意见,仔细分析,很快找到了事故的症结:是反应堆右出口处接管密封结构压紧弹簧失效,导致了固定套筒内的滑套滑动,进而引起了漏沙的撞击声响。
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洞察秋毫,练就了赵仁恺测量仪般的听力。深水潜行判断问题尤其艰难。有一次,他听到了时断时续的微弱声响,潜到二百多米水域时,那声音明显了,赵仁恺的担心才被同事们感觉到。大家赶紧齐心协力排除险情,还好没有造成重大事故,让国家蒙受损失。后来,彭士禄曾这样评价赵仁恺的作用:“没有他细致入微、认真负责的工作,我也不敢拍板!”
深海尤其无情,美国就曾发生“长尾鲨”号核潜艇超过测试深度而爆炸沉没,惊动全球的事故!有时,魔鬼般的海风纵容着疯狂的海浪,恨不能把潜艇摇碎才显出它的威猛狂放。那翻天覆地的感觉,仿佛末日来临。这时,所有在艇人员的五脏六腑仿佛也都在翻江倒海,不用说食物,连肠胃都要吐出来了,大自然的力量疯狂地挑战着人类的生命极限和心理极限。
每次随潜艇下海试验,大海的乖张暴行都是紧随其后、四面夹击,在气吞山河的浪涛推搡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随时可能失去生命,这也早在核动力专家们的预料中。彭士禄临出发前曾对妻子说过:“我随潜艇深水试航,要是喂了王八,你可别哭啊!”这种乐观精神一脉相承。当年他的父亲彭湃在敌人的酷刑和死亡威胁前,镇定自若,面不改色,除了有坚定的革命信仰,还因他带着两个幼小儿子的照片,背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彭湃和他的小乖乖。”
副总指挥赵仁恺出海同是肝胆献祖国。他行前交给同事这样一张小纸条:“一旦我死了,请把这封信和三块表交给我家人,这是送给三个儿女的。”收到三块表的家人明白,此时的赵仁恺正在深海险境中挑战着生命的极限,他已做好被无情海浪吞噬的准备,亲人们无不为他捏一把汗,暗自盼望他早日归来。
不同内容的小纸条赵仁恺临终前还写了另外两张,一张写着:“一九七〇年八月三十日,我国自行研究设计的核潜艇陆上模式堆提升功率试验达到满功率,各项性能指标都符合设计要求。”另外一张则写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强、自尊、自励、自立,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国事在心  家事淡忘
一九四二年七月,高中毕业的赵仁恺以优异成绩同时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学和国立中央大学。由于母亲年事已高,又有弟弟妹妹在读,他选择了免费的国立中央大学机械系。
大学期间,他铭记母亲的叮嘱,志向在胸,刻苦学习。除了躲避日机在重庆的大轰炸,他都在钻研数学、物理、化学、结构力学等基础学科,实现他自幼喜爱机械工程的夙愿。他自信所有工作都能胜任:飞机、火车、汽车、电力、机械纺织……只要与工程机械有关的知识,他都得心应手。
一九四五年,日本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结束了长达十四年的抗战生活。一九四六年,赵仁恺以优异的成绩走出校园,他强烈意识到,终于可以施展才能报效国家了。
毕业后,他走进一家民族企业——南京永利宁化工厂,在那里一步步成长为优秀的专业技术员。一九四九年三月,他从一名技术员晋升为工程师;四月,南京解放,赵仁恺参加了革命工作!他兴奋不已,干劲更足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企业进口了新设备,组织把进口炉和一千五百千瓦发电机交给他负责组织安装和进行一些分系统的设计。学中干,干中学,赵仁恺完成了很多重大攻关项目。
核动力工程也属于工程技术范畴,与机械工程唯一的差别是以“核”为根本,以“核”为动力。赵仁恺在机械工程方面拥有丰富的理论和实践经验,他只需尽快把核动力原理、应用和辐射防护等知识补上。
荣誉、职务、爱情同步到来,他在担任永利宁化工厂职工业余学校教学工作中,结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杨静溶。他们互相鼓励,互相爱慕。更幸福的是,一九五二年他们的大女儿出生,第二年大儿子出生。
同时,百废待兴的国家,亟需赵仁恺这样的优秀人才。一九五三年十月,赵仁恺调入化工部化工设计院任主任工程师。一九五六年五月,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七月,他被选调至原二机部(即中国第二机械工业部)原子能所工作,由机械专业改入核工业,从此开始了与核工业的不解之缘。
在二机部工作期间,赵仁恺广泛学习调研,查阅了大量文献、资料、报刊,参与了赴苏联军用核反应堆设计,以及中国第一座潜艇核动力装置、军用钚生产堆的研究设计和试验等三百六十余项技术攻关,对于日后领导中国第一艘核潜艇核动力装置及其陆上模式堆的设计、建设、安装、调试运行、退役的全过程,积累了多学科、跨部门、跨行业的综合优势。
没多久,赵仁恺又被调到位于西南的“909”基地,几十年相守核科学事业。此后,妻子杨静溶便一个人担负起了照顾孩子和公婆的重任。孩子们在童年时期对父亲的印象无疑是模糊的,从小到大看到的都是母亲一个人操持家务,照顾爷爷奶奶。因为从事国家重大保密事业的赵仁恺,从来没说过他处在怎样的环境,干着什么工作,因此,父母、妻子、孩子们的内心,肯定都是五味杂陈的。
赵仁恺参加工作后,一直有记笔记的习惯,他总是随身携带一个笔记本。赵仁恺去世后,这些笔记本都被转交给核工业档案馆集中保管。儿子赵明打开父亲当年写的笔记,里面没有核潜艇,没有他热爱的事业,只有一件件家里的“小事”:儿子的数学成绩不好,妻子的胃病要继续治……记下的都是对家人的思念与愧疚之情。
读到那些饱含深情的文字,一下子冲开了儿女们关闭了多年的感情闸门,他们再也忍不住几十年的委屈、痛苦和压抑,撕心裂肺般地号啕大哭。夺眶而出的泪水如汹涌的海水,撞击在场所有人的心!
赵仁恺对大海曾有这样的深情倾诉:
“一天深夜,我们的核潜艇在海南岛以南海域试验巡航。我坐在舰桥顶上,舷外浪花飞逝,海风拂面。我抬头遥望北方,祖国大陆笼罩在夜色蒙蒙中。想此时,辛劳了一天的祖国人民,为了迎接更加美好的明天,正在幸福中安心休息。嬉戏困了的幼儿,正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甜甜地睡去—— 一片宁静祥和。我心中不由浮起:祝福您,我的祖国,我们的核潜艇正在保卫您!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和人民的幸福安康,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再苦、再累也值得!”他不是诗人,却诗意缠绵,句句深情。
谁能想到,这位很早就离别妻子儿女,上草原,进沙漠,蹲山沟,踏海浪,奔波于祖国的东南西北,以至于连自己的八十岁老母逝世、唯一的亲兄弟病故,也没有来得及见最后一面的赤子,胸襟竟然如大海一样浩荡宽广,情感如丝绢般细腻柔和。
二〇一〇年七月二十九日,赵仁恺因病去世,享年八十七岁。
楷模风范传递 豪杰一脉相承
在“909”基地和总部采访,我听到、看到、记下的,只是这群共和国的精英们闪光经历中的一部分。整理素材时令我辗转反侧、昼夜难眠、难以割舍的,也只是他们跌宕起伏、精彩纷呈、感人至深的一个个人生侧面。
张金麟是我国特种船舶总体和动力研究设计专家。他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生于河北滦南县。一九六〇年他从哈尔滨工业大学涡轮机专业毕业后进入海军科研部〇九研究室工作,便有幸同核潜艇结缘。提到彭士禄、赵仁恺对他的影响,他从未忘怀,那是影响他一生不畏困难艰险、努力求索的不竭动力。
从一九六一年见到彭士禄起,就对他“刻苦钻研,坚韧执着,不争名利,埋头苦干,胆子大,敢拍板,勇于担当”的精神肃然起敬。彭士禄和张金麟的家当时都在北京化工学院,他们经常一起坐电车从核动力二院回家。
回家路上,彭士禄常问张金麟:“我今天拍的板,你觉得哪里拍错了?”
张金麟回忆道:“现在看来,彭士禄大胆拍下的很多板,都是正确的,我一直把他当作我的老师。彭士禄对我国核潜艇的贡献非常大。一九七〇年我和他一起参加上海‘728工程’研讨会,当时大家都觉得核潜艇陆上模式堆采用熔盐堆技术不如压水堆成熟。有一次开会,彭士禄胆子大,就跟上级某管理局局长提出‘陆上模式堆采用熔盐堆不适合我们国情,要求改为压水堆’。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那位局长定下来的方针和政策,怎么可以反驳呢?没想到,隔了两天后,这位局长听取了彭士禄的意见,把核潜艇陆上模式堆由熔盐堆改为压水堆。”
国家大业是生命的寄托,追求的取向。张金麟除了以彭士禄为楷模,另一位崇拜的偶像便是赵仁恺,受其影响之深,同样令他铭心刻骨。核潜艇研制的关键时刻,核燃料已经装在一个吊篮里了,篮子被放在厂房内的平台上,准备往反应堆里装。
这时厂房顶部一根冷却水管坏了,不断喷水。如果水喷到装有核燃料的吊篮里,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候,只见五十岁的赵仁恺飞快地往脚手架上爬。他当时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心里只有核燃料。他爬到厂房最高处的吊车轨道上,将那个管子修好,及时排除了险情。那惊险的一幕,感动了在场所有人,也让张金麟时刻铭记在心。
一九七〇年八月三十日,第一代核潜艇陆上模式堆达到满功率。而试验过程中从调试、安装,一直到满功率运行,张金麟都参加了,有很多工作还负责主持。这期间他仿佛楷模附体:在艇上担任指挥,随时照着彭士禄、赵仁恺的做法行事——精心观察,细心倾听声响,经历了漫长艰难的深水实验,终于把这个“国之重器”和另一艘导弹艇交付给海军……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0期)
[责任编辑  胡晓芳]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立即下单


  精彩回顾

·散文|刘东黎:苍茫氤氲(人民文学 2022-09)

·散文|王选:梦里种着一片菜园(人民文学 2022-09)

·散文|淡巴菰:在偏僻小馆把酒言欢(人民文学 2022-09)

·报告文学|申琳:北牧南归(人民文学 2022-09)

·短篇小说|盛可以:女猫(人民文学 2022-09)

·短篇小说|周如钢:华盖(人民文学 2022-09)

·短篇小说|李樯:大车(人民文学 2022-09)

·短篇小说|牛健哲:造物须臾(人民文学 2022-09)

·长篇小说|苗长水:老渤海(人民文学 2022-09)

·中篇小说|牛余和:蘸火记(人民文学 2022-09)

·中篇小说|李洁冰:银空山(人民文学 2022-09)

·散文|梁衡:风沙行(人民文学 2022-08)

·散文|刘香河:湖荡(人民文学 2022-08)

·散文|兰善清:盛开的日子(人民文学 2022-08)

·散文|李登建:乡贤(人民文学 2022-08)

·新浪潮|赵琳:长在草原上的达布察克[散文](人民文学 2022-08)

·中篇小说|言九鼎:逆锋(人民文学 2022-08)

·中篇小说|周鸣:B角(人民文学 2022-08)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