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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周鸣:B角(人民文学 2022-08)

周鸣 人民文学 2023-11-11


周 鸣
REMEMBER

女,四川会理人,一九九〇年毕业于成都信息工程大学,现供职于海军某部。一九九五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语》,儿童长篇科幻小说《可可西里惊魂》《厄尔尼诺诅咒》。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奔涌吧,后浪》《失联》《晴天暴》《航母故事》《穿越浓云雨雾》《在云中飞翔》《同一片心海》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二届军事文化节优秀文学作品奖。

B  角(节选)

周 鸣

人民文学 2022年08期
那年,舰队航空兵出了个先进典型,政委了解到他的事迹后非常感动,指示宣传处,对于这个典型,光传统的新闻报道还不够,还要搞一台话剧。处长把任务领回来交给我,我一听就蒙了。演出队搞个小品都困难,话剧?我连连摇头说干不了。处长瞪我一眼说,干不了?干不了就给我滚回去!这话击中我命脉,我赶紧弥补,试试看吧。试试?必须干成才行!不然调你来干啥?我心想,政委刚从北京大机关下来任职,一定是把我们业余演出队当成专业文工团了,政委不清楚演出队几斤几两,你处长门儿清啊!为什么不跟政委好好解释解释就硬着头皮接下来?但我不敢再吭气。干就干吧,先有个态度,免得他一动怒,真把我赶回师里去。
部队演出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撤了建,建了撤,全看领导重视不重视,直到军改相关政策出台,才真正告别历史舞台。我们舰队航空兵演出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立,九十年代解散,新世纪初再次成立后,全军业余文艺会演常态化,“创办演出队”成为业余文艺战线的热门。在上级的大力支持下,演出队一路发展壮大,最辉煌的时候曾在海军业余文艺会演中斩获第一,CCTV歌手大赛一位歌手闯入决赛,受邀参加香港回归十周年文艺演出……光环频频闪耀,创造了演出队发展史上的奇迹。那时候的演出队,队伍兵强马壮,势头直逼专业文工团,每年都要承接两三场重大演出任务。机关演完下部队巡演,五六十号人的庞大班底,历时一个多月,行程上千公里,上高山下海岛,走遍所有团以上单位,有时还受邀到地方大学和企事业单位去演,可谓红红火火。可是,业余毕竟是业余,除了队长,其他人员都没有正式编制,到处找单位挂靠。挂靠到人家单位又不给人家干活,当然不受挂靠单位待见,立功受奖成长进步总是靠边站。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归干部口和组织口管,宣传口解决不了,舞台上再光鲜,捧回再多的奖杯都没用,队员的积极性受打击姑且不论,职级衔级很快就到天花板。留不住人才,演出队渐渐就衰落下来了。
我从军校毕业分到A师宣传科时,演出队只剩下三十来号人,大合唱全员上阵也撑不起台面,但凡大些的演出都要到各师旅团借调文艺骨干。我喜欢写点散文小小说什么的,被演出队借调过两回,帮着做做文案。当时的队长问我,愿不愿意到演出队搞创作。起初,我还挺动心的。演出队在舰航机关大院,机关驻地东港市是一座上千万人口的沿海发达城市,A师驻地野坪子机场在内陆山沟沟里,距最近的县城都要一个多小时车程。冲这,就够吸引人的。但想来想去,我还是婉拒了。队长再动员,说我是宣传口在编人员,不用挂靠,干得好可直接调舰航机关宣传处。我更不敢答应。婉拒队长,编制只是一方面,主要是对创作没信心。我这两板斧,快板词、主持稿还能凑合,写歌词、相声、小品之类就捉襟见肘了。干好,那是不可能的;干不好,被打回A师,日子肯定不如原先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何必费工夫折腾呢?
第三回借调时,我喜欢上了舞蹈演员雨娟。雨娟也是借调的,本职是东港机场卫生队军医。演出结束后,借调人员各回各单位,我忘不了雨娟,热烈地追求她。雨娟答应跟我好,前提是我必须调到东港,她不接受两地分居。我反过来去找队长,说我又愿意过来了,请他帮忙促成。队长不计前嫌,为我的事跑前跑后,按长期借调协调我到演出队帮助工作。我以演出队创作员的身份顺利娶到心仪的姑娘,把家安在了东港。被幸福砸中头,但还没被砸昏,我深知,要让幸福生活长相伴,必须尽快成为名副其实的创作员。我研究诗词歌赋、到东港艺术学校当旁听生、下载各种门类的演出视频观摩、向军内外名师大家求教……通过种种方式苦学苦钻。对于我的主动作为,队长相当支持,财务上允许的求学费用都给我签字报销,还为我争取到一个名额,到解放军艺术学院进修了三个月。一年后,演出队的活儿我基本上能对付下来了。至于质量,毕竟半路出家,能好到哪里?语言类节目,最高级别能完成个小品,还是那种缺包袱少动情点平铺直叙的本子。就这,队长已经很满意了,当着处长的面把我好一顿夸,夸得我找不着北,还以为自己真具备文艺创作的基因呢。
年底,队长打报告转业,推荐我继任。至此,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下大力气帮我。他是在帮自己呀!演出队日落西山,队长苦苦支撑了几年,眼见东山再起没指望,个人前途也耽误了,就想着早日抽身走人,到地方去发展。他找处长,处长答应只要找到合适的继任者就放他走。作为演出队唯一的正式编制,队长的任职命令是舰航宣传处干事,算是机关下派人员。宣传处的人都知道演出队是个泥淖,陷进去很难拔出来,避之不及,谁愿意往里跳?找不到继任者,队长就得继续耗,处长给他指了条路,让他扩大视野,到下面去找。演出队队长不是随便找个人来就干得了的,至少得懂业务吧,队长找来的几个人都被处长否了。无一例外,这几个人都是冲着东港这座大城市来的,缺少文艺细胞。队长求其次,找有一定基础的过来培养,我有幸被他选中。若能接上队长的班,就能把编制落到宣传处,怪不得他当初会说“干得好可直接调舰航机关宣传处”。调宣传处,我当然求之不得。队长虽然不好当,但能彻底解决两地分居问题,我还是愿意拼一把的。哪怕拼不出个名堂,将来也可以像队长那样转业进东港,在大城市扎下根来。于是,我和队长结成统一战线,奔着同一个目标努力。
可是,我们共同的愿望还没出宣传口就夭折了。处长嫌我嫩,担心我扛不下演出队队长的活。队长是文艺战线上的老江湖,尚且不能令演出队焕发生机,何况我这样的新手?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演出队虽然不景气,但毕竟队伍在,别的不说,每年的“八一”晚会不至于现搭班子,处长当然想尽可能保留。首长们可不这么看,演出队存在与否,得看这支演出队水平高低。水平高发挥作用大,值得保留;水平低没什么作为,不养也罢。演出队目前的水平在首长们眼里,已到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地步,再往下走,就只有被弃了。任命一个能力不如现任的队长,相当于自我放弃。所以,对于这个继任者,处长慎之又慎。
队长不甘心,让我自己去找处长说情。彼时,雨娟已怀孕,催我落实调动的事。我夸张地对处长说,调不来,老婆心里不踏实,跟我闹离婚。此言唤起了处长的同情心,答应给我一年的努力时间,一年后若能把队长的活儿扛下来,并有所创新,就放队长走,把编制空出来给我。我的天,这压力也太大了吧!扛下来已不容易,创新就更难了。有那么一刻,我都想扭头回野坪子算了。雨娟和她肚里的孩子不允许我赌这口气,末了还得立正敬礼,郑重地向处长表态:一定加倍努力,不辜负处长您的期望!
队长没走成,心里有怨言,当起了甩手掌柜,美其名曰:放手让我干。我一手抓创作,一手抓管理,倾尽全力,好歹把个代理队长当下来,创新却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处长看我,已经没个好脸色了,偏偏在这当口,又来个搞话剧的任务。我的“干不了”招来处长的“滚回去”,实属他正常的情绪表达。我答应试试看,处长的语气缓和下来,说他已经跟政委解释过了,我们演出队不具备搞话剧的能力。政委说他知道,所以才让我们搞。此话怎讲?听处长慢慢道来,我才知道个中原委。
政委刚下来就有人跟他建议解散演出队,他征求首长们意见,军事首长主张解散,政工首长主张保留。作为最大的政工首长,政委如果直接采纳保留意见,对军事首长们没个交代,必须拿出个像样的东西,让军事首长们看到演出队存在的价值,他才好替我们说话。先进典型是名飞行员,航空兵部队,军事首长绝大多数是飞行员出身,如果演出队能把这个人物宣传好,让持解散意见的军事首长们透过典型人物看到自己飞翔的英姿、付出的心血、家属的奉献等等,总之让他们感同身受,一定会对演出队另眼相看。就文艺形式来讲,典型人物的宣传,最直接最有力的便是话剧了。话剧当然好,可是我们搞不出来呀!处长叫苦。政委说,一剧定生死,演出队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能不能搞出这台话剧,你看着办吧。
演出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政委给咱们一个活下来的机会,怎么也得抓住啊!处长对我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演出队死的那一天就是我滚回野坪子的那一天。我连忙点头称是。处长说,怎么搞,回去跟队长合计合计吧。我说那当然,话剧是个什么东西,我脑子里一点概念都没有,还得请队长出来主事才行。
我回演出队跟队长合计。队长双手一拍说,这不明摆着的吗?政委是拿话剧来将咱们,往死里将。不会吧,我说,他一个军级首长,让我们死,我们不得不死,何必搞这么复杂。队长说,三十多号人呢,总不能说散就散吧?他是要让我们死得心服口服。这就是政工干部,高水平的政工干部!队长拍拍我的肩,搞啥搞?别天真了,死了拉倒,早死早托生。队长嘴上这么说,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我倏然明白,演出队的“死”,对队长来说却是“生”——队伍解散,他正好转业走人。
队长是指望不上了,我只好自己干。先是找来一大堆书籍,研读剧本,恶补话剧知识。然后没日没夜地观摩网上视频,巴望着能扒到个类似题材来照葫芦画瓢。队长看我真准备干,兜头泼过来一盆凉水:这搞话剧可不是演小品,几个人配几把椅子就敢开口忽悠人,它要分幕,要场景切换,要刻画复杂的人物关系,对编剧、导演、演员,还有灯光、舞美、道具等等,要求都十分苛刻。一个专业话剧团排演一部新剧都需要一到两年的创作打磨,何况我们这样的草台班子!队长这盆水,把我那点可怜的心火浇灭了,我又到机关找处长叫苦,请示能不能搞个主题晚会代替。处长说不能。我就把队长的那番话转述给他听,以说明话剧于演出队确实是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别听你们队长的,他一个要走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草台班子,处长哼了一声,都把自己比作草台班子了,还能把演出队往好里带?但凡有合适的人选,我立马让他滚蛋!处长发完脾气,殷切地注视着我说,小马,目前看来,也只有你了。先干着吧,遇到困难再来找我商量,咱们一起想办法让演出队活下去。怎么干?处长给我支着儿,无非部署动员,发挥集体智慧之类的套话,起不到实际作用——处长其实也没着儿。
我憋着一口气开动员会、组建创作班子、到先进典型所在的部队体验生活、采访他的家人朋友……按书上介绍的剧本创作规律把该做的功课做足后静下心来写本子。历经千辛万苦,一稿剧本成型,送到机关,被处长毙了。回来修改,二稿也给毙了。改到第五稿时,处长终于点头说有点样子了。宣传处正儿八经打了呈批件,把本子呈到政委手里。
我忐忑不安等消息,连着三天都没音讯,难道剧本阶段就给判死刑了?政委是宣传出身的干部,在总部机关任职时主管文艺工作。总部和各军兵种文艺团体的实力,从播出的影视剧和各门类各赛事获奖名单可见一斑,话剧当然也是国家一流水准。以政委的专业眼光,能看上门外汉写的剧本?我一点底气都没有。打电话问处长吧,怕问来的是坏消息,电话拿起又放下。又等了两天,还是没动静,就想队长说政委拿话剧来将我们军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念及此,我顿时泄了气,继而升腾起一股悲愤情绪。横竖一个死,别吊我们胃口呀!本子再不济,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出来的,别是连看都没看一眼吧。卷铺盖走人的命,无所谓了,我抄起电话跟处长发脾气。处长罕见地受着,听我抱怨完说他也急得够呛,却不敢问。为啥?要死要活给个痛快话,你不方便问我来问。处长让我别冲动,说政委管的事多,等着阅示的呈批件按轻重缓急排着队,咱们的本子能排在哪个位置?也是,司政后装四大部,多少要紧的事啊!政治部宣传处的一个剧本算什么呢?再说,我一个业余演出队副营职代理队长,跟正军职政委的级别相差不是一星半点,打电话是要通过一号台转接的,姑且不论打过去问合不合适,就是打了,总机也不一定给转接。又听处长说,这几天跟政委打过照面,笑眯眯的,不像是全盘否定的样子啊。我懂了,处长不是不敢问,而是跟我前两天的心态一样,怕问来不好的结果。
足足等了半个月,才等来政委要见我们的消息。连我也见?这消息在我意料之外。怕啥?首长又不会吃人!虽说当兵这么些年一直在基层部队,没见过政委这么大的首长,但我也不是那种见到大领导双腿就打战的小干部,处长误会了。说到底,我还是怕好不容易等来的是坏消息——剧本一无是处,政委失望之下决定解散演出队。处长说,对啊,他指名了要见编剧。我脑子一根筋,想的是政委为安抚队员们的情绪,亲自做我思想工作。让坏消息来得更晚一些吧,我本能地抵触,推说雨娟产检脱不开身,就不去见首长了。那一刻,我真实的想法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好歹让我当上爸爸再离开老婆孩子吧。哟嗬,你小子还摆上谱了!怎么着,编剧不是你,找的枪手?处长这话令我委屈不已,刺猬似的跳起来冲着话筒嚷嚷,冤枉人!为写这个本子,我头发都熬白了……好几根。电话里,处长笑出了声,说,那就好,明天上午九点,和我一起去见首长。
看来不是坏消息,否则处长笑不出来。第二天我早早到机关,果然看处长一脸轻松。本子没被政委毙?我急不可待地问。没说毙,也没说不毙,只说让我们到他办公室谈。谈本子还是谈解散演出队的事?解散演出队,我跟你谈就是了,处长顿了顿,真要解散,干部口一个命令下去你们就等着分流吧,有啥可谈的!当然是谈本子啦,我有预感,咱们这话剧能搞成,咱们的演出队能活下去。至此,处长才跟我透底分析:新官上任三把火,政委很想干成几件高大上的事情给其他首长和基层官兵瞧瞧。
对呀,明知完不成的任务,政委怎么会硬下呢?至于队长说政委拿话剧把我们往死里将军的话,那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总部机关下来的新晋少将,犯得着玩这种小把戏!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怪处长不早说,害得我自打接受任务起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不给你点压力,能把本子写出来?处长朝我坏笑。零基础起步,太难了!回想绞尽脑汁的日日夜夜,我鼻腔里忽地涌出一股酸涩的液体,忙装模作样去看处长书柜里的藏书。我也是猜的啊,政委没说要见咱们前,我还想是不是猜错了呢。首长到底什么意思,得等下谈了才知道,你别高兴太早!我转身定定地看着处长,说,不管首长什么意思,我都要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终是没憋住,处长在我眼前渐渐模糊,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见他的声音:行了行了,大老爷们,眼泪说来就来,改行当演员得了,当什么编剧嘛!
处长的猜测没错,政委肯定了我们的前期工作,说这个本子框架脉络还行,至少具备开口请人的基础了,他打算从北京请一位著名导演和一名资深编剧全程指导。编剧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吓了我一跳。那可是我们海军有名的大编剧啊,放眼全军,乃至全国,也称得上大腕儿。我观摩过他创作的所有电影电视舞台剧,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扭头看处长,只见他也愣住了。
我跟老江探讨过,他应该有能力把你们这个本子打磨好。显然,我和处长的惊怔被政委误读了,他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你们要是不放心,我再另外找。袅袅烟雾缠绕在政委的指尖,找谁呢?让我想想……
老江……哦不不不,江、江老师是名家、大家,肯帮我们改这个小本子?我是说,我们真能请得动他吗?我太激动了,语无伦次。
处长拽了下我的衣袖说,那要看谁请了,咱政委的面子,再大的腕儿也得给。
政委这才反应过来,摁灭烟头,摆手笑道,也不是,主要是老江看上你们这本子了。照他的话说,语言生动,情感真挚,有兵味儿有战味儿还有人间烟火味儿。本子我仔细看过,和老江看法一致。我在上面知道,老江他们搞出来的东西,最缺的就是这些个品质。他们自己也知道,可没办法,缺乏真实体验。所以,他像捡到宝似的,看见就挪不开眼珠。我脸热心跳,痴傻的表情又让政委误读了,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小马你放心,老江不署名,作品还是你的。
我连忙表态:署江老师大名,我们这个剧就有身份了。像我这样的无名之辈,有机会跟江老师学习已经很满足了,署不署名的,没关系。
看来,你们对老江他们还是有偏见啊!也难怪,总有个别害群之马。老江不会的,他不是沽名钓誉的人,他是真的认可你的作品。小马,听你们处长讲,这是你的第一个话剧剧本,能得到老江这样的行家认可,不容易。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江老师过奖,毛病肯定不少。
政委点头道,当然,你这一稿还达不到排练标准,但主要是技巧上的,老江答应由他来解决。让你们等这么久,就是给他时间修改。昨天老江把修改稿发过来了,改得不错。等下你们回去研究研究,有什么想法直接跟老江交流。
好!我和处长异口同声。
编剧讲完再讲导演,又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政委说,费导档期紧,得抓紧时间把准备工作做好,下周他人一到,马上开排。
明白!我们再次异口同声。
名家就是名家,经江老师点石成金,我们的话剧《爱在天海间》顿时有了灵魂。我和处长又喜又忧,喜的是靠上政委这棵大树,我们这个小小的业余演出队也许真能搞出一台话剧;忧的是,通往成功的路上有道难以逾越的关口——幕后专家可以请,台前演员还得是我们自己的,否则就不是演出队的戏了。其他人物还好说,饰演典型人物和他妻子的男女一号必须具备较强的表演功底。男一号我们有,前些年军艺戏剧系毕业好不容易留住的一棵苗子,应该能够胜任;女一号却空在那里,没有合适的。费导下周就到了,上哪儿去找人?
回到演出队,我挨个征求女演员意见,没有一个愿意承担,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没信心,确实也没那个能力。都知道,这个剧关系到演出队生死存亡,演砸了可是砸自己的饭碗啊!谁敢去试这个错呢。正当我抓耳挠腮之际,A师宣传科科长,我的老领导到机关出差,我请他吃饭聊天,聊到一则重要信息:野坪子机场来了位空勤家属,会演戏。不过嘛……科长吞吞吐吐地说,她的情况,你最好自己去了解一下,听说跟一般人不大一样,怕是不好打交道。
会演戏,还是空勤家属,跟人物原型身份一致,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演员嘛,总有跟常人不一样的地方,那叫个性。救场如救火,只要这位空勤家属答应出演,就是救火英雄,身上带点个性有什么要紧的呢。我如获至宝,第二天就赶到了野坪子机场挖宝。
驻野坪子机场的A师一〇二团在抗美援朝和国土防空作战中立下过赫赫战功,有着“海天雄风团”的美誉。三年前,海军航空兵选拔优秀人才组建新的雄风团,改装最先进的“蓝鲨”战机。飞行员在全海军范围内优中选优,被选中者莫不引以为豪。可是,一个现实问题摆在眼前:山沟沟里的野坪子机场,家属没法就业,都不愿意随军。为了解决飞行员家属就业难的问题,上级专门出台了一项针对新机部队空勤家属特招入伍的政策……
作为A师“老人”,这些情况我当然清楚,我打断吕干事官方式的介绍,请她直接跟我说我要找的欧阳婉玉。吕干事在政治处分管空勤家属工作,利利索索的一位小姑娘,我离开野坪子的时候她还没来,把我当成上级机关下来的人了,专门做了PPT,对着投影屏向我汇报。听说新的雄风团组建前我就在野坪子,至今编制都没离开过,小姑娘气得擂我一拳,拉把椅子坐到我对面,你不早说呀!接下来她的话就是另外一个腔调了。
婉玉姐是一大队大队长范东庆家属,随军前在丈夫驻地话剧团工作,小吕竖起大拇指,听说是位名角,具体哪个城市我记不得了,反正是个北方大城市。
管他哪个城市呢,“话剧团”“名角”,这两个关键词已经够激动人心的了。我兴奋地问,她人在哪里?小吕瞪我一眼,闭上了嘴。小吕,你讲,你接着讲。我连忙赔笑脸。
不想听我啰唆,直接找她好了。小吕没好气地说。
不了解情况,直接去找太冒失了,所以才先找你嘛。我笑了笑,听说你这位空勤家属委员会主任当得不赖,跟飞行员家属打成一片,她们都很信任你。
你听谁说的?小吕眼睛一下亮了。
你们政治处主任,刚才接见我时,他把你好一顿夸。
我还以为是我们团长呢。小吕的语气透着失望。我心想,顶头上司夸还嫌不够,小姑娘胃口不小嘛!看我眼光异样,小吕解释说,我们戴团长特别关心飞行员家属工作,对我期望蛮高的。
戴振声戴团长?
雄风团就一个姓戴的团长!小吕睨我一眼。
我不跟新人计较,笑道,我离开A师的时候他就是雄风团团长。
小吕吐了一下舌头说,不好意思马干事,我忘了,你是A师前辈。
前辈?我有这么老吗,兄长还差不多!看来,要挖到欧阳婉玉这块“宝”得靠眼前这位小姑娘带路,我顺嘴跟她套近乎,马干事,太生分了,叫哥,马哥。
小吕笑道,冲你在咱这山沟沟里待过,叫你一声哥不冤。马哥,这么说你是见过戴团长的?我点点头。小吕嘴巴一噘,那你还问?
给戴团长写过快板词,看过他的事迹材料,我叹道,遗憾,写的时候没能采访上他。
舰航每年表彰十名先进典型,冠名“海天雄鹰”,戴振声是去年表彰的海天雄鹰,机关要求演出队排一台节目宣传他们。创作阶段,我带着几名骨干下部队采访,十名海天雄鹰唯有戴振声没见上面,原因是他太忙,抽不出时间接待我们。处长给了我一堆材料,让我从里面挖素材,说戴团长作为新机部队典型,事迹过硬,快板也得写好喽,不然首长那关过不去。还好,快板词的情感要求不是太高,两天的闭门造车我居然就着那些纸质材料打造出了一辆威风凛凛的空中战车,戴振声是这辆战车的驭手,他驾着它北上大漠试射导弹,南下海南战备巡航,确实没工夫停下来宣扬自己。
小吕热情地说,让我想想,能不能找机会请戴团长也接见你一下。看来,戴振声在小姑娘心中的明星地位不低。写戴振声的任务已经完成,此行是奔欧阳婉玉来的,我忙摆手道,戴团长日理万机,就不打扰他了,小吕妹妹,你还是接着跟我讲欧阳婉玉的情况吧,听说她跟一般人不大一样,是吗?
没什么不一样,别人不了解才会这么说。婉玉姐的情况我最清楚,人家夫妻在一起过得好好的,这不范大队长被选调过来了吗,婉玉姐正处在事业上升期,她宁愿两地分居也不愿特招。偏偏两人感情好,五岁大的双胞胎女儿团团圆圆黏父亲,天天跟她要爸爸。婉玉姐坚持了一年半,最终还是妥协了,带着两个女儿特招入伍到野坪子,命令下在场站宣保股。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忍不住插嘴。野坪子场站宣保股是A师宣传科下属对口单位,他们那儿几个人我都熟。小吕说了个时间点,我掐指一算,我前脚走,她后脚来,怪不得我不知道野坪子竟然雪藏了一位专业话剧演员。可以理解,我说,他们把女儿的名字取成团团圆圆,可见团圆对他们这个家有多重要。
一家人团圆是团圆了,婉玉姐却开心不起来。飞行员不能天天回家,外出执行任务的时间也多,范大队长不在家的日子,婉玉姐经常一个人演戏。小吕唉了一声,没有舞台,没有观众,难为她了。
我说,对呀,没有舞台,她在哪儿演?没有观众,演给谁看?
在她自认为没人看见的地方演。演给……小吕酝酿起一股情绪,深吸一口气说,演给星星看,演给大地看,演给树林看,演给庄稼看,演给风看,演给雨看……直到有一天,她的行为败露。
行为败露?你这话说的,好像人家干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听我说啦。是戴团长跟我说的,让我留意范东庆家属欧阳婉玉。那会儿我跟婉玉姐还不熟。戴团长特意交代我悄悄留意,发现欧阳婉玉有什么异常表现别声张,先向他报告。
离开A师前我确实见过戴振声,个子中等,但由于黝黑精瘦,个头显得更小一些。也听过他在会上发言,慢声细语,倒像是个儒雅的政治主官。处长给我的那些材料把他率领团队从组建到形成战斗力的艰难过程都记录下来了,令人感佩。当我把名为《老雄鹰插上新翅膀》的快板词写完时,戴振声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变高变大,变成了一个高大粗犷的汉子。悄悄留意一个飞行员家属,如此细腻周到的安排,怎么都跟我心目中的雄风团团长画不上等号。
戴团长管那么细?他……
净打岔,跟你讲话,费劲!小吕不高兴了。
我忙赔笑脸,好好好,我先把疑问藏心底,你痛痛快快地讲。
小吕接着说,戴团长有天回家,他家属神神秘秘地告诉他,刚随军过来的欧阳婉玉不大正常。戴团长问他家属有何证据,没证据别瞎说。他家属说欧阳婉玉平时不大跟家属们来往,挺孤僻的。戴团长说这不奇怪,人家是文化人,跟你们这些家庭妇女聊不到一块儿。讲到这里,小吕噌地站起来,马哥,走,咱们去找戴团长家属,让她给你讲,她讲得比我可要好多了。
戴团长家属是一名药剂师,随军过来后对口安排在卫生队工作。老远看见小吕,她就从药房出来,拉起小姑娘的手问长问短。小吕把我介绍给她,让我叫她孙大姐。孙大姐大眼睛满月脸,皮肤红润,身材健壮,一看就是位爽快的北方人。小吕请孙大姐跟我们回政治处慢慢讲。不用,孙大姐手一摆,对小吕说,上级机关来人关心婉玉,咱赶紧说。我连忙申明,大姐,我不是上级机关的人,我的命令还在A师宣传科呢。孙大姐把我们引到卫生队小花园长椅上坐下,说,我不管你是哪儿的人,只要是奔婉玉来的,我们都当你是好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小吕说,大姐,婉玉姐的基本情况我已经给马干事介绍了,你把那天晚上看到的讲讲吧,我怕讲不好。
孙大姐果然是讲故事高手,把欧阳婉玉“行为败露”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那天晚上,我到婉玉家借雨伞,团团圆圆在看动画片,说她们的妈妈到俱乐部录广播去了。大雨天录什么广播呀,我就去俱乐部……我没想跟踪她,马……是马干事吧?我点头。马干事你不知道,我和姐妹们都挺担心婉玉的,还在一起商量要不要向小吕报告呢,又怕给范东庆添麻烦。我看向小吕,眼睛里画着问号。小姑娘会意,解释说孙大姐是后来才向她报告的。孙大姐接过话头说,不报告不行啊,婉玉太不正常了,小吕虽然年轻,但她管我们,也是一级组织嘛。
我说,大雨天录广播不能说不正常呀,加个班而已。
录什么广播啊,她根本就没在俱乐部。俱乐部的小战士说她晚上从来不加班。我就纳闷了,她干吗要跟团团圆圆撒谎呢?那阵子雨下得好大呀,把路都淹没了,还夹着风,根本没法走,我只好从俱乐部后面的山梁上绕回来。马干事,你猜我看到谁啦?
欧阳婉玉?
对,就是她。开始我也没认出来。我正顶风冒雨赶路,一道闪电打下来,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伞尖儿导电,雷雨天不能撑伞。淋雨没事,命要紧。我收伞,抬头看见前边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吓得我一屁股坐到泥地里。女鬼又喊又叫,雷声大,听不清她喊什么。我爬起来正要往回跑,又一道闪电下来,白亮亮的光打在女鬼的脸上,我才看清那不是女鬼,是婉玉!
你叫她没?不知不觉,我被孙大姐带入戏中。
孙大姐摇了摇头说,这种病不能叫,一叫就把魂儿叫没了。其他姐妹我也没敢说,先回家跟我们家老戴讨主意。我跟老戴说婉玉都这样了,范东庆怎么就没察觉呢。老戴说他有数了,让我别管。第二天,他直接找到范东庆,把我前晚见到的跟范东庆说了,提醒范东庆婉玉若真有病,早治早好。家属这摊事儿归小吕管,他还交代小吕留意婉玉,有什么异常情况立即报告。
小吕朝我猛点头,以此说明她刚才“所言不虚”。
范东……范大队长该着急了。我说。
可不是吗!范东庆听罢,真以为婉玉给逼疯了。打婉玉手机,不通。打宣保股股长电话,说是请病假没去上班。老戴让他赶紧回家瞧瞧。范东庆心急火燎跑回家,见婉玉披着被子坐床上,脸色红得不正常。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床跟前把老婆搂住,说婉玉你怎么啦,你别吓我啊!婉玉“啊嚏”打个大喷嚏,说感冒了,没事。范东庆摸婉玉的额头,烫手,烧得厉害,赶紧熬一碗红糖姜汤端来,盯着婉玉喝光才问,是不是昨晚淋雨了?婉玉起初遮掩,说没有,衣服穿少了,着凉。范东庆试探着说,有人看见你出去淋雨了。婉玉只好承认过戏瘾去了。范东庆心疼老婆,说要过也得选个好天气好地点呀。婉玉说,我演《白毛女》呢。团里将歌剧《白毛女》改成话剧,确定我演喜儿。排了一年多的戏就快上演了,我却走了,让B角演员捡了个漏。戏火了,市里、省里演了个遍,听说下步要进京。不知B角什么心态,前天晚上一下台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听观众的掌声。那掌声长得呀,把我手机的电都耗没了。昨天晚上下大雨,电闪雷鸣的,像极了剧里的一幕场景。天然大舞台,多好呀!灯光、音响、声效都有了,我就想去演一演……
好一个戏痴!我在心里暗叹,能请到她来演女一号,《爱在天海间》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空勤家庭,丈夫什么时候都是A角,嫁给飞行员你就得踏踏实实当好你的B角。孙大姐跟我的思维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她叹口气,婉玉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都到这小山沟了,还丢不下她那个大舞台。
小吕、孙大姐,请你们带我去找欧阳婉玉,我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向她俩郑重宣布:我给她一个大舞台,一个有观众的大舞台!
我和欧阳婉玉在野坪子场站俱乐部见面,小吕和孙大姐都没陪着来。悄悄过戏瘾是欧阳婉玉的隐私,她们特意交代我见了面就当不知道,万不可出卖她们。是小吕在电话里跟欧阳婉玉预约的,说舰航机关来了个人,找她有事,具体什么事团里也不清楚,让她跟我面谈。
欧阳婉玉确实跟一般人不大一样,我是指形象气质。演员嘛,跟一般人一样那就不叫演员了。身材高挑、皮肤白净、五官精致自不必说,温婉的神情中透出一股恰到好处的矜持,同样的春秋常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是礼服。她没到门口迎我,而是等我推开俱乐部厚重的玻璃门,被一位战士领进录音室,才从工作台位上站起,微笑着走过来握手寒暄。话不多,言简意赅,礼貌、节制而又不乏热情。欧阳婉玉的这一番做派和小吕的活泼、孙大姐的爽朗形成鲜明对比,但我并没觉着受冷遇,而是感受到另外的一种舒服和随意。因科长那句“不好打交道”的预言在先,加上小吕和孙大姐的回避,我已将欧阳婉玉想象成一位孤傲的冷美人。待她让了座,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时,冷美人形象已彻底被和蔼可亲的姐姐形象颠覆了。
是的,坐在我对面的欧阳婉玉正用和蔼可亲的目光看着我,等我开口。尽管她看上去很年轻,但我知道她们做演员的,通过外貌判断年龄往往会出错,只能往其他方面参照,比如军衔。她少校,我上尉,当我的姐姐错不了。于是,我放松心情,向欧阳婉玉说明来意。
可能是我太想请到她了,邀请腹稿打了好几版,来的路上还在推敲。之前担心她嫌我们演出队不专业,放不下身段出演;听了孙大姐讲的故事又觉得她那么留恋舞台,不会拒绝。我患得患失,不知道哪个版本才是最佳方案。冷美人形象被颠覆,认下她这个姐后,心里就有底了。我一五一十地将我的个人处境、演出队的处境摆在她面前,然后把舰航政委给的一线生机透露给她,最后表达了请她加盟的迫切愿望。这个版本有铺垫有高潮有结局,恰如一部完整的戏剧。欧阳婉玉的情绪随剧情起伏跌宕,特别是讲到《爱在天海间》若不成功,我将被打回野坪子,与雨娟两地分居时,也许是联想到自己的分居生活吧,她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我确信她被我的讲述打动了,可是当我讲完以为她会满口答应时,等来的却是沉默。
良久的沉默后,欧阳婉玉也给我讲了一部情节完整的戏剧。她以专业演员的功底将这部自传体戏剧讲得极具张力,平铺直叙的语言背后是激烈的矛盾冲突和浓烈的情感宣泄。我被她的真情表演吸引,以至于忘了见面的目的,直到剧终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答我参不参演的问题。
戏剧的开端没什么新意。青梅竹马的中学同学,一个身体棒招飞考上海军航空大学,一个形象好艺考考上艺术学院,美女英雄相爱成婚组建幸福家庭。戏剧的丰富和曲折是在男主人公因选调改装“蓝鲨”战机,与女主人公分开以后。
被选中改装“蓝鲨”前,很多人都劝范东庆放弃,理由有两点:一是改装人员都是海军尖子飞行员,精英扎堆的地方竞争激烈,个人发展困难,在原机型部队是骨干,职务问题容易解决;另外就是把家拖到山沟沟里,对不起老婆孩子。对于第一个理由,范东庆不认同。好马需得好鞍配,战斗机飞行员飞不上最先进的飞机,纵然飞行技术再高,发展前景也有限,把眼光放长远了看,必须抓住这次难得的改装机会。对于第二个理由,他承认确实需要认真考虑。山沟沟里没舞台,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这个理由尤其充分。欧阳婉玉当然希望他放弃,可又说不出口;范东庆决心难下,也开不了口。那些日子他们家的气氛很紧张,好像埋了个炸药包,随时都可能被引爆。改不改装是引爆炸药包的导火索。不改,范东庆会留下终身遗憾;改,欧阳婉玉的命运从此改道。两难啊!他们回避着,都不敢去碰这根导火索。可是这个问题又是回避不了的,到了该出发的时候,范东庆还是出发了,欧阳婉玉好失望,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搭理他。
讲到这里,欧阳婉玉一脸自责。我忙说,婉……欧阳……我顿住了。毕竟初次见面,虽然心下已把她叫作姐,但要从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为情。
欧阳婉玉莞尔一笑,说,我比你年长,你可以跟小吕一样叫我婉玉姐。
好,婉玉姐,你也叫我小马吧。
小马,我是不是很自私啊?
没有,人之常情,你后来不是来了吗!我怅然道,换作我们家雨娟,她绝对下不了这个决心。
那是后来,起初我是下决心两地分居的。
对啊,不是还有两地分居吗?那要看双方能不能接受,雨娟就不接受。听欧阳婉玉的口气,他们家相反,是男方不接受。我在心里嘀咕,范东庆未免自私了点,你一个大男人,就那么离不开老婆?欧阳婉玉仿佛听到我对她丈夫的埋怨,说,他不一样,他是飞行员。飞行员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我们做飞行员家属的,也是身不由己。
组织上强行……要求你们随军?我没听懂她的话。
欧阳婉玉连连摇头,不不不,没有谁逼我们,都是自愿的。她接着往下讲,戏剧这才到了核心桥段。
分居就分居吧,范东庆尊重欧阳婉玉的意见。“蓝鲨”从改装到形成战斗力,上级给的时限很短,他连正常的年休假都保证不了,这一分就是一年多。同批选调的飞行员家属陆陆续续都随军了,只剩下欧阳婉玉一个,范东庆邀请她带孩子们到野坪子探亲。只是探亲而已,她没理由拒绝。飞机落地省城,住一夜,再坐五个小时火车到县城,团里派车来接。她怎么都没想到来接的人竟然不是丈夫,而是一位年轻姑娘。姑娘解释,说范大队长有飞行,走不开,托她来接。千里迢迢奔他而来,就不能请个假吗?欧阳婉玉心里有怨气,没个好脸色。姑娘一拍脑门儿说,忘了自我介绍,嫂子你别误会。我误会什么了?欧阳婉玉把对丈夫的怨气撒到姑娘头上,用尖酸的语气反问。姑娘脸一红,说嫂子你没误会,是我误会……以为你误会我和范大队长……欧阳婉玉冷哼一声,姑娘的脸由红变白,说,我和范大队长……怎么说呢?她看姑娘急赤白脸的样子,才慢吞吞地问,跟他一个单位的?对对对,一个团的,政治处干事,分管飞行员家属工作。嫂子,我姓吕,你叫我小吕好了。欧阳婉玉哦了一声说,其实不用麻烦你,我又没随军。姑娘说没随军也是飞行员家属,飞行员家属的事就是我的事。欧阳婉玉心烦,扭脸看窗外,把姑娘晾在一边。
这个细节小吕跟我讲过,她说她那天对欧阳婉玉的印象很不好,感觉她不仅傲慢,还古怪。你能想象吗?我和她一路无话,好在团团圆圆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上厕所,后来又晕车,吐得一塌糊涂,我帮着她照应,不然得有多尴尬。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小吕跟我讲这话时的生动表情,不由笑道,小吕性格好,不会往心里去的。
你认识小吕?欧阳婉玉警觉地看我一眼。我连忙说不认识,只通过电话,电话里感觉小姑娘脾气挺好。没错,人也能干。她点头道。
欧阳婉玉继续讲,我继续通过她波澜不惊的讲述还原剧情。
刚下过雨,坑坑洼洼的路面都是积水,从车窗看出去是荒芜的群山和贫瘠的土地,路过的农舍低矮粗陋,与刚刚告别的繁华大城市两相对比,宛若天地。从县城一路行来,一路颠簸,一路破败,欧阳婉玉的心越来越凉。总算到了,目力所至,孤零零矗立着几幢新建的营房。到机场招待所的路还没修通,得下车步行,团团圆圆虚弱得走不动路,小吕和司机一人抱一个,她也好不到哪里,脚底打晃勉强跟着。这哪是团圆啊?分明是受罪来了!几头水牛缓缓走在前头,屙下一摊摊新鲜牛粪,刺鼻的臭味熏得人头晕。心掉到冰窟窿,凉透了,那一刻,她想她是绝对不会到这穷乡僻壤来的。
戴振声代表团领导来招待所看她和孩子们,说空勤家属是丈夫飞行上的安全员、工作上的指导员、生活上的服务员。在空勤家庭,你们才是领导,我这个领导是暂时的,你们是终身的。欧阳妹子,你这个领导啥时候上任啊?她低头不语,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戴团长笑道,当然,这个领导不好当,得做出很大的牺牲。不过,欧阳妹子,东庆是个飞行天才,嫁给他是你的福气,就是做再大的牺牲我认为都是值得的。
孙大姐代表飞行员家属来看她和孩子们,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雄风团前辈飞行员王昆是位了不起的海空英雄,曾经击落击伤过五架敌机,在一次战斗起飞返航途中因突发胃出血休克在座舱里,牺牲时才二十七岁。王昆牺牲后,他的爱人痛悔不已,懊恼没能及时掌握丈夫的病情,使得丈夫英年早逝。孙大姐说,咱们是飞行员家属,跟别的女人不一样,照顾好他们是咱们的责任。婉玉,你应该到他身边来。你想啊,休息的日子,别的飞行员都回家了,他却孤零零地待在宿舍里,我看着都心疼。
走之前,团里组织空勤家属现场感受飞行。新型战机那宽展的机翼、那灵动的身形、那挟雷掣电的速度、那压倒一切的派头、那摧枯拉朽的气势是如此撼人心魄。身着飞行服的范东庆英武帅气,与凶悍威猛的“蓝鲨”人机合一,彰显出的阳刚气令她怦然心动。这样的感觉好多年没有过了,她好像回到了初恋时的美好时光。
座舱里,范东庆给她做了个“OK”手势,她也给范东庆回了个同样的手势。少顷,“蓝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驰而去,在跑道的另一端昂起头,如利箭般直刺蓝天,气势如虹。飞机声太响,孙大姐附在她耳旁大声说,来吧,给这样的男人保驾护航,值!可是,她还是走了。
小马,我是不是很自私啊?欧阳婉玉顿住,又问了我一句。
婉玉姐,那你后来是怎么想通随军的呢?我好奇,来不及回答她的问话,急切地打探剧情反转的原因。
欧阳婉玉说孙大姐讲的故事令她忐忑不安,回家后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沉沉的,重重的。她是个资深网民,每天都要到喜欢的网站逛逛。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那天晚上她打开电脑却静不下心来上网,鼠标东点一下西点一下,千奇百怪的社会新闻被点出来,却没有一条吸引住她的眼球。在搜索栏中敲下“海军航空兵”几个字,关于海军航空兵的消息立刻占据了整个屏幕。她一条一条读下来,就读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与死神搏斗——海空航空兵特级飞行员范东庆成功创造新型战机夜间单发安全着陆新纪录。


头皮一紧,再看具体内容,发动机空中故障,丈夫与死神搏斗的整个过程惊险再现。她只觉得心头憋闷,喘不上气,直到哭出声来才找到宣泄的渠道。这一哭竟收不了场,仿佛要把所有的怨和恨、苦和乐、伤和痛、悲和喜都随泪水宣泄出去似的。哭完了,纷繁复杂的思绪也理清了,她立即给范东庆发短信: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对方没回。又打长途到团里,值班员说正飞行呢,请她改时间打。放下电话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此时此刻,到山沟里陪丈夫安全飞行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欧阳婉玉从剧情中走出来,长舒一口气,说,既然来了就没想过离开。小马,原谅我不能接你这个戏。
不是离开,只是暂时离开。我说。
她摇头。
借调帮助工作,演完就回来。我又说。
她还是摇头。
困难没有办法多,婉玉姐,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咱们一起想办法克服。
没有,只是……怎么说呢,她摆摆手,算了,不说了,总之,小马,我不能跟你去演戏。
你是怕团团圆圆没人管吧?我可以从演出队派两个女兵过来帮忙。
这倒不用,真要去,可以把孩子送回老家,幼儿园在哪上都一样。她们外公外婆退休了,也可以过来帮着带。
那是为什么?我有些急了。
是我自己的原因。欧阳婉玉低头,很纠结的样子,好半天才抬眼看定我说,我太爱舞台了,忍痛割爱到这儿来,不想再痛一次,那滋味……不好受。小马,你别再拿舞台来诱惑我,好吗?
婉玉姐,你听我说……
别说,我不想听。欧阳婉玉打断我,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就躲到里间去了。
我干坐了一会儿,只得走了。走之前,我冲里间叫了两声婉玉姐,没人应答。欧阳婉玉连告辞的机会都不给我。从俱乐部出来,我心有不甘,一步一回头,就在我走到路口转弯处最后一次回头时,终于看见俱乐部的玻璃门后立着个修长的身影。还有回旋余地,我激动地反身往回跑,那身影像被吓着了似的,很快就消失了。我跑到玻璃门前,怅然地朝里张望,终是没好意思再次推开那扇门。
孙大姐专门请了假,和小吕一起在政治处等我,见我垂头丧气回来,相互对视一眼,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待我把见面情形说完,又都表示在意料之中。我气道,既然在意料之中,为什么还让我去碰钉子?小吕说,不是想让你给我们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嘛。孙大姐叹道,婉玉啊婉玉,你怎么这么犟呢?原来,欧阳婉玉“行为败露”的故事后面还有故事,被她们故意隐藏了。
范东庆知道欧阳婉玉暴风雨之夜过戏瘾的事情后,既心酸又心疼,动员她回老家话剧团。欧阳婉玉不肯,还说范东庆赶她们母女,发誓再不偷着演戏了。她说到做到,却在范东庆和女儿们面前演起了开心戏。她的戏演得很好,一度令范东庆以为她放下了。小女孩心细如发,团团圆圆感觉母亲并不是真的开心,留意了一阵子,发现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经常在半夜里哭泣。她们害怕,就把母亲的秘密跟父亲说了。范东庆又听戴振声说,欧阳婉玉更不合群了,家属们都认为再不想办法早晚要得病。送不走留不下,范东庆心烦意乱,飞行毛毛躁躁老出错,出得戴振声胆战心惊。范东庆出的错都很低级,无非是些“错、漏、忘”。老飞回到生瓜蛋子的状态,戴振声断定是思想问题——范东庆心神不定,他的后院起火了。
得尽快帮范东庆把后院的火扑灭。做飞行员家属工作,女同志之间好说话些,又在家属委员会工作范畴内,戴振声便把“扑火”任务下达给小吕。小吕找欧阳婉玉谈心。欧阳婉玉说他们一家四口团团圆圆,日子过得开开心心,不劳小吕费心,把小吕挡了回去。戴振声亲自出马,给的也是同一句话——欧阳婉玉把心门封死了。
范东庆后院的火继续烧,导致飞机着陆冲出跑道的事故征候。再发展下去怎么得了!戴振声找孙大姐想办法。孙大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给不了婉玉一个演戏的舞台,你找别人去。戴振声也是急了,冲孙大姐发火,老娘们的事我不找你找谁?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手底下最得力、最有前途的好兄弟毁在一个女人手上吧。这话把孙大姐的委屈牵引出来了,她也冲戴振声发火,就你们的前途才叫前途,我们的前途就不叫前途啦?我一个三甲医院的药房主任到你们这山沟沟里来,叫不叫自毁前途?戴振声赶紧投降,嘿嘿笑道,说婉玉呢,怎么扯到你自个儿身上了。说婉玉就是说我,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是是是,你们都是识大体顾大局的女人,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好女人。
孙大姐,你可真行!敢冲雄风团团长发火。我被欧阳婉玉“行为败露”故事后面的故事吸引,朝讲故事的孙大姐竖起大拇指。
小吕道,那是!戴团长是全团领导,回到家里被大姐领导。咱们大姐,厉害!
孙大姐说,我也就是嘴巴占上风,实际上还是被我们家老戴领导。老戴给派的任务,咱得努力完成啊,谁让他的职业特殊呢。
马哥,听见没,有团长夫人支持,我的工作还能干不好?小吕作势靠到孙大姐肩膀上说,孙大姐是空勤家属的典范,是我开展工作最坚强的靠山。
啧啧啧,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孙大姐拧了一把小吕的脸蛋说,你以为是为你呀,我是为我自己。空勤家属是丈夫飞行上的安全员嘛,我看老戴着急上火的,心里不踏实,万一哪天他在天上想着范东庆家里的事分了心,有个闪失……孙大姐猛然意识到这话不吉利,连吐三个“呸”!末了还咒自己一句:乌鸦嘴!
我和小吕乐了。
小吕敛住笑,说,大姐,我知道,你在履行安全员职责,我也在履行安全员职责。在航空兵部队,咱们这些地上的人都是为他们天上的人服务的,都是他们的安全员。
是的呀,航空兵的舞台在天上,天上飞的人是A角,地上忙的人都是B角。孙大姐又叹了口气,婉玉啊婉玉,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婉玉姐当然明白。正因为她明白,才把自己憋成……孙大姐碰了一下小吕的手肘,小姑娘赶紧收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狐疑地看她一眼,问,憋成什么啦?我看婉玉姐很正常嘛。小吕咬了咬嘴唇,其实也没啥……她转头对孙大姐说,都说了吧,马哥也不是外人。
成!孙大姐说,把情况跟马干事说清楚,咱们仨一起想办法。
孙大姐接受戴振声给派的任务,和小吕一起“扑火”。小吕帮着欧阳婉玉接送孩子,孙大姐经常做些好吃的送到范东庆家里,两人极尽所能输送糖衣炮弹,试图感化欧阳婉玉,与她亲近。欧阳婉玉不吃这一套。小吕没接几天,幼儿园老师就不让接了,说孩子家长专门交代过不让她接,却故意当着她的面把团团圆圆交到俱乐部战士手里,让战士接走了。显然,这是欧阳婉玉授意老师这么做的。一天,孙大姐送去的饺子被团团圆圆送了回来,说她们不爱吃,搞得孙大姐很是难堪。如此生硬的拒绝传递给孙大姐和小吕一个危险信号——知书达礼的文化人,连起码的礼节礼貌都不讲究了,可见欧阳婉玉的精神状态已糟糕到何种地步。
孙大姐看了一眼小吕,还往下说吗?
小吕思忖了一下,说,看来只有马哥能救婉玉姐,既然希望人家出手相救……
等等,请不到婉玉姐,我们的话剧排不成。话剧排不成,我们演出队就得死。演出队死,我就得回野坪子。我回野坪子,我老婆就要跟我离婚。我老婆跟我离婚,我就惨了。一串绕口令说下来,我吐出一口长气,说,婉玉姐救我还差不多,我救婉玉姐,哈,小吕妹妹,你抬举我了。
小吕不理我的茬,对孙大姐说,带他去见詹医生吧。
卫生队的詹医生?我问。
对。孙大姐说,帮范东庆扑后院的火,小吕是最先的扑火者,后来我加入,再后来詹医生加入。马干事,你愿意加入我们的扑火队吗?
我点头说,当然愿意。
那走吧,跟我们一起去见詹医生。
詹医生是机场卫生队军医,我毕业分到野坪子时不适应当地气候,得了一种皮肤病,脸上胳膊上起红疹风团,奇痒难熬。熬不住就用手抓,抓过的地方结痂流脓,严重影响形象。是詹医生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历时半年治好的。我走时他中校,这在基层,算是老军医了。十多年在山沟里待下来,詹医生内心早已平和,他养花种草,喝普洱茶,日子过得恬淡舒适。听孙大姐说我们要来,已把他待客的一套茶具摆出来,在卫生队的一间小会议室里等着了。
走进会议室,詹医生一眼就认出我这个曾经的病人,笑呵呵地夸我从大城市回来,变帅了。我说都是拜他妙手回春的医术所赐,把我的皮肤病治好了,不然一张烂脸跟“帅”字沾不上边。詹医生身着白大褂,军装上衣挂在衣帽架上,我看肩牌已换成上校,祝贺他高升。他摆摆手说,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年龄大了。他指指脑袋,你看这头发。医者仁心,詹医生生就一张宽厚和善的菩萨脸,这样的脸皱纹不显,两鬓却也斑白了。边上的孙大姐打趣道,这个岁数不长白头发,你不成仙了。众人笑。詹医生要给我们品尝一款新得的古树茶,招呼我们先坐会儿,他这就去烧水泡茶。我说詹医生你别忙乎了,小马我受不起。孙大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闲情,赶紧说正事吧。詹医生说,钥匙到了还怕锁打不开吗?不急,边喝茶边说事。
茶过一巡,雷声炸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急雨。时令虽已入秋,但南方的秋天总是姗姗来迟,秋老虎不蹦跶几下,暑热难退,常常下这种午后的雷阵雨。大家起身关窗,把风雨挡在窗外,重新坐下又喝了一巡茶。我和小吕不便催促,还是孙大姐开口对詹医生说,马干事着急回东港,咱们开始吧。
都说?詹医生问。
扑火队队长孙大姐点头道,都说。马干事加入我们扑火队了,自己人。孙大姐这个队长头衔是从机关过来的路上,我和小吕给封的。
通过孙大姐和小吕刚才的介绍,我对欧阳婉玉糟糕的精神状况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从詹医生嘴里说出来,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一天,欧阳婉玉到卫生队找詹医生开药,说是睡眠不好。詹医生听她报出一串药名,惊问她怎么吃这种药,谁让她吃这种药。她闪烁其词,似有难言之隐。詹医生把她引到另一间诊室,关上房门再问。她还是不正面回答,只问卫生队有没有。詹医生说有是有,但他不敢随便开。她说知道,所以才来找他这个老乡开。詹医生比范东庆年长,欧阳婉玉随军前两人就认了老乡。詹医生问范东庆知不知道她在吃这种药。她说不知道。詹医生说他更不敢开了,他得对范东庆负责。实在绕不过去,欧阳婉玉这才跟詹医生详述病情。说她不只睡眠不好,整个人感觉都不好,她怕自己得病,找了个会同学的托词瞒着范东庆跑到千里之外的军区总医院看病。还好,离得病还有距离,但需要药物控制。
欧阳婉玉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詹医生,里面是军区总院的病历本和各种检查报告单。她望着詹医生,满眼期待地说,总院只给开了一个疗程的药,吃完后打电话咨询主治大夫,大夫体谅基层部队官兵看病的难处,问了些情况,说是可以接着吃两个疗程再去复诊。
说开了也简单,照神经衰弱补个处方就可以开,但詹医生还是建议欧阳婉玉不要瞒着家人。他说,治病需要家人配合,特别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当然,婉玉,你现在还不能说是有病。詹医生又翻看了一下病历本,字斟句酌地说,不过情况不容乐观,抑郁症边缘吧。这个阶段其实更需要家人的配合,至少得让东庆知道吧,他的暖心话是任何药物都替代不了的。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欧阳婉玉断然道。
你不方便跟他说,我替你说。
欧阳婉玉一把夺过病历本,说,不给开就算了,讲那么多废话干吗!
婉玉,你今天来找我看病,我就有这个责任。我跟东庆是好兄弟,我会跟他好好说的。生病不要紧,咱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欧阳婉玉突然歇斯底里,冲詹医生喊,他不是一般的家人,他是飞行员,战斗机飞行员!
我知道。可是,疾病面前人人平等,飞行员的亲人得了病,也得面对。作为丈夫,也得负起责任来。你说是不是啊,婉玉?
泪如泉涌,欧阳婉玉徒劳地用双手捂住脸,眼泪顺指缝滴落到双膝上。詹医生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准抑郁症患者,不能刺激她,赶紧递过纸巾盒,哄道,我不说,我谁也不说,你别哭啊。
眼睛被手捂住,看不见纸巾盒;情绪激动,听不见詹医生的话,欧阳婉玉哭得地动山摇。哭,也是一种释放,詹医生索性让她哭。
欧阳婉玉的这顿哭如暴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把手从脸上拿开时,泪已经收了。詹医生抽一沓纸巾递给她,她摆摆手说,不用,谢谢你,詹医生。说完站起来就走。詹医生叫住她,婉玉,你的药还没开呢。她牵牵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为难,就算了。詹医生说,等等,我这就开。你放心,我不跟东庆说。跟谁我都不说。欧阳婉玉重又坐下,看着詹医生开处方。
处方拿在手里,心里过意不去,欧阳婉玉主动把她自认为不能让范东庆知道的理由说给詹医生听。她说范东庆那天飞行为什么会冲出跑道,都是因为她。出事前,他们两口子有过争执。起因是范东庆背着她给她原先工作的话剧团领导打电话,问她还能不能回去。领导说能啊,婉玉是话剧团台柱子,话剧团的门永远向她敞开。范东庆又问她回去后还有没有机会演喜儿。领导说当然有啦,顶替她的B角演员表演能力差她一大截,她随时回去随时登台。那B角演员听到风声,给她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跟飞行员老公过不下去了。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巴巴地过去投奔他。军嫂名声好听,日子难过了吧?总之,极尽讽刺。她气极,让那B角演员放心,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她永远不会回去跟她抢那针尖大的舞台。撂下电话,欧阳婉玉实在委屈,把范东庆埋怨了一顿,说她已无路可退,求他不要赶她们母女走。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范东庆说他不是这意思,他心疼她们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赶她们走呢?他只是感觉她不开心,想还她一个舞台。她说她没有不开心,在一起就是最开心的事。范东庆说,你不开心,连团团圆圆都知道。围绕她是不是真的开心,两口子争来争去没争出个结果,范东庆就得回团里了。次日有飞行,按规定不能在家过夜。跨昼夜训练的夜航阶段,范东庆就冲出了跑道。
我后悔死了,不该跟他争,搞得两人都不开心。我忘不了他离家时的表情,一脸苦相,满腹心事。我想他第二天飞行时,一定是带着心事上天,带着心事落地的。詹医生你是知道的,“蓝鲨”着陆速度之快,哪容飞行员有半分走神啊!还好,人和飞机都无大碍,不然……
婉玉,你想多了,冲出跑道的原因很多,天气、鸟情、场道、飞机本身的问题,等等,你怎么就断定是因为东庆走神呢?
他们告诉我是天气的原因。我不信,问了气象台的人,人家把出事时的气象数据复印给我看了,跟天气没关系。
专门去气象台求证,从医者角度来看,欧阳婉玉钻到牛角尖里去了,焉能不焦虑?詹医生看着眼前的病患,试图替她开解。会不会……气象台的人知道你是范大队长夫人,怕被你责怪,复印给你的不是真实数据?
欧阳婉玉面色一沉,詹医生,这话可不能乱说!如果真是因为天气预报不准导致的事故征候,气象台是有责任的。即使我不怪他们,他们也必须负起这个责任,相关人员的处分是免不了的。
那是那是,詹医生频频点头,接受欧阳婉玉的批评。
当然,我不会那么傻,自报家门去跟人家要数据。再说,以飞行员家属的身份去要,人家也不会给。
不可能给。哦,对了,婉玉,你问谁要的?气象台台长,还是那天的值班员?
欧阳婉玉警觉地看一眼詹医生,突兀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跟她对话,这个美丽女人的内心世界已经很不美丽了,她把自己逼到一个狭小荒芜的空间,四周危机重重。紧张、怀疑、恐惧、压抑、焦灼,种种负面情绪叠加在一起,令她不堪重负。詹医生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想哭。他柔声道,婉玉,通过谁,通过什么渠道拿到气象数据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能把东庆冲出跑道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猝不及防间,眼泪又涌了出来。欧阳婉玉低下头,生生地把它们憋回去,抬眼对詹医生说,告诉你也无妨,相信你也不会出卖他。
谁?
一位小战士。
詹医生哦了一声,鼓励她说下去。
怕吓着家里人,飞行出任何意外飞行员一般都不会主动跟家人讲,何况是欧阳婉玉这样敏感的家人。范东庆冲出跑道的事,欧阳婉玉三天以后才偶然得知。三天后,气象台一位小战士来俱乐部送广播稿,欧阳婉玉看稿子内容,说的正是那天的跨昼夜飞行:一架“蓝鲨”冲出跑道,气象台立即组织集体观测天气,记录下事发当时的气象数据,为事后调查提供科学依据。后面照例是谁谁谁做了哪些事,表现突出,等等。怦怦跳的心被强压住,她颤着声问那小战士是不是他写的。小战士误以为他的稿子写得好,把欧阳婉玉感动了,使劲点头,问能不能被采用,若被采用,班长许诺年底给他报嘉奖。欧阳婉玉说能,但需要补充一些细节,比如驾驶这架飞机的飞行员是谁。小战士激动地说,需要什么他都能补充来。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小战士就把飞行员的情况补充来了,正是范东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瞒着我!他不当回事,我可不能不当回事。这次算他运气好,要是再有下一次呢?我总得知道什么原因吧。怕问起来又吵,我直接找到戴团长。戴团长说范东庆毫发未损,让我别担心。说得轻巧,要是出事的是他,看他家孙大姐担不担心!
詹医生道,这话你真的说出来了呀?
说了,有啥不能说的?戴团长跟我犟,说他家孙大姐心粗,不会的。孙大姐跟我说过,在我们空勤家庭,丈夫是A角,妻子是B角,我承认,可他们这些A角多少也得考虑一下我们这些B角的感受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相信孙大姐不担心她爱人。我拉戴团长去问孙大姐。他不肯。我让他收回刚才的话,他说我胡搅蛮缠。
脑海里浮现出坐在我对面讲自传体戏剧的欧阳婉玉,是那么的优雅美丽。我忍不住打断詹医生说,不会吧,婉玉姐胡搅蛮缠,想象不出。
她那会儿已经失去理智了,孙大姐插言道,老戴回家跟我讲,说婉玉跟换了个人似的,完全不像她平时的样子。
詹医生叹了口气,接着转述欧阳婉玉的话。
跟我犟也就算了,戴团长还骗我,说东庆冲出跑道不是因为跟我吵心情不好,是因为天气,风大。我回头就给那个小战士打电话,让他把出事时的天气情况补充过来,说广播稿需要这块内容。小战士把气象数据复印给我,说是事发当时集体观测的上报数据。当了那么多年的空勤家属,风大不大我还不知道,三米每秒的风也就二级,一级轻烟随风偏,二级清风吹脸颊,三级叶动红旗展……二级风能把飞机冲出跑道?我还问了那个小战士,说这风的数据是怎么得来的,会不会有错。小战士说仪器测的,错不了。我都想拿着那张复印纸去找戴团长,问他为什么要骗我,又怕把小战士给卖了。
婉玉,你做得对,詹医生顺着欧阳婉玉的话说,不能辜负小战士对你的信任。
可是戴团长为什么要辜负我对他的信任?欧阳婉玉接过詹医生的话头。
一不小心掉进欧阳婉玉的逻辑陷阱,詹医生连忙往起挣,说戴团长这么说是为了减轻你的心理负担,他也是一片好心。
詹医生,你也认为东庆是因为跟我吵心情不好才冲出跑道的,对吧?
非但没挣出来,反而掉得更深,詹医生摆手道,不不不……
欧阳婉玉摇头道,詹医生,你别说了,我心里有数,东庆冲出跑道跟我脱不了干系。他瞒我,心里肯定不得劲;我也不敢跟他说我已经知道了,我俩别扭着,都不知道怎么相处了。
除了药物控制,欧阳婉玉还需要心理辅导,詹医生感觉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担负起心理医生的职责,唯有满目同情地看着她。
出事前我那个疗程的药就吃完了,效果还不错。这么一折腾又不行了,没办法才来找你开的。詹医生,给你添麻烦了。
讲到这里,詹医生哽住了。我感觉胸口堵了一大块,憋闷难受。再看孙大姐和小吕,两人的眼圈都是红的。我们谁都不说话,都说不出话,只听见空调单调运行的声音:呜嗡——呜嗡——呜嗡——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8期)
[责任编辑  马天牧]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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