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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赞歌|吴文莉:路生梅的路[报告文学] (人民文学 2022-07)

吴文莉 人民文学 2023-11-11




吴文莉
REMEMBER

一九七三年出生,作家、画家,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主任。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委宣传文化系统“六个一批”人才,陕西省首届、第二届“百优作家”。文学代表作为“西安城”系列三部长篇小说《黄金城》、《叶落长安》(增订本)、《叶落大地》,其中《叶落长安》被改编为四十集同名电视剧在全国热播。


路生梅的路
(节选)

吴文莉

人民文学 2022年07期

一九六八年底,二十四岁的路生梅还是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在北京西城区南礼士路派出所办好户口迁移手续,服从分配到陕北佳县县医院工作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在佳县生活这么多年。从北京第二医学院毕业时,老师叮嘱她:“你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在多么艰难的情况下,你的天职就是这样。”这句话路生梅记了一辈子。
二〇二二年初,因荣获“全国最美巾帼奋斗者”称号而专程进京领奖的佳县人民医院退休医生路生梅,在回顾自己五十多年前的选择时,笑说:“那时很年轻,但我没有那种娇滴滴的少女之心。我们是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就是听党话、跟党走,打起背包就出发呗!但我没想到,我会永远留在那里。我到佳县是从被动到主动的过程,再到情至深处的不舍离去。对于佳县的感情、对于佳县人民的感情、对于家庭的感情,使我必须兑现‘我要在佳县服务五十年’的诺言。”
在此之前,路生梅先后获得了“全国道德模范”、“中国好人”、“三秦楷模”、“诚信之星”、“最美医生”、“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等荣誉称号。路生梅说,她不是为了荣誉而工作的,但她特别珍惜党和佳县人民给她的荣誉。
我们的党在不同历史时期,总是根据人民意愿和事业发展需要,提出富有号召力的奋斗目标,团结带领人民为之奋斗。路生梅五十多年来走过的路,是一个普通共产党员在党的指引下,听党话、跟党走,在贫困的佳县基层扎根奉献的真实历程。从她走过的路可以清晰地看到,路生梅的人生价值和共和国的发展紧密相连,在令人难以想象也难以承受的贫穷困难中,她与二十多万佳县人民一起从泥泞坎坷走向繁花似锦,与亿万中国人民一起见证了祖国从贫穷羸弱走向富强辉煌。
路生梅的人生之路,重叠在我们的祖国全面改革开放、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时代步伐上。


一九六三年,路生梅考上了北京第二医学院。
一九六九年一月九日,路生梅来到陕西榆林佳县县医院工作,这是她从北京第二医学院毕业后分配的工作单位。和路生梅一起毕业的63届一百六十三个学生,家都在北京,和他们的学长学姐一样,这批毕业生全部被分配在大西北、大西南,分配在黑龙江、甘肃、青海、西藏,这和60届毕业生有的分配在北京市各大医院有着巨大不同。因此,毕业前的那段时间,路生梅和她的同学们对自己的命运安排是有足够心理准备的,许多同学都向学校递交了服从分配的申请书。
而路生梅和几个同学还向组织递交了志愿到祖国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为人民服务的决心书。有这样的念头,是因为她知道,毛主席指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而且路生梅听说过,有个男同学分配到甘肃工作,他刚到那里就提出要去医院看看,领导带他骑上马在戈壁滩上奔驰,终于在一片旷野停下后,领导用长长的马鞭杆子在四周比画了个大圈,然后转头对他说,小伙子,你的医院就在这里!明天就开始建医院,你需要什么就说,老百姓早都盼着有个医院呢!
路生梅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样被偏远地区贫苦群众所需要更有意义的事情了,自己是入党积极分子,应该听党话,所以她晚上回到家就毫不犹豫地写了决心书,一气呵成。几天之后,路生梅得到自己被分配到陕西省佳县县医院的消息,她和谁也没有说,只默默做着去陕北工作的准备,听老师们说,那里是比她想要去的祖国最艰苦最偏远的地方更近些更好些的地方。可是,能准备什么呢?她整理的几乎全是自己上医学院期间的学习笔记。路生梅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城。她想不出北京市之外的地方是什么样儿,也想不出那个叫作佳县县医院的地方和自己在北京实习的医院有什么不同,除了把仅有的几件衣服叠好,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了。北京开往西安的火车票是哥哥排队帮她买的,这是他和父亲、姑姑知道路生梅被分配到陕北工作后唯一能帮她做的事情。从学校宣布了分配通知到大家做好准备离开北京,只有短短一周时间,同学们都忙于买票、准备行李、积极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要尽快走上自己的工作岗位,连毕业合影也没心情照了。在凛冽的寒风中,路生梅从姑姑家出发,先去父亲和继母那里告别,然后表妹和几个同学送她去北京火车站。送别的人群嘈杂拥挤,有人缩在长椅上扯着呼噜睡得香甜,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在默默流泪,路生梅低头跟着表妹和同学们奋力穿过人群往火车上赶,她没有哭。
这是路生梅第一次坐火车。同学们帮她往行李架上放箱子,表妹叮嘱她要写信,提醒她别忘记到西安换乘火车时用火车票先托运行李,又交代她陕北冷,别忘了给新棉鞋垫上厚毡垫。路生梅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只觉得心慌,她从又厚又硬的大围脖里露出半张脸冲表妹不停点头。分别了,火车开动时的轰鸣和震动,车窗外表妹和同学们脸上的担心和不舍,在她眼里转瞬消逝,这离别的一幕深深烙印在二十四岁的路生梅心里。火车开动的一刻,路生梅憋了好几天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北京给了自己幸福的童年和富有革命理想的青春,这一走,什么时候还能回来?突然有太多太多舍不得的东西全都涌到了她的心口,路生梅止不住地哭起来。
这是她对北京最后的记忆。
怀着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路生梅从火车的窗口远眺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村庄、城市、河流、平原,懵懂地离开了北京城。一九六九年的陕西榆林佳县还没有通火车,离那里最近的火车站在铜川,但北京没有直达铜川的火车,家人四处打听到的结果是,路生梅得从北京先到西安,然后在西安火车站转乘开往铜川的火车,再从铜川搭乘大卡车到佳县,去她的工作单位报到。
火车停在西安火车站的时候,路生梅已经把头埋在藏蓝色棉猴的袖子里哭过两次了。新大衣是姑姑陪她去买的,因为听邻居大妈说佳县在陕北的黄河边儿上,风大雪大,冬天比北京还冷,家人临时凑钱给她买了件藏蓝色带着帽子的新棉猴和一双塑料底条绒棉鞋。穿这么贵又这么好看的棉大衣和棉鞋,是路生梅过去根本不敢想的,但在火车上坐了半天之后,新鲜劲就完全消失了。小时候路生梅的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和继母待她都很好,没有让她觉得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倒是姑姑因为心疼她没有母亲,对她格外照顾,甚至后来把她接到自己家去住。哥哥更是宠爱这个有着一双亮晶晶大眼睛的妹妹,出门陪着她,凡事让着她,橘子都要剥好皮她才肯吃。但是突然间这些亲人都不在身边了,他们在北京的生活还在继续,而自己却要被火车送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从此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漫长而孤独的旅途中,路生梅的心渐渐被委屈和迷惘占满。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一路看见无数的村庄和城市,她以为西安已经是离北京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可是到了西安火车站,忙碌着从行李架上取行李的人们挤在车厢门口,他们告诉路生梅,西安离佳县还远呢!
这是个令人绝望的消息,路生梅吃力地拎着姑姑给她的那口灰绿漆皮的薄木箱子下了火车,在西安火车站买好去铜川的火车票,又按姑姑说的,凭火车票办好了行李托运。手里没了沉重的木箱,离火车到站的时间还有大半天,路生梅觉得轻松了许多,心里也好受了一些,便背着书包在西安火车站转悠。乘客很多,都背着扛着行李匆匆往出站口走。路生梅见到一个卖羊肉泡馍的摊子,几个乘客在埋头吃饭,每个人的碗里都热气腾腾的。她没吃过这饭,不知道什么是羊肉泡馍,但冻僵的身体让她决定掏出钱买一碗。摊主递给她一个蓝花大海碗和两个圆而硬的面饼,她便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学着别人用冻得麻木的手把饼慢慢掰成小块,然后交给摊主用热汤去煮。吃的时候路生梅却被这汤的膻味熏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她屏着气把泡软的馍块捞着吃完,逃一样离开了饭摊。没坚持一个钟头,路生梅终于还是忍不下羊汤膻味,在厕所把胃里的饭吐了个干净,才算好受了些。但是这难以消除的味道却像是浸到她的皮肤、身体和衣服里一样,一直伴随着她登上去铜川的火车。多年以后路生梅想起自己去佳县的那几天,挥之不去的一直是那股味道。这是她对大西北最初最深刻的印象。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要去的陕北佳县最好的生活就是能吃到羊肉了。
火车上那些人说得果然没错,路生梅从西安到了铜川,从那里转乘卡车到米脂县,她是坐着敞篷大卡车又从米脂县到的佳县。卡车只有齐腰高的车帮,拉了几十个穿着臃肿的人,不紧不慢颠簸在灰蒙蒙的山路上,蜿蜒前行。山上和路边的树全是干枝杈杈,也是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绿色,大风吹过,黄色尘土漫天飞扬久久不散,前路就弥漫在浓雾里一样,什么也看不清了,路生梅觉得像打仗一样。她在北京上中学、上大学时看过很多电影,这样荒凉贫瘠的场景应该只有电影里出现才对,可是佳县还没到呢。她未来要工作一辈子的地方,是在这路的尽头吧。
车上几乎全是佳县的农民,都穿着大羊皮袄,头上包着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的头巾,上面落着一层黄土。他们盘腿坐在车厢里,热热闹闹地高一声低一声拉着话话,路生梅几乎一句听不懂。她没坐在人挨人、人挤人的车厢里,就扒在卡车司机驾驶室上迎风站着,眯眼看着前方连绵不绝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山,心里不知不觉背诵起“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这是路生梅最喜欢的毛主席诗词,从刚知道自己被分配到陕北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涌出了这段诗词。可眼前却并没有银装素裹的万里雪飘,能看到的只有光秃秃的山,这和她心里想的太不一样了。
路生梅的新棉猴虽然很厚,围脖包着头和脸只露了双眼睛,但风却把她全身冻透了,手脚也麻木了,脸上衣服上全是黄土,眼睛被尘土迷得睁不开,就流出了眼泪。农民们见她被土呛得干咳,便腾挪出一小块地方招呼她坐下。
“女子,快来挤挤暖暖!可冷的天,你一个人去佳县做什嘛?”
“阿姨,我去佳县县医院工作。”
不知道大妈和大爷们听没听懂她的京腔,他们只是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
路生梅揉着冻得僵硬的膝盖,挨着两个大妈腾出来的地方坐下,耳边呼呼的风声小了,她立刻感觉到她们宽厚的身体挤着自己,她们的体温很快就给她带来了温暖。多年以后,路生梅每每回想起这个时刻,总要想,一个人确实是太孤单太无助了,只要在人民群众之中就有了温暖和支持。


土地贫瘠的榆林佳县在黄河中段的西岸,毛乌素沙漠的南边,长年黄沙漫天。佳县县医院就在县城西门外的郊区。
坐了大半天卡车,路生梅到了佳县。她向人打听去佳县县医院的路,那人指着远处城墙上的洞子对她说,佳县东靠石头西靠岸,县城只有一条路——出了城墙洞子有条路,那片坟地里的几排窑洞就是你要找的县医院。
路生梅看到的却是三条路,都不长,她冲着城墙洞子走的时候,平生第一次看到了一头黑色的毛驴,正驮着两只木桶往坡路上走,木桶里是黄浊的水。
她的心一沉,站在那里四处打量,除了赶着毛驴拉水的老汉,看不到什么人。路生梅挺起腰杆,顺着坑洼而窄长的街道出了城门洞子,路过一片坟地,踉跄着从陡峭的下坡走向那片有四排窑洞的地方,然后大步走进佳县县医院的大门。
医院有四十多孔窑洞,其中十来孔是门诊,十来孔是行政、财务、职工灶、职工宿舍,还有十几孔窑是住院部,一盘土炕上能住三四个病人,最多的时候全院能收治四五十位病人。路生梅报到后被安排住在县医院的宿舍窑洞里,紧挨着病人们住院的窑洞。这时她的行李托运到了米脂,还没捎到佳县。可她顾不上行李,急着想要开始新生活,急着想要给人们看病,所以到佳县的第二天,路生梅就在门诊窑洞里上班了。门诊病人不少,门诊窑洞里的两张桌子对在一起,和路生梅面对面接诊的楚大夫,是一九五九年从上海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这里的内科医生。她猜医院领导担心她没有太多经验,专门安排有丰富临床经验的老同志带她吧。
全院一共有三十多位医护人员,除了路生梅和这位楚大夫,佳县县医院这时已经有协和医科大学、北京第二医学院、天津医科大学、西安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先后分配在这里工作,加上原有的一大批医护人员,这个县级医院在当地的医护水平是比较高的。一心想着给病人看病的路生梅很快就融入这个集体了,上班的时候多看多学多思考,休息的时候和大家一起到医院开垦的菜地去劳动,种洋芋、萝卜,给职工灶的伙食增加些蔬菜。到了集体学习的晚上,她就和大家一起发言、学习,用标准的普通话给大家读报纸。路生梅很快就了解了佳县的情况,县里的农民大多很贫苦,她亲眼看到有些病人住在佳县附近更偏远的山沟沟里,只有羊肠小道,从山村走到公路边就得十几里路,得了急病的病人有时在抬往医院的山路上就去世了;有的病人好不容易被抬出了山沟,却在到佳县诊治的路途中去世了;山路不好走,有的病人坐着小船在黄河上颠簸着来到医院,已经奄奄一息了。每当见到这样的病人,路生梅总要心情沉重好多天,生活的困难压得她透不过气,但病人让她无法放弃。
老大夫告诉她,能来看病的大多是佳县人,要么是急症,农村人家里条件不好,小病就靠熬,可惜多少人都把小病熬成了大病。
路生梅问,那大病呢?
老大夫默了默,那也得熬,乡下人日子紧,哪顾得上看病?
路生梅看出他心情很沉重,心想,佳县的人们如果有病都靠“熬”,那当大夫的就要想办法帮他们治病才对!
老大夫仿佛看出她心里的想法,又说,再大些的病,咱们医院小也治不了,还是得拉到榆林治。
路生梅惊讶地问,要是榆林治不了呢?
老大夫说,那病人就莫指望咧。西安和北京,大多数佳县人去不起……
路生梅的心又重重地沉了下去,这和她想的根本不一样!她想到最艰苦的地方来,就是想要救治病人的,要是病人还得送到榆林、西安或北京才能治,那她学医又有什么用?国家为什么要把她分配到这里来工作?她的理想不就是要帮助这里的病人么!路生梅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她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尽快把知识灵活运用在临床上,她得争取让病人来了都治好。
路生梅的决心下了没一个礼拜,一个中年男人半夜被送来了。她听到院里有抬人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远近的狗都在叫,便知道来了重病人,慌忙穿好衣服跑到门诊窑洞,正好看到病人被抬在门板上,正大口大口咳出血来,他的婆姨用手捂住他的嘴,哭道,你可要忍住,吐完莫血了你就得死咧!
血从她手指缝里涌出来,病人被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大夫们住的家属区窑洞离医院不远,都被从家里叫来了,可是十来位大夫围着病人做了空洞性肺结核需要手术的诊断结果后,大家又都沉默了。路生梅小声问身边的老大夫,怎么不抓紧手术?现在只有钳住肺部血管才能止血!
老大夫摇摇头,咱们没血库,医疗设备跟不上,哪敢给病人做大手术?
病人当晚就被家属送去榆林,路生梅好多天都很难过。让她痛苦的是,在佳县像这样因为没有及时治疗把小病“熬”成了大病的病人特别多,有的是一般性阑尾炎,可是病人在家里咬牙拖着熬着,最终忍不下了,送到医院已经成为化脓性阑尾炎。路生梅要求自己在门诊时必须不厌其烦给病人讲解医疗知识,她想,病人的健康寿命和生活环境有巨大关系,佳县太贫困了,人们太穷了,在乡村里长大的人们,医疗知识和常识都少得可怜,老乡们都有着惊人的忍耐病痛的能力。她得找一条看病的路子——用最便宜最简单的药,在最初得病的时候就把他们治好。
这是比面对生活上的困难更让路生梅有巨大压力的难题。


路生梅到佳县当天就意识到,水,居然是这么金贵的东西!在北京的时候,水是可以随意用的,喝的水、洗脸刷牙的水、做饭的水、洗衣服刷鞋的水、洗脚洗澡的水,随用随打。路生梅长到二十四岁从来没有想过,每天都在用的水,在佳县会以每天一瓢的定量供应。她一下子被这个现实的困难镇住了,立刻想起刚到佳县时看到的那头驮着两桶水的黑驴和赶驴的老汉。原来自己喝的这瓢水,从黄河里打上来又送到县医院,要经过这么多艰难啊。县医院每天发给每位职工的黄河水不能直接喝,需要先沉淀大半天,让河水里的泥土在盆底静静淀出一层,用纱布过滤杂质沙粒,再把清水在锅里烧得滚开才能喝。洗脸、手脚、身体、头发、衣服、鞋……都没有水可用了。这意味着路生梅所有讲究卫生、水洗为净的生活习惯都得改变了。
她得尽快适应这里的每一个生活细节,直至完全和佳县人一样。
寒冬腊月来到佳县的路生梅,前几个晚上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睡着好觉,接下来的好多天却都在和自己宿舍窑洞里的那盘炕做斗争。刚来时,她和马护士住在一孔窑洞里,马护士是佳县人,会烧炕,路生梅刚来那几天就能一直享受到热炕的温暖。可惜马护士家里有事请假回家了,窑洞里只有她一个人住,烧土炕便成了路生梅每天最怕的事情。后来路生梅实在点不着那些煤炭,总也生不着土炕连的灶火,炕没烧热,反而次次都沤得满窑洞黑烟,呛得人直咳嗽,她就索性放弃了烧炕,不再受烟熏的罪,也再没有热炕可睡了。
有天早晨,路生梅被冻醒了,整个窑洞都是寒冷的,炕是冷的,被窝和身体也是冷的,桌上搪瓷缸子里的水冻得结了冰。听着外面远远的狗吠,她蜷缩在被窝里第一次想北京的家了。现在北京的父亲和继母该是在温暖的家里起床了吧?胡同里的孩子们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上学了?姑姑家的煤炉子永远都有温暖的火苗,自己从小会烧水做饭……路生梅不由得哭起来,她发现,只有眼泪是温热的。
大夫们很快就知道了北京来的小路大夫不会烧炕,晚上一直都在睡冷炕,大家就主动每天来帮她烧炕。让路生梅感动的是,他们并不只是烧几天炕,而是一直帮她烧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这样的温暖最直接地支持了路生梅在佳县工作下去的决心。
生活的巨大变化,使路生梅时常面对过去从未想过、现在又无法回避的困难,在没人的时候她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但她不愿别人觉得她这个北京来的人娇气,暗暗下了决心,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对自己的各方面“改造”。
一九六九年的春节还没过完,路生梅接到一个任务,医院安排她去农村老乡家出诊,忙完就天黑了,只能在老乡家里住一夜。不知怎地染了虱子,全身都痒,头发和衣服里都是虱子和更小的白色虮子,没几天连铺盖里都满是虱子在爬,让人恶心又无可奈何。路生梅找来六六粉洒在炕边,下次她再去老乡家出诊,就把脱下的衣服都吊在窑洞顶上,这样染上虱子的情况才好了一些,但根本不可能绝迹,路生梅就从思想上说服自己:佳县多少山村里多少户老乡人家一辈子就这样过,他们能习惯,自己也能习惯,老乡们不是总说虱多不咬嘛。
一九六九年冬末,一连下了几天鹅毛雪,整个佳县覆盖了厚厚的白雪,大清早,路生梅要到县城十几里外的崔家畔村出诊。崎岖不平的山路结了冰,上面积了一尺多厚的白雪,路生梅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生怕踩在石缝里崴了脚。塑料底的棉鞋是她唯一的一双棉鞋,是当时北京最时兴最贵的鞋,姑姑怀着对路生梅的疼爱不舍,担心她到了陕北受冻,才坚持给她买了这双鞋。可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塑料鞋底被冻得又硬又脆,在冰天雪地里几乎就是双溜冰鞋,路生梅记不清她在雪地里摔了多少跤、流了多少眼泪。十几里的路,成了路生梅这辈子难以忘怀的艰难,但她一次也没生起放弃的念头,她只惦记那个生病的娃娃需要抓紧治疗。
崔家畔村这家娃娃患的是麻疹肺炎合并心衰,病情很重。路生梅出发前已经详细问过娃娃的病情,在医院准备好的药品和针剂也都带来了,经过叩诊观察,她确定自己的诊断没错。见娃娃全身滚烫,脸上已经有了红色皮疹,因为心衰脸憋得发紫,路生梅丢下药箱赶紧给娃娃做人工呼吸,纠正心衰,然后打针治疗。为了方便照料,路生梅在窑洞里陪着娃娃住下来,直到第三天娃娃才脱离危险,有了些好转。
娃娃的爹妈和爷爷奶奶激动得不住声感谢她,一家人高兴地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摆在炕桌上请路生梅吃,把花生、大红枣往她手里塞,娃娃的小姐姐和小哥哥挤在炕头逗小弟弟。这温暖幸福的场面让路生梅突然觉得,从北京到佳县受这么多苦,能救活这个娃娃,能让这个家囫囵着幸福着,她值了。
这样的心情从那之后就伴随了路生梅一辈子。
娃娃病情终于稳住了,路生梅把药留下,给娃娃的妈妈交代了用法和用量,正打算回县城的时候,村里的人们听说了,都纷纷抱来自家的娃娃找她。路生梅向他们仔细询问了症状,又看了娃娃们,她立刻惊住了,症状都一样,小小的村子里竟然有五个麻疹患儿!麻疹病有很强的传染性,患儿往往有生命危险。路生梅赶紧让他们通知村干部,在村里的帮助下把患儿们都集中在一个窑洞里治疗,还做好记录,为了以后作为传染病防治的经验。在这个陌生的村庄,家家生活都很贫寒,可都努力想要报答这个说着一口好听北京话的年轻女大夫。路生梅不分日夜地悉心照料这些生病的娃娃,累得狠了,就在谁家窑洞里的土炕边打个盹儿,醒来看到老乡悄悄把羊皮袄给她盖在了身上,她猛然想起这里面一定有很多虱子,但又累又困的她没有动,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一个多礼拜过去,娃娃们先后退烧了,皮疹开始消退,疫情控制住了,路生梅成了崔家畔村的恩人。在她离开村子要回县城的时候,村里的年轻妈妈给她送来一双新做的千层底棉鞋,想来她们都看到路生梅的塑料底棉鞋在雪地上打滑,就抓紧时间纳了鞋底给她赶做好了这双棉鞋。
医疗资源匮乏,病人又太多,路生梅几乎把一切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医院,把自己对生活的所有要求降到最低,上班的时候她在门诊,下班了她在住院窑洞,忙碌却又是愉快的。只有晚上回到宿舍,面对冷炕和空窑洞,路生梅才会从内心生起对未来的淡淡忧虑,有时就会想起北京的姑姑和哥哥,想起自己在北京上学时无忧无虑的美好生活。
幸好这个时候高正胜出现了,这个淳朴正直的绥德汉子默默爱上了路生梅,他尽自己一切能力照顾这个一心扑在医院和病人身上的北京姑娘。高正胜是绥德县高家渠人,也在佳县县医院工作。对于这门亲事,高正胜的母亲一开始是有着很大担心的,她知道儿子长得好又精干,有国家正式工作,端着铁饭碗呢,根本不愁问不下婆姨。但她没想到儿子喜欢上的是一个北京来的大学生,长着一双毛眼眼,还是个大夫。老人担心的不是路生梅不好,而是这个姑娘各方面太好了,她怕儿子和路生梅的婚事不牢靠。高正胜竭力劝说母亲,一心想要和路生梅生活在一起,他说他一定能和她把日子过好,因为他看准了,他要娶的是一个善良正派有上进心的好人。


一九七〇年高正胜和路生梅结了婚,他们的家还在佳县县医院的家属院里。有了这个绥德汉子,他们的窑洞里总是温暖的,路生梅再也没有睡过冷炕。一九七一年,路生梅怀孕了,这对高家和路生梅来说是个大喜事,但令人担心的是,佳县县医院有个规定,本院职工不允许在医院生孩子。如果路生梅留在佳县城里生孩子,高正胜每天得上班,没人照顾她,而且坐月子的水、电、煤是一大笔开销,他俩承担不起。想来想去,高正胜和母亲商量,决定让路生梅临产时回他的老家绥德县高家渠村,在那里生产坐月子,母亲就可以照顾她和孩子。高正胜的母亲很乐意儿媳妇回家生孩子,高正胜的妹妹也在高家渠村住,娘儿俩早早就开始给他们回家做准备。为了防止意外,路生梅还提前和绥德的妇产科大夫同事说好,请她到时候帮自己去接生。可到了路生梅临产要回绥德农村的时候,这位同事家里突然有急事不能去了,路生梅得自己接生。
佳县县医院当时没有分科室,基本上每个大夫都是全科医生,这是路生梅在北京上医学院和在北京大医院实习时没有见过的。她的专业是儿科,但是新生儿刚出生时产妇的各种病也得治疗,甚至有产妇来了也要接生。路生梅在门诊窑洞接诊了几天病人之后,就很快明白了,她实际上面对的是佳县的所有病人,她得会处理这些病人所有头疼脑热、发烧感冒、拉肚子……所以路生梅一直在努力学习各科的各种病症治疗方法,医院安排她下乡出诊的时候,她面对的病人可能是老人、可能是娃娃,可能是皮肤病、可能是心脏病,还有不少临产的产妇和刚生完娃娃的产妇。结婚之前,路生梅已经在出诊的时候,凭借一本《新法接生手册》和大学时的学习笔记,在老乡家里给不少产妇接过生了。她经历过一些惊险,也看到佳县农村卫生医疗条件极差的现状。他们生活的贫穷超出路生梅的想象,他们对生命健康的麻木状态和逆来顺受也让路生梅觉得不可思议。在许多农村,女人们对自己的身体不了解,对生孩子的危险也不了解,在临产的时候,只能把自己交给命运和村子里会接生的妇女。而这些接生婆却几乎都没有医疗常识,凭着胆子大就敢去接生,她们在善良地帮助产妇生下孩子的同时,也无意间埋下许多健康隐患,甚至直接造成产妇和新生儿的死亡。
路生梅记得刚到佳县工作时,有次去朱条沟村出诊,进门就看到接生婆拿起一把脏乎乎的剪刀准备给娃娃铰脐带,路生梅被吓坏了!她抢过剪刀丢在一边,拿起消过毒的医疗器械说,你快放下剪子!娃娃会得破伤风的!
自从学医以来,路生梅还从未受过这样巨大的心灵震撼,活生生的现实和她在大学书本里学到的知识完全不一样,她也无法拿自己在北京大医院实习时见到的医疗条件和佳县县医院对比,更不要说这个窑洞里旧法接生的一切了。但无论是在北京、在佳县还是在村里,产妇都是同样的女人,她们的腹中怀着的都是活生生的小生命啊!新生儿被路生梅安全接生下来,洗净包好放在妈妈的怀里,母子平安。因为产妇出血过多,为了防止产妇出现大出血,路生梅特意给她准备了止血药,又在她家里住了一夜观察,直到产妇完全恢复正常才放心离开。
夜深了,她怎么也睡不着觉,似乎渐渐明白了党为什么要把她和她的同学们分配到这些偏远贫困的地方工作。路生梅心里无法平静,她终于跳下炕,点上煤油灯,在小桌上给佳县县医院党支部写下了入党申请书。路生梅郑重地向党组织承诺:“这里的人民是最需要我的人,这个地方也就是最需要我的地方,这里不艰苦,何处艰苦?我要在这里为佳县人民服务五十年!”
为了践行自己的诺言,光有雄心壮志是不够的,医疗条件资源差,路生梅就想在医术上苦下功夫,以长补短,总之就是要治好病救活人!路生梅有个原则:开药尽量简单,最好不要用太贵的药,尽可能先缓解病人的痛苦。在许多临床治疗的思路上,基层医院和北京大医院的治疗不太一样,也无法一样。她开始在自己的学习笔记之外找各种书籍学习妇科、儿科、内外科知识,又找当地的老中医请教偏方,不断提升自己的医务水平。一本《新法接生手册》几乎被她翻烂,全背下来了,然后路生梅在医院里、乡村里大力宣传普及新法科学接生。没过多久,许多佳县人都知道北京来的路大夫会新法接生,比旧法接生安全,有的临产妇女就专门到佳县县医院找路生梅,说自己要让她用新法接生。
佳县的任景芳至今还记得,一九七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妈妈生她的小弟时坚决要找路大夫接生,爸爸就在很小的纸条上写了个名字,让她去医院找路大夫。任景芳跑去找了,路生梅背起药箱就跟她去了。因为用新法接生,她的妈妈顺利地给她生下了弟弟,很健康很壮实。这样经路生梅的双手接生的娃娃,在佳县和附近的村子有许多许多。
可是,当瘦弱的路生梅自己也无助地躺在婆婆家的土炕上,等待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虽然有着给别人接生的经验,身边还有护理专业毕业的丈夫陪伴,但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佳县女人们无依无靠的苦和难了。经历了长久的阵痛,路生梅的儿子终于顺产,她挣扎着坐起身剪断脐带,剧烈袭来的头晕却猛然让她休克了,一头栽倒在炕上,幸亏高正胜果断地给她推了四管葡萄糖,才使她缓缓醒来。
因为失血过多,路生梅比法定的三十天产假多休息了两天,但在回佳县县医院上班的时候,病弱无力的路生梅只能把刚刚满月的儿子留在婆婆家,从村里请了个新近孩子早夭的产妇给儿子喂奶。从高家渠得走二十多里山路到绥德县城,然后才能从那里坐上回佳县的汽车。路生梅在大风里走了二十多里河滩路,回到佳县就病倒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体都很虚弱,人变得瘦削无力,幸好有高正胜细心照料,她才渐渐恢复了。路生梅在一九七八年生下第二个娃娃后的第十八天,突然出现大出血,佳县县医院没有血库,院里的同事们主动给她输了几次血,及时挽救了她的生命,这让路生梅一直深为感动。
她对佳县的感情更加深了一层,路生梅也不由得感慨,自己是大夫,丈夫是医护人员,还在县医院工作,在生娃娃的关键时刻也是危险重重,差点儿失去生命,何况那些村子里的妇女呢?身体渐渐好转,路生梅接到急诊又可以去农村给娃娃们看病、给产妇们接生了,再在农村看到临产的女人时,路生梅怜惜爱护的心情更加强烈,她愿意花更多时间给接生婆和妇女们普及医疗生育知识,教给她们儿童常见病的家庭护理,希望自己能让她们少受些罪,少一些生命危险。


路生梅生下儿子的头一个月里,在绥德的乡下坐月子,享受着初为母亲的幸福。婆婆用陕北小米和红枣调养着她的身子,失血过多使她的体质下降,但仍然有充足的奶水喂养儿子。回县城上班后,门诊的病人每天都很多,看到别的妈妈笑着抱来健康的娃娃感谢自己,路生梅心里当然是高兴的,也不由得想起自己寄养在农村的儿子。她心疼自己的娃娃才一个月就见不上爹妈的面,只有几个月大的娃娃没有妈在身边会不会头疼脑热,会不会营养不良?给儿子喂奶的奶妈家里很贫苦,她会不会自己吃不饱吃不好影响了奶水的质量?每次这样想念着儿子的时候,路生梅总是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想要哭一场。
在儿子七个月大的时候,一连好几天,路生梅在门诊见到好多咳嗽的娃娃,起初只是平常的感冒发烧,但很快就发展成肺炎,住院窑洞里渐渐多了这样的患儿。在佳县县医院刚刚出现多例症状相同的肺炎感染患儿的时候,路生梅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在农村的儿子,她想,无论如何,就算再忙,下个礼拜天也要回趟绥德婆婆家看看儿子了,她得交代婆婆和奶妈现在是儿童肺炎流行的时候。可是大量患儿和大人每天都在排队看门诊,到了下班时间窑洞里和院子里还有等着看病的人们,怀里的娃娃病怏怏地一个劲儿哭。累了一天,路生梅终于把医院的病人看完,晚上回到家,连饭也顾不上吃就有人来敲门了——从远处农村走了一天、两天山路赶来看病的人和娃娃们眼巴巴找来求她诊治,她又咋能不管?这个时期,正赶上丈夫高正胜被安排到西安市进修防疫检验,一天又一天,路生梅在医院里忙得不得了,根本离不开,回老家看儿子的事一拖再拖。
越是担心牵挂越是回不去,儿子却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等路生梅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婆婆用土方子也没用,怕得不敢再拖的时候了。老人慌了神,大晚上跑到公社才找到一台电话机,哭着给佳县县医院打电话:我是高正胜的妈,我要找高正胜的婆姨路生梅!你和她说!她光顾着给她医院的那些娃娃们看病,她再不回来看看,她自个儿的娃娃都要拉肚子拉死咧!
这一夜路生梅是在极度焦急煎熬中度过的,她接了婆婆的电话后几乎一直没睡,只盼着天快亮吧,就有车可以坐上回家看娃娃了!从佳县县医院到绥德县城有一百多里路,每天只有早晨六点的一趟汽车从佳县发车,中午十二点多到绥德。再到高家渠还有二十多里路,要么是一直爬坡上山,要么是一直下山的陡坡和急转弯的山沟小路,要么是河滩路,什么车也通不了,只能靠两条腿走,就算一口气不歇也得走到快天黑才能到家。路生梅一大早坐上回去的汽车,路上不停地盘算,要是娃娃的病能在家治还好办,要是病重需要到医院治,不敢想再等第二天的汽车回佳县县医院,更不敢想跑榆林医院,离高家渠最近的是绥德医院,她就先抱娃娃去那里吧。路生梅紧赶慢赶在天黑之前跑回了家,儿子比她担心的还严重,连续几天的腹泻已经严重脱水。刚刚走了二十多里山路的路生梅双腿直抖,一步一挪进了窑洞,一把抱起儿子,却见儿子已经气息微弱,嘴唇干燥,眼窝凹陷得睁都睁不开,连哭的力气也没了。
路生梅抖着双手用听诊器给儿子听了心肺,见皮肤弹性差,她又翻起眼皮看了看眼睛,哽咽着问婆婆,娃娃啥时候尿过?
婆婆抹着眼泪说,一早上好像尿了几滴,下来就再莫见娃娃尿过咧!
路生梅边哭边把自己带来的葡萄糖水灌进奶瓶里,婆婆慌着倒了暖水壶里的开水把奶瓶泡着加温。路生梅把儿子抱在怀里,给他喂了些葡萄糖水,边往外跑边冲婆婆说,我抱娃娃去绥德县医院治!再晚就来不及了!
路生梅一个人抱着儿子走走哭哭,没走多远天就黑了。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山路边,把覆在儿子脸上的小包被轻轻掀开,看到儿子双眼紧紧闭着,路生梅放声大哭起来。
二十多里山路,路生梅几乎是一路挣扎着走出来的,她不敢停,生怕儿子随时就没了呼吸。等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到了绥德县医院,已经是半夜了,病人却不少,尤其是得病的娃娃多,一个个大声咳嗽着,连院子里的长椅上也躺着输液的娃娃。路生梅给儿子挂号看了大夫,一边输液一边办住院手续,等儿子终于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也虚脱地一屁股坐下再也起不来了。
住进医院后,儿子得到了治疗,高正胜也从西安请假赶来了,路生梅的心这才放下。医院里有牛奶,又有药每天输液,儿子的腹泻脱水明显好转了。可是因为住院的孩子太多,病床特别紧张,有的病床住两个小病人,流行性肺炎迅速传染,大量患儿来住院前的病渐渐好了,却又都感染了流行性肺炎。到后来,住院的娃娃们几乎都成了肺炎患者,然后再慢慢治好肺炎出院。
路生梅一直全程在医院陪着儿子,眼睁睁看着因为贫困、无知和道路不通,许多孩子根本来不到医院就夭折了;因为医疗资源极度匮乏和高昂的治疗费用,许多人哭着放弃给孩子治疗;或是因为交叉感染形成了传染源,让更多孩子被感染加重了病情。任何一次疏忽,给患儿带来的痛苦都是不可估量的,她看到了交叉感染的巨大隐患,心里焦虑极了。
经过十天的治疗,路生梅看着儿子一天天在好转,渐渐有了生气,她终于松了口气。于是,她的心早早飞到了佳县县医院——必须牢记这次交叉感染的经验教训,为了避免患儿传染给同一个病区住院的新生儿,她要尽快回医院向领导建议,把新生儿放在产科进行治疗管理,大夫们多跑动,减少新生儿和患儿混在一起产生的交叉感染。带着七个月大的儿子回到工作岗位上,高正胜满县城到处找人给儿子寻个奶妈,路生梅却一刻也不敢停,拿着病历把住院的娃娃们全部梳理了一遍,判断是流行性肺炎的占了一大半。她立刻带着仅有的几个医护人员一连忙了好多天,把零散在各个窑洞里的肺炎患儿集中治疗,切断了传染源。
因为儿子抢救及时,路生梅对于自己的岗位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认识,下决心把所有患儿都当成自己的儿子、女子一样全心救治好。路生梅说:“我理解每个当妈的心。佳县的妇女可苦可难了,我要普及新法接生,改变落后的医疗条件!”
她见过许多因病逝去的孩子,也见过更多因为得到了及时治疗而健康成长的孩子,这些娃娃们现在大多都长大成人,有的已经当了爸爸妈妈,有的还当了爷爷奶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给国家和社会做贡献,有的还和自己一样成为了医生。这不正是她当年毕业分配时的愿望吗?最需要她的人在佳县,那她就实现自己的诺言,把自己的青春和人生都奉献给他们!
经过这几场事,她再也没有冲高正胜说过气话,更没有离开佳县的念头了。她经常对人说:“佳县这个地方就是最需要我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就是最需要我的人,我要为佳县人民服务五十年!”这话让高正胜从心里高兴,让她的婆婆放下了心,也让佳县的人们安心,更让路生梅自己有了极大的使命感和用不完的劲头。
一次次把命悬一线急需救护的佳县老百姓医治好,让他们获得新生命,使路生梅有了极大的成就感和责任感,每个病愈的老乡都让她愈加坚定要把青春奉献给这里,决心要扎根佳县。就在这个时期,大量支边的知识青年在国家政策的安排下,开始通过各种渠道迅速向大城市回流,当年随着时代洪流满怀激情来到农村的年轻人纷纷回到自己的故乡北京、上海,这在路生梅心里形成巨大震动。她经常听说身边哪个熟悉的人离开佳县回城了,要么是北京的亲戚写信告诉她又有谁从插队的地方回北京了,或者是谁在当地成家有了孩子就办了离婚回到北京。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路生梅总要怔一会儿,然后沉默好几天。高正胜看出她内心的波动挣扎,有时会想办法劝说她,有时只能和她一起沉默。
高正胜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就算从来没有去过北京,他从路生梅偶尔的描述中也知道她所生长的城市,祖国的首都和他们现在所生活的佳县,有着他想象不出的巨大差距。看着妻子陷在痛苦之中,这个善良的陕北汉子不舍得了,他甚至想,如果路生梅真心想回北京,为了她的幸福,他绝对不拦着她。
高正胜从第一次见到路生梅就喜欢上这个北京姑娘了,她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也和他身边所有的陕北姑娘不一样的,所以他的亲戚朋友,甚至他的母亲知道他想娶这个北京来的大学生后,都是震惊的不敢相信的。他们担心路生梅这样优秀的北京姑娘不会安心在佳县这样的穷地方过日子,怕她迟早要回去,怕他将来会伤心。大家都劝他,路生梅虽然是个好姑娘,但还是踏踏实实找个佳县姑娘过日子吧,路生梅不是佳县人能高攀得起的!
可是年轻的高正胜却不放弃,他终于打动了路生梅,成了她的丈夫。在路生梅的心里,老高就是陕北汉子的代表,陕北人的纯朴品质都集中体现在他的身上:“我的爱人是佳县农村的,他的所作所为,他对人的诚恳,对党和事业的忠诚,他能吃苦、助人为乐的精神,真的在我身上烙下了很深的印记,改变了我的人生和我的性格。”而对于佳县的老乡们,路生梅也有着深深的感情:“在以泪洗面的日子里,是佳县的父老乡亲安慰我、陪伴我、帮助我,继续为患儿解除病痛。陕北人民给我最大的感动就是淳朴,他们都非常知道感恩。”
路生梅一直记得,过去每次下大雪之后,丈夫怕她滑倒总要早早出门扫雪,他会从自家门口扫起,然后把自家往医院走的小路扫干净,再把医院每孔窑洞前的雪都扫了,最后顺着医院出去一直扫到通往县城大街的路上。医院的人谁不说高正胜特别热情、特别勤快、特别爱帮助人呢!在医院还没通电的时期,晚上点煤油灯。为了省煤油,老乡晚上都不舍得点煤油灯,就着灶前做饭的火光就把一切要做的家务做完了,然后摸黑睡觉。可是医院赶上晚上紧急做手术必须要点煤油灯,碰上寒冬腊月医院的煤油不多了需要出去采购,别人不愿意去,他每次都笑呵呵地主动去买。路生梅从不拦他,她喜欢的就是他对人的实诚,总觉得他傻得可爱。
那段时间,路生梅多少个黑夜难以入眠,多少次在心里反反复复纠结,白天在医院看到一个个病人她放不下心,晚上回家看到淳朴的丈夫和一双乖巧懂事的儿女她更不舍得,路生梅心里的天平,始终倾斜在佳县这一边。相比医疗水平很高的首都北京,她觉得佳县县医院更需要她,佳县人民更需要她,善良的她郑重地选择留下。
一九八一年路生梅被选派到北京协和医院进修,这次去北京的机会异常珍贵,在她心里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高正胜知道学习机会难得,便鼓励路生梅别放弃,让她一定要去。她当然是担心两个孩子,高正胜笑着说,你去吧,我保证把孩子照顾好!路生梅高兴地去了北京进修,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北京大医院如饥似渴地学习治疗、观摩手术,宝贵的进修时间她一点儿也没虚度。当她兴奋地带着学到的新知识新经验回佳县后,路生梅才从孩子们那里知道,她在北京时,有一次两个娃娃都病了,都要输液,娃娃们哭喊着要妈妈,同事们劝说高正胜给路生梅打个电话,让她和娃娃们说说话吧,可高正胜怕她焦急,他不舍得路生梅分心,硬是没给她打电话。高正胜把两个输液瓶挂在床头,两个娃娃一边一个,自己睡在中间照顾他们俩,娃娃们病好了,但他自己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家的辛苦,一句也没和路生梅说。
一九八三年,路生梅又有了去陕西省主治医师学习班进修的机会,高正胜依旧支持她让她放心走。因为表现特别出色,指导老师表示可以帮她调回北京或调到西安工作。路生梅又一次面对艰难的抉择,这一次她很快就给了老师回答:在佳县不能说是无怨无悔,但我还是觉得值得,我在这个地方实现了我做医生的价值。
一九八四年,在路生梅的牵头下,佳县终于有了自己的妇儿科,就在这一时期,路生梅帮助佳县县医院成立了第一个正规科室——儿科,拥有专业儿科医护人员十四名,四十岁的路生梅担任了第一任儿科主任。这一年路生梅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了她向往多年的共产党员。
这是她到佳县县医院工作的第十六个年头。
随着新法接生的普及和推广,佳县的新生儿死亡率大幅降低,直到今天,佳县县医院儿科在整个榆林地区,医务水平仍然排在前面。为提高全体医务人员水平,路生梅让医护分批进修,学习先进技术。在她和全院医护人员的努力下,佳县县医院成功晋级为二级甲等医院,被评为爱婴医院。五十多年来,路生梅亲手接生的婴儿数以万计,救治的病人更是不计其数,佳县不少人家的四代人、五代人都曾得到路生梅的医治。甚至有的老病人在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还要让家人把路生梅请来,当面把自己的儿孙们都托付给这个令人信赖的好大夫。这样深厚的情感使路生梅愈加把自己和佳县人民紧紧地连接起来。
因为路生梅行医经验丰富、医术高超,也因为她医德高尚令人钦佩,不只佳县的人们有病要找她看,榆林和黄河对岸县城和乡村的老乡们也愿意跑远路来看病。路生梅心地善良,总是能看到佳县老乡们生活的不易,总是体恤着这些淳朴的乡下人。她从来不开昂贵的“大处方”,能够不花钱用偏方治好病人的就一定不让病人花一分钱;实在需要开药的病人,她也尽量少开药,开便宜有效的药;如果有的病人需要住院治疗,那她就会想方设法让病人早些治好,节省下时间和钱早些回家。
佳县的李秀英现在八十二岁了,她四十岁的时候得了一场腹膜炎结核病,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和大多数佳县人一样,那时她家实在太困难了,生活很不好,四个儿子都小,最大的十八岁插队走了,最小的儿子才五岁。李秀英的老汉赶毛驴拉车,挣点儿糊口的钱, 一天不拉车一天拿不回钱,当天就没饭吃了。李秀英当时肚子大得吓人,像是又怀了个娃娃一般,因为穷,她把病拖得实在拖不下去才到医院来看,说怕自己死了几个娃娃也活不了。
路生梅给她诊断后宽慰她说,不怕,老姐姐,你不是要命的病,能治好,我慢慢给你治。但你得住院呢!你这肚子里的水得先抽出去,再每天输液把腹膜炎治好,你就能出院。等你回家我给你慢慢打针吃药把结核治好。
李秀英听说得住两个多月的院,吓得一连声说,病不死也要饿死了!我不治了!我死就死了,不能给娃娃们拉上一屁股倒债!
路生梅劝她说,老姐姐,你不治了,你几个娃娃丢下咋办?
李秀英想来想去不肯为自己治病让家里欠债,就找土方子去治,拔火罐拔得满背都是水泡。路生梅打听到她家去找她,心疼地说,老姐姐,快不能拔了,背拔得烂了使不得,病也没治!你真得住院!
二儿子去找姑姑借到五十块钱,李秀英被劝说得终于住上了医院,路生梅用针管给她抽出几盆子黄水。李秀英当时难受得不行,有时候一顿饭连一颗鸡蛋也吃不了,路生梅就逼着她尽量多吃饭,因为抽了那么多腹水急需要营养。那时候路生梅在县医院旁边住着,每天来几次住院的窑洞看她,怕李秀英不舍得吃,把饭给娃娃们偷偷省下,就劝她说,你心疼住院花钱,要是营养跟不上就得打营养针,还不如吃饭营养吸收得快,饭比药便宜。
李秀英听了就强迫自己吃饭,可是老汉要拉毛驴车跑一天,顾住三个儿子就很艰难了,哪有时间在医院照顾她,更不要说给她弄饭了。路生梅和医院的周惠珍大夫心疼这个可怜的女人,商量着把自己每天在灶上打的饭拨出一半凑成一碗给李秀英端到病床前,顿顿看着她吃下去。这样坚持了两个多月,直到她病愈出院。直到现在,李秀英回忆起当初路生梅救她的事,总是说起就抹眼泪。她说,我常记得人家对我的恩情,可连报答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我的四个小子都长大成人,都工作了,国家安排的领工资,我啥都有,现在日子真好!我就说共产党好!
佳县谭家坪村的刘军军直到现在说起当年路生梅救护自己的事情,也感激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那时刘军军患上了结核性胸膜炎,父母都着急万分。路生梅得知情况后,主动上门医治,看到刘军军的胸部已经有积水了,就告诉他这是结核性胸膜炎,需要穿刺,得往胸腔里打药,这在门诊和家里都做不了,必须要住院治疗。刘军军在佳县县医院住了二十多天,路生梅除了给他安排治疗外,有空儿就去住院窑洞看望,一直悉心照料,直到他痊愈出院。在佳县,像刘军军这样被路生梅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人还有许多许多。
五十多年来,当初与路生梅一同被分配到边远地区的北京第二医学院的63届一百六十三名毕业生中,有七十多名调回北京,十多名去往海外,而留在毕业分配所在地一直没有任何调动的,只有路生梅一人。
佳县县医院创建于一九五〇年,后来改名为佳县人民医院。路生梅刚分配到医院时,全院仅有三十多位医护人员,五十多年来,医院在困难中前进,在发展中壮大,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所集医疗、急救、教学、科研、预防、保健、康复于一体的综合性二级甲等医院,壮大成为二百六十三人的专业医疗团队。当时全院仅有四十多孔窑洞、二十多盘土炕,现在佳县人民医院有了明亮的医疗大楼,医院固定总资产一千多万元,设有二十六个临床、医技科室,开设床位二百多张,配备了中心供氧呼叫系统、护士管理工作站、医生工作站、红外线监控等网络管理系统,建成了数字化医院,能够给佳县人民提供设有卫生间、空调、电视、饮水机等设施的宾馆式病房。
路生梅在革命老区的县级医院扎下根来,一干就是五十三年。她致力于推广新法接生、科学育儿,创办佳县第一个正规儿科的科室,创建爱婴医院,推进实施儿童计划免疫,为创建二级甲等医院作出突出贡献。如今,佳县的医疗条件得到很大改善,新生儿死亡率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千分之六十降至千分之零点六。
这些数据是生动鲜活的,是佳县人民生命健康的保障,是路生梅和她的同事们为之奋斗和奉献了一生的成就,更是我们的党和国家在这五十多年里带领全国人民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过程中,一个县级医院发展的真实写照,一个县级医院的共产党员的奉献之路。
路生梅在这个黄土高坡的小县城献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佳县的每一道山梁、每一个坡坎,都印着她的足迹,都是她听党话、跟党走的漫漫长路。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7期)
[责任编辑  李兰玉]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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