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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孙郁:他乡异客(人民文学 2022-05)

孙郁 人民文学 2023-11-11



孙 郁
REMEMBER本名孙毅,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作协副主席。主要著作有《寻路者》《鲁迅忧思录》《思于他处》等。


他乡异客(节选)

孙  郁

人民文学 2022年05期

偶有人问我是哪里人的时候,回答起来都有点儿复杂。我的籍贯与出生地,仅仅是远去的背景。这两个地方一个没有生活过,一个住的时间很短,所以它们与自己的关系似乎只是文字上的。我上小学前,住过多个地方,最后随父母落脚于复州,十八岁又离开那里。那么算是复州人吧,可是也有不确之处,复州朋友就从没有感到我是那里的人,认为我是客居于此的外来者。我后来去沈阳读书,接着到北京工作、生活,可是又觉得自己漂在异乡,浮在大而深的都市的上面。到底哪里是自己的故乡,还真成了一个问题。
但早期记忆最深的地方,无疑属于复州,想一想,是有扯不断的藕丝的。算起来,除了在北京度过的三十余年时光,我在复州城待的时间最久。这座城是辽南的古镇,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全辽志》对复州有过描述,契丹人、女真人与古镇关系很深。这样的古镇在辽南有多个,风格差不多是一个样子。相当一段时间,我对于辽南历史一直模糊,直到读了一些书,才知道古城的一些沿革。古城的形成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商业活动所致,二是军事需要。我搬到复州城时,以上两种功能都已经弱化。镇子上多是老的住户,但也是成分多样,一类是原住民,祖籍山东与河北的多;一部分是满族人,乃一些八旗的后代。还有少数的回民,大概明代就到此定居了,口音有点儿西北人的味道。这些不同背景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复州城里,有千百年的历史。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出去的人少,进来的人稀,空间似乎是凝固的。
如果一户人家在城里生活了三代以上,那就算本地人了,城里的风水也摸得清清楚楚的。那里的人的生活方式有一套无形的逻辑,存在着许多的禁忌,众人默默遵守着。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一家被城里百姓视为异乡客,他们听到我们的口音,就觉得有点儿陌生,眼光自然也有点儿好奇。外来人得入乡随俗,不然会被歧视。所以你必须和胡同的孩子一起混,最好是更为顽皮或讲义气,才能被大家认可。可惜我生性怯懦,不太爱在街中疯跑,每每被疏远也是正常的。在古城里生活了多年,一直觉得无法融为一体,遇到一些挫折,也自不可免。
我后来多次去日本,发现在那个国度,也有类似的情况,外乡人要被接受,也要经历一段时间的。这也许是东亚人的特点吧。想起我的古城生活,酸甜苦辣都有。外来人也不都一样,有的很快融入古风里,有的却保持着自己旧有的风格。印象中有几户人家是五十年代末迁过来的,这些人多工作于医院与中学,并没有都被城里人同化,无形中也带来许多新风。比如饮食观念,辽南人很少吃早茶,但有些老师家里却有。母亲的同事何老师,是一位著名科学家的外甥女,来自浙江,丈夫在部队工作。有时候过节,她会送来自己做的甜点。夏天到了,本地女子很少有穿布拉吉的,母亲却是穿的,她在沈阳、长春工作过,是五十年代初的大学生,受过一点儿洋风的熏陶。城里人觉得母亲怪怪的,衣着打扮不该那样。我记得“文革”初期,学校有一张大字报,题目是《资产阶级的裙子》,说的就是母亲。此后有几年,在夏天很难再看到穿裙子的女人。何老师有时候到我家闲聊,偶尔也善意地提醒母亲,一切最好都要低调。她懂得时风里的规矩,自然活得比我的母亲要明白。
古城里人的保守是怎样养成的,至今也不清楚。大家处事都要讲究一个度,那时候越朴实越好,不能花枝招展,也不能过于寒酸,否则也会受到嘲笑。城里有位教师,喜欢作诗,他好像是师范学校分配来的,说话有点儿口音,头发留得长,像个俄国人。大家觉得这个人不可思议,对他就有些怠慢。十几年后,他的作品被读书界注意起来,人们才知道这人的价值。民风是个天平,在此要找到一种平衡感,稍有失衡就会招来非议。古人说的不偏不倚为上,就是这个道理。我对于中庸二字的理解,最初就来自于此类的经验。
其实在这座古城的历史中,外来的人一向很多,风气也是不断变化的。古时几个知州的诗文,带有一点儿洒脱之风,好似没有受到儒教的束缚。辽代以来的官员,很少本地人,清代还有传教士的活动,天主教堂就留下一些神秘的影子,至于清真寺内外的故事,也都很有意思。如果从古街里走一趟,见到有趣的古物,当可想见往日的景象。上数三四代,古城的开放风气,偶在一些老人的谈吐里可以听到一二。这座城后来的空气渐渐凝固,说起来原因复杂。
我们家最初住在张家大院。这个院子住了多户人家,以本地人为主。我对复州风俗的了解,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张家的主人见过世面的,为人随和。他们讲究礼节,长幼有序。春节时,在客厅里摆供,张灯结彩,仪式感也很强。如何行礼,怎样祭拜祖先,都有一套程式。但外面搬来的人,就简单得多。像我的父母,早年是左翼青年,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认为那些是封建遗风。有一年过节,我随张家兄妹一起在供桌前给灶王爷磕头,还被母亲训了一番。现在想来,我们家人像浮在空中的尘,远离着地面,自然,对于行走在城里的人的冷热,也知之甚少的。
张家大院住的人各异,有一年新搬来郝先生一家,住我们家对面屋。郝先生在城北一家厂子任厂长,爱人是上海人,儿子的名字有点儿洋气,叫雅蒂。这一家人南方人的味道十足,衣食住行都有点儿特别。城里人喜欢吃海物,但他们大概是食素的。有时吃一点儿甜点,喝喝茶。这在我们北人看来,过于清淡了。郝家人喜欢打牌,过年过节,招来邻居在桌前玩到深夜。雅蒂的母亲话不多,文静,但很讲究,与人相处时有点儿矜持。但不久城里有了大的风暴,大约一九六六年的年底,郝先生受到冲击,不幸离世。雅蒂与母亲一时陷入绝境,每天都以泪洗面。郝先生的单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至今不太清楚,想来是暗影重重,扑朔迷离的。母子俩无依无靠的样子,让人可怜,不久就迁走了。他们的离开,曾让我有点儿不舍,这家人给我们带来的是未曾见过的东西,有一点儿明快的色彩,精神是飘动的。古城没有留住这家人,他们也拒绝了城里人,说起来也是伤心之事。
辽南人沿袭了山东的许多古习,城里有许多人是信鬼神的,算命先生颇吃香。不过到了五十年代,算命都是地下活动,不太敢公开露面。有的家里人病了,会找旧的郎中看看,病重者,则到城外的狐仙洞求医。在城南杏树园村的一座山前,有个狐仙洞,总有善男信女去烧香、求拜,场面很是庄严。那时候开始讲移风易俗,政府宣传科学精神,但民间形成的积习要改变起来,其实是难的。而真正在科普方面有成效的,是外来的几个医生。
城里有座县第二医院,位于横山书院不远的地方。院长姓郭,是很雷厉风行的人。他很有本事,调来不少能干的人。有的是省里下放的右派,有的是医专刚毕业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后来搬到医院的家属院了,认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城里人过去看病,多是中医,但要做阑尾炎手术和胃肠手术之类,非西医不可。自从有了新式医院,四周人的卫生观念渐渐变化了。那时候有位杨医生很有名,他与夫人是医院里的业务骨干。据说因错划为右派落难于此,却看不到多少失态的样子。杨医生的外科手术远近闻名,慕名而来的人很多。他的夫人是内科专家,也颇受尊重。记得我父亲有一年得了大叶性肺炎,农场的卫生员认为没救了,回到城里被杨医生的夫人治好了。
在复州,医生的家庭往往得风气之先,知道的事情比我们要多。比如懂得养生之道,饮食比较讲究。记得曾结交了一个叫晓东的朋友,母亲是北京人,也在医院工作。他们家在家属院对面,房间的布置与寻常之家不同,干净、典雅,有一点儿文气。我在他家,第一次看到人体解剖图、玻璃器皿,还有消毒用品。此后知道了一些简单的卫生常识。晓东的母亲是耳鼻喉科的医生,曾教我们这些孩子如何正确刷牙,怎样避免流行病。她为人耿直,不像周围一些人那么圆滑,说话直来直去。我喜欢听她说话,响而脆,有一点儿爽意。她与人相处的时候,简简单单,有时候只认理,不讲情面。这大概也带来一种麻烦,是要得罪人的。但老百姓有病都找她,信誉很好。她与郝厂长夫人在什么地方有一点儿像,带有一丝“心清冷其若冰”的气息,在城里也算难得一见的。
六十年代后期,学校在闹革命,大家几乎都不读书了。但有几个大夫的孩子,却没有放下书本。城里最早自学英语的,是杨医生的儿子小宁,我们叫他宁哥。我与他同班,是很好的朋友。宁哥很聪明,爱好甚广,每天在家学习英语。同学们那时候觉得奇怪,学校在闹革命,知识越多越“反动”,学英语有什么用呢?但杨家人不是这样认为,他们的眼光在众人视域之外,日常言行也与众人不同。杨医生的古文很好,有一些藏书。我曾经在他家里看到几册《乐府诗集》,线装本。我读了几行,不太懂,杨医生就给我们讲内中要义。吟咏之调,如水声潺潺,煞是好听。很长时间,我喜欢与宁哥一家人接触,在他们那里,总能得到学校里没有的知识。但很可惜,“文革”后期的时候,杨家突然迁走了,邻居们很是不舍。他们的离开,对于医院的损失,也可想而知。
古城的流俗,力量很大。逆路而行者,总还是苦多乐少。但过于自我,其实也有一点儿麻烦的。比如初中的时候,班里转来一位同学,我们称其为祺兄。他们家从部队转业来的,本来应回到北京老家,因为受历史问题影响,暂住在城里。祺兄的父母保留着老北京人的味道,喜欢京剧,常常在家与票友小聚。他们住在南城边古店铺改装的房子里,比较宽敞。和他父亲一起谈天的是“老头店”的一名员工。这“老头店”很有名,乃卖食品专用店,员工多是旧时过来的商人或职员,年龄偏大,也略通一点儿文墨。这人与祺兄的父亲关系甚好,两人大概都喜欢谭派,常常讲些梨园旧事。有时唱《空城计》和《打渔杀家》,声音高而脆,袅袅的余音,从窗口传到城墙的上空,一时不能散去。
宁哥没有搬走前,与我经常到祺兄家。谈天的时候,顺便听他的父亲与朋友的自弹自唱。这一家人很儒雅,谈话时带出某种文气,说他们有点儿古风也是对的。隐隐地能觉出经历了不少风雨,这些城里人并不知道。总觉得祺兄一家紧闭着大门,与外界有些隔膜。他们住在古城里,是有些寂寞的。熟悉他们的人也觉得,那时候的风气,对于这个外来户有点儿不适,但也不得不如此。说起那位祺兄,是很有几分才情的。他谈古论今,趣味较广。接触多了,知道他看了许多书。他的文章很好,善用古语,文白相间的句子,偶有妙思过来。一九七五年我到乡下插队,他因照顾老人留在城里。那时候有一个政策,父母身边只有一个子女的,可以不到乡下去。我们分别前,曾有一次小聚,祺兄说了许多心里的话。我平生第一次在他那里听到怀疑“文革”的言论,有一点儿惊异,他眼里忧郁的神色,让我久久不能忘记。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5期)
[责任编辑  刘 汀]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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