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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晓琴:非遗在我:“花儿皇后”汪莲莲(人民文学 2022-05)

张晓琴 人民文学 2023-11-11



张晓琴
REMEMBER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北京市文联2021年度签约评论家。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闲时写诗著文。出版有《一灯如豆》《大荒以西》《直抵存在之困》等著作,获唐弢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等奖项。


非遗在我:“花儿皇后”汪莲莲(节选)

张晓琴

人民文学 2022年05期

他们来莲花山待了好几天,每天和我们一起上山,听我们漫花儿,和我们说花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喜爱花儿的外地人。我想,真心喜爱花儿的人都是可以交心的。他们问有关花儿的任何问题,我都如实相告,耐心回答。最后一天,他们一个个上了大巴车,要回去了。他们每一个人上车时都对我们车下的人说,你们在着吧,再见啊。他们在座位上坐定,车开始发动了,他们对我们挥着手,又一次说再见。我心想,都离得这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再见,一首花儿就到了嘴边,我就开始唱。他们听着,司机也听着。司机把车熄了火,他们又从车上下来了,有的人过来握住我的手不放,有的人站在我周围,有的人眼睛明显红了。我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不过我强忍着。我唱的是《莲花令》:

园子里的红根塔,

叶叶割下根留下。
今个我把花唱下,
想留人是留不下。
走开你把魂留下,
想了我和魂说话。

花啊,两莲叶啊。

我们平时漫花儿都会有人接着对唱的,那天,我唱完后没有人接。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对我说,你就是莲花山上一朵初绽的马莲啊,我们还会来听你的花儿。说这话的人是谁我没有记下,但是这话让我有了一个新名字:汪莲莲。我本名叫汪海娥。这之后,人们开始叫我汪莲莲,知道我本名的人反而越来越少了。
他们是十四省的采风团,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贾芝老师带队来莲花山采风,时间是一九八四年农历六月。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他们为了花儿千里迢迢来到莲花山,在那个年代不多见,所以我真心舍不得他们走,就即兴作了这首花儿。好多人以为花儿都是唱爱情的,唱爱情的花儿确实多,有些也很有名。其实花儿能表达人的各种情意,尤其是离别时候的难怅。
人一辈子最难的就是生离死别啊。
我现在六十岁过了,经历了好几个亲人的离世。我出生在临夏康乐的莲麓镇,一听名字就知道,我们镇子的大部分村子都在莲花山麓。父母亲生了我们八个孩子,我排行靠中间。大哥最大,六十岁就去世了。两个弟弟,一个两岁多就得病走了,他走的时候我还小,最深的印象是恐惧,后来想起的时候心里很难过。今天看来弟弟得的不是大病,但是那时候医疗条件差,没有救过来。一个弟弟二十岁的时候也走了,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家境本来就困难,孩子又多,就没有钱供女孩子上学,我没上过一天学。不能读书,就学着唱花儿。可是在我们这里,姑娘家不让唱花儿。老话说,姑娘唱花儿人笑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没结婚的姑娘不能唱花儿,结过婚才能唱。
第一次唱花儿的时候我多大,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直在心里唱着,直到有一天,大概十多岁吧,特别想唱,就背着弟弟上了莲花山。家里孩子多,弟弟妹妹小时候都是我带,我只能背着他们。莲花山上全是森林,森林里有细细的小路,我顺着小路一直走,走到山背后不见人的地方,铺开弟弟的小棉被,把他轻轻放在上面。然后开始放声唱,唱出第一声,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山谷里的回声。我的心第一次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我担心弟弟哭,谁知他安安静静地,睁着眼睛,像是能听懂的样子。我一口气把会唱的花儿都唱上一遍,唱完了再背着弟弟往回走。那时候小,什么令都不会编,听大人唱什么,我就唱什么。
现在想想,这样偷偷唱花儿迟早会被人发现的。有一天,我们的一个老邻居找上门来,给我的父母说,你们家海娥不好好领娃娃,在山背后漫花儿。你们把姑娘不看好,人不笑话!
父亲连声道歉,母亲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这个邻居走了之后,父亲说,你不知道我们的老规矩么?要唱以后再唱。
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我又紧张又难过,心里想,啥时候才能放开了让我唱。母亲还是什么都不说,我反而更紧张了。
要说,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花儿是母亲和姥姥唱的。我母亲是渭源人,嫁到了康乐。我出生在康乐,嫁到了渭源。说是两个县,分归两个市,其实就是一河之隔,河是洮河。
我是从小看着洮河水,听着花儿长大的。那时候洮河水很大,夏天经常有回族人放着木排顺河而下。他们从河的上游往下走,到终点后把木排卖了,再走回去。他们也漫花儿,不过他们的花儿调子明显和我们不一样。因为唱花儿被老邻居在父母面前告了状,我轻易不敢唱,听别人唱花儿也有种做错事的感觉。我背着弟弟在山坡上走,远远看见木排下来,我就赶紧往树林里藏,心里还是希望听他们唱,默默地看着木排越来越近。
有一次,一个男人站在木排最前边大声唱: 

三股子麻绳背扎下,

大堂里金柱上绑下。
钢刀拿来着头割下,

不死是就这个唱法。

我当时听完就愣在那里了,细细一想,这几句花儿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了。我记住了一句花儿:不死是就这个唱法。再一次听到这首花儿,是长大后了,唱的人是西北花儿王朱仲禄,唱的是《孟达令》。
小时候,我们莲花山把洮河上回族唱的都叫临夏花儿,就是河州花儿。我们莲花山花儿是洮岷花儿,唱得最多的是《莲花令》。我姥姥和母亲一辈子只唱《莲花令》,我跟着学的是《莲花令》,唱的主要也是《莲花令》。其他令我也会唱,最爱的还是《莲花令》。《莲花令》的调子不复杂,但内容很丰富,可以即兴创作。姥姥和母亲一辈子唱了好多花儿,那些词都很好,可惜大多数都没有记下来,我不识字,不会记录,好多花儿只能记在心里。
母亲的花儿唱得特别好,就连说话也常常用花儿的方式。还记得我唱花儿有点小名气的时候,有个记者去采访她,她说:“斧头剁了白杨了,把我的女儿凑到台上了。心上的花儿得唱了,党的恩情不忘了。”我因为办花儿会受了些委屈,她听到后给我说:“‘花儿本是心里的话,不唱是由不下自家。刀刀儿拿来头割下,不死是就这个唱法。’你小时候唱花儿,我也没有说过你。现在遇上了好时候,你就好好唱,遇上难心事往过扛。”
我才知道小时候偷唱花儿的事母亲一直是知道的,她心里是支持我唱花儿的,不过没有办法与当时的风俗对抗。不死是就这个唱法,第一次听这句花儿的情景又出现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站在莲花山麓,看着放木排的人顺河而下,木排上的人唱着花儿。唱花儿的人是谁我不知道,唱的人也不知道谁在听。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听花儿的那个小姑娘也不是我。花儿的流派体系不一样,唱的人不一样,词也不一样,但是表达的情意是一样的。从第一次在莲花山背后唱花儿到现在,我确实经历了很多难心事,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不死是就这个唱法,那些困难最后都扛了过去。
母亲病得很重的时候,一个姓吴的朋友从临洮过来看她,和她聊天。朋友说,你养了个好女儿,很有名气。母亲说:“我养下的虽然不是人材料,也算一个深山鸡。”后来,康乐的一个邻居去看望母亲,母亲对这个邻居说:“你们吃上一点吧,像我把头放到枕头上,再想吃是口不张。”两天后,母亲对我的兄弟媳妇说:“干沟洋沙零客店,白布揩成油巾了。为你我把心操烂,成了冤家仇人了。从此你我再不见,没有我的声音了。”两个小时之后,母亲平静地离开了。
世上是没有母亲的声音了,可我的心里还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唱花儿的时候,母亲也在唱。因为花儿,我认识了很多老师和朋友,他们来莲花山的时候,我觉得那种相聚的欢喜中有母亲,他们离开的时候,那种离别的惆怅中也有母亲。
人一辈子最难的就是生离死别。唱花儿的人在临终前都会用花儿表达自己的感情,我姥姥在快离开的时候,知道自己的子女有万般不舍,就说:“笼里提的青豌豆,一年一个六月六,我把花儿没欢够。想把花儿唱一首,阎王叫我阴间走。手扳园门没心走,留住我的人没有。”一个人要离开人世了,谁能把她留下呢?确实没有啊。我的母亲和舅舅知道,如果姥姥有力气,是会唱出来的。
 
不让一个爱花儿的人唱花儿,是一种折磨。
小时候,因为没有结婚,不让我唱花儿,但我还是时不时去莲花山上偷偷唱。因为爱唱花儿,我们莲麓镇附近的人都知道汪家有我这么个姑娘,还话传话,传来传去,说我十几岁了还爱上树,在树上唱花儿。可能很小的时候是上过树,长大了还上什么树呢。这话传到河对岸的赵意立耳朵里了,他就有了想法。原来他也爱花儿,但是嗓子不行,我花儿唱得好,他听了很感动,就想娶我。其实我们互相是认识的,我母亲和他父亲同时认了一个干爹,算是干亲。那个时候恋爱婚姻没有那么开放,赵家还是按照我们本地的风俗,请人来说媒。媒人给赵意立说,汪家那姑娘调皮得很,爱爬树,你要娶人家先多栽几棵树吧。媒人是带点开玩笑的意思,赵意立却认真了,说成呢。真的栽了好多树。我们结婚的时候年龄不大,虚岁十八。我俩其实同岁,我是一九五八年年初生的,说农历还是在头一年。他栽的那些树大多数还活着,有几棵被砍掉了,树干还放在后院里。
我一结婚就想,这下我可以放开唱花儿了,再没人说我了。
那时候是生产队,大家一起劳动。有一次,大家到地里拔草,天气特别好,我就想唱。站在地里唱了一首后,有个在山梁上放羊的人接上唱了,他唱完,我又接着唱。大家边拔草边听我们漫花儿。正唱着,生产队的会计来拉麦子,他远远就听见我们在唱花儿,走近发现羊在地里吃庄稼。原来羊趁着人不注意悄悄进到地里把庄稼吃了。大家一起赶羊,赶的时候,我就心想,这下闯了祸了。果然,晚上我们队里就给我开批判会,连着批判了两个晚上。生产队队长和会计把群众叫来,叫大家一起批判我唱花儿。群众们都不愿意说话,生产队长和会计就批评我,没动手,就是口头批评,我心里又难过又好笑。这生产队长和会计是我们亲亲的亲戚,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意立的叔叔。其实大家都爱听花儿,有些还爱唱花儿,不过羊吃了庄稼,不批判不行了。还有一个原因,那时候花儿是“四旧”,是要被破除掉的东西。我想不明白,我们祖祖辈辈唱了多少年的花儿,怎么变成了“四旧”?不管花儿是新是旧,我还是一心想唱。
有一天,到了开花儿会的日子,我听说山上有个王家沟的花儿会,就去看。路上碰到不少人,他们说,现在还“破四旧”着呢,不让人唱花儿了,有民兵挡着不让唱。有人提议说,那咱们爬到山尖尖上去唱。一呼百应,大家就往山尖尖上走,还故意走得散一些,为的是不让民兵发现。我那时候年轻,一下子就爬到山尖尖上了。我放开唱了一嗓子,一首花儿还没有唱完,就听见有人大声喊,别唱了,赶紧别唱了,民兵来了,快下山吧。我就没敢再唱,赶紧下山。下山的时候,大家看见一个男的,不认识,躺在路边,明显受了伤。民兵喊着让大家下山,大家也不敢往那个人跟前去,只是顺着山路往下走。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从此,我每次上山唱花儿都会想起那个人,想起那句花儿:不死是就这个唱法。
 
再后来,终于可以自由地唱花儿了。康乐县开始每年组织花儿会,我收到通知就去唱花儿。外面的人来莲花山听花儿的也越来越多了。他们有时候问我一些问题,我没有办法用专业的话回答,就很希望到外面学习。一九八五年,县上通知我去兰州参加一个花儿研讨活动,会上认识了张佩兰老师,她唱的是临夏花儿,有一种与我们莲花山花儿不一样的味道,同时也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放木排的唱花儿的那些人。我忍不住去找她,对她说,你教我一首临夏花儿,我教你一首莲花山花儿,可以吗?她说好。我们就互相教。从她那里学到的花儿中,我最喜欢《二牡丹令》。回家后,我把这首花儿进行了配音练习,越唱越顺,越唱越觉得有味道:

毛毛细雨里抓蚂蚱,

二牡丹来二梅花,
我看它飞哩嘛跳哩。
抓住你尕手问实话,
二牡丹来二梅花,
我看你哭哩嘛笑哩。
红土坡上的绿蚂蚱,
二牡丹来二梅花,
我看它蹬嘎的跳哩。
……
满山满洼的山丹花,
二牡丹来二梅花,
层层摞摞的菊花。
亲亲热热说下的话,
二牡丹来二梅花,

尕心里牢牢地记下。

翻年,我接到通知,说要我参加首届全省花儿大赛,这个大赛是各县各地区层层选拔,最后参加决赛。我很幸运,被选上了。参赛的时候还年轻,加上一直在莲花山,认识我的人很少。我并不紧张,心想不管怎样,我就是这个唱法。大赛要求每个选手唱三首花儿,我选了《三令》《二牡丹令》和《莲花令》。《三令》的歌词是莲花山上广为传唱的,也是我从小就听姥姥和母亲唱的: 

上山的鹿羔下山来,

下山着吃一趟水来。
出门的阿哥回家来,

回家着看一趟我来。

《二牡丹令》是张佩兰老师教的那首。《莲花令》是两年前我送别十四省的采风团时即兴创作的那首。三首唱下来,我身上出了一层汗,心想,不管得不得奖,我都要把花儿唱下去。
结果出来,我以综合总分第一的成绩得了一等奖。这次的大赛同时也是个培训项目,得奖以后要我们去兰州培训四个月。培训的时候住在黄河剧院,全是专家上课,我们参加培训的人都觉得收获很大,变化也很大。以前一直在莲花山上唱,没有上过台,现在突然变成了上台表演,怎样表演,怎样和观众交流,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去培训的时候地里的庄稼才刚刚长出来,回来的时候庄稼都已经收完了。培训的时候感觉最牵心的是孩子,我一边牵心一边宽慰自己,我这么爱花儿,人家给我上台的机会,还天天培训,后面还能去北京唱花儿呢,就坚持吧。培训了一段时间,我们去演播室录了唱花儿的视频,给北京发过去了。
后来,我也去北京唱过花儿,只是去唱,唱完又回来了,哪里也没有去看。其实很想看看天安门,但是我不识字,一个人不敢在大城市到处走。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5期)
[责任编辑  李兰玉]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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