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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纪事|钟兆云:生死相许一座山[报告文学](人民文学 2022-08)

钟兆云 人民文学 2023-11-11


钟兆云
REMEMBER

出生于福建武平,主要著作有《刘亚楼上将》、《辜鸿铭》(三卷本)、《叶飞传》、《国之大殇》、《父子侨领》、《乡亲们》(三部曲)、《我的国籍我的血》等四十多部。曾获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首届华侨文学奖、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福建省政府社科奖等。

生死相许一座山(节选)

钟兆云

人民文学 2022年08期

入秋后的武夷山,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山水如园林,远近皆可观。
一八旬老者,身形瘦削,精神矍铄,头顶蓝天白云,穿行山川之秀,如入画境。红飞翠舞的如织人群中,不时传来亲热的招呼:“陈老师,好久没见你来巡山了。”
他一路应承,含笑自嘲:“早就不当那个官了,再不多管闲事了。”
二〇二一年十月十二日,“世界双遗”武夷山被官宣入选中国首批五处国家公园后,他便如网红般受追捧和围观。人群中的陌生人,忍不住要打听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游武夷,若连陈建霖都没听说过,不啻是九曲溪只游了八曲,而漏掉的那曲,恰是高山流水、知音绝唱。
耄耋之年愈发仙风道骨的陈建霖,曾是武夷山风景区管理局基建科长。往大点儿说,他是艺术家、武夷山园林设计师和建造者、东南大学建筑研究所特邀顾问;往更大点儿说,他是福建省五一劳动奖章、地球卫士奖获得者。
记忆像是掬自九曲溪的清冽之水,在岁月的掌心中荡漾,映现一幕幕往事。

一九六四年夏,陈建霖大专毕业后从省城福州来到偏远的闽北崇安县(即今武夷山市)邮电局报到时,一路猜测,自己在这里窝到何时方可休。没承想,离城十公里的武夷山,会轻易改变他的回城之念,他竟瞒着福州的家人,和武夷山私订了相守百年的山盟。
而这一切都缘于树。
那时的武夷山,虽有大文豪郭沫若题诗“桂林山水甲天下,不如武夷一小丘”,毕竟“养在深闺人未识”。而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山林常年都活在被砍伐的“刀光斧影”中。
陈建霖从没见过那么多遮天蔽日的树接二连三地轰然倒地,再被一截一截砍断。一次,他惊见一棵熟悉的大树不翼而飞,树桩四周还在丝丝渗汁,像是泪水汪汪。那是一棵他乘过阴凉、亲亲热热抚摸和抱过的树啊,他想象着它被一刀刀、一斧斧肢解的情景,只觉斫在心头,痛不欲生。
小学时读法布尔的《昆虫记》,启蒙之后,心里早早种下了爱护自然、敬畏生命的种子。树木不仅有生命,还给包括人类在内的许多生灵提供庇护,岂可肆意践踏?他这样与山民、与同事、与周围的人理论,却每每恍若“对牛弹琴”。调去当外线工后,他出门看到溪对岸在砍树。同事触景生情,高吟“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他触目伤心,毅然跑去制止,为此落得鼻青脸肿。
那年头,有他这种意识的人实在凤毛麟角。此事传开,人皆笑称他“疯子”。他不以为意,竟自此一路“疯癫”下去。
他较着劲要保护好这山这水,天刚蒙蒙亮就起床,骑着自行车到毛主席当年率军路过并作诗称颂“风展红旗如画”的武夷山下,沿着蜿蜒十几公里的看山路巡视一番,再回单位上班。看到有人砍树,就立马上前晓之以理:“地球上的树,跟我们身上的眉毛、头发一样,你砍得光光的,今后怎么好看呢?”
这样的举动,一开始就显得与当时社会格格不入。他拼了命地护,人家拼了命地砍。有一棵银杏,比房子还要高,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眼看要毁于眼前,他向用林单位苦苦哀求,甚至不惜下跪。对峙中,人家要把他当作破坏生产、阻碍建设的坏分子给抓起来。他退而求其次,带着哭腔请求:不要砍大树,要砍就间隔着砍些中等的树,砍一半留一半,边砍边种,好不好?
他奈何不了生产队,奈何不了伐木场,就转向那些个人行为。一次“巡”至鹰嘴岩下,见有人正挥斧砍巨松,便急急上前以身护之,再动之以情。人家不为所动,说砍树卖了好换柴米油盐。
“我给你钱。”他边说边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五元钱。
盗伐者白他一眼:“不够,这棵树能卖六十块钱呢。”
“你别再砍,等我回去拿钱,两小时内保准回来,谁违约谁就是孙子!”
他把五元钱给对方做了定金,跨上自行车就往县城冲,不久再如汗人一般回来。盗伐者点完沾着汗渍的钞票揣入怀里,诧异中也不无揶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棵树属于你了。”
花了一个多月的工资,却没能赎回这棵树的命。斫痕斑斑、已伤元气的巨松,在他的灼心期待中,日渐枯死。他伤心不已,买了香烛、带上酒,在树下一坐一整夜,喃喃自泣:“对不起,我来迟了,让你在我的手上死了……”
泪痕未干,又有新的伐木者进山,砍光一个山头,再剃另一个山头。大山深处那些上百年的红豆杉、银杏遭殃在即,他几次干预,讲水土流失的恶果,人家只当耳边风,照样用斧锯说话,心情好些的会加上一句:伐木造材是经济建设的一项重要任务呢!
他踉跄着回家时腿如缚铅,感受着大地母亲和自己内心一样的战栗。自小失恃的他,觉得此生与武夷山有不解之缘,武夷山仿佛是自己的另一个母亲。徜徉山中,他感觉像是在和母亲对话;抱住一棵大树,他像是抱住了梦里的母亲。他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视为生命,自赋深情和义务来保卫,却常恨势单力薄!
正当他忧心如焚时,一九七九年四月,福建省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成立,两个月后被国务院批准为第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后来才知道,这是著名昆虫学家、福建农学院教授赵修复鉴于这一带乱砍滥伐严重,带头上书中央,呼吁要把有“生物之窗”美誉的挂墩和大竹岚作为自然保护区严加保护,经中央批示,始有此举。紧接着,省里筹备成立武夷山风景管理区,陈建霖如愿被第一批选中参与相关工作。
身轻如燕地在山中跑啊、看啊,他吃惊地发现,在自然保护区范围之外,刀砍斧锯每天仍如日出日落般频繁。
一天,他循声寻去,大王峰下正大兴土木,地区某个很有来头的政法部门,在盖所谓的培训基地。他出面制止:“不能砍树啊,树就是大王峰的衣服,砍了树就是把人家的衣服给扒了!”还找对方负责人理论,“这是管理区要保护的林地,怎能建宾馆?”
负责人打着官腔,振振有词狡辩:“武夷山潜伏了不少坏人和特务,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侦察和保卫。”
“完全是一派胡言!”脱口而出的话,是对狡辩的嗤之以鼻。对方恼羞成怒,甚至以武力威胁,更让陈建霖血往上涌:“只要我在一天,宾馆就休想建成!”
小干部公然顶撞“土霸王”,倒让政法部门的正直之士们心生钦佩,私下里委婉提醒他平时注意安全,晚上尽量不要出门。
在陈建霖不顾一切的紧咬死磕下,上级下令平掉这个已长出一层楼高的宾馆,那位负责人也因腐败下狱。他的驾驶员透露,此人曾想制造车祸,除掉陈建霖这个“刺头”。
县里为盖新楼,嫌政府大院的樟树碍事,想着连根拔除。这棵千年老树高大苍劲,树冠绿荫足以覆盖四五个篮球场,每天都有众鸟飞来嬉戏鸣叫。陈建霖为树请命,四处告状,八方求援,还专门搬来曾受邀指导武夷山风景区筹备的建筑大师杨廷宝,终于保下了这棵树。
“你真像疯狗一样!”有人如此嘲讽他,倒激起他的豪情,决心此生就做武夷山的“看门狗”。
家人见他一上山,再不思恋回省城,以为“山大王”当得有滋味,后来得知是这般光景后,四个妹妹都难以理解。耄耋之年的父亲也忍不住问:“你有多大能耐,又有多少钱来布施?”
从一九六七年花钱从斧头下救出第一棵树开始,陈建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保护过多少树,只觉得自己离不开武夷山,武夷山也需要他。他不是误入红尘的佛,而是偏执中自投山门的赤子。

身在此山中,陈建霖的艺术天分得到了充分释放。外人只当他有点儿神经质,只有武夷山看在眼里,这是个书画、木刻、设计样样来得的艺术天才。
当了基建科长、担负设计规划的陈建霖,有了用武之地,决心不负青山。他领着受聘而来的杨廷宝等一批国宝级专家,栉风沐雨走遍景区的山山水水,实地勘察,探山寻景。每一处景点、每一个设计,他都结合《武夷山志》的考证,根据地形地貌来整体构思,哪怕有一点儿走样,都毫不含糊地返工重建。
官职不大,却大权在握,眼里又不容沙子,哪能不招闲言碎语?他也自嘲:科长在古代连吏都算不上,但再小也得为政府和百姓发声!
南来北往的游客们,年复一年信步登上天游峰顶,感叹无限风光在险峰时,可知眼前这条有着九百三十六级台阶、直通“仙界”的盘山路,来自陈建霖的创意?可知是他为了游客安全而第一个冒险探路,边勘察边设计,带着工人半年内在悬崖壁上筑就?
九曲宾馆、彭祖山房,既结合坡地又考虑到风景的视线是何等独特、内院外庭前后错落是何等有致,甚至,沿着九曲溪欢快而下,游人在感叹沿溪乘筏所见码头、空廊和回廊的崭新风格时,可知陈建霖为此付出的人文匠心?
农村常常连个茅厕都盖不好,任由许多村庄沦落为垃圾场,谁能想到,当年陈建霖在武夷山依山而建、形状规则和山景一致的厕所,竟成独具匠心之作!特别是以管道引粪便,通往茂林修竹处,既肥草木又解决区内卫生,为全国各大风景区学习和推广。外国专家慕名前来考察,也大赞其巧妙。
面对修复后的天游观、桃源洞道观、武夷冲佑观及后添加的景点,人们在称说它们保持着古建筑风貌之时,可知当年“破四旧、毁文物”时,陈建霖是如何奋不顾身地从农民、工人手中收集和抢救石碑、 牌坊、石龟、佛像。
紫阳书院(朱熹纪念馆)的镇馆之宝、那块由朱熹题写碑文的“刘公神道碑”,已列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人们在感叹三千七百二十五字碑文精练明快、情感深沉、笔墨酣畅,既是纪传佳作,又对历史研究、书法传习有极高价值之时,可知此前它在岁月侵蚀中竟是农民的磨刀石,倘非陈建霖带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寻、保护,只怕仍湮灭在尘埃中。
大王峰下的幔亭山房,原是一处办公场所,陈建霖将之改建为景区内唯一一座古色古香的宾馆。其内部装饰,从饭桌、茶几到书架、床铺,全系就地取材,尤其是木制品和竹编品,构造新颖,极富山情野趣。中外政要、游客下榻于此,无不叹为观止。
连陈建霖也想不到,自己原先潜在的艺术天赋,被武夷山激发得喷薄而出,常有神来之笔赢得专业人士激赏,由此结交了沈觐寿、潘主兰等艺术名家。他们爱屋及乌中,欣然接受邀请,或撰诗文,或为山中景点路牌题字,或聚在一起品味陈建霖因缘收藏的李叔同、徐悲鸿、丰子恺等大师作品。文化艺术给这座名山添注的当代品格,让人流连之中,也不禁多了一份跟文明的相惜相恋。
许多人都没想到,武夷山即使成了保护区,也挡不住那些疯狂的斧锯,总还有不法者砍伐树木。那时的闽北,从地区到县里、社队,流行的口号就是:“要致富,去砍树。”
忙着规划设计的陈建霖,也得忙着救树,决绝而持续地跟时流抗争,竟自费在人来人往的武夷宫高高竖起“毁林碑”,刻盗伐者之名于其上,并自拟一篇文稿勒石,文采斐然其上:


武夷山水以九曲闻天下。山随溪转,左右侧诸峰兀立,争为奇状。飞流下泻,有濑、有潭、有急湍,时而荡击作雷吼益奇,盖幽清引人,投一篙而山形顿换。水上看山,九州中唯此奇绝。有谓水木清华,可壮山胜,何乔柯古木之不多见,岂历厄斤斧,几至于濯濯然欤?是间民俗尚朴,独于森林爱护茫昧若无知,滥伐风炽,遂使名胜之区,劫余古木之可数者,仅存六十有七棵,殊为心痛。
……今者保护森林,政府有明令,凡我人民,宜各有责遵守之。况性有自觉,心有自尊,肥己损公被人所鄙,非君子所为。砍毁迹敛,则名山胜迹,益增华美。记事勒石,文告诫焉。幸勿自诒伊戚。


如此立碑书罪示警,让一些人忐忑惊惶、杌陧不安,上榜者更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当地个别领导也认为此举揭疮疤,给当地抹黑,有损政绩。于是,各种指责、刁难,甚至死亡威胁,均不期而至。如此四面树敌,换来的却是这位堂吉诃德式斗士的傲然回答:“你们别怪我无情,也别担心我会怕死,因为我早已与武夷山生死相许!”
有人扬言砸碑,陈建霖横眉冷对,血脉偾张:“谁敢毁碑,我就死给谁看!”
狗一样的急性子、驴一样的犟脾气,再加上媒体舆论的支持,毁碑之事一时作罢。然而,丁丁伐木之声却依然此起彼伏,碑上之名有增无减。难以想象一个七尺男儿,抚碑而立时,内心是何等煎熬,身影是何等孤单!
那年头,干部身份是香饽饽,他身高近一米八,风流倜傥,却成大龄青年,年届不惑仍孑然一身,没人敢嫁。他也无暇顾及,且不以为然,听多了冷言冷语和幸灾乐祸,还不忘添上自嘲:我的脾气和“名声”同臭,没人愿意要,只要武夷山不嫌弃就好。
他身上的文艺、美术、人文底蕴,让香港那头伸出了橄榄枝,邀他赴港发展。这东方明珠回归之前难逢的好事,竟也被他断然谢绝,说要死守武夷山。
一位赏识并怜惜他的领导,离开武夷山履新前,“强迫”他完婚,说有人管着,也省得犯错误。由着领导的安排,一个小他八岁、知书达礼的女子,很快走进了他的生活。
四十一岁的新郎半认真半玩笑地对新娘说:“你今后要面对烫手的山芋了。”
新娘学着他的巧言:“但愿我捡了个宝贝,只要你不会越老越坏就好。”
爱山爱树如爱命的他,自此也得爱人了,却依然孤军奋战在护林第一线。成就当然有限,压力却如山大,常觉梦中有利斧的寒光闪过,白天见到的树木仿佛都在为朝不保夕的命运而瑟瑟发抖,一觉惊醒,远方隐约传来丁丁伐木声。更让他寝食难安的是,在持续积累的社会破坏中,原先可以逆水走船的九曲溪水已浅得见底,只能划竹筏顺流。
眼见无路可走、孤绝无助之时,项南来了,一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8期)
[责任编辑  刘  汀]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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