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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关仁山:白洋淀上(人民文学 2022-07)

关仁山 人民文学 2023-11-11


关仁山
REMEMBER

一九六三年生于唐山丰南,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与何申、谈歌被誉为河北“三驾马车”。一九八四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白洋淀上》《日头》《麦河》《唐山大地震》《天高地厚》《金谷银山》、中短篇小说《大雪无乡》《红旱船》《九月还乡》、长篇纪实文学《感天动地》《太行沃土》等,出版有十卷本《关仁山文集》。作品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以及香港《亚洲周刊》华人小说比赛冠军等。《麦河》入选二〇一〇年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日头》入选二〇一四年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韩、日等语种,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话剧、舞台剧。


白洋淀上(节选)

关仁山

人民文学 2022年07期
…… ……

第五章

吃过了炖杂鱼,铃铛奶奶把腿盘在炕头,坐着一个蒲草做的圆垫子,烤着火盆,吧嗒着长烟袋,瞄了一眼窗外。
街巷里堆满了雪。千年老梨树也挂满了树挂。白得圣洁的码头,零零散散地泊着几只老龟一样的旧船。
铃铛奶奶嘴里唠叨着:“你爹活着的时候,就爱砸冰懵子……”
王永泰嗯了一声。他在夏天是船老大,冬天也爱在冰上砸冰懵子。
荒凉的大淀上压着层层叠叠的厚雪,撩得他猛地来了精神。他心里念叨,砸冰懵子的季节到了。
王永泰挺直腰,拧着屁股下炕。他哼了几声保定老调,腰里缠上一圈绳索,披上油脂麻花的羊皮袄,戴上一顶大皮帽子。他从墙上摘下一支明晃晃的冰枪,冰枪的颜色跟大铁锅一样。
他扛着冰枪,扑扑跌跌地走进雪野里。
鱼鹰大黑、二黑躲着雪片儿,跟着他,摇摇晃晃地飞。
野地里的雪,一层层地厚着。两溜儿深深的雪窝,串起空旷淀滩上的无数道雪坎,简直就是雪的长城。王永泰脚下一跐一滑,走不大稳,觉得雪窝深得像是挖地三尺,冷透了的寒气直往骨缝里杀。
王永泰斜卧在一艘冻僵的船板上,嘴巴喷出一团哈气,拽起拴在腰上的酒葫芦,比画两下,锥子似的目光依旧盯着沉静的大淀。
白腾腾的,除了雪还是雪,就像夏日淀上的浪头一样白。
王永泰无声地笑笑,感到一种空落,只有嘴巴寻着酒葫芦对话。
往年人多的时候,王永泰总是带着王决心、二巴掌他们打冬围。但今年不同往常,王决心在千年秀林栽树,还要护卫规划设计专家在白洋淀勘测。
他冬天只能自己在冰上砸冰懵子了。
雪花飘在头上,大雪不久淹没了他的脚。
这个季节,淀上凶险无比,常常使走冰的人陷于危险境地。厚厚的冰层下面,还能听到淙淙流水的声音。就像铃铛奶奶常念叨的: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
王家寨有一个流传很久的风俗。白洋淀大水的时候,铃铛的先人在门板上糊上钟馗剪纸,家家户户进水,唯独铃铛家里没有进淀水。这下就把钟馗剪纸传神了,乡亲们买来红纸,请铃铛的先人给剪钟馗。后来风俗渐渐演化,谁家男人去世了就摘左扇门随同下葬,那扇门就黑洞洞地空着,等女人走了再摘右扇门跟随女主人下葬。新人入住这所房子,重新换上门,贴上钟馗剪纸。外乡人到王家寨走亲戚,若是看见谁家没有左扇门,就明白这家女人守寡;右扇门空空的,就会知道这家没了女人。
王永泰永远记着父亲大抬杆的模样,父亲和水上飞教他砸冰懵子,真怀念大抬杆肩扛大鱼“喊淀”时的赏灯之夜。
喊淀就是到了码头冲着村口喊一嗓子,有缘赶上的就分一点儿鱼。喊淀还没有人来,就在千年老梨树下敲钟,钟声一响,人们点燃一盏盏各式各样的灯笼,亮了一街。大抬杆将冰枪高高地举过头顶,绷脸不笑,心里却分外得意。这是王家寨人自古以来最高的奖赏。后来王永泰听母亲说,其实,砸冰懵子得到的大鱼是水上飞的功劳,水上飞是护着大抬杠的威望。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不如白洋淀的水鬼子。王永泰捕鱼的本领就属于水鬼子。改革开放初期,王永泰成立了捕鱼公司。但冬天砸冰懵子,照样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砸冰懵子,大黑、二黑都跟着,两只鱼鹰静静立在雪坨上东张西望。不多时,冰层底下挤出声如裂帛的脆响,犹如砸碎了玻璃。响声里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嗷呵——嗷呵”的叫声。白洋淀人都知道大鱼浮冰游,小鱼却是沉了底。王永泰躲避的雪坎子,就是夏天他的老船守鱼窝的地方。他兴奋得眼睛里充了血,扭头时,蓦地看见几步远的雪岗顶端黑乎乎地袒露着什么,那是碎冰,别人砸过冰懵子了。鱼也是精明,见不得一丝人的影子。鱼若是见了冰上头有黑东西,就会掉头逃跑的。
王永泰滚过浮雪,爬上那道雪岗,盖住了被风吹秃的地方,然后斜着眼睛寻着裂响的冰面。他调动了多年获得的嗅觉和听觉经验,捕捉着冰面细小的变动,寻找大鱼的踪迹,同时也在寻找乐趣。
他的心里不知不觉渐渐温馨起来。
寒风涩重,滚地而来。王永泰灌了一口雪粉,咂吧咂吧。
夜空的云层里有月儿游出来了。雪上面有兔子跑过的痕迹,百米远的冰面上有了声响,他就划开了浮雪。冰层下边一个硕大的黑乎乎的东西。王永泰揉揉眼睛,活动一下冻僵的手脚,哈腰轻跑过去,高举着冰枪,狠狠地砸下去,连连砸着。
冰层下面的黑东西就蒙了,露出水的时候,他辨认出是一条大黑鱼,就迅疾趴下,将被砸晕的大黑鱼捉上来,扔进他的网兜里。
自己砸冰懵子,那是只有他独享的快乐。
王永泰再灌几口衡水老白干,烈酒热辣辣的,身上的筋脉就活了,老胳膊老腿儿也顿时来了灵气。等了一阵,他抽了抽鼻子,看见又游来黑乎乎的东西。但是大鱼像嗅到了人的气味,从冰窟窿里逃了。
王永泰重新找了个地方,刮掉上面的浮雪,细细审视,又有黑乎乎的东西游来。瞧定这是一条肥硕的大鲤鱼,王永泰嗖地爬起,身上好像长了一片芒刺,高高举起冰枪砸去,大鲤鱼瞬间被震蒙了。
王永泰的双手也没劲了,喘了喘气,哑静了三分钟。
王永泰抓大鲤鱼的时候,眼前黑了景儿,扭头噗地摔了一跤。大黑、二黑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好在都是雪粉,他又撑着身体爬起来,看见一个大冰块滑溜溜滚进一张一合的冰缝,溅起清晰的水声。等他睁开眼睛,已经来不及了,大鲤鱼苏醒了,摇摇晃晃地游动起来。他凄厉厉叹一声:“这狗日的……”
王永泰一动不动,宛如悄然拱出的一座雪雕。
他孤傲地站在雪梁子上,等着大鱼不游动了,他时刻准备将冰枪砸下去。他着急啊,然而大鱼没有动作。僵持许久,王永泰的身体像是生了一股厌气,攥着冰枪的手瑟瑟发抖。他双腿发软,围着冰层里的大鱼兜圈,脚下的棉靰鞡踩进深雪里,脆脆地响。
大鱼几乎在惊悸中游不动了。王永泰即刻出手,嘭一声,冰枪砸下去,大鲤鱼震蒙了。他趴在那里捞出大鲤鱼,忽然有一种温情脉脉的伤感。此时,寒鸟从枯黄的芦苇中起飞。
后来,王永泰又以同样的砸冰方式,捕捉了几条大鱼。有两条大鱼活着,悲戚戚地喘息。王永泰想跟鱼说说话,但人的语言和鱼的语言是无法沟通的,无论他怎么叫喊,在鱼眼里也是个咆哮的哑巴。
王永泰抬头看看天,带着胜利果实回家。茫茫雪野里,脚下的棉靰鞡响个没完没了。砸冰懵子的人越来越年轻了,他看见,淀上闪现的是矫健灵活的身影。
忽然,他听见远处有人的呼喊声。扭头望去,雪白的冰面上有一堆黑乎乎的影子。
呼喊声越来越响,他似乎听见有王决心的声音,心就提了起来。他将鱼放在雪坎子上,带着大黑、二黑冲过去。
跑了几步,王永泰腿边一闪,细瞅是淀子来了。淀子用嘴咬他的裤脚,他立刻就明白,王决心他们出事了。
“决心,决心啊!”王永泰急走着,呼喊着。
远远地,王决心和水牛趴在一个游动的冰排上,让落水的人抓住竹竿。
褚蕾蕾和规划小组的杨北北、陈小兰落水了。好在他们抓着冰排沿儿,此时冻得哆哆嗦嗦,几乎不行了。
王决心和水牛有经验,趴在一个大大的冰排上,用竹竿施救。王永泰知道,竹竿瞬间冻了冰,人手攥不住的,这个时候竹竿几乎没有作用。
王决心看见他,高声喊道:“爹,你砸冰懵子带绳子了吗?”
王永泰摸着腰里缠的绳子:“有绳子!”今天他砸冰懵子,还真没有用上绳子。但现在的难题是,怎样让杨北北他们抓到绳子。要知道绳头一挨水,瞬间就会结冰的。他叹了口气,脑子一片空白,突然,他觉得脚下的冰浮动起来,踩住了一个铁架子,那是规划小组使用的测量仪器。王永泰身子一晃,退了一步,他以为踩的是一道雪坎子,心里猛打一个寒噤。
“决心,先别动。”王永泰站稳了,想着办法……
王永泰扑通一声跳进冰水里。这一举动让杨北北惊呆了,褚蕾蕾也吓哭了:“大伯,你咋下来了?”
王永泰没有说话,先是将褚蕾蕾推上冰排,再推杨北北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主要是他的身体重,推了几次都滑下来。
王永泰将绳子拴在杨北北的腰上,将绳子甩给冰排上的王决心。王决心还没回过魂儿来,就摆起身子,去接绳子,脚下的冰排跟着摇晃起来。他脚一滑,实实地摔在冰排上,手中的竹竿也脱出去,凉浸浸的淀水忽地漫上了冰排。冰排整个儿成了滑溜溜的白玉,一点儿抓挠也没有了。
王永泰眼睁睁地瞅着王决心的身体往淀里坠滑,淀水漫过王决心的膝,浸透了他的裤子。
这时,水牛也咚一声跳进水里,递给王决心一根扁担。王决心灵机一动,用扁担搪在两块冰排之间,一头儿恰恰顶住了下滑的身子。借着这股劲儿,王决心腾地将身子从冰上硬挺了起来,一滚,滚出一溜脆响,搭上了对面褚蕾蕾趴着的冰排。
王决心拽着王永泰甩过来的绳子,下面推,上面拽,杨北北终于被拉上了冰排。可是,驮着他们三人的那块冰排有点儿承受不住,一颤一悠。王永泰让水牛过来推,他游动着,伸手去抓另外那块大冰排。
落水的陈小兰冷得招架不住,冻僵了,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体缓缓下沉。王决心看见了,大吼:“小兰,爹快救小兰啊!”说着,就将绳头甩给了王永泰。
王永泰就势抓住了陈小兰的胳膊,用绳子缠住。陈小兰也不知从哪里爆发的力量,伸手死死抠住王永泰的喉咙,这是王永泰始料未及的。人到最后的时刻,手劲是非常大的。王永泰几乎要窒息了。
王决心借着月光看见了这可怕的一幕,他跳进冰水里拽开陈小兰的手,用扁担狠命一挑,让她的身体与王永泰的身体分离,两人联手再将陈小兰顶上了冰排。他们听见扁担的断裂声,水涝涝的陈小兰滚动了一下,腾起一团扎眼的雪粉。
“决心,我们赶紧上去啊!”王永泰吼着,吼得青筋暴突。
王决心甩了半截扁担游过去,先将王永泰推上去,栽了一脸雪。王永泰又将水牛拽了上去,水牛重重地摔在冰面上,嗷嗷叫着,冻得两条腿乱乱地踢腾。
王永泰的手臂冻麻了。他吃不住劲儿,晃了几晃,一头跌在水牛的怀里。
王决心气力运足了,又顺手将几个人从冰排上拽到冰面,这才算是真正安全了。
后面的威胁就是寒冷了。杨北北紧紧拉着褚蕾蕾的手,褚蕾蕾扎在他的怀里,绝望地说:“北北哥,我们还能活吗?”
杨北北无力地说:“这不活了吗?”
褚蕾蕾冻晕了,杨北北摇晃着她的胳膊:“蕾蕾,你不能睡,睡了就醒不来了。”
褚蕾蕾被摇醒,睁眼的时候睫毛都冻住了。王永泰摸出兜里的酒瓶,酒瓶冻着冰碴。他把冰碴掰碎,弯着腰递到孩子们嘴边,每人喝一口。
杨北北猛地喝了一大口,褚蕾蕾从来不沾酒,王永泰将酒递到她的嘴边说:“孩子张嘴,喝一点儿,喝一点儿吧。”褚蕾蕾张不开嘴巴,王永泰掰开她的嘴,将酒猛灌进去。
褚蕾蕾喃喃地说:“谢谢大伯。”顿觉喉咙和胸中火辣辣地热乎起来。
王永泰摸了摸喉咙,枯井似的眼里潮潮润润。这么冷的天,如果没有冰床,他们几乎无法回村。
多少岁月形成的规矩,凡是砸冰懵子逮了大鱼的男人,上岸就得喊几嗓子,不管远近不分老少,听见了就来的,搭手就分一份战利品。今天是救人,王永泰就更得喊了。他抖了抖雪粉,将一扇巴掌贴在嘴边,泼天野吼:
“噢,老少爷们儿,救人喽——”
“噢……”
大淀死静,唯有落雪声。
王永泰的吼声气势如虹,勾起胸腔的共鸣。他吼了几嗓子,不见有人理睬,心里十分焦急,也怏怏的。
这时,大黑、二黑飞回来了,淀子也跑来了。远处有了人影,人越来越多,原来是他们带来了两个冰床,老顺子的冰床。
老顺子赶到跟前,说:“这是啥情况?”
王永泰瞪着王决心:“问你小子呢,这是啥情况?”
王决心冻得磕打牙齿:“先回村委会再说。”
两个冰床就朝着王家寨划去了。
王永泰仰脸朝大黑、二黑打个呼哨,鱼鹰跟着他们欢快地飞。
王永泰喊:“我的鱼,砸冰懵子的鱼!”
老顺子这个冰床就朝王永泰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家回到王家寨村委会。
王决心打电话将胡玉湖和王德志叫醒了,他们赶紧来到村委会,从家里带来了换的衣服,找出备用的军大衣。
几个人冻得脸色苍白,赶紧各自换了衣服,不断地喝着热水。
王决心披着军大衣,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他沮丧地说:“北北带领他们的勘测小组要弄一个数据,白洋淀冬天最深处的数据。我说明天再说,北北组长说,上边要得急,明天早上就得汇总。夜里我和水牛就带他们去了,傍晚吃了炖杂鱼去的。勘测的时候还算顺利,回来路过烧车淀,这地方真是凶险,雪覆盖着,看去平平展展,哪知道有暗河,浮冰一块一块的,北北、蕾蕾和小兰轰隆一声就掉进去了,我们一下子就蒙了。我让淀子回家叫爹,赶巧了,我爹自己正砸冰懵子呢。今晚如果我爹不在,恐怕就真的出人命了。”
王永泰叹息:“知道你们夜里行动,喊上我啊。”
胡玉湖说:“是啊,决心,你还年轻,姜还是老的辣!你爹是水鬼子,他多有经验。再说,你爹要是跟着去了,也不会走烧车淀的。”
王永泰说:“大清河水表面平静,底下错综复杂。决心,你不记得老曹家的二小子曹强就是冬天砸冰懵子死在那儿了?”
王决心瞪了水牛一眼:“你小子也不提醒我,看我咋收拾你。”
胡玉湖紧紧握着王永泰的手:“永泰,你今天立功了,我代表王家寨村委会感谢你。德志,拟个表扬稿报上去。”
王永泰咳嗽着,连连摆手:“支书,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替儿子干点儿分内的事。建设咱白洋淀,人人有责。别看孩子们年轻,都是设计专家,来咱们王家寨搞规划,吃苦遭罪的,该表扬的应该是他们。”
胡玉湖揉着猩红的眼睛,说:“现在想想都后怕,这要是出了人命,事就大了,我咋跟新区、县里交代?决心,记住,再有勘测小组来,你就喊上你爹!”
王决心心疼地说:“爹,你赶紧回家换衣裳,休息吧。”
王永泰咳了两声说:“我没事。回家给孩子们做点儿热乎饭去,再熬点儿姜汤,驱驱寒。”
杨北北、陈小兰已经缓过来了,在村委会办公室整理数据。王决心去看褚蕾蕾,她身体弱,脸色苍白。王决心摸了摸她的额头,似乎有点儿发烧。
褚蕾蕾眼神蒙眬,吃力地说:“我包里有药……我母亲给我出差带的,感冒药……”
王决心赶紧给褚蕾蕾倒水吃药。


后半夜,雪停了。星啊月啊隐退得无影无踪,脚下的雪地便模糊起来。水牛搀扶着王永泰回到家,铃铛奶奶已经搂着花猫睡着了。
院里积着厚厚的雪,水牛拿起扫帚,清扫院里的雪。王永泰到屋里换了衣裳,抱起一捆干爽爽的树枝,抖搂抖搂雪,进屋点着了灶膛。
灶膛内的火明明暗暗,将他的面孔映红。他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鼓鼓捣捣地炖鱼汤。他用刀将大鱼的后脊剖开,切成条条块块,又往一只盛了酱酒的碗里捏碎两只烤焦的红辣椒。
水牛走进来,感叹说:“大伯,您刚才砸冰懵子砸来的大鲤鱼?”
王永泰说:“是啊,我砸了五条大鱼,还有一条黑鱼。”
水牛嘿嘿地笑了。
鲤鱼炖上了,锅沿儿贴花卷,不到一个钟头就熟了。
天快要亮了。
王永泰给铃铛盛了一碗鱼汤,然后拎出一个大个儿的黑釉罐子,揭了盖,小心翼翼地将鱼汤倒进去,鱼放在另一个盘子里。水牛眯着眼,一脸的如梦如幻。
王永泰说:“你送去吧,让孩子们吃好。”
水牛说:“再来点儿咸菜就好了。”
王永泰笑了,盛了一碗咸菜。他叮嘱水牛:“罐子给我拿回来啊,这可是决心爷爷传下来的。”
水牛说:“大伯,放心吧。”
王永泰实在迈不动步子了,毕竟老了,他太乏了,斜靠在炕沿,合了眼皮入梦去。
渐渐窗棂有些泛白,隐约听见大黑、二黑在叫。他起身,长长地张了个哈欠,就去屋外鸡窝给大黑、二黑弄吃的,坯垒的鸡窝落一层雪,垂着一溜儿白白的冰溜子。
门响了,王永泰以为是王决心和水牛回来了,默默地说:“那几个孩子吃着咋样?”
“啧啧……永泰大伯,你老可真行啊,又当英雄了!”原来是腰里硬,他的身后跟着女朋友雁子。刚刚打扫干净的地面,让他们踩了满地的雪。
“永泰大伯,广播里说昨晚你砸冰懵子救了几个勘测专家?祝贺啊!你说我腰里硬咋碰不上这样的好事?”
“你小子听谁说的?”
王永泰给铃铛吃早饭,铃铛喝了一小口鱼汤,然后吃了点儿鱼肉。
腰里硬说:“一大早上,王德志就在喇叭里广播了,我听说里边有个叫褚蕾蕾的女孩,是决心的对象?真的假的?”
王永泰望了腰里硬一眼,不无自豪地说:“当然。那孩子不是规划专家,但跟决心在千年秀林工作,是志愿者。”
腰里硬眨了眨眼睛:“那家好,这对象多好,听说是大学生,北京人。你盯着决心点儿,赶紧结婚得了,别总往荞麦那儿跑。”
王永泰说:“狗嘴吐不出象牙,决心啥时往荞麦那儿跑了?你小子就会煽阴风点鬼火,决心和水牛在秀林栽树,可忙哩。”
腰里硬故作神秘地说:“你不信我的,你就瞅着,有你老人家后悔的那一天。我跟荞麦离婚了,王决心就是真娶了荞麦也跟我无关,只怕他小子脚踏两只船,一边跟褚蕾蕾好,一边偷偷去看荞麦。最后弄个鸡飞蛋打,那是啥后果?”
王永泰喝了一口烧酒,辣到心底,吃上一口鱼,黑了脸,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腰里硬:“你再给我们决心造谣,我拿冰枪砸你!”
雁子说:“大伯,真的,你得管着点儿。不然会出大事的。”
王永泰说:“我儿子啥样我知道,用不着你们说三道四。滚!”
腰里硬心虚地说:“你不信就算了,决心出了事,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7期)
[责任编辑  李兰玉]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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