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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李登建:乡贤(人民文学 2022-08)

李登建 人民文学 2023-11-11


李登建
REMEMBER

一九五八年五月生,山东邹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作家协会首批签约作家,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散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其中三百余篇次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国文学年鉴》《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精选》《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等选刊、选本转载和收录。出版有散文集《黑蝴蝶》《黑火焰》《黑阳光》《平原的时间》《礼花为谁开放》《血脉之河的上游》,长篇人物传记《乍启典传》《大地为鉴》《最后的乡贤:郭连贻传》等。曾获首届齐鲁文学奖,第二届泰山文艺奖,山东省第六届、第九届、第十一届文艺精品工程奖等。

乡  贤(节选)

李登建

人民文学 2022年08期
有一缕忧思一直缠绕在心头:印台山山脚、碑楼村村头的那座宅院能不能保住?它是否也将像其他农舍一样,很快就在乡村城镇化、合村并居的浪潮中,倾覆于推土机的铁铲之下?县里的朋友们多方呼吁政府把它改建成郭氏兄弟纪念馆,可是听说有关部门迟迟没有答复。
这里是被称为“最后的乡贤”的郭连贻的故居,也是著名训诂学家郭在贻的诞生地。
我曾多次从滨州奔来造访,踏上石阶跨过门槛,影壁前傍着瘦石青青翠翠地生着一丛竹子,清雅、高洁,卓尔不凡。如同“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这一小景似乎给书法家郭连贻的宅院定下了一种基调。院子不大,却在南墙根辟出一块园圃,圃边蹲着一个废弃了的朴拙的大石槽,半槽清水上铺满睡莲叶子。圃里三株月季花、两畦小油菜,墙角一棵茶杯粗、丈余高的银杏树亭亭玉立。园圃对面的正房,一间是卧室,两间为客厅,郭连贻与文朋书友谈论二王、苏黄米蔡、颜真卿、虞世南、康南海、谢无量和《世说新语》《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孔乙己》《变色龙》……就在这里。小院西墙开一月亮门,上方“凤池”二字涂了蓝粉,“凤池”取自郑板桥的诗《新竹》:“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果然墙那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面积相当于两个东院,蔚为大观。北方农家很少见到竹子,这片翠竹不由让人肃然起敬。对着竹林,北面又开一月亮门,门这边对联“清风朗月原无价,翠竹黄花不费钱”,门那边“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北院水泥地面上零零落落的紫藤花瓣直撒到屋门口——左侧石桌石凳上方搭着一架紫藤——这是二〇〇三年家里经济状况好转,郭连贻就在原来老屋地基上翻盖的五间北屋。他急于给英年早逝的三弟郭在贻建一个家庭纪念室——旻盦先生故居。玻璃展柜中间陈列着郭在贻从一九八五年到一九九三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岳麓书社等多家出版社出版的著作以及他去世十几年后中华书局在二〇〇二年和二〇〇五年分别为他再版的《训诂学》《郭在贻文集》;左边陈列的是《浙江敦煌学刊·郭在贻先生纪念集》,《浙江大学报》上《姜亮夫蒋礼鸿郭在贻纪念大会在浙大召开·许嘉璐出席会议》的侧记文章;右边则陈列着郭在贻写给沙孟海、姜亮夫等先生和朋友的信札墨迹,还有郭氏兄弟二人三十多年间的四百多封书信(他们通信都是用毛笔书写)。纪念室墙上挂着一幅郭在贻的遗像,目光炯炯、意气风发。
郭连贻这座格调不低、文化味很浓的宅院,吸引着人们往这里跑。练书法的、不练书法的,搞文史的、不搞文史的,写诗的、不写诗的……凡是有“文”的情结、有精神追求的人,都喜欢来坐坐,或与这里有这样那样的联系,在邹平,这成为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
一杯清茶,半盒香烟,谈书论道是郭连贻的快乐,但也有让他很头疼很无奈的事:每年农历四月廿九日,他生日这天,好多朋友自发地来给他祝寿——很早之前,大家就彼此相约:郭老过生日,咱们一起去啊——他从来对过生日没有兴趣,可是朋友们提着礼物来了,总不能闭门谢客吧。最初是邹平书界的几个好友来,在家里摆开八仙桌,做一桌菜,主宾同饮,酒酣意浓。慢慢地,淄博、滨州的文朋书友也乐此不疲地来“雅集”,还有人来自省城济南。一张八仙桌坐不下了,又拉出茶几;主屋里盛不下了,后院书房里安两桌;屋里搁不下了,到院子里;前院满了,有后院;前后院都挤满了,一拨收了宴另一拨再入席。去年来了二百多人,今年接近三百。这一天简直像过节,里里外外人声鼎沸。可是郭连贻又感动又不安,他觉得欠下了永远还不清的“债”,这“债”沉重如抬头可见的印台山,然而这辆加速度的“车”却停不下来了,下一年规模可能会更大……
郭连贻站在门台上,含着笑送别客人。客人走出很远,他还朝你挥手。八十五岁高龄时他依然保持着这样送客的习惯,无论对老友、新朋都是这个礼。
来这里做过客的人,都难忘那一屋融融的阳光。大家仰慕郭连贻的人品和学问,可他却从来不以长者自居,不摆老师的架子,不玩什么深沉。他率性自然、天真可爱,高兴时孩子似的拍掌大笑。他们的话题很宽泛,并非只谈书法。从杜诗到柳词;从《红楼梦》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到《聊斋》描写的花妖狐魅;从侯宝林的相声到单田芳的评书……累了,靠在沙发背上,放慢语速。偶尔也涉及一点儿自己历经的磨难,那语调却是幽默、调侃的,好像在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那种老者的安详、和悦,那种隔世一般的超然,叫你不相信他曾命途多舛。所有的痛苦、悲愁、愤怒、惶悚、绝望、怅恨,都潮水般从他脸上退去,退得不留丝毫印痕。


幼家寒,十岁失怙,从塾师读《孟子》未竟而辍学。十八岁谋食江南,余暇从金陵大学吴先生读《左氏春秋》,从衡阳王大管先生学宋词。生计多艰,时有转徙,然余生性好学,与诗文未尝久离也。十九岁从戎,廿九岁归田。十年一梦,酸苦备尝……


这是一九九七年市里举办“滨州五老书画展”,郭连贻在作品前面附的小传。这时候他就已心如止水,用“生计多艰”“酸苦备尝”两个冷静的词汇,把屈辱的岁月封存起来。但是,二〇一一年我着手创作长篇人物传记《郭连贻传》,向他索求翔实的资料,“逼”着他不得不打开记忆的锈锁——
一九四八年农历二月,印台山背阴的积雪还未消融,黛溪河河岸的垂柳才吐鹅黄,郭连贻告别家乡去南京,一是为躲避国共两军在邹平的“拉锯战”;二是去投奔舅舅谋个出路。家里只知道舅舅在南京当大官,却不清楚他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即国民党中统)南京实验区区长。不过舅舅明白国民党气数已尽,便没让外甥介入政治。他在一家信用合作社当了个小职员,抄抄写写,事不多,星期天就去吴晋民的书馆,听这位金陵大学毕业的老先生讲《左传》;去南京故宫、六朝陵墓、江宁织造府等名胜古迹,瞅那些建筑物上的书法。他在周村当学徒时曾陶醉于银子市街那琳琅满目的店招、匾额、对联,周村也是一个号称“旱码头”“丝绸之乡”的繁华城市,但与南京比可真是“小巫”了。
舅舅的特务机关迁往广州,便托付下属——江苏句容县政府突击队队长吴剑平照顾郭连贻。吴剑平带他来长江南岸“观景”,不到半年,该突击队宣布起义,郭连贻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穿着一身肥大的新军装,背着一支中正式步枪,腰扎四个手榴弹,急匆匆地走在行军队列中。虽然体力不支,但郭连贻情绪高昂,一路模仿田间的枪杆诗,在胸中酝酿着诗作。
战场上的硝烟散尽之后,笔就显得比枪刺更锋利,战士们大都没文化,而他的诗却可以在师报、军报发表。班务会上,他做完记录,用小楷毛笔字誊清,漂漂亮亮地交到班长手上。团政委发现连队还藏着这么一个人才,大为惊讶,调他任团政治部文书,业余协助王大管编《战斗生活》小报。不久他又被调至师部。
部队在鲁迅的故乡绍兴做短暂停留后,到舟山群岛驻扎下来。山区长大的郭连贻迷恋神奇的大海,一有机会就来海边,在沙滩上蹚沙子,看浪花与礁石嬉戏,望着无限辽阔、波涛汹涌的大海畅想。往常海鸥成群结队尾随渔船,这天却只见一只,它翅尖掠着水面飞翔,在近处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腾空而起,向着彩霞满天的远方奋飞。年轻的军官两眼紧紧追逐着它,脉管里热血激荡,他的心也飞了起来。
可是,风暴骤然袭来,郭连贻刚刚抖开的搏击长空的翅膀被折断。
…… ……
他的世界暗夜如磐。
不知什么时候,一束光亮投射到心里,他默念起从报上读到的艾青的诗《礁石》:“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打成碎沫,散开//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可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在诗人的笔下,礁石不是镶了花边供人观赏的美玉,而是经得住伤害、打击,顽强坚韧的战士。郭连贻受到感染,诗中的每个字都化作一块石头,砌进他的骨骼,把他筑成一块又大又硬的礁石。
一首诗救了一个人的命,郭连贻一遍遍背诵着这首诗活了下来。
…… ……
每天早晨,趁老伴做早饭的工夫,郭连贻会出去走走。出大门,顺着青龙街往北,过了文昌阁再往西,在村外一个高崖上止步。环视一周,目光凝定在印台山山下那一汪翠绿色上。那汪翠绿过去是生产队的苹果园,郭连贻曾在这个果园里“囚”了十二年。
郭连贻复员后到生产队劳动,可他从小没干过农活,又体弱力薄,和那些牤牛似的壮汉一起锄地,总会被落没了影儿,随妇女们捆麦子竟也跟不上趟。在崇尚力气的乡村,他是一个赖汉子。
小山村民风淳朴,尽管那个特殊的年代难免有歧视的白眼斜抛过来,但乡亲们还是给了他很多关照。比如队长派他去拧水车,这活儿是“单干”,没有他人比照;顶替王二伯到饲养棚铡草,这活儿什么时候出工、什么时候收工全是自己说了算,只要供上十四五头牲口吃草就行。一九七〇年又安排他去看苹果园。
苹果园无疑是郭连贻休养生息之地,甚至是他的桃花源。虽距村庄仅一里多地,却完全是另一个天地,没有“以阶级斗争为纲”“打倒封资修”这些花花绿绿的标语和震耳欲聋的口号,僻静得很。他全身放松,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再看谁的脸色;果园里没有重体力活,他拧水车、按铡刀胳膊的酸痛也消失了。这样的环境正适合读书、写字(郭连贻一生不通稼穑,只对两件事用心:读书和写字)。白天劳动间隙,他都要写写字,吃过晚饭,在溪流边洗净手脚,坐在床头捧起书本。夜色已经不是压在心上的铅块,而是像泼洒出去的芬芳的酒浆。远近村庄都沉睡了,茫茫山野只有他小屋里的灯光还亮着。四周虫鸣如拉琴弦,也偶有大鸟怪叫拖出的长调,但无论多么长的声音都探不到夜的底。这夜有多深啊!而夜有多深他就沉得多深,他是一条在海底游弋的鱼。


居处峰峦叠嶂,林木茂郁,草棚瓜架,流水绕户,夜对青灯,但闻蛩音,读书写字,时光不迫……


这诗一般的文字是后来郭连贻对苹果园那段生活的描述。
一个问题已困扰郭连贻多年——一九六三年,弟弟郭在贻拿着他的一幅书法作品请杭州大学教授姜亮夫先生指点,著名训诂学家姜亮夫先生也是一个书法家,姜先生看后说:“这字俗,俗啊!这字好在像赵孟頫,坏在太像赵孟頫。”“俗”是书法中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它包括许多方面,其中笔法特别精熟,字太漂亮,太像某字帖,都会被视为俗。郭在贻把姜亮夫的意见反馈给哥哥,郭连贻数日沉默不语。他知道清人邹方锷说过“书法最要脱俗。古人谓诸病可医,唯俗不可医”。如果说一个书家的字俗,几乎就等于判了他的死刑。
是这样顺顺当当写下去还是彻底否定自己,医治俗病?对郭连贻来说,有点像哈姆雷特面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一样残酷。
郭连贻立誓断臂求生,此前,多事之秋无暇顾及,现在是时候了。他临刚峻险劲、顿宕激昂的《张猛龙碑》,临遒厚精古、宽博俊迈的《张玄墓志》,临气势豪放、真复奇崛的《麓山寺碑》,临欹纵变幻、痛快淋漓的米芾,临粗拙浑重和厚实的康南海;他向民间书法学习漫不经心的稚趣、憨态,向儿童书法学习天真烂漫;他把坎坷的人生经历、饱尝的苦难、心中的郁闷研进墨汁,他无心邀宠又不求闻达……在苹果园里憋了十二年,写了十二年,终于他的书法不见了以前的熟、巧、漂亮,克服了柔靡轻浮之疾,铸就了古怪与苍拙、生涩与狞厉的艺术个性,从赵孟頫字里走了出来,脱俗了!
郭连贻的书法得以破茧而出、化蛹为蝶,还多亏一个人的帮助,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三弟郭在贻。身为中国训诂学学会副会长、杭州大学博士生导师的郭在贻,不仅专业学术做得好,在书法方面也颇有见地。我在旻盦先生故居见过他写的“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入我室者,但有清风;对我饮者,唯当明月”两幅书法作品,遒美健秀,洒脱飘逸,堪称书法上品。他虽然专攻二王,但涉猎甚广,并且他接触过郭沫若、沈尹默、林散之,与沙孟海、姜亮夫、王驾吾等书家过从甚密。郭连贻知道这是一位最好的老师,不耻“下”问,写了诗、书法作品就寄给弟弟看,郭在贻则像严苛的老先生批阅小学生的作业。另外,弟弟会针对性地代购字帖,及时把自己在书界的活动、见闻、思考告诉哥哥。鸿雁翩飞,兄弟俩频频通信切磋书艺。请看郭在贻早期来信中的一段话:


吾兄的字比诗差一些,老练有余,而精神不足,结构方面受赵松雪影响太深,予人以矫揉造作之感。板桥道人的字在清代只能算第二流,吾兄对其评价过高,盖亦未得书法三昧也。应该看一看伊墨卿、金冬心诸家的作品,板桥的字跟他们一比,便显得俗不可耐了。


这种不同流俗的卓见在书坛很难听到,而这耳提面命般的“教诲”更为难得。为什么身处穷乡僻壤的郭连贻没有像众多书友那样,临了一辈子帖,写了一辈子字,最终还是个书奴、字匠?是郭在贻把他的眼界打开了,把他的境界提高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8期)
[责任编辑  胡晓芳]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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