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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向祚铁:有机女郎(人民文学 2022-10)

向祚铁 人民文学 2023-11-11


向祚铁
REMEMBER

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湖南溆浦人。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现居北京。曾长期从事营销传播工作,目前全职从事小说创作。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武皇的汗血宝马》,获过《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


有机女郎
(节选)

向祚铁

人民文学 2022年10期

这个故事也叫《莓莓妙计惊肖海》,说的是——
珠子有机农场的诞生
十几年前,素负盛名的“乳业双雄”蒙牛、伊利,先后推出有机奶特仑苏和伊利金典。电视上用力推广,冠名、广告、明星代言,个个不缺;卖场里使劲促销,包柱、堆头、专员地推,样样都有。一时间,有机食品引领风尚,广受关注。家住北京远郊怀柔区雁栖河畔的陶小珠,从中嗅到了商机,加之她一直有个当农场主的梦想,便从中石化加油站辞工——若干年后接受媒体采访时,她这么说:“我毅然决然地从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辞职,去追逐那挥之不去的田园农场梦想,绿色食品梦想。”——在村里承包了几十亩地,创办“珠子有机农场”。在农场干活的,有陶小珠她本人,有她父母,自然,还有她丈夫。
陶小珠她丈夫,也是个有梦想的人。是音乐梦想。他和朋友们玩儿乐队,常在城里三里屯酒吧街演出。那几年,拉丁裔传奇吉他手桑塔纳在国内音乐圈火得不行。陶小珠她丈夫弹得一手好吉他,加之常开一辆二手桑塔纳进城,一两年下来,便挣了个“怀柔桑塔纳”的江湖地位,平日里都叫他桑塔纳。这桑塔纳过惯了诗酒风流的日子,现如今,天天被老婆摁在田间地头干农活,这个苦,他哪受得了?没两个月,便飘然而去。他留了一张字条,几行钢笔字,写得洒脱不羁:
珠子,我的小亲亲
心尖尖上的大宝贝呀
我现在就要转移阵地
去祖国的偏僻角落爱你
——你此生此世永远的情人,即日留字。
压着字条的,乃桑塔纳心爱之物:摩托罗拉V3刀锋手机。陶小珠见状,知道不必费心寻人了,又细细地看了字条,见他离家出走时,还不忘甜言蜜语,情话连篇,心想当年自己毕竟没看错人。叹口气,嘴上骂两句,也就认了。就这样,从加油站离职不到半年,陶小珠不但成了雁栖河畔的农场主,还成了“流浪歌手的情人”。
少了桑塔纳这个壮劳力,珠子有机农场却没垮掉,三年内就扭亏为盈,且日益兴旺,这一切,多亏了一个人——老万。
“老万,你也会乘人之危了”
打小起,老万桑塔纳陶小珠就在一块儿玩。上高中后,老万情窦初开,有啥好吃的,都留下来给陶小珠。陶小珠笑盈盈地接过来,转头就和桑塔纳分着吃了。老万见了,蹲在一旁生闷气。桑塔纳走过来开导他:“你这是何必呢?本来就没有单给珠子一个人吃的理儿。我上次那苹果给珠子吃半个,剩下那半个,还不是和你分着吃了?”陶小珠也过来说他:“你留这东西给我,又不是怕我饿着,纯粹想让我开心。我高高兴兴接过来,又高高兴兴吃了,这不就圆满了吗?其他别的,想那么多干啥?”老万一想,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况且,珠子见自己生闷气了,还特意过来安慰自己。这一切也就值了。三个人和好如初。
成年后,陶小珠嫁给桑塔纳。过了两年,老万也成了家。老万喜爱侍弄果木庄稼,他老婆嫌地里刨不出几个钱,要老万学门手艺,去城里找机会,老万不答应,吭吭哧哧地说:“你说得容易。全国有本事的人都来北京了,城里的钱没那么好挣。”吵了几次,老婆嫌他没出息,离了婚,带着女儿走了,不久嫁给邻村一个在城里开出租车的,后来又在海淀清河那儿开了一家超市,日子过得还不错。留下老万一个人,在村里侍弄果木庄稼。
桑塔纳离家出走前,特意来到老万的院子。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窗台上,从小到大摆着一溜儿葫芦。桑塔纳说:“老万,我今天过来,是想和你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直接说心里话。”“桑塔纳,你想说啥?”“你心里还有珠子吗?”“有!”“好!”桑塔纳把自己要去浪迹天涯的想法给老万讲了,“珠子那儿,你以后多去疼疼她吧。”具体该怎么办,桑塔纳用心指点了一番。
桑塔纳离家第二天,老万找上门了,吭吭哧哧地说:“珠子,你要人吗?”陶小珠瞅他一眼,没吱声。老万又说:“珠子,你要地吗?”陶小珠说:“什么意思?”老万说:“我想把我的地合到你这农场里来,我也算农场的人,听你指挥。咱们一起干活,日出——那个啥,日落——”那个形容纯朴农耕生活的八字成语,老万一时想不起来,卡壳了。陶小珠替他说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说,“你连人带地算作我农场的一部分,咱们统一管理,统一生产,统一销售,统一分配,是这意思吧?”老万钦佩地说:“珠子,还是你厉害,四个‘统一’,把意思全说清楚了,一滴不剩。反正,你来统一我。”陶小珠鼻子里哼一声,点着头道:“老万,你可真行!都学会乘人之危、收买人心了。”老万低着头,嘿嘿嘿地笑。
事情就这么成了!
事实证明,老万真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起垄,剪枝,搭架子,选种育苗,去口外坝上草原拉羊粪,样样拿手。看着老万忙个不停的身影,陶小珠不由感叹:“这一个比那一个强多了!”桑塔纳离家出走,主观上虽有临阵脱逃之过,客观上却有主动让贤之功。陶小珠对他倒是没什么怨念。
同样对桑塔纳没有怨念的,还有他的小宝贝——莓莓。
莓莓提议组建父女乐队
莓莓是桑塔纳的女儿。当年桑塔纳迷恋小红莓乐队,陶小珠怀上后,他就给孩子起好了名字:莓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如愿生下一个宝贝女儿,桑塔纳自然是喜不自胜。莓莓长到五六岁时,就已非常出众。桑塔纳在三里屯酒吧演出,有时带陶小珠和莓莓同往。演出到下半场,莓莓会受邀上台表演,引吭高歌,把店里气氛往高处带。大家送出一阵阵的掌声和欢呼声。演出结束,月亮偏到了西山那边,桑塔纳开车,一家三口回家,先在京承高速路上奔驰,再从匝道驶离高速,沿县道和乡村公路继续跑,回到家已是深夜。月光下,村庄一片阒寂,偶尔有一两声狗吠。
莓莓上学后,桑塔纳觉得父母这一角色过于庄重,不够亲和,便让莓莓叫陶小珠“珠姐”,叫自己“东哥”。莓莓笑嘻嘻地答应了。但没叫“东哥”,和其他人一样,也叫他桑塔纳。桑塔纳离家出走那年,莓莓刚上小学六年级,那天回到家,陶小珠抱着莓莓说:“莓莓,怎么办啊?桑塔纳丢下我们母女两个不管了。”莓莓说:“珠姐,先别着急,我爸应该有安排的。”果然,第二天老万就上门来献人献地,帮农场渡过难关。事后陶小珠一琢磨,桑塔纳肯定和莓莓串通好了,只瞒着她一个人,便审问道:“莓莓,是不是你爸提前告诉你,你万叔会过来帮我们?”莓莓说:“他什么也没讲。”陶小珠说:“那你怎么料到他有安排?”莓莓笑嘻嘻地说:“桑塔纳是个情圣。你是他大宝贝,我是他小宝贝,他怎么会不管我们呢?”陶小珠笑骂道:“呸!你就护着那狠心贼吧。看他还管不管你?”
——桑塔纳当然管!
当年寒假,他买好机票,让莓莓一个人坐飞机,从北京去丽江和他会合,父女俩来场假期亲子游。两天后,他们住的旅馆遭了贼,钱被偷了。一时间桑塔纳大窘。莓莓提议,父女组团上街卖艺。桑塔纳大喜:“高!实在是高!就叫桑塔纳父女乐队!”去当地酒吧借了把吉他,和莓莓来到丽江古城北门卖艺。一个文艺范儿十足的爹,加上一个伶俐动人的女儿,这对组合颇受欢迎。几天下来,游客们往琴盒里扔的钱还真不少。有好事者把父女俩的街头表演录下来,放到网上。当地报纸和电视台也过来采访。父女俩玩得不亦乐乎。
此后,父女俩街头卖艺,成了假期出游的固定节目。凤凰、皖南、泉州、杭州、大理,都留下桑塔纳的吉他声和莓莓的歌声。后来,陶小珠看到了父女俩街头卖艺的视频,指着电脑屏幕,跟老万说:“你看看,这大叫花带着个小叫花,四处闹腾。我真是服了他们了!”老万看了看陶小珠脸上的神态,谨慎发言:“高兴就好,他们高兴就好。”又喃喃道,“也算是风风火火闯九州吧。”
这么过了几年。莓莓上高中后,对父女乐队这个游戏不感兴趣了;寒暑假也不再和桑塔纳结伴出游。她有了新的兴趣,或者说,有了人生中真正的兴趣。莓莓想成为漫画家。
莓莓决定正式出道
高一时,莓莓看了《海贼王》,就此迷上漫画,她沉溺其中,私底下开始练习创作,并尝试着给杂志投稿。进大学后,她创作的短篇漫画作品获得了金龙奖,就此崭露头角。上大四时,莓莓开笔创作《澎湃吧!农场!》,是个长篇作品,此前已酝酿数年,预计有两百余话,会连载好几年。
此时,莓莓看清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做职业漫画家。她不想在大学里再耗费时间,于是退学,正式出道。莓莓生活朴素,日用节俭,这些年来挣的稿费,在外面接活儿挣的劳务费,桑塔纳每年给的零用钱,都攒下来了,她拿这笔钱租了个一居室,又添置了一些设备,既当工作室,又当住房。她还聘老万女儿萱萱做助理。萱萱比她小两岁,小时候常去农场玩,是“莓莓姐”的小跟班,受莓莓影响,也迷上漫画,现在上大二,没课时来工作室,干些辅助性的活儿。
过了一个月,陶小珠才知道莓莓退学一事,她很生气,冲莓莓说:“你眼里要是还有我,明天就回去上学!”莓莓说:“珠姐,都定了的事,就别再纠结了。”陶小珠说:“我们家,你姥姥小学没上完,你姥爷初中没上完,你爸、我,还有你万叔,都只上过高中,好容易出你这么一个大学生,明年就毕业了,先把大学文凭给我拿到手再说!”越说越急,最后逼莓莓当天就带她去学校见老师求情,重返学校读书。莓莓也急了,冲着门外农场菜地,喊道:“姥姥姥爷,快来管管你家宝贝女儿!她欺负我!”
两位老人在菜地里听到了,相互看了看,说:“小万,你过去看看吧。”老万蹲在旁边削菜根儿,答应道:“好。”拍拍泥巴,走了过去,见母女两个都黑着脸。老万吭吭哧哧地劝了几句,没用。莓莓说:“我回去干活了,后天上午得交稿呢。”拎着一袋农场产的水果蔬菜,走了。老万忙跟出去,开车送莓莓到怀柔城区去坐回北京城的公交。
老万送完莓莓回来,劝陶小珠:“莓莓其实挺懂事理的,你不要——”陶小珠高声道:“老万,我提醒你,要站稳立场!别老想着拍莓莓马屁。小心她把萱萱也给带歪了。你要不听话,你就是我的政敌!到时候,我就再也不爱你了;你说的笑话,我就再也不笑了;从你嘴里出来的甜言蜜语,就再也不甜了。记住了吗?”老万忙点头答应:“好好!都记住了。”
话虽如此,在莓莓她姥姥姥爷的支持下,老万趁进城给大客户送农产品,不时去看看莓莓,给她送蔬菜瓜果,还有家里卤的牛肉等熟食。莓莓笑吟吟地收下了。老万还要给钱,莓莓说自己挣的钱够花了,不肯接。老万站在莓莓的工作室里,像个间谍似的,通报着情况,“前两天,你妈拿着你给她画的像,盯着看了好久。”“前天姥爷看晚报,说里面报道北京动漫产业,专门提你了,珠子她当面没接话,背后我见她翻出那张报纸来看呢。”……
过了些天,陶小珠生日,莓莓买了一套高级护肤品作礼物,回到农场,远远地大叫:“妈,生日快乐!”她笑着,灿烂得像个小太阳,飞奔着跑向在地里干活的陶小珠。陶小珠刚叫了句“莓莓”,就哇地哭了。母女两个紧紧抱在一起。莓莓也流泪了。
陶小珠不再反对莓莓全职创作漫画。
好像恋爱了
《澎湃吧!农场!》大受欢迎,莓莓人气很旺,两年下来,微博粉丝数已近百万。《澎湃吧!农场!》出了单行本,销量不错。还有公司找上门来,洽谈影视改编的事。事业方面变得顺遂,感情生活也有变化。莓莓好像恋爱了。
事情是这样的:百子湾那儿有家民营美术馆,给莓莓她们三个“九五后漫画家”举办了手稿展。展览还没结束,美术馆艺术总监便打来电话说,有个观众很喜欢莓莓的漫画,想买几张手稿,做收藏用,“咱们吃个饭,你跟他当面聊聊。”第二天,莓莓见到了那位热心观众,他名叫肖海,面皮白净,五官精致,像个文弱书生,和莓莓同岁,细论起来,还小一个月。肖海话不多,莓莓多看他一下,他就腼腆一笑。艺术总监热情健谈,饭桌上气氛不错。肖海主动提起,用三万块钱买六张手稿,莓莓满口答应。聚会很成功。
一周后,肖海约莓莓看电影,是部爱情电影。腼腆羞涩的肖海,居然会主动约会看爱情片,莓莓觉得有趣,便答应了。肖海规规矩矩陪莓莓看了电影,又规规矩矩请莓莓吃了晚饭,又规规矩矩打车送莓莓回到住处楼下。莓莓以为这次约会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第二天,肖海用微信传来一篇文章,是昨天那部电影的观后感,里面夹带了他本人的婚恋观,“请莓莓姐指正”。莓莓哭笑不得,把文章看了,文字倒还清通,便夸了几句。
肖海受到鼓励,几天后又约莓莓,莓莓这次忙于交稿,便谢绝了。肖海销声匿迹好些天。半个月后,微信发来一张照片,里面有两张世纪剧院前排正中位置的演出门票,是韦伯的音乐剧《猫》。《猫》久负盛名,一票难求,肖海弄来座次这么好的票,真用心了。莓莓爽快赴约。演出很精彩,莓莓很开心。看完演出,两个人来到簋街,吃夜宵。两杯酒下肚,肖海脸泛桃花,白里透红。莓莓看在眼里,越看越欢喜,加上有了几分酒意,难免春心荡漾起来,心里惊道:“啊呀不好!难道本姑娘今晚要开张了?”一念及此,羞得拿双手把脸捂上,哧哧哧地笑。那肖海仗着酒劲,不动眼地看着莓莓,也哧哧哧地笑。
消夜后,莓莓把肖海带到自己住处。两个人成其好事。
第二天早上,莓莓一睁眼,就见枕头旁肖海眼噙泪水,无限深情地看着自己。莓莓一惊,说:“怎么啦,你?”肖海说:“没事。”又喃喃道,“我这辈子,就是你了。”莓莓笑了笑,说:“这个,这个嘛——咱们起床以后再说。”肖海起床,简单洗漱一番,出门上班,临走时说:“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请相信我!”莓莓听得莫名其妙,心里纳闷:“这肖海到底是什么人呀?”
肖海其人其家
说起来,肖海也算是个富二代。他父亲肖大兴,二十余年前,在顺义区牛栏山办了家副食品加工厂,给城里超市供应面包点心,生意红火。后来,他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被老婆裘昕发现了。肖大兴却坚持那是真爱,还劝裘昕“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肯和那个叫温莎莎的女人做了断。裘昕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怎么会答应呢?大闹一场。两个人离了婚。当时,除了副食品厂,肖大兴还在城里开了几家烘焙西式面点蛋糕的连锁门店。夫妻两个把家产分了,裘昕带着肖海,副食品厂归她,崇文门那儿的一套复式大房子也归她。肖大兴则带着那几家门店,和温莎莎过日子去了。离婚后,裘昕就盼着肖大兴的心玩野了,再寻新欢,把温莎莎甩掉,让她也尝尝自己的痛苦。可是——老天没长眼!肖大兴和温莎莎那对狗男女居然真的是“真爱”。经过温莎莎的捯饬,肖大兴他衣服更合身了,发型变新潮了,还定期去洗牙,时不时地露齿一笑,别有一番光彩。他俩还生了个儿子,取名肖洋。为这名字,裘昕又气了好些天。哥哥叫肖海,弟弟却叫肖洋,“洋”比“海”大,大得多,要是非取个三点水的名字,干吗不叫肖江肖河肖湖呢?
“摆明了,温莎莎就是想压我一头!”
更令裘昕气难平的是,离婚后,肖大兴那边生意越做越大,多年下来,有了一百多家门店,年销售额好几个亿。可裘昕这边呢?一年不如一年。后来,她索性把厂子交给跟随自己多年的副手,自己专心培养肖海。肖海打小起就很懂事,让裘昕很省心,但在学习方面,肖海资质一般,读完中学,去澳洲读了个商科,去年毕业回国,裘昕安排他去了他爹那儿上班。裘昕的想法是,温莎莎生的肖洋年纪尚小,十几年内都顶不了事,肖海算是打了个时间差。利用这时间差,肖海能成长为顶梁柱,让肖大兴离不了他,最后水到渠成,肖海成为公司继承人。
“肖大兴打下的江山,最后还得归我家肖海!”
肖海还算争气,上班一年多来,勤勤恳恳,没迟过一次到。裘昕尤感欣慰的是,肖海在澳洲结交了一位女同学,戴芳芳。戴芳芳体态宽广,为人大气,肖海和她挺玩得来。去年戴芳芳也毕业回到北京,在一家美资会计事务所上班。肖海不时和她约饭、唱歌、看电影。裘昕刚开始对戴芳芳没啥感觉,后来听说她父亲和她姑妈合伙,在平谷那儿办了个超大养鸡场,有几百万只蛋鸡。妙得很,肖大兴门店里用的鸡蛋,一大半由戴芳芳家供应。裘昕闻言大喜,心想,肖海要是娶了戴芳芳,借助岳丈之力,他在公司里的地位会上好几个档次。
“我家肖海,可真是傻人有傻福!”
肖海和裘昕母子两个住在一起。裘昕用心烹饪,不时叫戴芳芳过来一起吃。看着肖海和戴芳芳埋头吃饭的样子,她很满足,甚至有点想当婆婆、带孙子了。可真实情况是,肖海和戴芳芳只是普通朋友。肖海知道母亲会错了意,但又不知该怎么挑明。昨晚,他约莓莓去看《猫》,裘昕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和戴芳芳约会去了。结果,肖海通宵未归。裘昕也不打肖海电话,只是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天肖海下班回来,裘昕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嘿嘿嘿地笑。肖海被看得满脸通红。裘昕柔声道:“昨晚你和芳芳两个,生米煮成熟饭了?”肖海说:“这么严肃的事,请您不要用这种比喻来形容它。”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接着说,“就算是煮饭吧,那也是和别人煮,和芳芳无关。”说完,看着裘昕。裘昕既惊且怒,把茶几一拍:“昨晚和谁鬼混去了?说!”“鬼混”这个字眼,可是玷污了肖海那神圣的感情!他转身去了自己房间。裘昕冷静下来后,走去敲开肖海的房门,说好好聊聊。肖海便趁机把自己和戴芳芳只是普通朋友一事做了解释,和莓莓交往的事,也都说了,并一再强调,他不是在闹着玩儿,莓莓是他此生唯一的“真爱”。裘昕没说什么,心里闷忿。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又跟我来狗屁‘真爱’这一套!”
“什么!你都规划到这一步了?”
近一年来,裘昕修身养性,提高内涵,跟着一位从山东菏泽来的小宋老师学书法,练毛笔字。学书法的同学中,她和刘姐最处得来。刘姐退休前是大学老师,有学问。
这天,在小宋老师的工作室里上完课,裘昕邀刘姐来到附近一家咖啡馆,把肖海“移情别恋”的事说了,“本来和芳芳处得好好的,现在来了个小狐狸精捣乱。刘姐,我该怎么办?”刘姐喝一口咖啡,笑眯眯地说了八个字:事急则缓,事缓则圆。裘昕说:“不能再缓了。再缓下去,他们两个就会结婚成家,再添个娃娃,米都煮成锅巴了。那时还怎么拆?”刘姐劝裘昕先耐下性子,别老想着“拆”,先把这姑娘了解了解,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裘昕听进去了,回家后交代肖海,把莓莓带到家里来吃个饭,大家认识一下。
肖海听了,欢喜无比,马上叫了个“滴滴”,打车来到莓莓那儿,敲开房门。莓莓说:“咦,你怎么来了?”肖海说:“莓莓,好消息!”进到屋里,把自己和家庭方面的有关情况全都讲了,“本来,我最担心我妈反对咱俩交往,这才几天工夫,她就想通了,邀请你去家里吃饭。我真替咱俩开心。”莓莓说:“我不开心。我不想去吃这顿饭。我不想去见你妈。”肖海以为莓莓紧张,怕羞,便说:“莓莓,你不要担心,我来教你一招,我妈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你到时只要大口大口地吃菜,吃得很香,就准能让她开心。”莓莓忍不住笑了。肖海受到“鼓励”,接着说:“第一次见面,你能让她开心,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我都想好了,我家楼上那个大房间,将近三十平方米,现在我妈在用,过些天我劝她搬到楼下住,把大房间空出来,给你作工作室,绰绰有余,还可以在里面练瑜伽呢。楼上还有两间房,我和你住楼上,我妈住楼下,也就吃饭时大家坐一块儿。这样,既能相互照顾,又互不干扰。你现在住的这个小区太老了,什么人都能进来,不安全,让你一个人住这儿,我不放心——”
莓莓截住肖海道:“什么!你都规划到这一步了?要我从这里搬出去,和你妈,和你们一块儿住?”肖海说:“放心,我会提前和我妈沟通好,平时你忙你的,她决不会打扰你。莓莓,还是住一起吧,一日三餐,有我妈照顾,你的身体会更健康,也更好专心创作。”莓莓说:“我得赶稿,抽不出时间来,没空去见你妈。” 又说,“其实,我只想简简单单地谈场恋爱。干吗要把你妈妈,还有什么蛋糕店、养鸡场、工作室,都牵扯进来?太复杂了!我不会去见你妈妈的。”
刚才来邀请莓莓时,肖海情绪高涨,像个光洁饱满的白萝卜,现在在莓莓这儿碰了壁,他蔫下去了,像块干瘪皱巴的萝卜干。莓莓有些不忍,拿出一个苹果,安慰他道:“别难过了,吃个苹果吧。昨天刚摘的。听万叔说,这叫‘树熟’,甜透了。”
说了半天,肖海最终没请动莓莓,只好拿着那个“树熟”的苹果,回家了。
厌恨之情积成十分
回到家,肖海只说莓莓忙于作画,抽不出时间来,不敢把实情和盘托出。对莓莓这“小狐狸精”,裘昕本来就有三分厌恨之情,这一次,自己虚心降气请她吃饭,她却推托不来,心里那厌恨之情,不由得加了一分,变成四分。裘昕心里挂着此事,几天后又吩咐肖海去请莓莓。这一次,肖海不敢去当面邀请,只在微信里留言相邀,莓莓干脆地予以拒绝。肖海跟裘昕说:“莓莓这些天实在太忙,来不了。”裘昕冷笑一声,说:“只怕是你请不动人家的大驾吧?”肖海被刺得满脸通红。裘昕越发不喜,心里那厌恨之情,变成五分。
刘姐问起莓莓的情况,裘昕叹气道:“别提了,连个面都见不着。”把两次被拒的事讲了。刘姐笑眯眯地说:“小裘,你真是糊涂一时。那姑娘不是个小有名气的漫画家吗?网上肯定有她的信息。去网上搜啊。”裘昕依言在网上一搜,果然一大堆链接。裘昕找到莓莓的照片,一看之下,又惊又怒,原来,莓莓的眉眼和温莎莎年轻时颇为神似,裘昕心里那厌恨之情,立马变成六分。顺藤摸瓜,看到了莓莓之父桑塔纳的相关报道,还有多年前父女卖艺的视频,裘昕不由得摇头:这当爹的不务正业,还把女儿往不正经的路上带。心里那厌恨之情,变成七分。又看到了莓莓之母陶小珠的相关报道,陶小珠面对记者,大谈特谈其有机农业梦想,绿色健康梦想。裘昕心中又不喜:就是个种菜的,至于这么往脸上贴金吗?看来,也是个追慕虚名之人。“这一家三口,没一个好货!”心里那厌恨之情,变成八分。
做事要做彻。见不到“小狐狸精”,那就去她老巢探访一番。导航指引下,裘昕开车来到珠子有机农场。陶小珠在农场里的“有机生活展览馆”接待她。裘昕说,自己在顺义那边开厂子,这次慕名而来,想看看农场的有机食材,以后会考虑给客户送礼就送绿色食品。陶小珠满脸是笑,说:“感谢!感谢!带名片了吗,请教一张?”裘昕把自己几年前的名片递给她。闲聊一会儿,陶小珠把老万叫了进来,介绍道:“裘总,这是我们农场的首席农艺师,兼管物流工作,他以后负责给你送货。”老万憨厚一笑。陶小珠见老万背上沾了些渣土,便很自然地给他拍打干净。裘昕直觉出这对男女关系暧昧,“老公在外面浪荡,你就在家里招野男人上门,恶心!”心里那厌恨之情,变成九分。
老万告退,去地里忙去了。陶小珠带裘昕四处参观,就见老万和两个老人其乐融融地在地里忙活,裘昕以为是临时请的工人,但陶小珠说那是她父母。裘昕一惊:“对这种丑事,这两个老的看来不但不避讳,还乐见其成。什么家风!”心里那厌恨之情,至此积成十分!
裘昕站着不走了。陶小珠说:“裘总,再转转?”裘昕说:“转了半天,就见你那首席农艺师在干活儿,你老公呢?”陶小珠笑道:“他呀,一个天南地北之人,一年到头不着家。”裘昕说:“那我可真佩服他。”陶小珠说:“哦?”裘昕说:“我就佩服他一点,宰相肚里能撑船。”陶小珠一时没听明白,待回过味来,一点红从耳根发起,涨红了整张脸,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眼鼓鼓地瞪着裘昕,气得像个三星堆人。裘昕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裘昕主意已定,决不让肖海和莓莓结亲。
肖海他爱江山更爱美人
裘昕走后,陶小珠越想越委屈,电话里跟莓莓哭诉了好一会儿。肖海从莓莓那儿知道了裘昕上门羞辱陶小珠的事,下班后回到家里,赔着笑脸,恳请裘昕去农场,“跟陶阿姨当面解释一下,我陪您一起去。”裘昕怎么会听呢?把打探来的情况都说了,反过来劝肖海:“和那样的家庭沾上关系,会倒一辈子霉。年轻人喜欢刺激,这我理解。你现在也野过了,该收心了。男子汉嘛,要以事业为重。你爸还夸你稳重踏实、责任心强呢,过几年公司上市,肖大兴专心做他的董事长,总裁这位子还不得给你留着?锦绣一片江山在等着你。要是知道你为了个小狐狸精,就任性胡来,你爸得多失望……”肖海突然跪下去,说:“妈,我这辈子认定莓莓了。您就委屈一下吧,和我去农场给陶阿姨道个歉。”裘昕怒道:“她们一家三代,没一个好货!和这样的家庭结亲?想都别想!”愤然离开。
再说肖海。在情欲方面,他向来洁身自好,立下心愿:要把童贞献给情定终身的那个人。莓莓容貌俏丽,才华照人,生活独立有主见,肖海被深深吸引了,认定她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女。那个晚上,在莓莓家里,他发现,自己和莓莓彼此都把珍贵的“第一次”献给了对方,不由得无比感动,觉得冥冥之中有双神秘的手,在暗中促成此事。那一次,虽无正式仪式,但肖海依然将其视为神圣的结合。那个夜晚也成了他生命中最神圣的夜晚——因此之故,刚才裘昕那一番话,肖海虽然觉得有几分道理,但和莓莓相比,“锦绣一片江山”,又算得了什么呢?
过了两天,裘昕出门上书法课。肖海趁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去厨房把灶上煨着冰糖肘子的火给关了。肖海在茶几上给裘昕留了字条,说自己搬到莓莓那儿去了,恳求母亲千万不要来找,语气谦卑而决绝。字条最后附言,告诉裘昕,他几点几分关了灶火,冰糖肘子总共煨了多长时间,预计还需继续煨多长时间。临出门,肖海朝着裘昕的卧室鞠了三个躬,毕恭毕敬,感谢养育之恩。
肖海打车来到莓莓那儿,把自己和裘昕前两天晚上的冲突,以及宁肯让父母失望,也要和莓莓在一起的决心,都讲了。本以为,自己这份情意会打动莓莓,不料——
美人却不爱肖海
莓莓听了,却劝肖海道:“事情没那么严重。我妈她就是个中年少女,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早就没事了。你先歇口气,等会儿还是拖着行李箱回家去吧。”肖海说:“你这儿就是我的家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和你在一起。”莓莓说:“没这个必要吧?”肖海说:“莓莓,我菜做得不错,在澳洲留学时学会的,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莓莓说:“我习惯一个人生活了。就算是要人照顾,也宁愿去雇一位阿姨。我和她是合同关系,不会被干扰。这个房子,每块地方都已变成我的领地,不需要添加一位男主人了。”怎么也不肯同意。
万般无奈,肖海只好拖着箱子,来到楼下。他突然有些羡慕老万,老万把自己奉献给莓莓她母亲,能被欣然接纳;可自己想把自己奉献给莓莓,却被严词拒绝。真可怜啊!肖海忍不住抽泣起来。哭完,投靠戴芳芳去了。戴芳芳她姑妈在北三环那儿有套大房子。装修气派,水晶吊灯房顶悬;家具豪奢,红木橱柜室内填。没人住,又舍不得往外出租,一直空着,现在给戴芳芳住着。戴芳芳一个人住里面,略嫌寂寞,现在肖海过来相陪,她自然欢迎,打电话告诉裘昕,裘昕也很高兴,说:“芳芳,我家肖海就交给你了。”她还指望这两个人住一起,能日久生情呢。
肖海住戴芳芳那儿,郁郁寡欢。戴芳芳出主意道:“你不是做得一手好菜吗?她不让你去她那儿做,你就在我这儿做好,再送过去。莓莓她再仙儿,也得进食儿。这么一来,你俩的交情不就续上了?”肖海依言而行,经心经意烹调好三个菜肴,还有米饭、水果沙拉,装好,踏着饭点儿,来到莓莓那儿。临进屋时,摸了摸爱心便当,温热,安心了。莓莓笑着说:“芳芳给你支的着儿吧?”爽爽快快接过便当,吃完,先是道谢,然后说:“厨艺果然厉害!不过说好了,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又强调说,“我是认真的。你再送来,我绝不会吃的。”肖海含糊着答应:“好,好。”过了几天,拿出看家本事,给莓莓做老北京炸酱面,肉丁煸炒喷香,小碗干炸老黄酱,萝卜丝、芹菜末等面码精心备好,兴冲冲地给莓莓送去。
这一次,莓莓怎么也不肯接受,说:“我又不是你女朋友,怎么能老吃你的爱心便当?”肖海惶急起来,说:“别开玩笑。”莓莓说:“我是认真的。肖海,咱俩正式结束吧。”肖海声音颤抖着说:“我们两个,彼此都把珍贵的第一次奉献给了对方,这份情谊,在你眼里就这么不重要,说断就断?”莓莓正色道:“肖海,请不要这么认为。我们彼此陪着对方往前迈出了珍贵的一步,这份情谊当然重要,我很珍惜。但是,我不喜欢你用‘彼此奉献’来形容这个事情。就算是奉献吧,那我也是把第一次奉献给了我自己,和你没太多关系。当然啦,你也是把第一次奉献给了你自己,和我没太多关系。这个第一次,不过是个必要的人生体验。不是和这个人完成,就是和那个人完成。我不会仅仅因为和你走了这一步,就一定会把接下来的人生道路和你绑定在一起。至于你心心念念的‘彼此的第一次’,那纯粹是凑巧,随机现象而已,没必要神化它。实话实说,那个晚上我的确挺想和你好来着,但现在,我对你没啥感觉了,你不能让我心动了。更何况,对我来说,和漫画相比,恋爱本来就不那么重要。我不想在这段关系上再耗费时间了。肖海,咱俩正式结束吧。”
莓莓这番话,句句在理,句句无情。肖海听完,浑身如同浸冰窖子里,彻底冷透。良久,他哑着嗓子说:“你说得对,我再也不来讨你的嫌了。”莓莓说:“别这样子嘛。”张开双手,“来,我抱抱你。”肖海木立着,任由莓莓抱了抱,然后,拎着开始起坨的炸酱面,走了。
肖海嘴上说“再也不来讨你的嫌了”,可心里哪丢得开呢?回去后和戴芳芳商量。戴芳芳说:“莓莓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她那里,我们暂时别抱幻想。但是,如果你能打动她的亲友团,她妈妈那些人都为你说话,就可能让莓莓回心转意。”肖海深以为然。鉴于前些天裘昕上门羞辱了陶小珠,所以,当务之急在于先求得陶小珠的谅解。具体该怎么办呢?戴芳芳想出了方案,叫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戴芳芳通过她姑妈联系到几家幼儿园,说京郊的珠子有机农场在搞推广,免费邀请小朋友及其父母去农场采摘(这些费用暗地里都由肖海支付)。戴芳芳又以幼儿园的名义,打通农场电话,跟陶小珠说,想在她那里组织若干次亲子团采摘活动,并豪爽地把第一次的活动费用近万元提前打了过去。陶小珠高兴极了。戴芳芳说,她有个表弟,也想做有机农业,希望他可以去农场学习一段时间。陶小珠满口答应。
每周六一大早,“表弟”肖海让公司司机开车送他去“学习”,食宿都在农场,周日晚上再让司机接自己回城。肖海跟着老万,脏活累活抢着干,深得大家欢心。老万尤其喜欢他。这天,忙完农活儿,肖海把老万请到附近集市上的小饭馆。几杯啤酒下肚,情绪开始到位。肖海说:“万叔,这一个月来,感谢您给我上了两堂课。一堂课是农艺知识,另一堂课,更加感人,那就是男人该怎样疼爱女人,您对陶阿姨的那份情意,太感人了。”老万笑眯眯地看着肖海。肖海比着大拇指,真诚地说:“万叔,您是天底下真正的情种!”老万郑重地点了点头,说:“你懂我。” 两个人碰杯,仰脖一口喝下。
肖海趁着酒兴,将椅子挪到老万旁边,和他四膝相凑,吐露衷肠。把自己是谁,为何隐姓埋名来到农场拼命干活,还有,自己希望以这种“赎罪”的方式来求得陶小珠的谅解,全部讲了。老万幽幽地说:“没想到,你也是个情种。”把肖海的膝盖一拍,“这个忙,我帮!”过了两天,老万果然找机会跟陶小珠说了。
最近,戴芳芳不时给农场送一车客人过来,里面不少家长除了现场采摘,事后还成了农场的客户。客源不断拓展,陶小珠心情不错。如今听说这背后都是肖海的良苦用心,陶小珠感动之余,当下就原谅了肖海和他母亲裘昕。莓莓她姥爷姥姥知道后,也深受感动,这么评价:“想当年,唐伯虎追秋香,也不过如此啊。”在老万提议下,大家开始合计,要让莓莓和肖海重归于好。
最近,莓莓忙于创作,好久没回农场了。这个周末是姥爷生日,陶小珠提前两天就电话提醒她到时候回来。这一天,莓莓回来了,家里空荡荡的,没人。来到地里,就见好几个人正其乐融融地盖有机蔬菜大棚——农场的第六座大棚。见到莓莓,陶小珠示意大家停下来。陶小珠叫道:“莓莓!Surprise!咚——咚——咚——咚!”一束鲜花从旁边砖堆后面伸了出来,接着,这束花牵出来一个人——
嚯!是肖海!
“你的爱情鸟啊,它飞走了”
肖海脸上挂着污黑的汗渍,双手戴着劳保手套,捧着鲜花,向莓莓走来。
莓莓冲肖海笑道:“战斗力相当可以啊!”肖海笑了笑,几分羞涩,几分得意。莓莓看着陶小珠等人,说:“你们都被收买了?”陶小珠说:“这不叫收买,叫感动!我们一家子,全被他这一个多月来的真诚心意给打动了。莓莓,你俩重归于好吧。”大家都拍着手说:“重归于好!重归于好!”肖海单膝跪地,把花束递过去,说:“莓莓,请接受我这份心意。”莓莓说:“肖海,你脸上的汗水污渍很动人,你手上的劳保手套很动人,你今天的样子很好看。不过,你的这份心意,我不能接受。”肖海说:“莓莓,请相信我!万叔是我的榜样,我会像他对待陶阿姨那样,呵护你照顾你一辈子。”莓莓说:“我相信!你很好,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不然,我的亲友团也不会变成你的亲友团。但对我来说,现在还远不是考虑婚姻的时候,我现在只会谈恋爱。而你这边呢,我感觉你的心思一直放在成家过日子上面,你心心念念的,是怎样去做个完美丈夫,怎样去经营一个幸福家庭。估计你连婚礼要怎么办,婚后婆媳矛盾要怎么调停,都想好了吧?”肖海脸红了,他的确用心想过这些事,甚至还畅想过自己会怎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莓莓坐月子。莓莓苦笑一下,说:“你人很好,但我的确没有对你动心的感觉了。这一点,我不能骗你,也不能骗我自己。”
陶小珠等人回过味儿来了。老万说:“我明白了。肖海,是这么回事。我先讲个故事吧。小花狗和小白羊是好朋友,有一天,小白羊来小花狗家里做客,小花狗拿出它最好的骨头来——”陶小珠截住道:“老万,你的故事很好,你不要讲了。”扭过头来,“肖海,起来吧。很可惜,你诚心诚意献出来的东西,偏偏不是莓莓需要的。爱情需要的是惊喜,而不是惊吓。你太懂事了,吓着我家莓莓了。”她叹了口气,“爱情的感觉很美好,但也很脆弱,就像一只美丽的小鸟,一受到惊吓,就会飞走。”正是:
彩云易散琉璃脆,好物从来不坚牢
老万听得频频点头,说:“对对!珠子,我就是你这个意思。”他看着肖海,“你的爱情鸟啊,它飞走了。我们也没办法。真是对不住了。”莓莓姥爷则惋惜地说:“小伙子,你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扮演了一个错误的角色啊。”
肖海坐到地上,欲哭无泪,哑默如渊。
从“虎穴”回来后,肖海万念俱灰,彻底颓丧。仿佛天地间存在一台神秘的吸尘器,肖海体内的气力都被它吸走了。他成了空心人,走路时连脚步都是虚的。不久,肖海以身体不适为由,去他爹肖大兴那儿请长假。肖海和莓莓之间的事,肖大兴早已听闻。他瞅了瞅肖海,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没想到,我儿子还是个情种!随我!你这相思病的假,俺准了。”扭头跟旁边的温莎莎说,“莎莎你猜,是谁把俺家肖海给迷得五迷三道的?怀柔桑塔纳之女是也。”温莎莎说;“那个当年在三里屯酒吧街弹吉他的桑塔纳?那个明眸皓齿的桑塔纳?那个拿沙滩巾包着一头长发的桑塔纳?”肖大兴说:“正是。莎莎,我爱你的排比。”温莎莎感慨道:“当年,他女儿那么小,就那么古灵精怪,我当时就想,长大了不知会迷倒多少小伙子呢。”肖大兴笑道:“这不一二十年了嘛,小狐狸也该成精了,也该出门祸害北京城的傻小子了。儿子,你栽那丫头手里,不冤!”拍一下巴掌,“不冤啊!一点儿不冤!”
肖海没理他爹,走了。
肖海进了老祖洞
离北京城三百余里,河北赤城境内,有座不大不小的寺庙,名为真空寺。寺外有株大白杨,树冠足足有篮球场那么大,一阵风刮过来,树叶哗啦啦地响,几里地外都能听到。十几年前,寺里来了个常住和尚真愚法师,一心求法,青灯古佛做伴,声望渐隆,先后有好几名弟子皈依门下,结伴修行。其中一位法名智海,出家前是戴芳芳的大表哥。如今肖海天天窝在家里,面容枯黄,生机萎缩,整个人仿佛死了四分之三,戴芳芳怕他出事,便开车带他来到真空寺这儿,跟着智海他们修行生活禅,待恢复生机后,再来接他回京。
肖海跟着智海他们,天没亮就起床做早课,嗡嗡嗡地跟着念经,白天给菜地起垄,垒坎,打柴,挑粪,半个月下来,脸上有了几丝血色。这天晚上,肖海在客房里静坐,一个愿望突然涌上心田:出家修行,脱离人世苦海。此时,一阵难以描述的喜悦充溢着他的体内。肖海感动得流了泪,待心情平静一些,起身去往后面那排房子。寺院住持真愚法师住那儿。他轻手轻脚走到真愚的禅房前,没有敲门,双手合十,毕恭毕敬站在房门前。真愚法师正在打坐,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开口说:“肖海,你进来吧。”肖海轻轻推开房门,这天正是月半,满月当空,房间里没有亮灯,一斜框白月光铺在房间地面上。肖海叫了声“师父”,在月光框里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地面。沉默。真愚法师说:“你的来意,我知道了。”肖海抬起头说:“望师父慈悲为怀,赐我新生。”真愚叹口气,摇了摇头。肖海说:“师父为何要拒绝我?”真愚说:“你这是临时起意,信心不足。”肖海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说:“谢师父指点。”轻轻地关上门,退出禅房。
第二天早上,智海他们来到大殿做早课,不见了肖海,去他房间里找,也没有人。智海慌了。真愚说:“去老祖洞找找吧。”老祖洞是寺后山上的一个石洞,三百年前,创建真空寺的始祖老和尚,时常在里面静修,最后在洞里坐化圆寂。智海他们果然在老祖洞里找到了肖海。但肖海无论如何不肯出洞,他在洞里始祖老和尚的塑像前发下誓愿,除非真愚法师答应收他为徒,剃度他出家,否则,决不离开石洞半步。
真愚交代智海:“不要慌,先由着他。要是后天还不肯出来,就通知他家里吧。”到了傍晚,真愚挂念着肖海,来到老祖洞外面站好,如如不动,十指结印,朗声道:“今有善男子肖海,在此石洞修行。所有山精野怪,切勿靠近!否则,休怪和尚我手下无情!”宣言完毕,回寺里去了。
肖海独自待在佛洞里,向大家展示自己出家的坚强意志。而让他下此狠心的那个人儿,在北京城里照常作画、喂猫,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这一天接到陶小珠的电话。陶小珠开口就说:“莓莓,大事不好——”
桑塔纳回来啦
桑塔纳好些年没回北京了。前些天,他把多年创作的歌曲作价四十万,打包卖给一家文化娱乐公司。钱到账后,桑塔纳仰天大笑:“我发财啦!”笑完,一股柔情袭上心头,他想念陶小珠了,于是飞回北京,租了辆敞篷跑车,风驰电掣,来到珠子有机农场。
这一天,老万从养鸡场拉回两车鸡粪。陶小珠和老万两个,正在沤粪,做有机肥。就听一阵吉他声,琤琤琮琮,从农场里的八角亭那儿(在莓莓的《澎湃吧!农场!》里,这个八角亭阴差阳错地成了宇宙信号发射塔,指引一艘星际飞船降临农场,故事就此展开),传了过来,有人在唱: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离开你,去远空翱翔
……
陶小珠竖耳一听,嚯!老情人桑塔纳回来了。再看看自己,蓬头粗服,还一身鸡屎味。怎么好意思和他相见啊?于是,便习惯性地向莓莓求主意。她拨通手机,开口就说:“莓莓,大事不好!桑塔纳回来啦!正在八角亭那儿唱歌呢。”莓莓笑道:“桑塔纳回来找你重续旧情,肯定有喜事,怎么叫大事不好呢?”陶小珠只好说实话:“我正和你万叔沤鸡粪,身上有味儿,不好相见啊。”莓莓哈哈大笑,说:“让万叔出面招待桑塔纳,先替你挡挡。你再找机会溜回家洗澡换衣服,不就行了?”陶小珠依计而行。
桑塔纳一曲歌罢,朗声道:“我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儿呢?”站在八角亭里,往外打量。就见一个人走了过来,是老万。桑塔纳迎上去,闻到一股怪味儿,停住了,说:“老万,珠子呢?”老万说:“珠子去外面买点东西,过会儿回来。你好容易回来一趟,先看看农场吧。”他带着桑塔纳四处转悠,鸡粪堆那儿,陶小珠趁机溜回家去。
过了个把小时,老万拿出手机看了看,说:“珠子回来了。”两个人往建在农场边沿的房子走去。陶小珠已洗刷一新,香喷喷的,走出家门。她薄施脂粉,轻搽口红,头上戴顶饰花女帽,肩上披块丝织披巾,手上挽个竹编菜篮,看样子,像是要去地里摘菜。好一幅田园仕女图!再看桑塔纳,像剑客那样斜背着吉他,肩上搭了件羊绒衫颇为潇洒;以前的那头及腰长发不见了,剪短了,与时俱进地在后脑勺扎了个小辫刷儿;还留起了花白络腮胡,平添一股男人的沧桑味——这两个人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好一对中年璧人儿!老万杵在一旁,直看得五味杂陈。
桑塔纳朗声道:“珠子,我回来了!”陶小珠淡淡地说:“哦,什么时候到这儿的?”老万说:“到了个把钟头了。”桑塔纳说:“珠子,我发财啦!我创作的歌曲,卖了四十万!”陶小珠不再绷着了,连眉毛都在笑,说:“真的?”桑塔纳把手一挥:“千真万确!珠子,你现在就跟我进城。我要带你尽享这人间的荣华!”又补充道,“四十万,用完为止。”陶小珠欢呼一声,把菜篮递给老万拿着,走过去挽着桑塔纳的胳膊,说:“走吧,走吧。”只见那老万,劈手把篮子掼到地上,脚把土垄乱踢,嘴里说:“快走!快走!反正和我在一起就是地狱,和他在一起就是天堂。”陶小珠说:“老万,你怎么啦?”老万说:“还好意思来问!自打那‘骚吉他’一回来,在亭子那儿把歌儿一唱,你就魂不守舍,恨不得飞到他身边去,你心里还有我吗?”老万这么一闹,陶小珠为难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情急之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陶小珠一哭,老万倒惶急起来,蹲在一旁生闷气。桑塔纳走过来开导他:“你这是何必呢?咱俩早就说好了,你主要负责疼她,我主要负责爱她。这些年,你替我们天天陪在珠子身边,疼她,呵护她,我挺高兴。现在,我们有了一笔横财,我替我们带珠子进城,好好地爱一爱珠子,你也应该高兴才对呀。”老万心里有些活动了,嘴里却嘟囔道:“你说得好听。”桑塔纳掏出一张银行卡,说:“这样吧,四十万给你拿着,你带珠子进城,你替我们好好地爱珠子,如何?”老万笑了,说:“还是你去吧,你会耍花样,我耍不了。”
尽享人生高光时刻
陶小珠回家收拾了东西,跟着“骚吉他”桑塔纳,来到火红色敞篷跑车那儿。两个人风驰电掣,向北京城奔去。陶小珠兴奋得尖叫:“桑塔纳,带我飞!飞!飞!”驱车来到西单,把老佛爷、大悦城那几家百货商城扫了个遍。陶小珠先给自己父母、桑塔纳和莓莓、老万和他女儿萱萱这六个人,各挑了一件精美礼品,然后双眼发亮,攥着两个小胖拳头,叫道:“剩下的,全归我啦!”好一阵买买买!
作为特邀嘉宾,陶小珠第二天要去参加一档电视节目,谈论有机新生活。为此,她买了一套昂贵的香奈儿套装。第二天上午,桑塔纳为陶小珠请来朝阳门外一家高级发廊的发艺总监,还有一位收费很贵的化妆师。精剪精饰,再配以香奈儿套装和珠宝首饰,一位光彩熠熠的女CEO,就此浮现于镜子里。陶小珠很快进入角色,收敛起活泼劲儿,变得端庄、优雅、富有才智。桑塔纳拿出绅士般的微笑,久久地欣赏着——这也是他的作品啊!
下午,桑塔纳陪同陶小珠,前往节目录制现场。另外两位嘉宾,一位是归国学者,美国康奈尔大学农学院的博士;另一位在欧洲生活多年,现为一家欧洲企业的中国区副总裁,也是资深的有机生活践行者。都是社会精英人士。陶小珠坐在他俩中间,侃侃而谈,一点儿都没露怯。主持人问道:“运营一家农场,会面临诸多困难,是什么力量支持你一路走到今天?”陶小珠优雅一笑,然后声情并茂地说:“答案就一个字,爱!我爱大美的自然,我爱丰饶的土地,我爱绿色健康的生活,我爱有机天然的食材。爱,让所有困难都转变成了滋养人生的养料。当然,十多年来,我能坚持下来,并越走越好,也离不开亲人们对我的爱。其中有两位,对我来说,尤为珍贵。今天,这两位中的一位,来到了节目现场。他就是我尊敬的游吟诗人,我此生的亲密爱人,我永远的知心朋友,三里屯传奇吉他手——桑塔纳!”桑塔纳从观众席里站起来,风度翩翩地向大家致意。演播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主持人趁热打铁,邀请“游吟诗人”来个现场表演。桑塔纳来到台上,抱着吉他,开始调音。这一次他回北京,在飞机上灵感大发,即兴写了一首献给陶小珠的情歌,“今天,我把这首情歌的首唱,献给在场的所有朋友!”他自弹自唱,不用说,等他演唱完毕,现场再度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一天,桑塔纳和陶小珠尽享人生的高光时刻。
到了晚上,节目录制完工。回到酒店的商务套房,陶小珠兴奋得环着桑塔纳的脖子,在他脸上连啄几口:“桑塔纳,你太棒了!我爱你!”
第二天,桑塔纳开车送陶小珠回到农场。陶小珠远远地大叫:“老万,我回来啦!”老万迎了出来,满脸是笑。桑塔纳见老万笑得不寻常,便问:“老万,怎么这么欢实?”老万说:“我一直在琢磨,咱们仨也算是一缘一会。但到底是个什么缘呢?这两天,我总算琢磨透了,心里舒坦了。”桑塔纳说:“哦?说来听听。”老万说:“其实就两句话,比翼鸟旁添一翼,三生石上坐三人。”桑塔纳连连叹赏:“高!实在是高!”竖起大拇指,“老万,没想到,两天不见,你成诗人了。”老万把胸脯一挺,昂然道:“没错!我是诗人,便衣诗人!”陶小珠兴奋得环着老万的脖子,在他脸上连啄几口:“老万,你太棒了!我爱你!”
中午,三个人一起下厨,各自做了拿手好菜,一起吃了午饭。饭后,桑塔纳辞别,他和莓莓约好,下午去看她。这一去——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0期)
[责任编辑  马天牧]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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