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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黎岩:深呼吸[散文](人民文学 2022-11)

黎岩 人民文学 2023-11-11

黎  岩
REMEMBER本名马雪花,回族,七〇后,居北京,从事医疗工作,业余写作。二〇二二年北京老舍文学院基层作家散文培训班学员。作品散见于《牡丹》《散文诗》《散文海外版》《广州文艺》等杂志。

深呼吸
(节选)
黎 岩
人民文学 2022年11期
一 空床位
接班时,白班同事交给我的除去常规工作,还有一本书。肯·威尔伯的《超越死亡》,是二十五床入院时带进来的随身物品。二十五床,三十六岁,主要诊断是先天性心脏病,病程迁延,反反复复。这一次,他因为不明原因的呼吸道感染诱发慢性心力衰竭而入院。家人间的往来稀少冷漠,爱与被爱已经接近血缘亲情的边缘地带,仿佛孤单才是他深入骨髓的病症。住院十八天,药液溶解在时间里推着他走,氧气喧宾夺主推着他走。他的病房离办公室最近,早晨或者黄昏,我们都会听到他慢条斯理的读书声。
除去做治疗的时间,他总是不愿意躺下来善待自己的肉身,他对思想的完美和残缺深信不疑。十八个日日夜夜,那些擦过午夜的脚步声蹒跚又蹒跚,终究,他还是被时间溶解。呼吸与心跳只是在空气中闪了几下,吻过书页的读书声就停了下来,任由书签迷失在飘着花香的午后,时间和肉体完成身不由己的联结,在一场匆忙的抢救中缓缓地收住了脚步。
有一种平静让人猝不及防。像翻一页书,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或哽咽,这个夜班就多出一张空床位,多出一盏空茫的灯,多出一些慌乱的气息。去病房巡视,路过他住过的病房,呼吸机、除颤仪、心电监护仪依旧在各自的位置上执守,像勇士撤出战场,筋疲力尽又心存不甘。同事们已经更换了床单和被罩,整齐划一的白色覆盖了一切,每一个细小的皱褶里都藏着陌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空出来的床位属于被他遗忘的一大段空白,属于未知的时间、空间和某个人。好时光有很多,童年慢慢长大,白天慢慢地来,他只带走了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微小的毛刺历历在目,黄昏的雨雾,深夜的雷鸣,以及不断被痰液稀释的喧嚣。大段的空白被异物填充,烟火与五谷也无法唤醒连接天际的空。
我没有勇气去追究什么,死亡从来没有说明书。夜来了,夜班就来了。夜班的夜是白班垂下的裙摆换了材质,在星星醒来之前变得耳目发沉,附着一层凉意。那些细碎的凉一寸一寸铺开,慢慢地渗入每一间病房,慢慢地渗进每一位患者的骨缝。骨缝里有白日残留的光影、风声,有穿过肠胃远道而来的水谷精微,以及攥不住看不见的疼。
没有选择的余地。像很多病程长、病情相对平稳的患者一样,二十五床入院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氧流量调到多高能够维持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血氧饱和度,每天喝多少毫升水才不会加重他的心脏负担,不会出现喘憋或者下肢水肿。所有进入身体的药性都被拆解又合拢,药理作用和不良反应他都一笔一画记在装订成册的小本子上。作为与疾病长期斗智斗勇的一个人,他熟知每一个诊疗环节和步骤,就如我们知道每一个夜班都有不同的因和果通向早晨,然后,再回到黄昏。
夜班是一种考验,从思想到骨质,从发梢到脚底。每一个夜班都需要一些身份明确的情绪沉在心里,给自己游刃有余的勇气。比如:冷静、警觉、恰到好处的不近人情。水杯外层的热是次要的,内心热烈才能融解冷,才能挡住立在暗影里的冷箭、美容膏无法抹平的时间皱纹。
二十五床入院那天我是白班。早晨出家门时,云层均匀地布满天空,毛毛雨飘来飘去,仿佛一个没有开头和结尾的故事悬在那里,让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抬眼望出去,看不到一丝皱褶,找不到一个让风随意行走的缺口。办公室窗前的冬青树又长出一圈新叶子,雨水顺着叶片慢慢散开,一些湿润的明亮也慢慢散开。
接诊通知是急诊科发过来的,刚好病区有空床,主任依据急诊科传递的相关症状描述,随即布置了接诊任务,准备收住院。120救护车裹着潮湿的空气停在病区门口时,我们已经做好评估,备好了应急状态的诊疗设施和方案。比如:干净的床位、氧气、心电监护仪,以及动脉血气标本的采集,等等。但是,看见他的第一眼,让我们觉得所有的准备既常规又不常规。很明显,病魔虚晃一枪,欺骗了所有人。当救护车停稳之后,躺在担架床上的他,微笑着对我们说不用抬,他吸了氧气,感觉已经好多了,可以自己走进病房。之所以打120求助,是因为他觉得通过这个途径来医院比较放心。至于他的咳嗽、喘息、越来越差的心功能,他心里都有数,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他心里也清楚。
看着他慢慢起身,佝偻着腰抱着氧气袋走进病房,我们心里的判断也逐渐明朗起来。我们接诊的并不是一个急诊状态的患者,而是一个心怀善意和绝望的人。躺在病床上的他,像被风吹倒的一棵树,目光所及处,时间已经漫过他枯瘦的四肢,劫走太多东西。生活的沙漏时刻制造响动,过滤与被过滤都成了无法避免的事情,我们熟悉的生活路径绕过了他,也迷惑了我们。
时间是被风吹皱的,有多少夜班就有多少场风从心膜上吹过去。那些被风吹过的时间蹑手蹑脚地藏起来,一层摞一层地贴在墙壁上,混在被褥的纤维里,跌进下水道的污水中,时而浑浑噩噩,时而明明白白。
风把所有的夜区分开。春天的夜在梦里开花,夏天的夜送流水去远方,秋天的夜听落叶喊疼,冬天的夜等待所有的时间返回家园。穿过万物,风会走形,时间也一样。经历太多,万物都会失去本来的面貌。夜班的夜是工作服的最后一颗纽扣,必须严丝合缝地系紧,把千头万绪裹在工作服和身体之间才安心。
一个人,不管情愿不情愿,进了病房躺在病床上,爹娘给的肉体都会变成一张程序图,床号是确认码之一。作为人,吃喝拉撒是先天的必备功能,生老病死却是后天必须经历和承受的磨难。这个过程里,我们和世界熟不熟、能不能了解自己,都和医生没关系,医生的手心里随时握着生命的解剖图。展开,铺平,透过眼镜片和听诊器,分分钟就能把一个自以为经过深思熟虑的灵魂拆解得七零八落。胳膊和腿,耳朵、鼻子和眼睛,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每一块光斑都被抛得清清楚楚,瞒都瞒不过去。
床号是一个人病态时的偏旁部首,必须随时备查。姓名是爹娘给的,不能更改,像黑夜的黑、夜班的夜,都是白天的遗存。半生不熟的夜班,需要很多谷物透过书页的墙滋养和唤醒。呼吸机、除颤仪、心电监护仪,不用默念它们的名字,夜班时闭着眼睛都要知道它们在什么位置等着被认领。电极贴永远不够,血糖试纸永远不够,时间不是被消耗就是被利用。只有树叶稳坐枝头,不惧风雨,一片拍着另一片的时候,裹在工作服里的心脏才能在灯火寂静的楼道里漫步,轻手轻脚地把患者名字上的灰尘一层一层抹掉。
床号和姓名是一个人矮下身憋住一口气之后进入医院的标签,不能随便更换。人离开家,离开亲人,离开手里的活计,放下泅在眼里的事和物,从太阳底下穿过去走进自己的黑夜,有些声音就有了独特的韵味。高高低低,急急缓缓,在哪里拐弯只有自己知道。某一天,或者某一年,一个人直愣愣地立在空气里,面朝哪个方向都会遇见时间的冷雨,那些雨细细碎碎地黏在皮肤上。布衣裹身躺在病床上,白布单表面的凉被推向肉体两侧,虚虚闪闪地从夹在手指末端的脉氧仪屏幕上回暖。体温计的温度忽高忽低,像很多辆汽车自然合体,油门和刹车都失去固定模式,数不清的轮胎攀着风的斜坡缓缓地爬上去,又幽幽地滑下来,落回原地。
没有哪一个夜班是清白的。那些深陷黑暗的时间,没有可以说清楚的澄澈透明和有理有据的疼。除了夜班的夜,没有人知道窗外那一树晚樱正在吮吸根系深处的水脉孕育花蕾。然后,用整个春天的温暖唤醒一张病床的呼吸,等待一个人一件件褪去黑夜的衣衫,把粉嫩的花朵贴在睫毛和鼻息之间。
年轻时不懂疼,不懂夜的黑。懵懵懂懂转悠到成年人的地界,那些密密层层的悬念还没有完全散开枝叶接近阳光,只是一个转身,就被夜班攥住了心神。背过的汤头药性始终是苦的,摸过的脉象分不清升降沉浮,细数洪大总是拉近指腹和心跳的距离。“十八反”“十九畏”啃食每一份卡在心头不忍拒绝的希望。握着笔或者盯着电脑屏幕去想象都是徒劳的,往返于黑夜的两端,好像归类点确定的只有肾上腺素和尼可刹米。穿过夜的丛林,稳住心跳和呼吸,下一步才可能是击退风浪之后的称心如意。
很多时候,抢救患者就是抢救自己。夜幕笼罩的事物残留白日的嘈杂,夜晚让热情背离热情,让明亮慢慢褪去警觉的光晕。
童年的光晕慢慢洇开,记忆的水面上贴满波纹。父亲总是在昏黄的油灯下日复一日地翻看《本草纲目》《黄帝内经》或者《伤寒论》。听父亲讲各种草药的性味归经,掰开来又揉碎,深深浅浅的气息碾过指腹,翻过一页仿佛走过春夏秋冬和一场人生,发黄的纸页里,李时珍、张仲景须发皆白。
那些翻书的夜晚,是父亲的夜班。他在为一个人、一味药,或者一场说不清来龙去脉的眩晕守夜。黄连苦寒,往来重复的日月为所有触手可及的秘密埋下了伏笔。当我的内心饱含草木气息时,已经远离了父亲。手执听诊器穿过夜班的昏沉立在办公室窗前,目送那些草的枝节、花瓣的碎片一步一步离开我、遗忘我,直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心电图纸上通过电波留下一条直线,将生与死区分开,将我的无奈和懵懂晾晒在白天。
天地间的事情都有个引子,不需要太多,有一点心甘情愿的喜欢就够。站在门里门外,都是孤单的存在,迈开步,就会有一个方向属于自己,只是,哪个方向都会显现迷茫。很多时候,我不知道真正的夜班是从几点开始的。内心的地域始终深埋皱褶,一些为春天的花朵保驾护航,一些为秋日的落叶存储能量。而所有的花朵和落叶都会在不期而遇的时刻被人间的白雪覆盖,与病魔握手或挥别。五床的消化道出血,十六床的口腔溃疡,三十一床的晚期胃癌。接班前,那些熟悉的饭菜已经被陌生的疼痛渗透,食物推开我的味蕾,径直贴近我的胃黏膜自由溶解。我知道,时间在分秒间流逝,被消耗的热情永远补不齐,再厚重的教科书也无法穷尽那些来自四肢百脉的毒。
二十五床是一个爱沉默的人,或者,是因为想表达的情绪找不到出口,他只能沉默。摸不准深浅的情绪淡化了他的身份,教师变身另一种陌生的存在,知识被隐藏。他默认的住院状态只有每天安静地等待护士来输液,按时按点把大大小小的药片混在温热的白开水里咽下去,然后,斜靠在床头上读书。那张三十六岁的脸让他的青年和中年混为一体,笑起来皱纹里开满细碎的花,像春天。很多时候,春天倏然而至,秋风迅疾而来,那些泊在皱纹里的笑意转瞬即逝,拽都拽不住。
住院十八天,时间被他轻描淡写地忽略,吃喝拉撒被他一笔带过。一切都是常态,每一个夜班都有自己的方向和纹理,像深陷时间无力自拔的人。在医院,所有悲喜都司空见惯,不能相通。只有时间通向时间,为所有的病症埋下不为人知的根须和胚芽,让黑夜与白天互为表里。白日散尽,光的鳞片或破碎或联结,躲在角落里闪动无助的眼睛张望人间。那双无助的眼睛,是你的,也是我的。更多的时候,眼睛的功能仅限于过滤内心的焦灼和不安。
每一个夜班都要把自己的肉身和内心层层清洗,直到在镜子里看到陌生的自己,才会使这个夜班排除私心杂念的干扰。夜班的夜是明亮的、舒缓的,始终持有偏爱暖色的热情。时间不分来路和去处,只是一页一页翻过去,将视线织成网格图,迎接一场又一场来历不明的风和雨。
二 白色童话
天空逐渐透明,树影慢慢铺开绿意,远山牵着夜的裙角去追云朵,风撵着花朵的香气停在窗前。一早一晚的忙碌切割了夜班与白班相连的部位。但是,并不切断,而是在交接班这个时间点上,用一些关键词提示某种病症存在的风险性,让一些责任更明确地落到实处。这样有利于我们握住最清晰的诊疗思路,然后,有计划地去纠正一些诡异跑偏的症状。
十八床张口呼吸已经持续半个多月,浸满生理盐水的纱布像一帖具有消音功能的装饰,让她的语言在那一层潮湿里溶解消失,被白色代替。俯下身为她查体,仰卧在棉被下的她看不出多少来自形体的语言,只觉得一床棉被的分量足以让她的胸腔逐渐失去收缩力,受牵扯的呼吸频率越来越急促。目光滑过她的身体,一个瘦字赤裸裸地被病魔肢解,能够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一切,仿佛是她存在的最大意义。慢慢推开遮盖她身体的棉被,听诊器的橡胶管滑过我的脖颈贴近她的皮肤,一丝温热的潮湿快速地黏在我的指腹上,同时,一种战栗也裹紧了我。那种温热的潮湿来自皮肤,来自肢体末端,是一些残存的能量在游走。像她那些散乱的黑发,这些潮湿只能让白色的床单更白,让我的内心洇出更多的水分。
我知道,更多的潮湿团在她心里,用清凉的水汽托着她的梦想和春天。
事物的发展总是有规律可循,病魔却是蛮横至极,不讲规则。先天性心脏病、肺水肿、哮喘,以及短时的心慌、咳嗽、失眠,这些主次分明的诊断被我们客观真实地用专业术语写在病历上。早晨刚接班,日常工作还没有完全展开,因为一系列幅度偏大的咳痰喘症状,黏稠的痰液瞬间堵塞了她的气道。那一刻,我们像生了翅膀一样飞到她床前;那一刻,她像被外物掐住了喉咙,口唇青紫,汗液浸湿床单,呼吸心跳都飞了起来,冲破屋顶悬在半空中。一阵小旋风在办公室和病房之间回旋,无法停下来,也无法离开。紧急会诊后,外科刘主任选择在她高度痉挛的气管上开一个窄小的门。那个化身气道的门始终敞开着,呼吸和痰液可以自由出入。大部分时间里,一层纱布将那个窄门与我们的视线隔开,只留空气中浓深的迷茫进进出出。每次去看她,走到病房门口,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呼吸,缓一缓内心的无助,因为我不知道下一场风会吹落她这棵羸弱之树的哪一片叶子,吹乱她的哪一缕头发。
想起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有时去治愈,经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我拖拽着时间,时间拖拽着她,往前走,一步一步寻找吸痰管与气管之间最匹配的路径。相比经口鼻吸痰的刺激,气管切开后,从她眼睛里已经看不出对吸痰这个侵入性操作的抗拒和恐惧,对自身尊严的维护也在一点一点地褪去。记得经口鼻吸痰的那些日子,操作开始前,气喘吁吁的她都会伸手扯起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盖起来,或者让我们帮她穿好衣服,目光里充满期待和羞怯。很多时候,因为频繁的咳嗽,短时间内产生大量痰液,我们必须反复操作吸痰器。机器轰鸣中,脚踏板被踩一下,又踩一下,在理论上规定的十五秒时间里,我们的动作必须慢而有力,柔中有刚。吸痰管进入和拔出时,她会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床沿,那一刻,大滴的泪水从她苍白的面颊上滑落。
吸痰,已经是她每日必须经历的事情,一次不行就来两次,或者更多次。插管的次数依据痰液的黏稠度和咳嗽的深浅度而定。每次吸痰,她的面部表情看似平静,实则满眼水雾,时间仿佛凝固在空气中,虎视眈眈地俯视着她。一些孤零零的光依着水雾一退再退,直到仰卧的她无路可退,在吸痰器的嗡鸣中慢慢闭上眼睛,锁紧眉头。
除去吸痰让她无路可退,青春和时间也让她无路可退。精神状态好的时候,她能在护工的搀扶下脚步蹒跚地绕着病床左三圈右三圈,把她的时间和不甘心一步一步铺在地面上,撒在空气中。以后的路怎么走,她看不清,我们也说不清。过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流进她血管溶入她血液的药物是我们精挑细选的营养剂,副作用被规避,充分的能量合在一起代替五谷杂粮。无数慢慢溶解的时间能够让她情绪平稳地躺下来面对自己,也让我们安心。
作为医者,我们没有选择。我们不能漠视疾病抖落的细菌和病毒,不分青红皂白滚过时间表面轻摇慢晃,时刻占据空间伺机泛滥。从她入院,从姓名和床号再次相认开始,我们就和她一起对抗着自己的无力感和时间的紧迫感。时间后面还是时间,我们都不愿意停下来,也没有时间停下来,让自己平和地面对她三十八岁的生命时长。
生命的存在是偶然,也是必然。纵切面的三十八岁,是一棵具备分杈功能的树,繁茂的枝叶四散开来,清凉的树影里坐着她的女儿和父母,坐着别人,坐着远道而来的风和离自己最近的寒气。相对纵切面,横切面具备了更多被日子无限放大的功能。分开讲:双手想把脑子里能想到的事情做一遍,双脚想把意念里想走的路走一遍,最好是走个来回。除去这些,最闲不住的还是大脑。白天得安排事情,晚上得把明天要做的事情想清楚,一件一件分派给肉体的四肢百脉、时间的四野八荒。最后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个胃,寒暑往来,不问前路和未来。
夜班时我把这些微妙的想法慢慢捋顺,趁着巡视病房的空隙把它们通过目光一节一节贴在她身上,然后转身快速离开。回到办公室,突然觉得,风韵褪尽的她几乎接近透明。肉体如此,心理也如此。无数个白天和黑夜,世事屏蔽了她,时间隔离了她,她将自己活成了白色的童话。在这个童话之外,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她的女儿,远远近近地立在一面玻璃墙前,和她隔墙相望。更远的地方有她对我说过无数次的小县城、葱绿的庄稼地、绕过矮山的炊烟、被风声包裹的小竹林。想到这些,我的呼吸就会变快。事实上,我手里虽然攥着一把通向童话之外的钥匙,却始终打不开那面玻璃墙上无形的锁具,让她离开光怪陆离的病房,让她变得精神饱满、骨质丰盈。我已经走过三十八岁这一段路程,却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返回那个前后都有光晕的年纪。
无力感呈倍数增长,有时候甚至会让我陷入迷茫。凡事过于透明,杀伤力也会不断递增。在病人面前,我看不清病魔对抗药物、颠覆生命的阴谋诡计,疾病呈现出来的肉体真相让我内心疼痛,耳边时刻鸣响呼啸的风声。
实习时,每次跟着带教老师抢救病人,手忙脚乱中,对人体解剖课的理解都会生出一丝恐惧。那些恐惧实实在在地酿在心里,时不时泛着白光渗遍周身。灰暗的光一层一层压过来,直至不由自主的慌乱代替眼泪,鼻息顿悟人间的无常,心酸代替眉弓的酸,泪腺把眼眶里的盐分藏起来。
十八床体内的盐分越来越少,干燥的皮肤上布满丝线般的细纹。每天,黄昏的微凉与晨曦的薄暖透过玻璃窗照见泊在细纹深处的皮屑和灰尘。
她入院时是十月,秋风遍地吹拂,绿化带里的花草开始枯萎凋谢,绿色越来越少。早晨查房时,她刚从花园转一圈回来,手里拿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准备插进矿泉水瓶里养起来。看我进来,她脸上显出浅浅的笑意,轻轻地喘着气说:玫瑰花快开败了,放水里养着还能多看几天。目光所及,她中等身材,偏瘦,皮肤白净,两颊上浮着微微的红晕,饱满的部位欠缺饱满,三十八岁女人该有的韵味若隐若现。或许是因为疾病影响,她的整体状态呈现出一些不均匀,或者不协调。烫过的发辫细弱柔软地浮在肩上,绿色的外衣上结了许多小小的毛球,黑色的裤子上爬满皱褶,一双褐色的平底鞋只露出两个脚尖。抬眼的瞬间,衣服上的那些毛球直直地扑进我眼里,仿佛是她过往的悲喜在衣襟上跳跃,在争先恐后地诉说什么。
任何时候,医学都有盲区。爱和希望,也有盲区。只是,我们看不见,或者不想看。每天立在时间的悬崖上兜兜转转、争分夺秒,我始终看不清盲区的边界,分不清药物“君臣佐使”的终极含义。夜深人静时总有一些没来由的心慌突然蹦出来,像她衣襟上跳跃的毛球一样堵在我胸口,起和落都找不到出口。
找不到出口的还有说不清时日的酸。那些由生之苦寒酿成的酸沤在她心里,时不时伸出不怀好意的须子,不分昼夜地扯住血氧仪的显示屏,吵醒心电监护仪的报警器,让她血液中的糖分升起来,体内的水液滞留,气体循环出现危及生命的狂风暴雨。
时间凹下去的地方,天空陷下去,云朵陷下去,雷电陷下去,她眼里的光陷下去,缠绕她身体的病症拖拽着她也陷下去。我们和她一起深陷时间,无力自拔。时间凹下去的地方,卧着薄薄的希望、厚厚的无奈。每天,我们都在心里用一把昏黄的灰土,将那些围绕她的绝望掩埋。
接班后,第一时间打开电脑,第一时间浏览同事留下的患者病程记录,护士上传的患者生命体征,变与不变都是工作日常。坐在涂满灯光的办公室,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症状体征反反复复地掂量,感觉与触觉同时刺激我的神经,仿佛在提醒我的大脑必须理性对待一些问题。很多老生常谈的事情,我们虽然从专业的角度挖掘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理清本该自然呈现的来龙去脉,反倒是善变的我们,让自己越来越无所适从。
如鲠在喉,离得越近越说不清楚。所有的问题都有明确的理由反驳,也有冠冕堂皇的说辞拒绝问题的成立。作为独立个体的医者,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自我安慰的解药,摊开掌心,我们却拿不出一味药为患者稀释内心的无助和孤单。
十八床的孤单是透明的。为了达到最后的治疗目标,她不能离开医院。为了取得更好的治疗效果,她只能住进重症监护室。时间和空间包裹着她,水一样漫过她的皮肤,重置她的基因密码,稀释她的血液,与她分享内心燃烧的一点点希望之光。
当一个人失去正常饮食的必要条件,水谷精微摄入减少,水钠潴留过多或过久都会出现机体紊乱,出现不平衡。当人的生理功能失调,失去自我调节能力时,我们必须用与之相匹配的技术去介入和辅助治疗,让那些连接患者生命的管路随时待命,保持通畅。消毒液不断地更新换代,时刻与细菌病毒赛跑,来自肉体的毒素神出鬼没,常常使人防不胜防。
留置尿管是十八床最隐秘的一条通路,除去游走皮肤的那些分水,盈余部分都会顺着这个管路排出体外。五十毫升的输液器架在输液泵的胸前,药液沿着管壁融入她的大循环和小循环,只要输液泵不报警,药液就会舒缓地进入她的身体。透明无色的多巴胺潜伏在配比液里,十滴、二十滴代表不同的意义,血压与尿量为她维持着精神与肉体的内在平衡状态。与此同时,还有常规的输液管通过三通接头不断转换路径,依据医嘱单的标准向她体内输入治疗量的药物、需要量的营养。
时间走得慢,她在我们交接班的联结处安静地承受一切,默认活着的意义被我们重新排序和注解。在我们心里,只要她的尿液清亮、痰液不多、咳嗽减少、呼吸平稳、血压不高、心跳不那么慌张、鼻饲管顺畅,就是好日子。
这样的好日子屈指可数,弥足珍贵。只是,谁也没想到十八床会选择这样一个好日子卸下人间的沉重和嘈杂。当她的身体在一场匆忙的抢救中失去体温、脉搏、呼吸、血压,褪去一个生命个体最后的尊严时,我们只能选择尊重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件与她相关的事物。
世界呈现什么,我们就要接受什么。这是职责,也是命定的工作程序。
童话的世界没有病痛,白色的世界清空一切。那些失去作用的管路作为医疗垃圾的一部分进入另一个昏暗的世界,溶于时间,溶于空间,溶于我们看不清道不明的未知领域,溶于一场无奈和遗忘。
十八床的治疗过程是漫长的,也是绝望的。那些重叠的疾病与她的身体高度融合,然后慢慢腐蚀着希望和热情。最后的时日里,空间倒置,时间遗忘时间,她像白色童话衍生出来的透明物体,任由命运的海风吹拂,让我们成为生命的旁观者。
海风微咸,来去自由,而她却被疾病束缚着肢体和语言,渐渐远离生命的自由循环。这一点很像无奈的我们,阳光就在眼前,却找不出一味解药让她的希望重生。
生死轮回,我们即使目睹千万遍,再回首也只能是徒伤悲。
三  无影灯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在洗漱间梳头。近两个月没找理发师,虽然离蓬头垢面还有一段距离,但也是无精打采之上又涂了一层颓气。印在镜子里的我,眉如乱草横卧,头发更是乱草蓬蓬,完全没了短发时的精气神。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事实上,在肉体点灯熬油般穿过不薄不厚的一个时间层之后,我内心深处的盔甲早已被“小手术”这三个字击碎。脆弱明目张胆地袭击了我。右手习惯性地捂住刀口,身体往镜子前凑了凑,仔细看一眼,又看了一眼,我被陌生的自己吓了一跳。

隔着几千里地我也听得出来,打电话的母亲精神状态很好,心情也不错。这是母亲言语之间难得一见的乐观表现,让我多少有点意外。参照以往的经验,母亲来电话时我必是放下手里的活计,精力高度集中,脑细胞迅速重新排序。积极向上的、好看又不会撒娇的、含糖量高又不过分甜腻的排前边,消极的、不合时宜的通通排后边。最后,摊开巴掌,把心里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的空茫按下去,再把我的坏情绪藏起来。当然,意念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得有,得备好随时用。

母亲语气温软地告诉我,她做了胆结石手术,是微创的那种,她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刀口。已经是手术后第三天了,刀口不太疼,大夫说可以下床活动,可以喝米汤,就是不让回家。大夫说,她岁数大了,血糖也不稳定,还得观察观察、调整调整。然后,她又把一些久违的陈芝麻烂谷子端出来,通过手机听筒数给我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滑过她的手掌,窸窸窣窣地贴在我的耳膜上,让我感觉“手术”这两个字已经和母亲没有关系了。在我的记忆里,最近几年,来自身体的不称心才是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每次和她通电话,不是她说我听,就是我说她哭,很多事情欲说还休,两个人明明在一条跑道上,却总是得来回调频道,一句话来回绕。

母亲做手术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也是我们姊妹三个计划中的事情。计划好的事情一拖再拖,只因为母亲不同意,只因为她放不下手里的活计。大妹妹生了二闺女,一岁多了,一直是母亲帮着带,交给保姆她有几万个不放心。再说,父亲吃饭怎么办?还有,花花草草怎么办?总之,胆结石疼起来是很受罪的,但是,忍一忍,大夫的话就失去了效力,仿佛能忍一年,就能忍两年。父亲做了大半辈子中医,有专业知识垫底,我们里里外外都看不出他有着急的意思,好似在等着拿捏一个恰到好处的分寸才会说狠话劝母亲。妹妹说,好几次,母亲疼到卧床不起,父亲也不慌,摸完脉象,熬好中药,坐在床头边劝母亲喝。所以,我们姊妹费尽口舌劝母亲做手术,父亲却始终保持中立。最后,大夫早就明确的手术指征被搁置,母亲哪天去医院做手术,成了我们家的大事情。大事情时刻搁在我们心里酿着风浪,同时,也摆在桌面上。桌面锃光瓦亮,可以看见大事情的倒影。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1期)
[责任编辑  梁 豪]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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