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李新勇:市井屋檐(人民文学 2022-12)
一九七一年八月生于四川西昌,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全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风乐桃花》《黑瓦寨的孩子》,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等。在《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花城》《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五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
李新勇
人民文学 2022年12期
十月早晨的阳光从镂空的小翻窗上泻下,落到夏如芳刚刚梳理好的头发上,零零星星的几根白头发显露了出来。
要是不在光束之下,夏如芳蓬勃旺盛的头发跟她细致而精神的面孔十分相配。她是个爱美的女人,头发和面孔挺为她争气的。洗了脸,施了淡妆,夏如芳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往水果店外望了一眼。街面上行人渐多,几片黄叶从道旁高大的法桐上打着旋,滑落到干净的街面上。秋天已来到门外。
儿子肖夏宜在阁楼上收拾行李。中午十二点起飞的那架国际航班,将把这个小伙子从这座城市带到南半球的堪培拉。儿子昨天对夏如芳说,姆妈,堪培拉的春天就要开始了。夏如芳怎么也想不通,眼下明明秋天才要开始,堪培拉怎么可以跳过秋天和冬天,直接进入春天呢?想不通归想不通,但她相信儿子。这些年,儿子跟她和肖晚风虽在同一座城市,但住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也许就因为生活在一个城市,没有距离,也就没有挂念和乡愁,从上大学开始直到研究生毕业,肖夏宜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学校。像这次,若不是今天要出远门,他才不会回来跟他爸挤一晚上阁楼呢。
夏如芳麻利地从一堆鲜艳的圣女果中把压坏的果子拣出去。昨晚负责搬运的三轮车师傅在搁放时,离地一尺多手滑,果筐跌落到地上。夏如芳当时判断,一定有损坏。刚才打开,果不其然。按说五公斤装的圣女果损坏四五个属于正常损耗,只要顾客不讲究,一般商家是不会拣出来的,先卖这筐就是。而在屋檐水果店,无论夏如芳还是肖晚风,都会把压坏的果子拣干净才出售。二十五年来,靠这点良心,他们的水果店从南郊水东村的村口,开进这座被世人称为“魔都”的大都市。这个名叫“屋檐”的水果店,在这条街上已经存在了十四年。
半年前,这条街的截弯取直改造工程启动,屋檐水果店正好在弯头上。一年以后,屋檐水果店将跟附近的七幢裙楼和这条并不古旧的街道一起消失。拆迁这事,夏如芳既期待,又有些不舍。水果店的拆迁补偿款,夏如芳跟肖晚风一人一半,各自存进自己的银行卡。两人的补偿款要是加到一起,在这大都会的边缘,能买一个像样的中套;要是分头去买,买个小套还差一大截。好在他俩目前没有购房的打算,儿子留学还要花钱呢,每年一人出一半,都是好大一堆钞票。待到水果店关门,结清应付款,盘点完毕,把一切能用金钱衡量的东西一分为二,她和肖晚风就彻底开始各自的新生活。等到这个地块耸立起高楼,重铺马路,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恩怨情仇,将像一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字,不留半点痕迹。有些不舍的是,在遇到谢敏之前,她跟肖晚风是多么般配、多么契合的一对啊。离婚以来,他俩仍在一个屋檐下,他们靠同一个水果店讨生活,他们要供儿子肖夏宜读高中、读大学、读研究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到水果店关门,这笔糊涂账谁都算不清。他们有一句共同的话:“生活把两个人捆在一起!”
三十年前,生活不及现在精致,手头更不宽裕。但在夏如芳的记忆里,那时候水东村早晨的阳光里,到处弥漫着雪花膏和薄荷香皂的味道。那时候她的弟弟还在学校读书,她刚满十八岁,她的姆妈巴不得她早些出嫁,好为她的弟弟腾个地方出来。她漂亮,会收拾自己,形象自不必说,加上口齿利索,敢说敢干敢出头,风风火火的,不但在小姐妹中显眼出挑,在水东村的村民面前,她都有足够的自信。姆妈越是着急让她相亲,她越是不着急,东家的小伙看不上,西家的小伙也不在她眼里。她还是水东村一家纺织厂最优秀的女工,每个月按时领工资,每年都能获得大大小小的表彰。到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是年轻的老工人了。那时候,她每天都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却整天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猜想和不以为然,心想,这样的日子有多少来多少,永远这样过下去才好呢!
这样美好的日子持续到夏如芳过完二十五岁生日。仿佛一夜之间,水东村的十四家纺织厂像约好的一样,一家接一家倒闭。基本剧情都差不多,老板把厂里的机器停了,躲到世人找不到的地方;工人一年半载拿不到工资,能自谋出路的自谋出路,不能自谋出路的,要么回家,要么远走他乡。
来自大西南黑瓦寨的肖晚风在他那家纺织厂老板躲起来的当月,脱了机修工的工作服,在水东村的村口开起了水果店。他改行早,工人口袋里多少还有些零花钱,又因他实诚厚道,绝不会卖一个坏果子,赢得了众人的好口碑,不久就在村口站稳了脚跟,一个人忙进忙出,经常一天三顿饭只顾得上一顿。
夏如芳跟肖晚风不在一个厂,起初相互不认识。一天,夏如芳一个要好的姐妹生病住院,夏如芳打算买几斤水果到医院看望。走到肖晚风的水果店,见本村几个临时客串地痞的小伙子在刁难肖晚风,一块钱一斤买了一个榴梿,付了钱却嫌臭,要肖晚风三块钱一斤再买回去。夏如芳认得他们,都是水东村的,其中一个还跟她做过六年小学同学。他们欺负肖晚风是外地人。夏如芳抓起一个椰子,照领头的那人头上砸过去,用当地话骂道,侬个小赤佬,榴梿不臭还叫榴梿?几天前还在一个厂里上班,转背就忘了都是一道受苦受难的姐妹兄弟,寻死找打啊!说罢又抓起一个椰子砸过去。其他几个小伙子知道这姑娘在村里是有名头的,是她姆妈都不敢惹的角色;她那同学见行侠仗义的是小学同学,羞愧的燥热感从脸上瞬间直扯到脚心。于是,这帮人一单生意没做成,就作鸟兽散了。
肖晚风感激夏如芳。他取了三个苹果装在一只塑料袋里,说,大侠在上,请受兄弟我一谢!夏如芳乐了,接过塑料袋,把苹果放回苹果箱。她豪爽一笑,说,我还以为你要拜我一拜呢!苹果不要啦,不就路见不平一声吼嘛,这是我的长项!说罢又爽朗地笑起来。肖晚风认真看了眼夏如芳,女子五官标致,轮廓分明,收拾得齐整,加上说话干净利落,性格豪爽,便心生欢喜。
待夏如芳称好水果,肖晚风不收她的钱。夏如芳坚决要给。肖晚风看着夏如芳身上洗得泛白的工作服,说,还没找到新工作吧?那时候厂里只要正常开工,一年发四套工作服,洗得泛白,说明很久没有开工了。既然很久没有开工,手头多半不宽裕。夏如芳回,老板一年前不见的,要是去投胎,恐怕也能投上十回八回了!肖晚风喜欢上了这个心直口快的女子。他说如不嫌弃,你从明天开始来帮我吧,水果钱从你的工钱里扣。当时肖晚风没多想,让夏如芳到他水果店做个两三天,抵扣完水果钱,她不来便不来。即使夏如芳第二天不来,他也不亏,毕竟人家帮他喝退了几个业余地痞。夏如芳仔细看了一眼肖晚风搭在水果筐上的工作服,知道他曾经是纺织厂的机修工,自然产生了亲近和信任,爽快地同意了。水果生意看上去简单,实际上学问颇大,他俩边做边摸索。首先进货要严,货色好才能招揽回头客;其次摆放要整齐,分类装箱,让顾客一目了然;第三讲话要和气,对滞销时间长的水果及时特价销售。夏如芳没做几天,就爱上了这个行当。这不,一做就做到半年后两人的感情擦出火花。
肖晚风吸引夏如芳的首要一条,是一筐水果哪怕有一个被压坏的,也要拣出去才出售;其次是重情厚道,水东村但凡穿纺织厂工作服的,不管他认识还是不认识,他都敢把水果赊出去。要是没有夏如芳帮他,这些水果绝大部分是收不回钞票的。有的人摸准了路数,竟然借了纺织厂的衣服穿到身上,专程来骗他的水果。这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缺点,婚后越发突出,甚至给他们的婚姻造成了灾难。夏如芳给肖晚风的印象,除了五官精致、性格直率、敢说敢干,还有就是会谋划、有追求,在她身上能够看到未来。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的人,对待水果店和顾客的态度却是一样的,那就是把最好的东西给顾客,靠顾客的口碑和人气赚钱,不管多么艰难,都能把生意撑下去。水果店自从有夏如芳帮一把,里里外外堆放得整整齐齐,门前门后都干干净净,店面内到处是新鲜水果好闻的气息。不到一个月时间,生意比从前好了许多。
半年后,有两个工商部门的工作人员上门,问他们打算办个体户执照还是企业执照。夏如芳问有什么区别。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个体工商户设立不用验资,公司则需要验资;个体工商户年检不需要报表审计,公司则需要财务年度报告。一连串专业术语,听得两个人眼睛直往额头上翻,蒙圈了。夏如芳说,这店就两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个公司啊。工作人员对夏如芳说,你刚才不是告诉我们,他是按月给你开工资的吗?给你开工资就存在雇佣关系,存在雇佣关系就等于他能赚到钱。既然能赚到钱,等生意做大了,他还可以雇两个三个四个人,甚至更多,这就等于是企业了。肖晚风递上香烟。趁工作人员抽烟的当口,他问,企业和个体户费税一不一样?工作人员说,那差距可大了,你一家人挣钱跟一个企业挣钱,缴的费、上的税能一样吗?夏如芳说,那我们就办个体户执照。工作人员对夏如芳说,成,那你得跟他结束雇佣关系,要么你从这里辞职不干,要么你俩成为一家人。一句话,把两人的脸都说红了。这半年来,他俩各自在心头都觉得对方好,可见天开门一忙起来就啥都忘记了。工作人员这么一说,倒是点醒了二人。从此,他俩大大方方谈婚论嫁,一切顺理成章。几年以后,有一次夏如芳牵着肖夏宜的小手回娘家,姆妈对夏如芳说,那两个粗糙版的红娘是工商干部不假,他们的领导是工商干部也不假,不过他们的领导却是姆妈的娘家人,姆妈眼看你们天天在一个屋檐下进进出出,却规矩得像学生,等不及了。夏如芳咯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有些生气,对姆妈说,说到底,还是急着给弟弟腾房子!
夏如芳牵着儿子回水果店,走出村口时,回过头去看看娘家的屋顶,感觉水东村已经没有多少值得她留恋的地方。她作出一个决定,从此以后,要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姆妈那里她是不会去了。回来的第二天,她便把水果店的名字定为“屋檐水果店”。端庄正经的颜体,让广告公司做成两块发光字匾,横竖各挂一块。她的意思是,不管这个水果店的店面是租的还是自己盘下的,只要“屋檐水果店”在,她跟肖晚风和肖夏宜就算拥有自己的家,走再远的路,只要回到这里,就等于回到自己的家。
倒是肖晚风,自从两人确立关系之后,他对夏如芳的娘家人,无论老少,都热情对待、竭尽所能。听说夏如芳的姆妈一到夏天就烂脚丫,肖晚风写信给黑瓦寨的老中医,详细描述岳母的情状。老中医寄来一大包配伍为番红花、蕲艾、巴戟天、吴茱萸的中药。肖晚风熬制好药水,亲手替岳母浸泡清洗。两个月以后,竟奇迹般地把困扰岳母三十多年的老毛病给彻底根治了。岳母问他用的什么神药,上了那么多大医院都没治好,倒让你几十盆洗脚水给治好了!肖晚风说,民间偏方!他对夏如芳更是没得说,妊娠反应期、哺乳期、断奶期,一切关口,肖晚风的关怀都是无微不至的。
在夏如芳看来,肖晚风还特别坦诚。他说他当年是黑瓦寨的第一个中专生。那时候的初中生,毕业考上小中专就成了国家干部,迁户口,农转非,还按月发生活补助。三年后毕业,他被分配到一家单位做现金会计,家里为他订了一门亲。女子跟他年纪差不多,在读高三。他在学生放寒假的时候,跟女子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回话。他觉得女子高挑好看,有文化,忧郁的眼神十分讨人喜欢。女子的父亲去世得早,靠母亲一人支撑,家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第一次见面就没穿什么光鲜的衣服。由于衣服单薄,女子努力控制还是非常明显的颤抖,瞬间让肖晚风的同情心爆发,他把工资分出一大半塞给女子,后来又塞过几次。对于这桩亲事,女子起初是被动参与的,家境贫寒,不得已才应了媒人的说情,趁早找个好人家;再说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要是考不上,肖晚风自然是不错的人选。可要是考上大学呢?这个问题在女子心头反反复复过了好几次,没有结果。当时她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学业上,有没有结果都不能阻止她追梦的脚步。肖晚风的工资解决了女子许多困难,比如学费、生活费、住宿费、资料费,等等。有了肖晚风的资助,女子的学业如虎添翼。当时黑瓦寨有人对肖晚风说,你别犯傻哈,小心人家考上大学一脚把你蹬了。
“帮我准备两份生日水果礼盒!”一对七十多岁的夫妻走进水果店,男的说话的声音把夏如芳从回忆中拽了回来。
夏如芳对他们说,有一百八、二百八和三百八三种规格,你们选哪一种?
这对老夫妻像齐唱一样回答,当然选三百八的。
夏如芳挑了口彩好的雪桃、星苹果、释迦、人参果、鲜枣子和哈密瓜。夏如芳问他们,为自己准备还是送人?白发苍苍的丈夫说,为阿拉的爷娘准备个。夏如芳便好奇问,侬个爷娘高寿?男人回答,阿爸九十九,姆妈九十七,巧是巧得来,都是一天生,个么礼盒也要送成双呢!夏如芳手脚麻利地帮他们装好,扎上红绸带,递过去说,祝侬个阿爸姆妈长命百岁!老两口便笑起来,女的用手机扫码付钱,男的接过礼盒,两人挽着手往外走。男的说,一百岁哪里够,两个老家伙天天跳广场舞,再折腾个二十年怕也不得消停!
夏如芳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有些怅然。她想起昨天晚上还翻出来看了一眼的离婚证书。结婚证和离婚证外观都差不多,都是红色的,一个烫金,一个烫银。想得到幸福的人,用一个烫金的本子得到家庭的温暖;想结束不幸的人,又用一个烫银的本子换来个体的自由。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又难免出现遗憾的人生而言,这样的本子是不是真的重要呢?夏如芳无法回答。
随后,生意不断。这些年,夏如芳有个不知道能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经验:每天开张第一单生意最是难做,做好了,一整天生意不断;做不好,生意冷清一天。有一次,儿子肖夏宜听她这么说,便反驳她说,生意好坏都写在你们脸上呢,第一单生意影响你们的心情,你们的心情又反映在你们脸上。你们要是时刻都和颜悦色,顾客就觉得亲切,就乐意买;要是你们脸上只剩下焦躁苦楚,顾客看到你们的表情就反胃,谁还有心情买你们的水果?夏如芳觉得这小子岁数不大,说话句句占理。从此以后,她对每一个顾客都热情诚恳,从水果店开门到打烊,脸上只有微笑。天长日久,即便是生气,夏如芳的脸看上去,就像是在微笑。
肖夏宜背着个时髦包包,提着硕大的拉杆箱,颤颤巍巍而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从阁楼上下来。二十六岁的小伙子综合了她跟肖晚风的优点,穿上西装,高大帅气,晃眼看上去,有点像《爱情公寓》里的一个男主。
把拉杆箱放到地上,再把背包解下来放到拉杆箱上,小伙子嘚啵起来,姆妈,侬快管管侬的老公,恨不得把这屋里厢的货色全都装进箱子里去,连小辰光的玩具也不放过,阿拉二十六岁呢,又弗是三四岁!
夏如芳一贯维护肖晚风,尤其在儿子面前。她理解肖晚风的心情,对儿子说,侬晓伐,格个地方要拆迁呢,下一趟侬回来,格个地方冇得呢,侬现在装进去的,都是过去的辰光,都是美好的回忆,能装多少装多少!
肖夏宜抓了一把车厘子,水龙头底下仔细洗了,盛入一只青花瓷盘,端着走出来,边吃边说,回忆是你们一拨老头老太的专利,也叫嗜好,要是阿拉年轻人都开始回忆了,明朝的梦啥人来做?明朝的事体啥人来干?
夏如芳看了看肖夏宜那个足够大的箱子,心想,这孩子从小到大攒下的货色,再添五个这样的箱子怕也装不下,便不作声了。
就在这时,穿着米黄色长裙,显得身材越发高挑的谢敏进得门来。肖夏宜面带笑容,像从前一样招呼谢敏,谢姨不会是来给我送行的吧?难道你能掐会算?前些年,学校开家长会,夏如芳和肖晚风忙不过来,经常托谢敏去代开。谢敏有事没事也会到肖夏宜的学校转几圈,跟这小子唠唠嗑儿、吃顿火锅,或者出去郊游。有一次,肖夏宜在学校得了急性阑尾炎,第一个赶到学校并把他送进医院的,竟是谢敏。等肖晚风和夏如芳赶到医院,肖夏宜已经做完手术,正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肖夏宜有一次说,我感觉我有两个姆妈,一个负责给钱,一个负责陪我白相。最近一年多,跟肖晚风和夏如芳的关系发生实质性改变后,谢敏跟肖夏宜的接触才少一些。不过谢敏处处宠着肖夏宜,在她心里,她是把他当儿子看待的。
谢敏把一个手提袋递给肖夏宜,说,神奇吧?不神奇就不是谢姨啦!
忙碌的夏如芳稍稍直了一下身子,抬头瞟了一眼谢敏,心想,阁楼上有个忠实的卧底,能不神奇?
谢敏扭头冲着夏如芳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夏如芳继续忙自己的事。跟肖晚风离婚以后,尤其是最近一年,她对谢敏来找肖晚风已经习惯了,习惯到熟视无睹。
谢敏对肖夏宜说,侬从这里飞堪培拉,要在悉尼转机,前后十四五个小时,等飞过去,再好的西装也皱巴巴像老菜皮了。喏,西装脱下来放到箱子里,穿上这套便装就不怕呢!
西装是去年过生日时肖夏宜自己买的,颜色和款式都是他喜欢的。他平时喜欢穿牛仔和夹克,出席隆重的典礼或者学术会议才穿一回西装。今天这趟出远门,好歹等于古人中了状元,心情好,一早就把西装穿到身上。肖夏宜觉得谢敏说得有道理,便把西装脱下来。谢敏替他折叠好,端端正正地放进拉杆箱。
谢敏从袋里取出一件米黄色夹克,递给肖夏宜。他穿到身上,惊奇地说,谢姨,不大不小,刚刚好!侬眼睛里不会藏着一把尺子吧?
谢敏说,谢姨看着侬上大学、读研,眼睛里有八百把尺子!
谢敏放下包,径直走到店面后头小小的厨房间,给这一家三口包括自己做早饭。
肖夏宜无事,摸出手机浏览新闻。店面里暂时看不见谢敏的身影,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夏如芳暂时停止对自己习惯性的告诫:注意面部表情!心情不痛快的时候,要把职业微笑固定在脸上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敏仿佛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严重影响夏如芳的心情和表情,进而可能会影响水果店的生意。如果不是像今天这样来给肖夏宜送行,平时她是绝不会在营业时间出现的。
夏如芳清楚记得,九年前谢敏第一次出现在水果店的情景。那是个深秋,接近黄昏的时候,肖晚风埋头在替别人包扎礼品盒。一个瘦得皮包骨头、面色黧黑、看上去满脸毛茸茸的女人跟夏如芳买了少得可怜的水果,她站在街沿上盯着肖晚风看了好久,神色恓惶。夏如芳几次抬头看见女人目不转睛的样子,心头不以为然。肖晚风整日没心没肺、没有目标地从事着简单的重复性劳动,这么多年过去,虽然容颜没发生多大改变,但日子再滋润,也不会让他越活越像明星。走在外滩人流熙攘的大街上,如果中途他换一身衣服重新回到她跟前,她要仔细看上几秒才能把他认出来。后来,是女人先开的口。女人走上前来问夏如芳,你是肖晚风的女人吗?夏如芳点头说是,反问她,你跟肖晚风以前认识?夏如芳心想,这城市虽大,肖晚风认识的人她几乎都认识,这女的在她脑子里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那毛茸茸的脸,若见过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女人又轻轻问,他是黑瓦寨的人?夏如芳又点头说是。女人用更轻的声音说,我也是黑瓦寨的。夏如芳乐了,笑着说,太好了,你们竟然是老乡!正要扭头喊肖晚风前来跟老乡相认,女人制止了她。女人轻轻地对夏如芳说,我受过他的恩惠,请替我向你老公带句话,我这辈子欠下的债,下辈子还!说罢,提着那一丁点水果就要走。女人身子弱得仿佛说完这几句话后便再也无法呼吸。夏如芳瞬间就想到肖晚风曾经帮助过的女子,她心下大骇,想,肖晚风曾经的女朋友不是在北京工作吗,怎么到南方来了?看女人的样子,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要是好好的女人,谁会瘦弱成这个样子?女人最后那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诀别。夏如芳没再多想,扭头就喊肖晚风,晚风,侬快过来看看,侬的女朋友来啦!
多年以后,谢敏告诉夏如芳,就是夏如芳的“女朋友”三个字,使她觉得活着依旧是有意义的,也让她在定居这座城市以后,迅速学会这座城市的方言。她说,生活常常让我们想死,可现实却让我们一次次活了下来,靠一笔钱、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让我们满怀希望地继续活下去。
肖晚风听了夏如芳的喊,头也不抬,低头继续捆扎,嘴里说,侬好好叫,青天白日忙得喘气都得抽空,弗要开玩笑!肖晚风善于学习,跟夏如芳生活在一起不多几年,便入乡随俗说得一口标准的当地话。
夏如芳起身,快速走过去,拽住肖晚风的手追出水果店,追了好几百米才追上谢敏。肖晚风把谢敏看了足足半分钟,确信站在面前的,是黑瓦寨走出来的同乡谢敏,也就是他当年的女朋友。肖晚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跑到南方来了?而是用黑瓦寨方言问,谢敏,你的身体啷个了?
一听肖晚风这句话,夏如芳立即为刚才的举动后悔了。此后这些年,夏如芳无数次责怪自己当时太过于善良,可就谢敏当时的情形,她夏如芳除了善良,没有别的选择。
谢敏说她当初拒绝跟肖晚风继续交往,是因为考上大学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不再回闭塞落后的黑瓦寨。当年被她娘许给肖晚风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只是觉得肖晚风当年的资助,为她和她娘解决了许多难题。那时候,爱与被爱都是懵懵懂懂的。等上了大学,节日有人送花,下雨有人撑伞,上街有人陪伴,连吃顿饭都有人等,她才明白,原来爱情不单纯是一种金钱供养关系。大学毕业,谢敏又读了研究生,之后便留在北京的一所大学任教,入职之后,又读了博。她跟彼此心仪的北京小伙子结了婚,婚姻持续十年,没有孩子。多方检查,查出谢敏有多囊卵巢综合征。患了这种病,除了体毛旺盛,还不能生育,连试管婴儿都不能。她主动提出的离婚。谢敏之所以出现在他们水果店,是因为五年前她被查出患有乳腺癌。为了治病,她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连北京的房子都卖掉了。好不容易在这座城市的医院得到肯定回答,这里的医生有本事做她这种手术,可她的财力已经无法支撑她走上手术台。
夏如芳听到此处,侠义之气上来了,看了一眼肖晚风,果断拍板说,多囊卵巢综合征暂时不管,胸口上的事情先解决。说罢,把三张银行卡依次摊到谢敏面前。
谢敏感动得只差向他们跪下来,她本来打算放弃治疗了。有了夏如芳和肖晚风的倾力帮助和悉心照顾,三个月后,谢敏走出了病房。又过了大半年,谢敏在本市一所大学谋得一个授课的职位。就在一次次前往医院和谢敏的住处,送精心煲的汤、水果、换洗的衣服的过程中,夏如芳感到肖晚风爱情的砝码在逐渐偏移。起初夏如芳安慰自己,肖晚风就是个实诚的人,对谁都一味地好、一味地甜,不懂得拒绝,也不懂得区别对待。直到有一天,肖晚风跟谢敏被夏如芳堵在床上。当时谢敏说,我只想抱抱他,就像抱抱嫂子您一样!夏如芳说,拥抱有这样抱的吗?脱了衣服算什么拥抱?如同属于自己的好不容易熬好的一碗上好羹汤,被旁人偷偷吐了一口痰,还正好被自己看见。那一刻,她决绝地决定,必须跟这个男人撇清关系。
关于这件事情,在夏如芳的暴风雨平息之后,谢敏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过。谢敏对夏如芳说,这是我的错误,是我有肉体需要,我的心也是肉长的;而你们是真正爱过的,你们还应该继续爱下去。夏如芳不想跟她绕那么多弯子,她说,破了的镜子,如何能复原?谢敏想说,破碎的镜子,反光点更多,因此更炫目耀眼。话到嘴边她改口说,一个人犯了错误,得给他改正的机会。你们都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让我的恩人因为我分道扬镳,这是不道德的,我保证不再找肖晚风,不再打搅你们的生活,希望你们和好如初。话说到这份儿上,夏如芳想,孩子还要供养,在这城市,她除了跟肖晚风的这间水果店,暂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离了婚,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可肖晚风就一根筋,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对谢敏也一如既往,只要谢敏有个头痛脑热,无论外面是高温还是冰冻,也无论白天还是半夜,他抓上钥匙,开车便去了。夏如芳叹息,这些年苦过、累过、拼搏过、奋斗过,甚至还彼此认真体贴过,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会想到,人到中年,却碰上这一遭。夏如芳对肖晚风说,侬要知道,婚姻不是过家家白相,今朝跟这个好,明朝又跟那个好,婚姻的本质是什么?婚姻的本质是契约,“夫妻”这个称谓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时刻践行这份契约。夏如芳的意思是,在她和谢敏之间,肖晚风应当有轻重缓急,应当区别对待。肖晚风不作争辩,只说当别人需要我们付出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时候,我们却袖手旁观,那还叫人吗?肖晚风的观点,跟谢敏如同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夏如芳知道他俩的交流已不在一个频道了。她回头找了个机会对谢敏说,一段良性的感情,不是对方能给我多少甜蜜,而是对方能让我感到有多踏实;要是连“踏实”两个字都做不到了,这段感情就值得怀疑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2期)
[责任编辑 梁 豪]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光的赞歌|朵拉图:海尔,熟悉的陌生“人”(人民文学 2022-12)
·光的赞歌|李梦薇:白云游子意,青山院士情(人民文学 2022-12)
·光的赞歌|周吉敏:在“中国眼谷”看世界(人民文学 2022-12)
·光的赞歌|康岩:燃灯者李大钊[报告文学](人民文学 2022-11)
·新浪潮|李世成:红色蜻蜓[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2-11)
·新浪潮|庞羽:他们在跳舞[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2-11)
·新浪潮|肖星晨:冲浪练习[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