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宽 | 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的日本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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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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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去日本东京，
要写的、可写的非常多，
奇妙迷幻的樱花，
久违的美得令人窒息的皑皑白雪，
每一刻都在撩动我的思绪，
我一再告诉自己先沉淀一下，
只写最能打动自己的，
哪怕是不起眼的瞬间。
——孙宽
我始终相信
最动人的风景是人
一次旅行
一定有许多难忘的时刻
我被调侃为
太过注重细节
而缺失宏观远景的写作人
那么我就先写
三个特写镜头
凄风冷雨里坐车上
陪我们聊天的司机
开车一个多小时
也要给我带些手信回去的朋友
心心念念专注于做炸糕
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的日本婆婆
在我负责的新加坡图书馆新书《遇见都是初恋》导读会后，马克和我就赶着直接搭乘夜行航班飞往东京。
我和马克基本上没怎么合眼，两点被空姐叫起来吃早餐，四点已经到东京机场了，就是东京时间早上五点。
我实在不太好意思打扰负责安排接待我们的日本华人笔会的姜建强会长。不过飞机落地一有了机场WIFI，马上就收到姜会长的短信，“接你们的人手里举这样的牌子”附带一张大牌子照片，看来接我们的人早已经到了。
我在出口仔细寻找没有，到问询台没有，我自拍一张照片发给了姜会长，告诉他我所站的位置和我的样子。
司机师傅很快找到了我们，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年轻的日本人。
东京的早上，天灰蒙蒙的，外面下着雨，我巴望着看看路上的樱花。
司机师傅很抱歉地说，就从昨天夜里开始下雨降温的，这对樱花摧残不小，其实昨天还很暖和的。我说没有关系，我们从赤道来的，会更珍惜这里的冷。
他说我的任务是把你们送到会场，但现在太早了，外面又这么冷。我说没事的，您把我们放下就好，我们就在会场外面等，不要耽误了您的时间。
司机师傅把车停在会场附近一家超市的停车场，他让我们等一下，然后就下去了。
他再回到车上时，已经给我们买了咖啡，一边递给我们咖啡和纸巾，一边对我们说，外面太冷了，我陪你们坐车里聊聊天吧，我们不买些东西也不好意思占人家一个车位，日本停车费特贵，而这里为大家购物方便，停车是免费的。
我们谢谢他，然后大家就聊了起来。
原来司机师傅是旅日华人，认识华人笔会的姜会长，此次特地来帮忙接待客人。他有两个小孩，小的才九个月，太太是山东同乡，在日本认识的，他说将来孩子大了，也许落叶归根，会最终回山东威海。现在他刚开始创业，一面做报纸的广告版编辑，一面也做自己的导旅行业。
这是一位有远景规划并认真生活的年轻人。
天慢慢亮了，雨还在下。早到会场准备的会务金先生帮我们把行李拿进去，我一下车才意识到，风雨中的车外可不是一般的冷。
马克和我都还没来得及穿上厚衣服，哆哆嗦嗦地跑下来，才想起忘记留司机师傅一个电话，也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
待我们回程路上搭出租车从酒店到机场时，我才知道仅仅二十分钟车程就花了一万多日元，而从机场到会议地点，至少是两倍以上的车程，而且接我们的司机师傅还特意留在车里，耐心地陪了我们四十多分钟。
一位高中同学在东京，从毕业后我们没再见过面。其实中学时代我们也基本上没机会说话，不过我仍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
自从有了微信，浅谈些屏幕文字，而真见面时才发现，我们想要说的话实在太多，都被东京的冷给凝固了，仿佛此刻的瓢泼的大雨，要冲淡一切往昔的记忆。
开始的几个小时，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我心里只惦记着一定要让他早点回家，为能和我与马克见上一面，他在前一天上了一个白班后，又加了一个夜班，这样才争取出这半天见面的时间。
我们坐在东京塔下，窗外烟雨弥漫，我和马克都静静地听他讲故事。
年少的他与太太不经意偶遇并一见钟情，他为了心爱的人，也为了结束煎熬的异地恋，离开了中国到东京。就这样在语言完全不通，学历、工作经验不足等一切艰难下求生存，常常超时工作，养家并完成了子女教育……
我深知这些轻描淡写中的种种不易，我和马克都不想让他花钱请我们吃饭，他又不肯让我们请客，还是马克脑筋灵活，他说就想吃汉堡包，我说我也是，我们都只爱吃汉堡包。
我看着他红扑扑的脸，不知不觉中，我慢慢地把少年时代的他和现在连接了起来，他的客气、实在、腼腆和仍然略带着掩饰的羞涩，渐渐地化成了春寒里那朵最柔软的樱花。
临走前一晚，我完全无法入眠，富士山的雪，雪地里的疯跑，缆车站上我堆的一个个雪人，河口湖的樱花和糯米糍，星巴克里偶遇的年轻人……熟悉的陌生的都一起涌上心来。
“我老婆让我谢谢你，她喜欢你送的礼物，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我都没请你们好好吃一顿，也忘记买些礼物给你带回去，我老婆刚才还说我呢！”
他发来的短信，我猜他可能又在加班。我说能见一面，听你讲讲你的奋斗史非常鼓舞，这就是你们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啊！
我上班前给你送点什么过去，你告诉我你想买些什么回去，即使送朋友也好。我知道我如果再说不，会让他和他太太难过，我这几年时刻提醒自己——接受也是爱。
我想了一下，日本的糯米糍是不错的礼物，非常精美漂亮，我很喜欢它绵软的样子和口感，而且很容易就能买到，一般超市都有，而且也不贵。
第二天中午，我们在酒店大堂再次到他，他手上提着一大包各种馅料的糯米糍和巧克力糖，还是那样红着脸腼腆的样子。
马克上前紧紧拥抱了他，“我快要爱上你了！”马克从不吝啬自己的表达，有时我想他是我最好的道具，总能在我尴尬无所适从时解救我。
我也上前拥抱了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好好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在东京的最古老的浅草寺外面，雷门到宝藏门的大约二百五十米的街道上，江户时代的老铺子一间挨着一间，据说这些始于寺境内做苦役的劳工，他们被允许在参道上开铺子营业。
参观完浅草寺，我又饿又有些冷，正满处找吃的，我被一家卖炸糕店吸引了，除了寒冷中远远就可以闻到的食物香气，还有店铺外面排了好几圈的长队，最主要是走到近处，便被炸糕婆婆埋头工作的认真劲儿所吸引住了。
我在排队的十几分钟里仔细观察婆婆，她忙得一直都没抬过眼皮，甚至连一次都没有。
只见她按部就班地做着糕饼，如果仔细看可以分辨出不同馅料的糕饼外形略有差异，估计她一眼就能分辨得出什么馅料，因此她在一笸箩炸好的糕饼中，熟练地把它们分类去不同的器皿，然后再继续做糕饼。
她的手指已经弯曲得好像一团老树根，它们看起来勾勾曲曲僵硬不动的，但只要她一握住糕饼，这些老树根马上就灵活得好像在变戏法，三卷两握，在我根本没看清楚怎么回事的一刹那，婆婆就已经做好一个放在竹屉上了。
另外的角落里还有几位也在忙活着，其中一位负责掌锅的师傅就更专注，我完全看不见师傅的脸。
他，从外形上判断应该是他，带着厨师的帽子和口罩，背对着窗口排队的人群，戴手套的手里握着一把长竹夹子，翻卷着漂在在油上的糕饼，速度非常快，每个糕饼都在非常平均的时间里被翻转过来，没有一个火候太大了或者太小了。
然后这些冒着热气香脆绵软的炸糕就放在旁边的笸箩里空油，过一段时间就被婆婆拿到柜台前，再经过分流去不同标签的器皿——竟然有十来种不同的馅料的炸糕呢。
也戴着帽子和头巾的公公是负责销售的，他一直重复着可能是“你好！谢谢！”这一类的日语，脸上带着敦厚富足的微笑。
我和马克买了黑芝麻和巧克力馅料的炸糕，他把炸糕递给我的时候，每一个糕饼都套上了吸油纸，这样既不会太烫手，也不会过于油腻或沾上满手油。
哎呀！那是无法描述的好吃，热脆香酥！我们还没有吃完就决定再回去排队，正好遇见和我们一样转回来排队的两位德国人。
他们还告诉我，金瓜馅的、抹茶馅和草莓馅的也都好吃，在我们后面的两位年轻人说，其实全部都好吃，都应该尝尝。
马克说我们马上要吃晚饭了，不要买一堆回去，而且冷了不好吃。可我就想这口一咬下去又香又脆，入口后又绵又软，又黏黏甜甜，而且柔柔腻腻的感觉，想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这几乎就是我记忆中的北京小吃或者北京的冬天。
现在我是真后悔没有买一大堆炸糕带回来。
在东京的时间实在太短暂，而且突然间过多的信息拥挤着，堵塞了我的思绪，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
但这些拥挤在心口非得写出来，简直不吐不快的，可能就是我们说的那些最重要，也最单纯的第一印象吧。
东京是一个诚恳的城市，也许日本的其他城市也这样。不过，第一印象最简单和准确，那就是我在这里遇见的诚恳。
整个日本华人笔会的人，无论是会长、理事，还是普通的会务，及各级筹备者，包括前来帮忙的义工和学生，还有当地的华人写作者、编辑等，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受当地文化熏染的诚恳，从待人接物细微之处自然流露的诚挚态度。
那些淳朴地替他人着想的细节随处可见：除了专门的会务人员，每一位义务工作者都在想办法替来宾解决各种事情：随手捡起别人丢下的垃圾，顺便为他人倒上一杯温水，马上又注满水壶……
负责参观的义务导游似乎随时在数人，随时询问，随时叮嘱，随时等候，随时预备突发情况出现，随时听取各种抱怨……
第二印象就是精致——“心心在一艺，其艺必工；心心在一职，其职必举。”
其实一事精致，便足以动人。
在日本我感受最深的是，每个人都精心专注地做好自己负责的事情，哪怕是一件非常微小的事情，也把它做得精致入微，周全圆满。
比如我就随口问问酒店里供应早餐的紫菜是什么牌子，在哪里能买到等待，厨师就耐心地用他的三句半汉语和英语，夹杂着日语尝试告诉我，还仔细画图告诉去哪里买，买哪个牌子是本地人更爱吃的，质量更好的。
没有诚恳无以精致，诚恳和精致是孪生的。
有了诚恳的态度，才会有精益求精的专注。而最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就像婆婆手上的那个小小的糕饼，即使手指已经僵硬得无法伸直，但只要糕饼在手上，这一刻的诚恳和专注，就变成了足以令人感动的娴熟和淡静，即使皇上来了，她也没空抬一下眼皮。
天下未有心不在是事而是事能诣极者，亦未有心心在是事而是事不诣极者，心心在一艺，其艺必工；心心在一职，其职必举。
——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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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 kuanyushiguang-sky）
孙宽：原名孙宽余，南京大学文学硕士。曾做过播音主持，经商从教；曾在香港、新西兰、美国、新加坡等地工作和学习；现旅行和自由写作，定居新加坡。2016新年前创办微信公号《宽余时光》，目前已发文300余篇，部分作品曾发表于新加坡《联合早报》和国内报刊杂志。著有文集《遇见都是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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