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链

Original 2016-07-12 方英文 下午茶品读

图：网络

人生父母养，所以人一生下来就欠了父母的情分。父母生你养你，原本是他们图快活的派生物，可你一旦问世，他们却毫无道理地把你当成一笔存款，要你来日供奉他们——在他们来讲，不过是吃点利息罢了，还慷慨地不要本钱呢。如果你不听话，不成器，他们就说：我算白养了你！听听吧，这句话把什么都说透了，父爱呀母爱呀全成了商业投资。所以很小的时候，父母便教导你：人是感情动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天地君亲师，是首要膜拜谢恩的。你正吃一角锅盔，邻家的孩子涎水老长地伸手讨要，你当然舍不得给，父母便说：你昨日吃了人家一颗樱桃啊，咋这没良心呢。意思是你欠了人家的情分，你就要还人家。你进了学堂，期末考试得了满分回来，家长高兴得皮开肉绽，连忙提了腊肉和瓶酒去感谢老师，好像你没付学费、好像老师没拿工资似的，好像老师能让每一个学生都得满分似的。你长大了，开始恋爱了，那你得千万记住要给那些先结婚的人送礼，你不送礼你将来结婚时就无礼可收；你现在送人家十元，三年五年后你结婚时人家就还你二十元三十元，看上去你来我往温情脉脉，实则放高利贷耳。
你和你的一位朋友散步，又遇见一个这位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请你的朋友去吃饭，顺带着邀你也去，你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最后还是去了。虽说朋友的朋友都是朋友，但是你平白无故地吃了人家一顿心里总有点那个，总有点捡了便宜必然睡不着觉的难忘，路上遇见本可以昂首看云而去，如今却不得不满脸堆笑没话找话套几句热乎。碰见一次难受一次，原因仅仅在于你白吃了人家一顿。于是，你要筹划着回请人家，细致追忆那天都吃了人家些什么以便回请时酒菜要高出一个档次。不料这一回请，两人竟越发好将起来，人家觉得你够义气讲交情。你小姨子结婚他是要拿块石英钟来的，他嫂子生产了你也会送套童装去；你弄了两斤野猪肉，必请他来品尝；他最近入了党，也通知你去喝酒。大凡朋友之间，百分之九十均以酒肉为纽带，吃喝乃世间头号大事么。若是某位健忘的仁兄无缘无故的吃了你一顿多日过去了也不回请，见了面还带理不理的，你心底便升起一股凉气，感慨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碰上考察那位仁兄升迁，你会散布说此人样样都好，就是私心太重爱占个小便宜。瞧瞧，你这么一句话便断送了人家的前程。事后你也内疚，觉得自个太鸡肠小肚了，不就是没有回请你吃一顿么。
以己之心度人，你恍然大悟：世上顶要紧的是人情，顶不可疏忽的是还人情。于是你接人待物格外留心起来，脑子里的账本有条不紊、巨细清楚，欠了人情立刻就还，一时没机会没借口还的，必要再三叮嘱家人：你们要留心某某家有什么事啊。如此以来，你便有了忠厚老成的群众基础，领导慧眼识才，将一顶副科长的乌纱帽抛到你的头上。你起初不以为然，觉得这是革命的需要；可半夜醒来一思量：不对呀，难道革命就不需要张三李四王麻子么？分明是首长偏爱我嘛。你觉得首长有情于你，你得还首长的情分。于是你巴望春节来临或者首长生病。大年初一清早，你提一大包烟酒糖果去拜年，首长慈祥得很，笑眯眯望着你离去的背影说：该同志很成熟嘛。不久，你的副科长三字中的副字被划掉了，成了正儿八经的科长。科长虽管三二人，却也是独断一面，签字批条听内部文件自然有别于普通百姓。而且逢年过节，隔三岔五地来人送礼了。你很清楚，这是给科长送礼不是给你送礼；你没多少能耐是科长有能耐；瘪三小四当了科长人家也给瘪三小四送礼的。这么一想，你便把锁在抽屉里的小账本取出来，一一登记送礼者的名单，为的是给人家办实事、还人情，然后从礼品中选精拔萃转送你的顶头上司，因为科长是上司给的，你只是扮演一下转运工的角色。照这个大方向走下去，你就能进步，就能一级一级地升为大公仆。成了大公仆就更忙，登记送礼的事便交给太太管。女人常常只收礼不记人，也不考虑当家的难处，常常弄得你将董千的人情还到宋万身上。所以逢了重大节日，纵然天下大乱，你哪也不去，就蹲在家里亲自收礼，能解决的问题现场解决。可是，由于种种原因的制约，你无法偿还全部的人情，势必招来恶骂：你咋吃下我的王八你给我咋吐出来！你一气之下，恨不得甩了乌纱帽。可这由不得你了，既然拽住老虎尾巴那就只能骑上老虎脊背，否则后果不妙。你唯一的出路是：兢兢业业还人情吧。你没精力给陌生的百姓办事了，因为你给欠情人办事都办不过来呢。天长日久你感到疲劳你感到麻木，你发觉记性不好，你收什么礼也习以为常，纵然是颗原子弹你也照收不误。这时候就有人上告你、调查你。结果虽然不了了之，但你不能再晋升了，只能原地踏步踏一二一了，一只踏步到退休。头一天退休，第二天门前冷落车马稀。第三天你的头发全白了，脸面也老了十岁，你见了当初给你上贡而没有结果的人羞惭不已。丧失权力的痛苦使你对在位的人很有看法，由爱及恨大骂一句：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几年后，你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忽然回想起你当权时欠了数不清的人情，你把子女们唤到病榻前，临终遗言他们，几乎一个不漏地列出一长串名单，要子女们牢牢记住，分头去还这些人情。吩咐完毕，你便带着还不清人情债的遗憾走向天国。你的子女们都很孝顺，决心继承你的遗志，完成你未竟的事业。他们在偿还旧的债务时，又投放了新的人情，周而复始不绝如缕……
你认为这是一种假设，因为你从未当过官，芝麻绿豆大的官也未当过。可是，你的亲友中总有当官的，别人给你送礼想以你为媒介来办他的事，那又怎样呢？你莫非把人家的礼包扔到门外不成！你不是官，你的远亲近戚也与官不沾，你是个平头百姓，你在生活的舞台上永远扮演的是群众若干人之一，除了家人你对社会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即便如此，你照样欠人情还人情，因为你不敢给门楣上悬挂无事匾，你生活中的每一分钟都与他人的帮助紧密相关，纵然你出了力花了钱。你搭了一次顺车，下次这司机来请你帮他写离婚诉状，你就得义不容辞地给人家写。你掏了个耳塞医生没有收费，第二天医生来请你买袋特粉——因为你姑妈在粮店开票。你的孩子要入托，你请甲帮忙，甲请乙通融，乙请丙关照，丙请丁争取。于是，你欠了甲的情分，甲欠了乙的情分，乙欠了丙的情分，丙欠了丁的情分。你也好，甲乙丙丁也好，都拴在了孩子入托这根细细的小小的人情链上，所以都记在心里：收情，还情。所以说人的一生是还人情的一生，是感恩戴德的一生，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一生。说悲凉些难听些，是相互利用的一生，是狼狈为奸的一生。
节选自《短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