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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给自己多一些选项 | 《单读》主编吴琦专访

想做播客的 青年志Youthology 2021-09-23


本篇文章 9627 字

预计阅读时间 20 分钟


本期嘉宾

■ 吴琦:《单读》主编


2020年底,我们在年终策划《从〇到一》中,提了这样的问题:“这个时代对年轻人真的很坏吗?” “如果世界依旧是这样的,如果我的资源依旧这么有限,我如何过的好一点点呢?” 从12月7日发布开篇文《你准备好告别2020,出发去2021了吗?》至今,整整1个月过去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在逐渐浮现。
 
去年12月,我们在单向空间,和《单读》主编吴琦聊了聊。在谈及“年轻人”的集体发问时,吴琦出人意料地进入了无比坦诚的自我剖析和反思,提出了一连串诘问。
 
作为媒体、出版、文化行业的从业者,当我们说“困于资本、困于系统”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获得了特权(privilege)的人,甚至也是始作俑者呢?让我们困惑的,究竟是我们想反抗的系统,还是我们自己的欲望呢?我们在面对真实吗?还是掩盖了真实的社会议题呢?
 
选择吴琦的这篇专访,作为这个系列的最后一篇,因为它在年终策划的原定问题之上,提出了新的问题与批判。我很感恩这次谈话,让我们有机会带着多一点的自省,进入2021。
 
文章有点长,可以听访谈音频,让眼睛休息一下。


01

关于困惑 

让我们困惑的,究竟是我们想反抗的系统,还是我们自己“前进”的欲望呢?


青年志:今年我们观察到,年轻人对于系统和技术的反思和诘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与此同时,普遍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吴琦:

我们很多人的困惑,可能本质是「不满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拥有了特权(privilege)。

 
我最近有两个感受。
 
一个是从阶级或阶层的角度——其实,当我们在说我们看到这个世界上很多不公,或是很多技术和资本的陷阱的时候,已经意味着我们是技术和资本的受益者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受到过良好的教育,生活在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让我们得以积累自己在职业和专业上的技能,并且有一定的社会位置、有更多的想要去做的事,我们不会发现这些“不公”或是“陷阱”的。
 
事实上,我们已经是走在很“前面”的人了,拥有很多特权(privilege)。这种时候,我们想要再往“前”,那么我们遭遇的阻力就会更复杂、更大。这是很多人焦虑和迷惘的原因。
 
我们是在很“前面”的,很多时候我们忘记了在“后面”的人。虽然我们喊着我们是“打工人”、“社畜”,觉得很苦。但相比于“后面”的人来说,我们还是相对有选择权的。很多人还需要背负着非常现实的压力往前走,没有机会迷茫。他们的目标可能就只有“我要守住这份工作”,“我要守住一家人的生计”,“我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能好好给父母送终”。对于这些人来说,这就是他们意义的全部了。他们是没有选择权的,我们要怎么跟他们谈迷茫?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我的很多焦虑是说不出口的。我已经是个所谓的“主编”了,能够和著名学者深度交流,我还要啥自行车啊?

©网络
 
这是很真实的困境。所以在做完《把自己作为方法》之后很长时间,我没法回应关于这本书的任何问题,因为我也意识到自己有很大的特权。我甚至有点愧疚,我其实是这一切的受益者。尽管不是最大的受益者,但也绝对是受益者圈层当中的一部分。
 

无力感一个很重要的来源是,我们的「不满足」和我们所反抗的「系统」是同构的,它很难被改变。

 
另一个感受和这一点相关——虽然我们确实要反思资本、反思技术,但其实我们自己就是和技术、资本一起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我们就是这个系统“生”出来的。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去谈反思、谈反抗,无力感和沮丧感几乎是必然的。因为这就如同我们要去反抗自己的亲生父母、反抗自己的上一代,像哪吒一样——“我要把我的命还给你,我才能找到我自己”。
 
这时候反抗,需要我们付出和放弃的东西是很真实的,不是一个那么容易通过智识上的调整,比如项飙老师的一本书,或是自己行为方式上的局部改变能达到的。但凡我们把自己要做的事和我们想反思的问题放在一块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很多吊诡和矛盾的地方。比如我们要反思消费主义,可是《单读》出产的产品不是消费品么,尽管我们并不会在促销和营销的时候加入“双11”,这个时候就会变得很难去面对“反思消费主义”。
 
我今年年底也一直在想,我到底还能做什么?我今年很大的困惑是,“我做了很多工作,我怎么还是无力?”我就会怀疑,到底这个工作还有没有必要做?我不努力也困惑,我拼了命努力也困惑,那我图啥?有一段时间我在考虑是不是要换一个工作,因为现在的工作没有让我“大富大贵”。但我发现,我这么做,就让自己陷入了“内卷”的逻辑——我还想追求什么更“好”的选择、我对现在的社会阶层不满。这和我阅读到的东西是矛盾的。这让我很愧疚,我说“我不干了”其实是一种撒娇。
 

©网络


其实我的困惑是不是强烈到我不能继续完成我基本的日常工作,以及我想要赋予工作的使命呢?其实远远没有到那个程度。我觉得反而是人的虚荣,和想要“谋求进步“的欲望使然。这和资本、技术、消费都是同构的。大家都在滚滚向前,我也不例外,甚至我想要的更多。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有点羞于把“我不干了”挂在嘴边。因为这和我自己之前宣传的很多东西是矛盾的,这会让我失去发言的合法性。所以我后来就变成,我至少可以不把一些困难拿出来讲,或者不把这些困难当做是“合理”“合法”的,不去宣称“我能带来改变”。我承认我只能做一小块工作,不去给它赋予很大的意义。从我的角度,我希望能把一些大的“标签”、“意义”排除掉。比如我做一本书,我就把这本书以及它和世界的关系说清楚就好。至于它能够产生什么影响力,真的很难说,不同圈层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青年志:澄清一下你说的这个特权,你觉得985,或是“小镇做题家”,他们是没有选择的人,还是也属于有这个特权的人,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有特权的?
 
吴琦:

大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特权。同时,从意识到这件事,到实践它,又是另一种困难。

 
我不敢确定,据我的观察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特权的。但其实,对我自己来说,从意识到特权,到真的把这种意识变成实际行动,又是另一种困难。
 
说实话,现在“小镇做题家”也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是已经在大城市的中产家庭把孩子送往好大学,甚至国外的大学。大学里真实的情况,是在进一步的精英化,并且这个趋势很难逆转,因为阶层已经拉开很多了。90年代或是21世纪初的时候,人们还可以通过“小镇做题”、通过“高考”这座独木桥跃升阶级。但现在是很难的。当中的鸿沟、“前面”和“后面”的区别已经很大了。
 
如果我们要谈反思或改变,我们首先得意识到这一点——“前面”和“后面”的鸿沟是很大的,以及这会产生什么影响。这是需要每个人用自己的肉身经验去体察、反应。整体来说,我觉得现在大家没有这一层共识。
 
今年很多热词,“小镇做题家”、“打工人”、“内卷”等等,在我看来都是“前面的人”的焦虑的表征和符号。如果把我们的眼光放到更广阔的阶层的话,我相信这些词可能就不会这么有煽动性。“内卷”可以不是一个很末世的状态——我可以日复一日做一件事,得到差不多的回报,并能够以此维持基本的生活和体面。它可以是一个比较基础的社会阶段,满足人的日常生存需要即可,并且它不会让人们陷入战争、陷入残酷的社会暴力。

©网络



02

关于可能性 

调整自己的价值坐标,寻找新的想象力。


青年志:那么假设人们意识到自己的特权之后,能做什么呢?
 

调整自己的价值坐标,改变自己在工作和经济关系上的想象。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今年去了广州和福州,遇到了很多当地青年。他们让我看到了新的可能性。
 
他们和我们所受的教育和阶级身份差不多,但是他们不像我们在北京这样特别中心的地域。他们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并且他们不会把自己放在一个“自恃中心”的位置上。所以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太一样。从政治经济的角度来看,他们在那个城市里需要养活自己的成本是相对较低的。同时,他们所面临的社会竞争也不像北京上海那么剧烈,不需要拼命挣很多钱,就为了付个首付。对他们来说,租一个很便宜的三居室作为工作室,给自己和朋友的兴趣爱好提供足够的创作空间,挣一点点钱,就可以了。他们过得很快乐。
 
他们不太谋求主流逻辑里的巨大成功,他们的选择让他们自己和环境保持了自洽的状态。他们能够养活自己,同时也能够帮到有相同趣味和需求的人,保持着很基本的经济关系。同时他们也在做创新、探索,做一些很有意思的事。这是主流的商业逻辑无法想象的。
 
他们给我带来的启发是,原来我还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做。前提是改变自己的价值坐标,尤其是改变自己在工作和经济关系上的想象。比如主流媒体一直渲染的是,“逃离北上广”是很悲壮的事,可能就意味着放弃自己的梦想。但如果你反过来看,你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回到一个离家乡更近的地方,经济成本更低、机会更多,其实是件好事。
 

©网络


这不存在“退一步”或“进一步”。中国这么大,回到自己的家乡并不意味着“掉落”。或许换一个城市,我们可以有更好的起点。我们依然可以去想象我们可以做什么改变、创造什么样的价值,我们只是在给人生理想找一个新的阵地。我们要思考的是,我要怎么去组织这个阵地、组织关系网络。
 
今年几趟国内的旅行,确实给我带来了很多营养。并且我相信,这样的年轻人其实很多,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

 
青年志:你觉得这些人,对于其他普通人来说,有什么参照意义?这种“坐标改变”具体改变的是什么呢?有些人可能还是会质疑,他们能这么做,是不是因为他们家境好?
 
吴琦:

我们要打开视野,看到他者,也看到自己。不要认为“社会在残害我”。

 
我觉得其实能问出“家境”、“阶级”等等问题的这些人,还是已经有特权的人了。因为他们已经能看到阶级的问题了。没有受过好的教育的人,是不会有这种质疑或反思的。但我不是说不能有这种质疑和反思。我的论点在于,当我们这群有特权的人一起对话的时候,我们就不能陷入一个高度自私、盲目的境地里。我自己也不能自外于这群人。我认为我们要做的,是打开自己的视野,看到“其他的人”,也看到自己更多的可能性。
 
我在广州遇到了一个女孩,家乡是广州附近的城市。她有一份兼职工作,剩余的时间就拿来做自己喜欢的实践和研究。她赚得不多,但是过得是比较舒适和开心的。当然这也跟她所需要支付的经济成本比较低有关,毕竟离家乡近。我想说明的是,她是主动退出所谓主流的竞争的,她没有想要去争取一个社会意义上认同的“好工作”。
 
很多人说自己“没有选择”,但实际上,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放弃一些追求?还是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这背后是有很多问题可以追问的。如果他们愿意调整自己的参数和坐标的话,可能选择就变多了。

当然,我不是在为社会开脱。而是说,我们需要把自己先拧动,去寻找新的方案、新的想象力。而不是始终把自己的诉求变成社会上最坚定的参照系。「个人欲望」是我认为现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很多人认为自己的利益是社会上不能撼动的基石。当这样的石头多了,路就很难铺。

©网络
 
社会关系、社会团结是一个相互冲撞、相互妥协、各自放弃的一个过程。很多人的痛苦,都来源于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同时还要找各式各样的理由来修饰自己的自私。拿外卖小哥举例。很多人关注外卖小哥,这是好事。但这件事最后演变成一种集体同情的情绪。这很奇怪,别人的工作不需要你的同情。你同情是因为你自己很无力,不愿意放弃手里的利益和资源。如果真的想解决这个社会问题,我们需要的是改变对自己和社会关系的认知,去面对真实。这种改变如同我前面说的,是“哪吒式”的。
 

03

关于真实

如果我们拒绝与真实“对话”,一直在自己的认知惯性里打转,距离真实就会越来越远。


青年志:好像“调整坐标”这件事特别困难。几年前流行的热词是“间隔年”、“斜杠青年”,坐标的旋钮仿佛会更松动一些,那个时候大家还愿意听与自己不一样的故事。今年我们感觉到了明显的割裂和鸿沟。人们不想了解真实的、具体的情境,而是会先预设“你和我不是一个阶层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仿佛拥有不同的选择的前提,一定是因为“家境不错”。你认为这样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好像更多的门都被关上了。
 
吴琦:

今天真实的社会议题被消音了,接触真实变得越来越难。

 
你说的这种现象我也遇到了。包括大家对项飙老师的批评,会说“你都是国际一流的学者了,当然可以说‘关注附近’、‘建立共同体’”。他们其实根本不会听你在说什么,但他们实际也在替那些无法发声,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发声的人说出了心声。这些声音即使是片面性的,我觉得还是得认真地去对待,因为它已经是少数能把我们从自己前沿的幻觉中拉出来的声音了。如果这点难度都面对不了的话,那就说明我们想要去“改变”的决心本来就经不起推敲。
 
解释起来,就牵扯到我们政治和经济上的进步——它造成了一种政治上的自信。这种自信,促成了某种合流和共谋,并掩盖了很多真实的社会意见和社会议题。今天对媒体和舆论的控制是5年、10年前不敢想象的。2008年媒体的意识形态还是可以批判的,它把不同阶层、不同社会层面的问题卷上来了。比如孙志刚事件、矿难的事件,这是真实的社会现场。媒体的报道不论是偏向了政府还是企业,它都让这些社会问题得以可见。
 
但是在今天的环境下,这些问题不可见了。最大的受害者就是依靠媒体、书本、报告等获取第二道信息的我们。因为我们不可能生活在所有的社会现场,没有了媒体的报道,我们就失去了重要的信息和资料。今年很多热词都有严重的阶级倾向性和局限性,在我看来就是这个原因导致的。它局限在一小撮人的社会感受上,而忽略了更多人。但这是宏观层面上的一个关键的问题,它不是你我能改变的,且容易被权力运作机制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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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还拒绝与真实“对话”、在自己的认知惯性和幻觉里打转,就会成为这一现象的共谋,让我们离真实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如果我们自己在面对反对意见时,还拒绝与它们对话,那我们就是在进一步加重“真实的消音”。很多享有话语权和文化资本的人,在面对反对意见时,会斥责对方“无脑”、“没见过世面”,以此来说明“你没有资格和我纠缠”,然后扬长而去。在我看来,这进一步阻断了人们“看见真实”的途径——他们通过自己的局限、姿态和位置,把与真实对话的机会掩埋了。
 
此外,我还观察到的一个现象——很多受过好的教育的人去改变社会,其实是用自己认知的惯性和幻觉在“改变”,是盲目的。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到好的教育,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伟大”的理论、“伟大”的作品。他们想做的事其实没有问题,但是他们的视野都受制于他们自己的智识水平、文化阶层。他们能看到的其实非常局限、狭窄,所以不能解决社会的核心问题。然而,他们在这条非常“窄”的路上越走越远的同时,他们也因此受到了很多认同,结果就离真实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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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志:我们感受到“对话”这件事变得越来越困难。有时人们对外寻求不到回应,就开始宣泄。有些号称在做文化交流的人,回应的方式也是高高在上的。反倒是一些自媒体还可能把一些问题讲得更明白。
 
吴琦:

当我们把参数调整到更广阔的阶层上,“打工人”这样的词语也会有更丰富的含义。

 
当博主、播客、up主出现的时候,很多传统文化行业的人没有意识到自媒体会抢走他们“饭碗”,并且可能不承认这件事。但他们才是真实与社会有链接的人。因为他们本身就处在社会当中,而我们已经离社会比较远了。
 
我们可以编织自己的梦想,但也需要接受有一部分原本是我工作范围的事会被他们所取代。被取代的时候,就不需要再苦大仇深地说“是社会破坏了我”。换个角度看,这是社会把原本做得不好的东西给了更对、更有机会、更接地气的人手里去了。这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社会再分配”。
 
作为文化工作者,要么去努力发展,要么就直面这行的困境。面对那些骂你的、不再听你话的人,去试试看你的专业在今天的情况下还能不能继续活。在这个意义上,“打工人”也没有那么羞耻。如果我们把这个参数稍微调到一个更广阔的社会阶层上,“打工人”这样的词语就会有更丰富的含义,而不只有“不想上班”的一句抱怨。若是这样,这个社会问题就太轻了。因为你还有班上,你还有在哪上班的选择。
 
我觉得今年的这些词都挺不得劲儿的,都没有把真正的社会痛苦说得非常直接。一方面是有很多话不能说,但另一方面,我也深刻地怀疑这些人因为不能说而得到了解脱,终于不用面对那些很难面对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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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志:确实,我们觉得现在好多讨论都没有办法帮助我们真正地认识社会。比如“打工人”这个词出来之后,很多人觉得打工人都是一样的。但其实不是的,每个人打工的状态、薪水、城市,和所遇到的困难都是不一样的。然而现在似乎这一个词,就能代替中国十几亿人的痛苦。
 
吴琦:

长期以来,我们欠缺对真实的观察、解释和分析。

 
“打工人”这种说法,是一种不分具体情况的集体情绪,是一种幻觉,它阻碍了我们看见和理解他者。这个概念没有问题,但我们应该看到每个人和这个概念的相对位置和关系是不一样的,这才有助于我们认识当中真正的问题是什么。而不是单纯地拿这个词来表达情绪,让自己的痛苦得到缓解而已。
 
然而现在的媒体和市场环境所带来的讨论都是单一的。大家都在追赶这群人的情绪,去点燃、去消费,让人们看不到自己和他人的真实处境。这是件挺可怕的事。不过反过来看,也正是因为这个现实,今天的社会学、人类学才突然火起来。长期以来我们都欠缺对真实的观察、欠缺解释、欠缺分析,大家才会饥渴和迫切成这样。 

 
青年志:我们今年观察到“普通人”这个词同样变得非常关键。我们采访了做“凉子访谈录”的人,他去采访了各种大厂小厂的、活得还算不错但也遭受了一些困难的人。我们问,你觉得这些人的向往是什么,他说他们就向往成为普通人,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 nobody。

以前人们好像还想成为一个能快速实现个人价值的 somebody,可能是独特有个性,或者是能挣点钱。现在他们想成为一个普通人——有班上、有人陪、有房住。我们今天看这些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但在我们刚才讨论的语境里,这些人仍然是有特权(privilege)的。关于“普通人的生活”,我们很想看到一个“真相”。
 
吴琦:

我们应该去看见真正的社会中层的困难。

 
这其中可能还是会有一些问题的层级。我们刚才说文化行业里的人,因为教育已经得到了一定的社会地位,成为了有一定社会功能的角色,他们实际上可以随时上船下船。这是我们刚才主要批判的、需要反思的一些人。他们需要看到更大的社会图景,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但在你刚刚的描述里,那些人可能不属于这些人。他们可能是真实的社会中层或者底层,他们的命运和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人已经很不相同了。比如外卖骑手,他们还是在挣扎地寻找自己人生道路和安身立命之所的过程当中,他们的选择很有限。尤其是当被裹挟到了大城市之后,他们的压力是加剧的。

在小城市,他们的经济问题相对容易解决,但是从精神上会有很强烈的阶层跃升的愿望,或者是自我实现。他们其实不完全只想挣钱,挣钱之外的其他欲望,也想要去实现。他们可能已经有半只脚踏进了这个行业里面,但仍然被关键的问题所夹击。
 
对于这部分人,我们很难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在这时候,如果还让他们改变自己、调整自己,我觉得也太残酷了。这需要社会、政府、政策层面的支持。所以我们刚刚说的那些话,显然不能对他们讲。

©电影《天上掉下个UFO》


 
04

关于改变

把道德视为一种基本性情的养成,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而是生活的一种选项。

 
青年志:一直以来的消费主义,好像都在教导年轻人要变得独特,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但这会使人们的价值变得非常狭窄、单薄,容易导致人们的崩溃。人们会觉得“自己很惨”。那么,这时候我们要怎么办呢?
 
吴琦:

如果真的想改变,我们就不能用自己的好恶来做判断。

 
我很反对把个人叹息置换成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其实很多人是完全有能力和资源解决好自己的问题,然后去看到别人的困难。确实,那种痛苦也是真实的。但我反对的是,把这种痛苦变得“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就是社会的标本,“所有的痛苦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从文化出版、媒体行业的角度来看,其实能比较明显地反映出这种矛盾。作为一个媒体,我们很多时候需要发现并放大一个问题。因为在市场的结构里,要被人关注,就需要很强的个性、个人的价值观,树立个人品牌。那么,当我们谈论某个问题的时候,就说明我们认为它是重要的,并且会有很多人听到这些声音。这时候,我们就要对自我和公共之间的边界非常警觉。我们要认真思考,什么问题是重要的?我们需要抛开个人好恶,去做一个判断和选择。
 

真的想改变,就别用实践的困难来为认知上的懒惰开脱。

 
我觉得这当中有一个困难,就是我前面说过的,从书本到实践的困难。坦白说,我不是一个多么实践的人。除了本职工作外,我也很少参加社会运动。但其实我觉得很多著作、演讲、艺术作品里,其实能反映很多真实的社会问题。这是我们可以去看的。
 
可问题在于,很多人只看到了这些作品的表面,觉得“我看过它”就完了,忽略了作品所反映的真实问题。我相信,如果真的用心去看,能有所改变。哪怕只是内心的一次波动,也是一种改变。
 
很多人说实践很困难,然后就不去实践。这就消解了很多有价值的讨论。其实认知上的变化,也很重要。如果真的想改变,我们就不能用实践的困难来为自己认知上的懒惰开脱。那和假装不知道没有区别,更别说改变了。

©电影《小森林》
 
青年志:基于前面的讨论,我们还想知道,2021年,你会做出什么改变?
 
吴琦:

把道德视作一种基本性情来养成。


最近我和几位学者聊天,他们都提到了「道德」这个概念。涂尔干说过,“道德不是高高在上的东西,道德是一种基本性情的养成”。这些对我的冲击还蛮大,促使我想要去做一些调整。
 
我们说到“自私”的反面,好像总认为是“无私”、“利他”,好像是一种遥不可及、自恋,又很悲壮的一种状态。但也许不是的。“自私”的反面,可能只是另一种性情——对他人有感知、有反应,不要只是看到自己。可能只要把自己从“自我”的泥潭里拉出来一些,就不是“自私”了。
 
这是个很重要的提醒。这让我想到自己之前的很多坚持。一方面,我好像倾向于把这些坚持表述成一种“大无畏”的奉献精神。另一方面,我会容易把所有的关系都想象成竞争关系,当别人冒犯我的时候,我就一定要打回去。但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想去成为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性格、脾气而已,没有必要把这件事看得多么了不得。其实这样的调整,就是一种基本性情的养成,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改变可以从这里发生。


青年志:你刚刚说到有很多好的作品可以看,那么可以请你给年轻人推荐几本书吗?

 

《基本收入》【英】盖伊·斯坦丁著

“基本收入”,是定期无条件付给个人一笔适当数额的金钱,给人最基本的经济安全感,让他在所属社会中即使碰到极端状况也能够生存。这本书是对无条件基本收入最清晰简明同时也是最全面深入的阐述,从基本收入出发 ,反思个人工作与生活的意义,以及如何让社会迈向拥有实质正义、自由与安全的未来。

 
吴琦:“这本书从基本收入的物质学派、主要主张写起,即使我们知道这已经很难实现了,但是它所提供的另一种想象力是令人兴奋的。”
 

《末日松茸》罗安清著

在横跨日本东京与京都、美国俄勒冈州、中国云南、芬兰拉普兰等地的田野调查中,作者跟随一条鲜为人知的商品供应链,一步步呈现珍稀松茸的“身份转译”:在废弃工业林悄悄破土而出,被遁入山林寻求自由的瑶族、苗族与东南亚裔采摘者收集,再通过竞价激烈的保值票市场,累积层层价值进入日本,化身为带有强烈象征的礼物。

 
吴琦:“这本书的写法和性情是令人着迷的,没有固定的学术上的范式,而是有许多文本的跳跃,写诗、写个人的东西、写对田野迟迟不愿离开的不舍之情,让我感受到了一个真实的人和他做的田野。这是一种湿漉漉的感受,就和松茸一样,为我展示了一个我喜欢的学者的样子。”


《小花旦》王占黑著

这一次作家从生龙活虎的街道走向城市的更深处,从上一辈走向自己的同龄人,也尝试走入每个普通人内心的秘密森林。人和空间的关系,总是承载着人和时间的关系,跑进去看,去探险,是不变的志趣,也是新的成长。

 
吴琦:“我很少看到年轻人当中眼里有他人的人,这位作者就是。她生活在上海的弄堂,和小区的大妈、小区里磨刀的人能产生特别真实的社会链接,她就在写他们的故事。从她的第一本书《街道英雄》到《小花旦》,能发现作者眼里有完全的他人的悲欢,每次看都让我感动得不行。”

 
 《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美】克利福德·格尔茨著

吴琦:“这本书的两篇序言很有意思。高老师的序言写到了编这本书的社会前提,还有一位外国学者的序言在批判这本书。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在一本书开放之前,先是一个直接的批判,说材料、假设是有问题的,前后也有矛盾。但是如果你愿意只把它作为一种学术象征来进入,还是可以享受格尔茨那种非常自私的写作方式。我觉得这样的一个阅读的方式和进步是非常有批判性的。不一定说这是格尔茨大师,我就一定得去学习。”
 

 《对话启蒙时代》张旭东 王安忆著

吴琦:“这本书先是张旭东自己对启蒙时代的批评,还有与王安忆的访谈,以及与几个学者共同的讨论。我觉得这本书的组织打破了我们一般对于书的概念 — 一个完整的集子、一个个长篇。它通过很短的文章的组织来凸显不同的角度,并且角度之间不是冲突的。文本的编排也很多元,不会觉得是在拼凑,完全有问题意识,同时能提供很多进入问题的方式和把手。这种阅读的感受是很新的,会启发读者去想问题,且不是单一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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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你想做出什么改变吗?

采访 | Lisa、Zafka
编辑 | 阿黄、Sharon
排版 | 阿黄
音频 | Zafka、饭饭
设计 | 狗浪

年终专题:

从〇到一 | 活过2020,我去2021
【开篇】

《你准备好告别2020,出发去2021了吗?》


【年度主题故事】

《2020,何以为家?》

《2020,工作何为?》

《2020,重拾附近》


【年度访谈】

《李厚辰专访:这个时代对年轻人真的很坏吗?》

《观察者圆桌:为什么我们的“爱”变得那么难?》

《观察者圆桌:今天的年轻人真的很无力吗?》

作客「不合时宜」:在理性完胜荷尔蒙的时代,相信青年的生命可能》


【完结篇】《收好2020的每一天,2021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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