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货 | 在拳脚相加的世界，这位肥仔身经百战

文 | Grady  Hendrix

译 | 李思雪

审读 | 优优(北京）

编 | 王止各（南昌）

洪金宝常被人称为全球最佳动作指导，为何？

洪金宝幼时曾就读于中国戏剧学院学习京剧，同门包括成龙、元彪（龙虎武师，“七小福”当中的老幺）、元华（当过李小龙的替身，也多次出演银幕反派）、元奎（曾获金像奖最佳动作指导，擅长执导女性动作戏）、以及多次担任武指和动作演员的元武和元德。

作为大师兄，洪金宝最先在行内找到了替身的工作，之后他开始提拔同门师弟，为他们在电影业内介绍工作。《龙争虎斗》中，你可以瞧见年轻的洪金宝对打李小龙；同时他也多次协助成龙拍片，尤其是在影片整体跑偏的时候，被拉来掌控大局，或者为动作场面增光添彩。（比如《A计划》和《霹雳火》）成龙在香港被叫“大哥”，洪金宝被叫“大哥大”。

洪金宝的事业轨迹有起有伏，但是同时代最重要的动作片导演和演员，他几乎合作了个遍，包括成龙、徐克、甄子丹、李连杰、刘家良、茅瑛、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中大多数人给予洪金宝的评价时都敬他如神。

他究竟有何卓越之举？他的动作设计如何为人称道？在讲他做了什么之前，很重要的一点是说清他没做什么。

洪金宝之前，最重要的动作指导是刘家良，他几乎决定了现代动作电影的格局。刘家良是一本行走的武术功夫百科全书，他的动作设计花样繁多，对打的戏码都是采用两种以上的门派招式。刘家良为观众呈现完整的打斗段落，因此让观众可以看清一招一式。他通常让演员在单个镜头中展示10-15个打斗回合，戏剧的张力源自场景内部的过招。对战双方形成一个“圈”，镜头几乎不动，集中展现“圈”内的打斗，尽管有时候将镜头会平移或者平推到“圈”外。观众们被置于围观者的角度。他也经常使用与众不同的镜头运动方式：快速地拉远，从一个手部或者腿部的特写，猛然拉到全身的镜头。

相反，成龙的动作设计强调速度感和灵活性。他偏好手上功夫，满场打斗，有时甚至在不同的地点之间窜动，结合环境因素设计武打动作，用轻功、下落、上爬等瞬移动变换节奏。

洪金宝只关注一点：冲击力。他的诀窍包括：

取景和跟拍——

洪金宝不喜欢画“圈”。他喜欢冲破既定的打斗空间，他将镜头拉近，像刘家良一样圈定两名对打者之后，然后免去兜圈子，直接开打。角度切换更能展现拳脚的冲击力，比如从两人腿部仰拍他们变形的面部表情，或者从高空俯拍一个高难的踢腿动作。

正是由于洪金宝更强调力量胜于速度，他的打斗戏中很少有跑动的场面。《A计划2》中的最后一场打斗戏，成龙的场景设置开始于一间酱油加工厂，然后跳上屋顶，将场景扩展到整个城市。当洪金宝设计《A计划》的最后一场打斗戏时，主要场景都发生在一个房间里。他最接近成龙风格的一次是在《富贵列车》当中，打斗场景扩展到整个西部小镇，但是这个场景涵盖了五对不同的打斗对象，而《A计划2》结尾打斗中，核心人物只有成龙一个。

单一场景的选择要求洪金宝要在场景之中创造出运动感，一般是在两个对战者之间。他的一个著名的诀窍是轨道跟拍，镜头在打斗的过程中一直跟着人物满场移动，流畅不间断地展现踢腿或者拳击的全部过程，中间不变换景别或角度。轨道跟拍的秘密在于镜头一般跟随占上风的那一方，以前进的姿态展现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

洪金宝执导的《飞龙猛将》，由成龙、元彪和他自己主演，是这种取景特点的集大成之作。高潮打斗戏展现了元彪在一条高空走道上杂技般的跳跃和翻转，镜头在俯拍和仰拍之间切换，强调元彪身轻如燕的反重力感。最后剩下成龙对战宾尼·尤奎德兹（Benny Urquidez）。打斗中，起初镜头跟随宾尼的移动方向，他一直占上风，逼近成龙，不给后者喘息的空间。而中途，当成龙瞬间暴击，我们看到镜头转换方向，开始跟随成龙的方向逼近宾尼。

其中还有一个镜头，宾尼对着镜头直挥一拳，紧接着下一个镜头成龙被击退，鼻血流下来。这个桥段给观众的印象是：他们和成龙站在同一边，遭受着宾尼连续的、无情的击打压制，从而使宾尼最后的失败变得大快人心。

速度感和慢动作——

刘家良喜欢在一个镜头中展示10-15种招式，从而炫技，但是洪金宝喜欢一招击毙。因此他通常用4-5个镜头，只表现一招，单个镜头之后会再切换4、5个角度回放这一招造成的冲击效果。这种效果中的角度变换速度极快，让人几乎觉察不到。有时他不正面展示出击的招式，而是直接让被袭击者步履蹒跚地出现在镜头当中，观众甚至还没分清到底是谁打了他/她。

在成龙的影片《龙的心》当中，有一段发生在美沙酮诊所的长达1分16秒的动作戏（只有在日本发行的DVD当中有收录），展现成龙对抗假扮成医生的犯罪分子。在这两分钟之内，洪金宝做了44次剪接，平均每个镜头持续1.7秒。几乎每次剪接都发生在运动当中，比如成龙在上一个镜头转到画框的边缘，下一个镜头中他也从画框边缘开始接着打斗，这样形成一种无缝衔接的运动感。这个段落中，他使用了8次将一拳或者一脚切换成2-3个镜头来展现的技巧。

但这不是他的唯一绝活。影片中前半部分还有另一个段落，场景是停车场，一群警察和几个黑帮之间的打斗戏。这个段落节奏偏慢（2分18秒），只有50次剪切，因此每个镜头平均2.7秒。有时洪金宝让演员们在一个镜头中展示七招以上，有时候还不到一招。在这个段落中，他使出了他的第二个惯用技巧：慢动作。通常，洪金宝以一个慢动作展现的身体被踢飞到空中再摔落倒地为一段激烈打斗戏的终结。在停车场这段戏中，成龙在和黑帮老大连续过招几回合之后，将他一脚踢倒，这一踢延伸了四个慢动作镜头，每个角度都不同。

一个集大成的段落，是在洪金宝执导的《东方秃鹰》的高潮戏当中，元彪对打仓田保昭。这场对决又快又狠，只有18秒，但是分成了13个镜头（两个慢镜头）。

1）仓田保昭刚刚在镜头中央枪杀了林正英扮演的一个好人。突然，元彪跃到镜头前景，开始回旋踢。

2）踢中仓田保昭的脸，他开始旋转，转向身后的镜头。

3）镜头打破180°规则跳轴，在元彪身后，轨道跟拍，他收腿、翻滚、站起身准备下一击，此时仓田保昭举起枪……

4）……元彪用两只手抓住仓田保昭的小臂。

5）镜头在两人上方，元彪将仓田保昭的手枪举向空中，枪口对着镜头，开了两枪。

6）低角度的一个镜头，拍摄两人腰部以下，仓田保昭试图踢腿，但是被元彪截住了膝盖。

7）元彪将仓田保昭的两臂分开……

8）……我们回到（5）当中的俯拍镜头，元彪飞起一脚，几乎和地面垂直的角度，正中仓田保昭的下巴。

9）重复（1）当中的走位设置，我们看见仓田保昭身体飞起，然后以慢动作重重摔落在地上，重现了（1）当中拍林正英的情境，这是这次躺在地上的从林正英变成了仓田保昭，元彪站在一旁。这是本场打斗段落中，唯一两人身体分开的时刻。

10）特写仓田保昭痛苦地揉自己的下巴。

11）一个非常快速的元彪面部特写，他从画框左侧移到右侧，准备再次攻击。

12）镜头此时在仓田保昭身后，他正站起身，但是被元彪的两个回旋踢压制。镜头运动方向顺着元彪的前进方向，强调这两踢的速度和力量。

13）元彪的面部特写，他看着仓田保昭再次倒地。然后头部突然甩向左边，看到了一个新的敌人正在靠近。

运动时剪切，轨道移动镜头，低角度，高角度，慢动作——所有的技巧都用上，从而服务于让这18秒的打斗桥段，传递出元彪对仓田保昭的愤怒，因为后者刚刚杀了他的朋友。

重复和镜像——

洪金宝的动作设计既有严肃的搏击，也有漫画的戏谑，然而除了背景音乐的选择，动作上的差别不大。洪金宝式的幽默体现在现实融入到戏剧的时刻，比如一个角色摆出复杂的招式严阵以待，突然被对手的插科打诨而化解。他喜欢让角色展示出中招之后的痛苦表情，他们会暂时放下比武中的严肃，而疼得龇牙咧嘴。

最著名的一个桥段，是《东方秃鹰》中的高潮打斗戏：元华猛踢元彪一脚，后者飞起跌落在地上。洪金宝赶来，元彪站起身准备继续打斗，两人肩并肩，摆出拉风的姿势正欲再战，元彪突然晕倒。洪金宝几乎一模一样地复制了《飞龙猛将》中的段落，宾尼·尤奎德兹踢飞元彪，后者也是站起身之后晕倒，虽然在这部当中元彪晕倒之前给对方树了一下大拇指。

洪金宝热爱重复，通常一个角色前脚踢空，必定紧接后脚重击。成龙从洪金宝这儿学到了这招，在《我是谁？》当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成龙和另一个角色猛踢对方小腿30秒，之后——与洪金宝那招异曲同工的效果——两者后退，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小腿。

有时候这种效果会加倍。洪金宝喜欢平行推进，让两个角色在同一时刻做同样的事情。在《A计划》中，成龙和元彪在酒吧大战，用椅子互砸对方后背。然后他们昂首挺胸地背对着对方离场，走到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才露出痛苦的表情，疼得打滚。还有，在《飞龙猛将》中，宾尼和成龙同时松开拳头，甩手，然后再端起架势重新开战。

如果你想看这种幽默和功夫的完美结合，以及洪金宝从刘家良那里学来的技巧，并发展处自己的风格，你只需看一下《群龙戏凤》中的一段，刘家良对战洪金宝。影片中，洪金宝误跑入一间台球厅，搅了刘家良的局，因此刘家良要和洪金宝打一架。

这一打斗桥段开始于：刘家良摆出经典的武术站姿，而洪金宝出奇一击。整个打斗过程中，洪金宝口出狂言，而后刘家良也开始边打边斗嘴。开始的镜头使用轨道跟拍，洪金宝一顿连环暴击，双方对打数十回合，终于刘家良致命一击，镜头平移划过整个室内空间，跟着洪金宝踉跄后退。

整场打斗过程当中，每个镜头都有五六个回合的过招，洪金宝出招多，刘家良出招少。并且，密集的打斗通过幽默的对话来调节，其中一个人会停下来跟对方说话，等着对方恢复原位，站起身，或者把手中的烟熄灭。镜头角度有高有低，配合拳脚直接面对镜头出击，让观众产生代入感。这段中使用了三个慢动作镜头，来表现刘家良的招式。

当动作明星在大银幕上对打时，幕后会发生很多微妙的角力：到底在大银幕上谁胜谁负。对于刘家良和洪金宝而言，他们的自尊心都很强。那时，刘家良是传奇末路，而洪金宝是冉冉新星，但是他接连几部大投资作品都表现不佳。其实这段打斗本是毫无剧情需要的，它脱离故事主线，在后面的叙事中也再未被提及。甚至洪金宝今日还会提起，他希望《群龙戏凤》中能够少一些无用的打斗场面，所指的大概就是这一段。

但是我更倾向于相信，这个场景是洪金宝一直期望展示在一部作品当中的：它呈现了一种转变，从刘家良式开创性的老派动作风格，转变为洪金宝式的现代感更强的动作风格，后者也从前者中继承良多。这段戏是两种风格的完美结合。刘家良展示了他多种门派风格结合的炫目技巧，端庄大气；洪金宝的镜头运动和取景强调了招式的力道，而且他在银幕上混不吝的人物性格，也好似一个年轻莽撞的刺头，总想打破规则。

最终，洪金宝输了这场比武，但是刘家良对他赞赏有加：“肥仔”，他说，“我身经百战，但是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害怕的。”

至此，过手完成。曾经那个第一个被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动作指导”，把这个头衔交给了唯一一个能够担任此称号的人。

作者Grady Hendrix是名小说家，以及纽约亚洲电影节的创始人之一。他为《名利场》、《视与听》等多家媒体撰写亚洲电影的相关文章。

原文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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