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是一场肉体“异化”的集体高潮
往期播客：谁是日本“小说之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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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届
戛纳国际电影节
17-28 MAY 2022
《未来罪行》于5月23日登陆戛纳主竞赛单元，在首映红毯上，导演大卫·柯南伯格，主演维果·莫滕森、蕾雅·赛杜、克里斯汀·斯图尔特等出席。柯南伯格在映后发言称，“这是我第一次和观众们一起在大银幕上看这部电影，你们的反应让我深受感动，我希望你们不是在开玩笑。终于能与人类分享这部电影，感觉很棒。”
亮相戛纳的《未来罪行》剧组
《未来罪行》的故事发生在时空不明的近未来，技术进步与环境变化令人的身体逐渐发生了改变：人再也感受不到身体疼痛，有些人的身体内部会长出独立的新器官。政府为此成立了专门机构，对个体体内产生的新器官进行登记注册。大型科技公司也顺应人体的新变化应时推出了各种维持传统意义上人类生命稳定的装置与设备。
深焦作者何阿岚认为，柯南伯格对身体感内化成就了一则寓言体，因为他干脆连观众容易进入的现实背景都要抹掉，电影中的世界逻辑，是与长年观众定下的默契，并且建基于他过去作品的总结而得来。他想像中的人类未来环境，除掉了痛苦感受的人生，只有观看才看到痛苦，究竟还算不算是称得上痛苦。就像戏中的行为艺术家要挑战自己，这位肉体王国中孤独的王子，如今只发出令人心酸的气息。
深焦作者yuwen认为，同其70年代同名作品《未来罪行》相比，这部萦绕在导演心头几十年的故事剧情没有改变：机器代表的技术是人体的延伸，而人性与欲望，与技术相互作用演绎。肉体恐怖（Body-Horror）这次同当代艺术相结合。切割的皮肉之苦、对肉体的操纵与性相通，观看与被观看，引领表演者与旁观者集体高潮。《未来罪行》营造的是黑暗、邪恶的科幻片氛围。其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各类组织，是柯南伯格指代现实语言的明喻。在病态追求快感和技术进步的异化途中，迎接黑暗又光明的未来。
下文翻译自《电影手册》五月刊对大卫·柯南伯格的采访，来看看他是如何创作出《未来罪行》的。
《未来罪行》剧照
大卫·柯南伯格：拥抱不可抗拒的死亡
访谈人：费尔南多甘佐（Fernando Ganzo）
地点：巴黎
时间：2022年4月28日
译者：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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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手册：在《星图》上映八年之后，《未来罪行》才到来。这部电影从第一组镜头开始，就以让人不安的方式展现出与死亡相关的童年。
柯南伯格：这正是这部电影的实质。这个孩子的死不断出现，甚至预示了结尾。这些时刻并非简单地为了骇人听闻，尽管我一开始就知道它会引发震惊，尤其在戛纳电影节放映期间，很大一部分在场观众从孩子死亡的那一刻就离开了。这太糟糕了。谈论未来，就是谈论孩子们，这是影片的动机。
《未来罪行》剧照
电影手册：虽然是未来的事，但影片把他的死放在了最开头。这便将电影的基调早早地奠定下来，人们处于完全的无望中，这是一场至暗的旅行。
柯南伯格：对。很多人认为这是一部悲伤的电影。在1998年开始写作剧本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会是这样。这种悲伤对我来说一样震惊，在完成剪辑前，我不曾想到它会发展到这一步。我甚至会说，哪怕你读到如今的剧本，你也找不到同样的悲伤。这样的（悲伤）基调大部分时候来自拍摄现场，甚至是剪辑中。例如，开场镜头中在海滩搁浅的船（剧本）就没有这样写。我们是在雅典发现的它，这个开场之后，就电影而言，这艘沉船成了某种常见的主题，即一副衰败的图像。创造一艘巨大的船要求人类全部的能量，还有所有的美好愿望，然而这样的承诺并未完成，最终以它生锈和被摧毁而完结。寻找这艘船是一个令我满意的电影化表达典范，以至于我称之为被发现的艺术（art trouvé），或者说发现艺术（found art）。因此，我很少做故事板（story-borads）。因为你一旦处于置身电影拍摄的世界中，你会发现一些事，一些人，一些幻象，一些风景，一些情绪，你只要在你的电影中欢迎它们就好。
《未来罪行》幕后照
电影手册：在创作剧本阶段，您已经预想好在哪里拍摄了吗？
柯南伯格：我曾经预想的是多伦多。但因为一些跟财政有关的原因，我们最终在雅典完成了拍摄。在另一个城市拍摄，它与我起初预想开机的城市不同，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恰恰相反，在我看来，能够在希腊首都进行拍摄让人万分激动。即使我们并没有在最值得游览的地方进行拍摄，但是一座古老城市的结构，甚至包括路牌上的那些希腊字母，就像被《未来罪行》吸收了一样。这些元素改变了很多东西，比如，雅典的地形影响了演员们在街道上的移动。与此同时，在一些非常不同的语境下，电影也混合着不少同样存在于我其他电影中的元素。比如，在《孽扣》(Faux-semblants,1988）中提过的内在美的汇聚。
电影手册：电影同样因为Saul Tenser的衰老而被铭记，这个主角的衰老，大概也是你的，也是雅典的衰老。从一个如此衰老的视角出发，我们还能相信器官之美吗？
柯南伯格：对，我自己衰老的想法大概经常出现。很多同时认识我和维果·莫特森的人说，他在电影中跟我很像。这有一定的道理。毫无疑问，我老了，我开始有一些进食和肠胃消化的问题。维果也不再是20岁了，角色也在很多方面有了变化。
戛纳首映红毯上的《未来罪行》剧组
而衰老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存在一些突变。我们常常谈论这样一种印象，它由年长男性和更年轻的女性结为伴侣而产生。一个经常出现的论点是：在无意识中男性被设想为，需要去寻找那些给人以生殖印象的女性。这样可能就决定了审美的一些标准，比如什么样的身体形态具有吸引力，乳房是为了哺乳小孩，骨盆的宽度是为了生产。尽管我们美的感受在不同的文化中各不相同，但是从根本上说，我们对于美的感觉难道不正是建立在这种男性身体的本能之上吗？它总是在寻找女性，然后寻求繁衍生育，达尔文主义的思想也紧随着这种本能。因此，这种慕强的，掠夺性的本能，在经历了多年的文明演化和文化战争之后，它是否依然延续着？
电影手册：但是，对于内在美而言，比起更加年轻的身体器官，一具正在老化的身体的器官，是否真的不如前者更有美感呢？
柯南伯格：可能吧，但是他们比起更加年轻的器官来说更有经验和阅历啊。他们有一段故事，于是随之学会一些事情。比如生育婴孩。婴儿吃东西时经常觉得想吐，原因之一在于，他们的器官还未懂得如何正确地适应新的环境。有趣的是，我们谈论的这些事情，已经有很多情感上，哲学上，知识上的回响。这一切都在人的身体中被联系起来。这就是我一直想说的，身体就是现实。
《未来罪行》剧照
电影手册：您提到了年长男人与年轻女人之间的关系，而Saul身边总是围绕着一些比他年轻得多的女性。
柯南伯格：一开始，他的伴侣的角色Caprice，本应该由一个更加年长的女演员来扮演。我甚至已经跟不便透露姓名的两名女演员谈过。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行。直到蕾雅·赛杜知道了这些，她对我说：“您知道的，我想我应该可以扮演Caprice。”事实上，我当初选中她是为了演Timlin这个角色的，最后这个角色由克里斯汀·斯图尔特扮演。当她对我说这些时，第一件让我震惊的事就是，她实际上比维果年轻很多。但是我对自己说，不管怎样，这本来就不是一对正常的男女关系：他们的性别特征本来就非常不一样。然后，我就意识到，她对于这个角色来说堪称完美。她是对的，我之前寻找的正是她。维果也表示同意，随后我们一致认为，与另外两位女演员的恰谈没有完成是一件好事。但这并不是说，一个超过50岁的女性演员本来就不应该饰演这个角色。
《未来罪行》剧照
电影手册：维果不止扮演了一个比Caprice年长很多的男人，他的移动，他的站立快接近一个动物。这个想法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柯南伯格：这个想法在剧本中就已经有了。但是也保持着维果理解它的方式。角色本身有一些身体问题，他很脆弱，他隐藏起来，他吞咽困难。这不仅仅存在于电影中，他在外也戴着口罩，因为他对很多东西过敏。维果用身体来诠释，所以这是他的站立方式。
《未来罪行》剧照
电影手册：所有的角色都与其身体有着复杂的关系，克里斯汀斯图尔特饰演Timlin，一个有着显而易见身体缺陷的角色，还有Caprice，她甚至想整容。
柯南伯格：是的，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疾病与他们自己身体有关系。所有人都知道人类的身体在这个世上并不幸福，他们尝试着在逐渐增长的压力之下改变。有时，有人帮助他们这样做，比如就像电影中部分角色做的那样，通过外科手术来改变。当我写剧本的时候，那时还没有人谈论微创塑形，但现在人们越来越多地谈到它，我们知道微塑形无处不在，在空气中，在水中，在鱼群中，在我们的身体中。对于我来说，显然人们污染了空气，人为制造的东西也以更深更彻底地方式融入到环境之中，甚至深入到了分子的程度。正是在这个微观的维度上，人们正在操控着世界。
《未来罪行》剧照
电影手册：影片还触及着一个形而上的层面，这个层面总相信有一种真理的形式隐藏在人的身体中，哪怕这个身体衰败了，退化了。
柯南伯格：我认为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我是深深地反宗教的。宗教，是纯粹的狂热，唯一有价值的哲学是建立在人类现实之上的哲学。我不相信死亡之后的生命。恰恰相反，艺术家们认为他们能够表达有价值的事物，能够理解那些他们昨日不能理解的事物。即便面对灾难，他们还会保持寻找新的艺术形式的感觉，表达新的现实。即使是在乌克兰，依然存在着努力在这场灾难中创造意义的人们。这属于人生的一个方面，哪怕只是一种幻影，哪怕有时候如此悲伤。这就是艺术家的宿命。
电影手册：去年您拍摄了一部非常简短的电影，在电影中您躺在您的尸体旁边。
柯南伯格：我认为我应该拥抱我自己的死亡，它是不可抗拒的。因为，曾经我的亲人们也经历了同样的死亡。显然，这是一个从艺术存在的那一刻起就有的永恒话题，但人们总是难以接受死亡的。这就是反宗教的地方：几乎所有的宗教都确认死亡之后生命还会继续留存，这就是为什么信仰总能吸引人，因为它让我们找到了接受我们生命有限性的理由。而我，我要对此说不。这个现实很残酷，但不存在任何别的现实。唯一的现实，就是拥抱自身的遗体。
《大卫·柯南伯格之死》（2021）剧照
电影手册：您常常说《立体声》（Stereo,1969）和《未来罪行》（1970）是独立电影（film）。随后你又制作了一些电影，《未来罪行》已远非1970年的这个版本了，但是这可能本身也不再是一部电影（movie）了，而是一部电影人关于电影的电影。
柯南伯格：对，这属于后电影(post-cinéma)。这个想法正合我意。最初的《未来罪行》是在没有钱，没有压力，没有期待的情况下完成的。那时我拍我想拍的，我负责摄影、灯光、胶卷，不花钱请任何人，属于完全的实验，就像一部地下电影。当然，这也是一部电影（film）。当你要制作真正的电影（movie），需要选角，需要大明星，只为获得财政预算，需要严格遵守日程表，因为经济压力是巨大的。因此，当我把我早期电影和其他电影做区分时，不同点，不在于它是不是艺术化的，而在于纯粹的工业化。我最初的那些电影并不是一个工业化的操作，然而现在制作一部电影就是工业化的了。不再是两个人，我们现在是150个人。对我来说，最理想的组合还是制作一部（工业化）电影（movie），它依然还是一部（独立）电影（film）。因此，如果你们认为这部电影满足以上标准，那么我为此感到高兴。
《未来罪行》剧照
电影手册：我有一种感觉，看这部电影感觉像在看一本笔记簿。
柯南伯格：啊，这，这简直太有趣了。我想我是赞同的。当我想起创作这个剧本的那些时光，我想起往里倾注了我的生活，我的思考。剧本是有点诙谐自传性的，尽管它仍旧是科幻的。我喜欢这个记笔记，并把其拍摄成一部电影的想法。
电影手册：在20年间，这个笔记和最后的结果之间，有哪些变化？
柯南伯格：大概是我的方法。尤其是，如果我在那个年代拍摄的话，我就不会有维果。我们将不会有三部一起合作的电影，发展出这段关乎工作和友谊的关系。此外，他的角色随着时间发生了改变。一开始，他本来想要的是侦探Cope。是我让他不得不转变想法去演主角。但是他起初有点迟疑，因为他已经明确地知道怎么饰演侦探，而不是Saul Tenser。然而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应该饰演这个角色的原因。
柯南伯格与维果
电影手册：在跟Peter Suschitzy长期合作了十一部电影之后，这也是第一次您跟摄影指导Doulags Koch合作。你是否觉得有那种再次踏入一片形式可塑的处女地的感觉呢？
柯南伯格：没有特别的。我用早已习惯的方式来处理形式的那一面。就像当我跟Suschitzy工作时，我们没有什么计划。而我和Koch，我们一起在雅典跟了一些排练，我们研究地中海的光线，因为它跟多伦多的光线是非常不同的。这可能给了一种美感上不同的感觉：城市是不一样的，脸庞也就不一样。再一次，这就是所谓的“被找到的艺术”。和Koch，我们也谈论了很多其他的电影，我们喜欢和不喜欢的电影，诸如它们的光线。但是所有的决定都是在片场完成的。我认为如今能够通过监视器得到即时反馈以及对拍摄中的光线进行校正，这些都是非常神奇的事情。这部作品对我而言是非常有机的，完全不是概念性的。
电影手册：您说您曾经跟您的摄影指导谈论了很多别的电影。您是已经有了一些全新参考了吗？这也是一部让人想起您的许多其他电影的电影。
柯南伯格：可能如此，但我没有想到这点。这是我的感觉，因此影迷们不可避免地会把这部电影和《十字狂魔》（XistenZ，1999）以及别的其他电影联系在一起。我并不认为已经有了一些新的电影或文学的参考。我会说，这是一部相当纯粹的电影。尽管我并不是完全的一无所知，在我的生命中，我看过一定数量的电影，它们也影响了我。但是，当我在拍一部电影时，我又是在一个相当基础的层面去思考它的。如何让这束光线打到维果的脸上？这个对白的表述方式是好的吗？那个风帽是以正确的方式落下的吗？他又如何移动？在这些时候，我从没想过别的电影。
《十字狂魔》剧照
电影手册：数码效果是否让充斥着血腥的感性和快感变得难以接近？
柯南伯格：我对新技术没有任何问题。我只是想这看上去应该是真的，不管利用哪一种工具，都是为了得到：光线，剪辑，化妆等等。数码效果也是另一个工具，而且这个工具非常奇妙。在整部电影中，数码效果都跟传统的空间相关联在一起，例如，在这样一些场景中，Caprice让自己被机器切割以获得快感，我们把一些假血放在她身上，并利用数码化的消除，只是为了在准确的切口处和切割的时刻把它们揭示出来。还有另外一个例子，机器双臂。当SARK打开身体，然后开始操作器官时，她的双臂是数码化的，但它们也是根据我们从物理上的创造和扫描当中模拟得来的。对于其他一些场景来说，木偶师会在片场移动这些手臂，但当我们无法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就使用数码化的版本。整部电影都是依据这样的多元素并用而制作的。
《未来罪行》剧照
电影手册：在Howard Shore的音乐中，有一丝贝多芬第七交响乐的味道，这是有意为之的吗？
柯南伯格：完全不是，我从来没这样想过这个。我对Howard说的是，我想象是一种电子音乐。但这又是一次重组，因为一个四重奏的表演由不同部分组成，并且把各个部分融合在了电子乐的集合中。我曾希望，音乐模拟电影的声效，因此机器的音效，SARK的声效，吃饭的椅子（la chaise pour manger）的声效都是如此。这些机器移动时，它们发出的声响就像音乐，同时，音乐也像机器一样，为了达到一种真正的融合。以至于我们不知道音乐或者音效的部分各自是什么。
电影手册：《未来罪行》存在一个不可忽视的终极融合，即这是一部在当代艺术世界中展开的科幻片，而它的结构却像一个侦探故事一样被建立起来。
柯南伯格：绝对是这样的！我非常喜欢侦探小说。这是非常基本的东西：真相的发现和寻找。艺术在他们的作品中也是致力于此，但是以一个更加叙事的角度来说，人们都喜欢在犯罪电影中寻找真相这一想法。先是有一起犯罪，然后大家会问，它的本质是什么？凶手是谁？它又想说什么？这一切有助于得到一个非常迷人的叙事结构。在我的很多电影中我都使用到这种结构，最明显的是在《暴力史》（A History of Violence,2005），但即使是在诸如《东方的承诺》（Eastern Promises,2007）或者《危险方法》（A Dangerous Method,2011）中也是这样的。最危险的方法，就是一种关于发现和甄别的方法。
编辑：一门
睡一觉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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