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峰·网络诗歌环境里的非诗问题
网络诗歌环境里的非诗问题
赵卫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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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网络成为人们物质与精神生活常态环境,诗歌文化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传播与普及程度,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先后涉网入局,诗歌创作、交流及阅读接受也不断“被传播改造”,诗歌文化的种种基因性特征也潜移默化产生渐变。
在传统传播方式之外,汹涌的数字化传送带上,各种诗作涌现,诗歌争议与分歧也连年不断,但显然的是,各种视线最后都会逐渐聚焦于诗歌的质量问题上来。这似表明,在逐渐适应和熟悉网络环境之后,诗歌整体数量的上浮与质量的下滑平滑之间的矛盾,是为突出并被重视。
传播的发达,也让越来越多的诗歌受者提高了阅读经验,同时对诗人的创作要求也逐渐“苛刻”。事实上,如今的“诗人”队伍当然是不尽人意的,内中有相当部分仅仅是拥有一定情感和文字技能的匠人,情感谁没有呢?所以相当部分的诗歌给人感觉仅仅是熟练的积木式制造而非有为的创造。
这就形成了这样的现象:大同物质文化及传播环境里,观念及表达方法趋于相对稳定状态的当下,一首诗、一位诗人引起强烈反响或说有效围观的情况并不多。偶有,也因其作者的知名、身份特殊、标题动人或内容的相对陌生化使然,诗人与诗歌的“格调”往往被外在的社会标签与阶段光环取代,即“非诗”的因素压过了诗歌本身。
层出不穷排山倒海式的大数量快捷式传播,让一个个字词句在网络流水线上不过脑不费劲地涌出闪现,诗歌成了一种生发呈现快、消散忘却也快的品种,难以产生应有的好奇与可以的惊讶。
换言之,在时光里不断快闪的,已非诗歌本身而是大同化的“诗歌信息”?或说,“诗歌”及与之相关的物事动静,渐成了当代文化传播链条上的一种“信息”,且更多是迅速过眼的娱乐和消费性能明显的“信息”。譬如,以“微信”为代表的成千上万的诗歌自媒体平台乐此不疲地推送着所谓“中国诗歌的脸”,若干草稿式分行文字周日不休地成群结队地跻入诗歌的、文学的、文化的快捷传送带,打开来却是庸常泛味居多,失望更多。长此,难免会导致审美疲劳并让大众对“诗歌”失去基本的本该的兴趣与敬意,也会更加导致劣币驱逐良币的不良循环。今天的诗歌创作者,有多少是先静坐下来,先沉心磨练的呢?
以及,泥沙俱下的缀满时尚光华的活动、事件和宣传活动,它们可以推进雅兴闲情,促成诗歌文化社会面普及,另方面,其乐融融的局面难免混杂玲珑油腻的乌合之众?传统意义上的诗人形象与角色担当在过程中日益模糊,作为高雅文化象征、作为特殊文体形式的诗歌难免增添尴尬,诗人还是人,诗意已渐多非诗状态。
网络环境在发展在成熟,诗歌当然需要也离不开相关信息,如何才能绕开层出不穷的价值量低微的、粗糙的诗歌草稿,或无效、无意义、失真的或为了粉饰而精细加工的“信息”?这似乎是个无解的怪题。正如我们置身现实生活,就得忍受鸡毛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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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本由鸡毛蒜皮构成,这是必须正视的。重要的是,或许不能把鸡毛蒜皮视为生活与存在的最终目的或中心思想。佳肴珍馐美馔本属少见,那么,不妨退一步看传播无所不在领衔一切的当下,可以“宽容”地看待好诗少、好诗人更少的现实。
好诗之外的诗,就是差诗坏诗劣诗假诗庸诗吗?它们就是非诗吗?也许问题正在这里——我们不能这样武断地定义。而其实,相对而言的好诗,也总是属于无尽的期待之中。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哈姆雷特,与其说绝对意义的“好”,不如从“尚不完好、未完成”或说“诗歌草稿”来定义一个不尽人意的诗作更好。
或许能笼统简括上述“定义”的定义是:“安全写作”意识?亦即:不考虑探索创新,不冒险不冒犯,稳步于正确和应该的共识、常识性观念,技艺方面走老路旧路,表面上穿着民间底层迷彩服,盲目而投机地打传统牌,宣言所谓接地气讲现实,这种写作倾向通常保险易受认可,易发表或获奖。细观之,这类写作路线多属于一种流水线式的操作,诗人在此成为了职业工艺员或熟练工匠,或说:写手。
这个路线呈现的审美趣味,通常都众所皆知,都显得正面正确正义正经,这当然无可厚非,但诗歌本身虽然是观念的传达却需要翅膀般的文学性、艺术性辅助,否则它就成了枯燥的教条,空、虚、假的枝条,激情与热情的面具后面是犹自不知的麻木、“职业面孔”般的漠然。也就是说,它们太像诗了,欠缺内在真实性的它们也正因为太像诗而实际上成了另种“非诗”。
这个路线上的诗人大都是聪明人。他们制作诗歌像揉面团,造型以媚俗为主,也不拒绝媚雅,他们渐与传播链条合一,其诗像艳丽的盆景或插花,摆放在哪儿都可以都貌似长势良好。这个路线上的诗人擅长高唱与赞歌,任何时代,当然都需要高唱与赞歌,但是,也需要对创作观念的陈旧、艺术表达低劣等方面的妥善突破。
经过二十余载的网络大量反复推送,无序无界的网络传播带来的诗歌问题当然举不胜举。而其实想想,又是一种正常?诗歌的生长力,正在于它的相对无标准和反复折腾,一如人生。诗歌的生成与存在始终都是一种不完善的动态。
而不完善的源头,并不能怪中性无辜的传播工具。诗歌有病,原因当然在于诗人本身。这个说来话长。而或许该适当注意了,自数字化时空来临,几乎就意味着诗歌全面进入一个不可测控的通俗时代、普及时代,日常审美化驱动的泛诗时代,当通俗与普及情况已然实现,传播媒介数量不断翻番翻新,作者读者多了,产量提高了,每年诗作数量据称“以千万计”,却显得日益轻浅、零碎、不重要、无意义,安于现状,大面积的创作数量与质量形成鲜明反比;长此,诗歌将会成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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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此,诗歌就成为“非诗”的情况将会越发普遍?在此所言“非诗”当然并非针对有先锋意识的阶段探索实践。想说的是,传播的过度与部分诗人低素质与不适,正在让当下诗歌处于非诗甚至是文学形式的被动中。
这似乎一种动态的尴尬:网络传播促使了更多的眼睛与诗歌接触,拓宽相关的视野;同时,在更多的诗歌写作仅仅是“像诗”的同时,所谓诗歌越发不像诗歌的情况亦屡见不鲜。
这是因为诗人主体意识的摇摆使然吗?还是诗歌文体本身的欠缺使其不得不破绽?如今审美与生活同一,诗歌与现实“亲密接触”已是大势,其中不难发现,若干所谓诗作仅仅是着力于对现实的肢解、鸡毛蒜皮的收堆炫示——它们似诗歌,又更像欠缺相当艺术感受的同主题新闻化纪录、文字化影视摄影,慵懒和低素质的诗人们以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的思维将文字进行单向的、简单的分行处理,如果加以感慨和情绪色泽,则又成了散文诗、散文化诗歌?!同一对象,如果诗歌的表达比不得其他文体有效,甚至不如让位于摄影、音乐与美术,这样的诗,仿佛是诗,还是非诗?
同时,对当下的诗歌并不看好,但对前代诗歌文本又反复推崇,这个现象也值得反思。“经典”的成立需要时间,经典成为经典的一个要素,是它所提供的观念及其在时光里的模范及不朽特质;那么新经典之难以成立,是因这方面的欠缺吗?
第一,如果是,那么当下的怪象就更值得警惕了,一方面,关于诗歌“标准”的研讨成为新世纪特别是近年关于诗歌发展的常规议事主题,种种“评选、最佳诗歌、好诗歌、好诗榜、佳作品读”体现出对文本的多方测量多样评定,也体现了有识者建设的积极性;虽然种种原因常使这种研讨陷入各持己见的拉锯纷争。结果却仍是数量继续增长可观,质量相反,诗人继续一茬茬著名知名;由此还生发出另些畸象,比如诗作者的综合身份、或因种种天时地利人和偏离诗歌本身的包炒,抬高其诗作“含金量”。
第二,如果不是欠缺,或许正好说明当下正是诗歌的“好时代”。既有的经典是背景是坐标,新的创作则该在此基础上更加多维多样,从反常规中重新摸索新的精神秩序与审美可能,即在美的既定路线上着力于美中不足、人性的多维多变。于此,新的探索实践总是难以共识,也是需要时间来检验的。
于此,在充分肯定盛大的传播对于诗歌的行进的功效之外,退一步说,当传播关于诗歌的不良影响渐渐彰显,也就反过来成为了有识者理性者的有益参照。正如美需要美中不足为衬,大量的“轻浅平滑油假”文本,必然会激发有心人的种种有益的促进和革命性改造实践。
同时,也会逐渐给诗歌批评产生应该的压力。今天的诗歌评论,在不少灼见之外,更多地成为了诗界人际结交的无难度无创新的礼品?批评研究如果只有台面上的好话套话空话,就与大多数不痛不痒的诗歌一样,除了平滑,难免下滑,更多油滑。批评一旦只会鼓掌、一团和气,中庸虚假、失范失德,只会助长假大空、趋炎附势、失信失格、无学术道德等现象。由于无法“标准化”,界外其实是无法“监督”和“整改”其上升与下落,唯有依靠批评者自身的自觉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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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一个问题的产生原因是单独的,前述之诗歌“信息过剩”“草稿过多”“非诗过度”只是一些豹斑,网络传播环境里的诗歌问题当然还多,其变化与解决亦非一蹴而就,那么,不等不靠,从我做起是必要也是最起码的。
这个“我”,当然包括了与诗有关或可能有关的所有人。时代需要诗意与诗歌,但并不要求谁谁谁非得成为诗人。一般而言,诗作者读者的写与读,也更多地是从自发、随缘随意,从业余消遣或偶尔消费角度出发的。在今物质基础显著变化、通俗文化娱乐盛行、精神与信息生活的选择余地非常拓宽又模式化的大消费时空,人们需要休闲,需要呈现幸福感的身心,需要以文字及抒情来调谐自恋,着色无聊,中和无趣,在对时空环境对息息相关的发生敏感好奇的途中,实现基本的表达欲、应有的存在感。
——但,这并非今日诗歌低要求、速写速成的理由。当“我”一旦靠近和进入诗歌国境,就得尽可能尊重她,遵从诗歌内在的规矩。
问题的产生一如解决,总在无止境无限期的实践中。类似上述情况的改善或许是个长期性的事,观念与思想更新发掘的自觉和履行能力需要过程;或宽宽地说,对于诗歌,其实,又有何尺度可言?它本身就是动态的永不停歇的,那么或许也不必担心数量方面,质量的平滑下滑甚或油滑态势不可怕,重要的是先乐观写作和持续进行,重在路上,质变也就会有可能。
那么,且放下类似之憾:新世纪以来的诗歌相对而言既未产生出质量可观的作者群、批评群,也未真正普及培养出同样可观的读者群?传播环境变化、诗人自身和文本质量低平浅等原因的合力下,诗歌不再完全是曾经的优雅、崇高或神圣之类的象征?但无论如何诗歌与诗歌精神都是从不凋谢的存在,诗歌始终是真善美的中介、参照,甚或是目标本身!
那么,且继续对诗之明天保持理性辨识与乐观:在路上,有的诗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诗人死了,他还活着!而在每个时代,都肯定会有人随时随地,在孤独里坚持心怀远方,在寂静中坚持仰望星空。
(赵卫峰:白族。诗人,诗评家。居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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