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布力艾散·麦麦提:唱长诗的人
文、图:穆谦
编者按:本文为“声音志”有奖征文活动入选文章,已通过作者将1000元守护基金转交给乌布力艾散·麦麦提的家人。
本文作者穆谦,回族,生于天津,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民族音乐学博士,国际音乐文献资料大全(RILM)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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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师父乌布力艾散·麦麦提(Ubulhesen Memet)去世了几个月之后,我才从我们的一位共同朋友那里得到了消息。他说师父是2022年9月因病去世的,当时正处于封控期,只有村里的几个人帮着下葬,而其他人都没能为他送行。
虽然乌布力艾散是一位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维吾尔族达斯坦),我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他去世的官方通告。因此,我无法确认他的去世日期。他的出生年份也同样存疑:他的身份证显示他出生于1954年,而他曾经告诉我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三岁(在新疆,很多人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都有误)。按照他的说法,他应该出生于1957年,那么他2022年去世时应该是65岁。
拜师
乌布力艾散是新疆和田地区墨玉县的一位达斯坦奇(即达斯坦艺人)。达斯坦是维吾尔族的传统叙事长诗,内容主要是传说和历史,以说唱的形式表演。我第一次见到乌布力艾散是在2008年的墨玉,这是一个盛产达斯坦奇的地方,而我找到他的过程则有些偶然。
那一年,我听到了一个朋友的朋友在新疆录下的一首“Yar Alla“。录音是失真的,但是我立刻就被这首歌迷住了。弹布尔、手鼓、萨帕依这三件乐器再加上主唱那具有穿透力的嗓音,营造出一种狂热的氛围。这是一首在南疆很常见的旋律,有不同的歌词版本,最出名的是以诗人麦西莱普的诗《乞丐之王》为歌词的歌曲,被收入了十二木卡姆。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只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摇滚乐,我一定要找到他。
但是,除了录音地点在墨玉,我没有关于这位歌者的任何信息。于是我就直接去了墨玉,找到了一位当地的民间艺人之后,通过他辨别演唱录音,我知道了录音中的歌者是乌布力艾散,并且知道了他所在的村子。
到了村里,我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乌布力艾散的家。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乌布力艾散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听乌布力艾散演唱了达斯坦、木卡姆、民歌,他还带我去见了一些有意思的人,包括民间艺人、修行者和巫师。他们都是南疆社会的边缘人,承载着一些正在消失的文化。
从新疆回北京之后,我与乌布力艾散保持着联系。2013年,我有一个机会邀请他和他的两个徒弟在上海世界音乐周上表演了四场。在上海时,我们同吃同住,虽然语言不通,但对彼此更加熟悉了。
2015年8月,我到和田地区进行田野调查。不久,我就正式拜乌布力艾散为师,成了他的徒弟,而他也成了我的ustaz(师父)。在那之后的一年里,我经常住在乌布力艾散家里,跟他学习都塔尔、民歌和达斯坦。
那时我学了一些维语,但是沟通仍然有障碍,因此,乌布力艾散对我弹琴、唱歌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更多。尤其是晚上,他没事就拿出都塔尔,自弹自唱起来。开始我觉得他是特意为我唱的,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他更多是为了自己唱的。音乐是他生活中如此重要的一部分,他不能停下来。
达斯坦奇与达斯坦
乌布力艾散的父亲是一位买达(讲宗教故事的人),因而乌布力艾散从小就受到了民间文学的熏陶。十六岁时,他开始弹热瓦普,后来又学了都塔尔和小提琴。十八岁时,他遇到了他的师父夏赫·买买提(Shah Memet),开始学习弹布尔并开启了他的达斯坦奇生涯。
乌布力艾散开始表演达斯坦的过程颇有些传奇色彩(作为一个说唱叙事长诗的人,他的叙述似乎经常把故事和现实混在一起)。大约在1975年,乌布力艾散因为唱达斯坦而受到批判,于是他跑到一个麻扎(墓地)后面的山里躲了几天。有一天,乌布力艾散看到夏赫·买买提在巴扎(集市)上卖唱,于是走过去坐在旁边听。听着听着,他睡着了。到了晚上,一个留着长胡子的人过来,让他起来唱歌(不知这个人是出现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于是,乌布力艾散站了起来,拿着夏赫·买买提的热瓦普开始弹唱。许多人都来听他的演唱,甚至比听夏赫·买买提的人还多。从那天起,乌布力艾散就成了一个达斯坦奇。
乌布力艾散跟夏赫·买买提当了三年学徒。他们在南疆流浪,从和田、墨玉到莎车、皮山、喀什等地,在很多麻扎卖艺,比如伊玛目阿斯木(Imam Asim)、库克玛热木(Kohmarim)、奥当(Ordam)等等。为了生计,很多维吾尔民间艺人都需要到处流浪,而他们的流浪也带动了民间音乐的传播。十二木卡姆的搜集整理者吐尔地·阿洪(Turdi Axun)是这样,乌布力艾散也是这样。
达斯坦奇的生活不稳定,还经常被人当作“要饭的”。乌布力艾散结过七次婚,前六任妻子都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只有第七任妻子一直跟他生活了几十年,因为她的父亲也是达斯坦奇,所以习惯了。不幸的是,乌布力艾散的妻子已经先于他去世了。
在和田,乌布力艾散是一个名人,我跟他一起出门时经常会遇到人跟他打招呼。他们大多是通过乌布力艾散在巴扎和麻扎卖艺而认识他的。这两种地方是达斯坦艺人最常见的卖艺场所。尤其是麻扎,在南疆维吾尔族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特别是在每年麻扎节的时候,很多人都要去朝拜。
和田地区的伊玛目阿斯木麻扎节曾经是一个重大的民间节日,会有数万人聚集在一起。它也是民间艺人集中的场合。据乌布力艾散说,九十年代到二零零几年,麻扎节的时候人经常多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达斯坦奇会一个接一个地排队表演。很多人都慕名来听夏赫·买买提和乌布力艾散的演唱,因而他们每个人在节日期间每天可以赚到上千元。这在和田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要知道2011年当地农牧民的平均年收入才只有3443元。
我没有见识过乌布力艾散在麻扎节上表演的情景,不过我在和田摄影师艾热提.艾沙的家中看到过他拍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乌布力艾散在对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表演,他那长长的弹布尔琴颈指向天空,不禁让我想起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1969年在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表演的画面。
乌布力艾散经常表演的《伊玛目玉赛因传》(Imam Hüseynim)讲的是伊玛目玉赛因从出生、长大到后来战斗、被杀害的一生。《艾里甫与赛乃姆》(Gherip Senem)讲的是国王阿巴斯之女赛乃姆和丞相之子艾里甫自幼青梅竹马,但婚事遭到国王反对,艾里甫潜入宫庭当园丁,后携赛乃姆私奔的故事。乌布力艾散可以表演十四部达斯坦,其中包括一部他自己根据历史故事新编的《泌图木·巴图》(Chintümür Batur)。
这些达斯坦的时间从40分钟到3小时不等。唱词基本是固定的,但他在说的部分经常会即兴发挥,有时说笑话,有时讲讲自己的经历。乌布力艾散的达斯坦表演使教育程度较低的人能够以一种简单的方式了解历史和文化知识,而他也通过表演达斯坦获得报酬从而养家糊口。
在卖艺时,乌布力艾散通常会先表演一些木卡姆和麦西莱普歌曲来吸引观众,等人们聚集起来以后再开始唱达斯坦。有时他一个人表演,有时和一两个徒弟一起表演。在成为乌布力艾散的徒弟以后,我也多次跟他去卖艺,当然,我主要是一个观察者。我的田野日记记录了这些经历。
“2015年11月6日:吃完早饭后,乌布力艾散说他要去伊玛目艾甫台尔麻扎卖艺,问我想不想去。我当然想去。我们先从乌布力艾散家附近坐公交车到奎牙镇和阿克萨拉依乡的交界处,从那里转车到阿克萨拉依乡中心,然后再坐第三趟车到萨伊巴格乡。
今天是主麻日,也是巴扎日。这是一个非常地道的巴扎,有许多不同种类的食品、衣服、日常用品,如炉子、家禽和蔬菜,还有巴基斯坦人在卖首饰和香水。乌布力艾散在人行道上的一个地方坐下来,开始卖唱。人们逐渐聚集起来,有男人也有女人。我先是站在别人的三轮车上拍了一会儿,后来又蹲下来拍,这时有人给我递过来一个凳子让我坐下。越来越多的摊主来了,他们的车辆挤满了人行道,我们不得不转移。乌布力艾散带领观众念了两次都哇(dua,祈祷词),并请人们支持他。很多人给了1块钱。我看到有人给了10块钱,我给了20。后来乌布力艾散告诉我,他今天一共赚了180块钱。”
乌布力艾散在伊玛目艾甫台尔麻扎卖艺
“2015年11月8日:今天我和乌布力艾散去墨玉大巴扎卖艺。这是一个很大的巴扎,去年在一个老巴扎的基础上改建而成。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你需要的任何东西,从蔬菜到二手车什么都有。我们先吃了碗拌面,然后,乌布力艾散看到人还不多,就让我先逛逛,说他大概一个小时以后开唱。于是,我在大巴扎里转了一圈,拍了一些有趣的照片。那些在乌鲁木齐国际大巴扎购物的游客不会知道乡下的巴扎是多么有趣。过了一会儿,我碰到了乌布力艾散,请他吃了一块西瓜,然后我们就去卖艺了。
乌布力艾散选择了巴扎外围的一个地方坐下,开始演唱。这里的交通噪音相当高。像往常一样,乌布力艾散使用一副'小蜜蜂'便携式话筒和喇叭。它的质量不高,有时还会产生可怕的啸叫,但这是他抵抗现代噪音的工具。”
乌布力艾散在墨玉大巴扎卖艺
“2015年11月10日:今天,我和乌布力艾散去拉斯奎镇的琼哈巴扎上卖艺,这个巴扎每星期二举行。我们先拼车到墨玉县城,然后坐公交车到拉斯奎镇,再坐电动三轮车到巴扎。
乌布力艾散在两个摊位之间找到了一个位置,开始表演。过了一会儿,他的徒弟居麦·麦提努日(Jüme Metnuri)加入了进来,他是跟乌布力艾散在上海演出的乐手之一。在表演过程中,有一个买达对一些历史故事有不同的看法,因而与乌布力艾散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辩论。买达讲了一段很长的话,讲完后有些观众给了他一点钱。他离开后,乌布力艾散和居麦继续卖唱。然后我们去吃了拌面。从乌鲁木齐15块钱的拌面到墨玉县6块钱的拌面,再到拉斯奎乡5块钱的拌面,我知道我已经到了新疆的最底层了。
乌布力艾散用热瓦普弹唱的《伊玛目玉赛因传》
吃完午饭以后我们去了巴扎上的另一个地方,准备在一个空着的摊位上卖唱。旁边的摊位主人不太欢迎我们,似乎怕我们影响别人到她的摊上买东西,于是我们稍微挪开了一点。现在,乌布力艾散和居麦两个人表演。他们有时会互动一下,以吸引观众的注意,有点像说相声。乌布力艾散最近经常谈论他受邀去北京参加达斯坦国际研讨会的事情,这让他听起来很重要。今天是漫长的一天,我们在巴扎上待了五个小时。当我们离开时,集市上挤满了人,我看到之前那个跟乌布力艾散辩论的买达在卖手机电池。”
乌布力艾散和徒弟居麦·麦提努日一起卖艺
过去与未来
很多达斯坦是以宗教故事为基础的,尤其是在麻扎表演的达斯坦。也正因为这一点,民间达斯坦表演常常处于一种灰色地带。七十年代,乌布力艾散曾经因为唱达斯坦而在莎车被拘留了15天。九十年代,他又被拘留过一次,不过一天之后就被放出来了。
最近十几年,乌布力艾散的处境完全不一样了。2010年,他成为了自治区级非遗传承人。2012年又成为了国家级传承人,每年可以获得1万元的补贴。
2015-2016年我跟随乌布力艾散学习的时候正是他的身份和生活方式正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他得了很多奖,还成了墨玉县的政协委员。县政府给他在村子里设立了一个达斯坦教室,让他每天给学生们上课。其中有一些是当地职高的学生,有一些是对达斯坦感兴趣的村民。而他也因此没有时间去卖艺了。
2016年5月我采访他时,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卖艺了,这在他四十年的达斯坦奇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跟我说:"我还是想去巴扎上卖艺。那里有人每星期都来听我唱达斯坦,我不想离开他们。"
现在,人们再也不能在巴扎上听到乌布力艾散唱达斯坦了。达斯坦这种音乐形式会传承下去,但是像乌布力艾散这样以卖唱为生的生活方式以后还会有吗?那些在巴扎上的普通人还能面对面地听达斯坦奇讲故事吗?当我回忆起跟乌布力艾散在一起的日子,感觉自己见证了一段历史。
尾声
“2015年11月13日:达斯坦是一种叙事长诗,讲述的多是历史和宗教故事。在巴扎上,每当达斯坦奇表演,就会有很多人围过来静静地听着,在那些古圣先贤的故事中追寻生命的意义。
乌布力艾散结束了一天的卖唱,我也结束了拍摄。我们一起走过喧闹的巴扎,那里有很多人在买卖东西,也有很多乞丐。路过一个乞讨的老妇时,她伸手抓住了乌布力艾散的衣角。我想她在要钱,正准备给她一点钱,没想到她拿出一块钱放到了乌布力艾散的手中。那一刻,她似乎不再是一个乞丐,巴扎上的人们也似乎不再有差别。”
感谢木开代司·木合塔尔在本文写作过程中给予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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