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熙 | 疫情下的非洲，医疗匮乏、警察暴力和脆弱的底层

疫情反思系列

# 第三十八篇 POURMARX #

2020年4月22日

 编者按   在非洲，新冠疫情无疑给危机重重的各国政府再添阴霾。4月16日，南非在结束第一阶段21天的全国“封锁令”后，进入了为期两周的紧急状态延长期。尽管封城的初衷是为了阻断传染，保护医疗系统不致崩溃，压平“曲线”，但是基础设施的不足，基本生活物资的匮乏，以及封锁令在底层所唤起的对于种族隔离时期的政府与军队的恐怖印象等等，都给南非的城市治理带来了重重困难。同一个世界，类似的封锁措施，却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执行成本和后果。在危机时刻，非洲政府的每一个决策都异常重要。这篇文章的作者在南非开普敦观察非洲的疫情，此前，保马推送了3篇蒋晖老师的南非疫情日记，可以与本文做对照阅。

原文载于澎湃思想市场。本文系保马推出反思疫情系列文章的第三十八篇，敬请垂注！

 往期回顾   

疫情下的非洲

医疗匮乏、警察暴力和脆弱的底层

文 | 王宇熙

最近网上盛传“广州非洲裔人爆雷”等消息，而事实上，截至4月7日，广州市共出现21例来自非洲国家的输入病例，约占当地境外输入总数的两成。谣言为虚，人们的担心却是真切的。人类的命运本就紧密相连，疫情使得这种联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凸显出来，变得具体可感、无法忽略。

非洲现有11310例确诊病例，其中以南非最多，共1845例。4月2日，南苏丹确诊第一例新冠病例。截止4月7日，非洲54个国家中的52个都已经出现新冠病例。

▲截至4月19日，南非累计确诊病例3158人，死亡54人。

图/NICD南非国立传染病研究所

观察以下欧洲和非洲出现首个新冠肺炎案例后的病例数量走势图，会发现非洲的增长曲线更为陡峭。一月下旬，新冠肺炎陆续在欧洲各个国家出现。非洲国家新冠肺炎病例出现较晚。直到2月14日，非洲的首个新冠病例才在埃及出现。三月中旬，欧洲成为新冠全球爆发的中心。由此推想，非洲的情况不容乐观，很可能在接下来两周到一个月内迎来大规模爆发。一旦爆发，非洲将比发达国家面临更加严重的挑战。

这样的背景下，非洲多国开始全国封锁。卢旺达从3月21日起全国封锁，南非从3月26日开始为期21天的全国封锁。毛里求斯，厄立特里亚，津巴布韦, 乌干达和博茨瓦纳也陆续开始全国封锁。这些国家的封锁措施相似地严格。除了超市，银行，加油站等关键行业，其他行业全部暂停营业。公共交通多数停止运营。优步等叫车工具只有特定情况可以使用。居民除了出门买菜，去药店和买必需的生活用品，一律不许出门。尼日利亚，乍得，多哥，布基纳法索和纳米比亚等国则对部分地区和省份严禁封锁。肯尼亚政府则颁布宵禁令，从晚上7点到早上5点民众一律不许出门。这些封锁措施看起来同欧美和中国相类似，却暗藏着完全不同的执行成本和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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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设施不足

非洲政府采取严格封锁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医疗设施有限和医护人员不足。南非共有3000个重症监护的床位，这相比于5000万人口远远不够。南非政府决定21天封锁便是为了延缓病毒扩散，将病例增长曲线“压平”。

▲截止4月19日，南非新冠疫情动态。

图/中国驻南非总领馆官网

南非三月初检测点的情况仍然十分糟糕。当时一个南非朋友去私立医院进行检测，检测中心里面人满为患，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根本不到一米，而且没有人佩戴口罩。根据南非当下的检测结果，做检测的人中只有约3%实际呈阳性。但检测中心的拥挤和无序，简直给病毒传播制造了一个温床，很可能导致交叉感染。

此外，由于医疗保障系统不完善，检测费用很可能自掏腰包。居民在公立医院检测费用全免，在私立医院检测结果为阳性者的检测费用可以国家报销。如果在私立医院检测出来的结果是阴性，那么只能检测人自费。一笔检测费用700块人民币。这相当于很多当地人一个月的花销。根据世卫组织和经合组织的估算，只有约10%的南非人可以承担私立医院的医疗费用。90%的南非人的医疗依赖公立医院。然而，截止3月24日，南非超过90%的检测都是在私立医院进行的。这意味着现在的确诊数量可能只是实际病例数的冰山一角。

如今南非私立医院多采用drive-in的检测方式，即每个检测者都坐在自己的车上接受检测。南非政府也在4月1日建立起60个移动检测点，这些移动检测点将进入社区检测，将检测覆盖到普通的工薪阶层。

多数非洲国家的医疗设施不及南非。截止4月1日，有2亿人口的尼日利亚全国只有7个新冠肺炎检测中心，而且全部集中在尼国南部。尼日利亚政府正着手准备在北部筹建5个检测中心。许多非洲国家都在检测问题上面临一样的困境，所以非洲病例数量增长缓慢很可能是病例没有及时检测。

▲截止4月15日，尼日利亚共设有13个检测中心，

另有2个正在建设中。

图/NCDC尼日利亚疾控中心

位于西非的马里人口1700万，而全国只有56台呼吸机。拥有400万人口的利比里亚全国只有一台呼吸机，医疗系统最多能够承受救治30个新冠肺炎病人。战争频仍的索马里全国只有20个ICU床位。现在累计确诊180例病例的布基纳法索，全国只有一个医院接受新冠肺炎病人，这家医院中仅有几台呼吸机。全国唯一的检测中心距离首都5小时的车程。

如果肺炎在非洲全面爆发，医疗系统和医务人员必定不堪重负，大部分的病人只能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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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贫民窟

非洲的许多国家都有大量的贫民窟，即非正式聚居点。贫民窟是非洲国家应对新冠的最大挑战之一。联合国人居所估算非洲11亿人口中，接近6亿人生活在贫民窟中。60%的城市人口生活在贫民窟中。贫民窟中房子多数用铁皮，塑料或者木板搭成。这里，一个窄小的10平米房间里面可能上下铺住着5~6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下，维持1米以上的社交距离几乎不可能。而房子里面没有自来水。居民或者前往固定的集水点打水或者在河里用水桶取水。

非洲大量地区都面临干旱缺水和基础设施差的问题，比如南非54%的人家中都没有管道自来水。没有干净的水源，“洗手”这种最为简单和有效的预防病毒的措施无从谈起。贫民窟的居民使用公共厕所，一旦出现病例，交叉感染难以避免。社区组织和志愿者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视频，教这里的人们用厕纸包住手，再触碰公共用水设施或者公厕门。针对这种情况，南非，肯尼亚和莱索托政府已经开始在部分贫民窟社区紧急安置水箱。

▲南非政府紧急安置41000个水箱。

贫民窟封锁也是最让南非政府头疼的问题之一。封锁刚开始时，贫民窟的小商贩照常营业，像国内摆路边摊的小贩，城管来了就跑，走了再出来。南非政府的“城管”是军队，他们拿着喷水枪扫射贫民窟的街区，驱赶人们回家。

南非的四分之一人口生活在这样的贫民窟中。贫民窟充满小商贩和零星的商户。如果你走进一家小杂货店，往往会看见货架上摆着半袋面包或者被拆散的一盒烟。因为人们穷，可能都是日光族，他们手头阔绰的时候就去杂货店买一根烟。囤积食物在这里便不可想象。这里的多数人生来贫困，大概率会在贫困中度过一生然后死去。南非新闻媒体IOL指出，如果员工因为全国封锁无法工作，那没有国家法律强制雇主支付薪酬。靠着小本买卖，编头发或给有钱人打扫房间为生的大量贫民窟居民都失去了收入来源和食物来源。一些居住在贫民窟的打工者走投无路，听到封城指令后决定步行回到自己的乡下老家，有的人甚至长途跋涉100千米，他们说，至少回到老家可以靠着自家种的食物和亲人救济过活，不会被饿死。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里的人不工作就很可能在感染新冠肺炎之前饿死。

▲南非贫民窟杂货店，由于偷盗抢劫盛行，

店主往往用铁网保护商店。

图/Mohammed Allie BBC 

除了生存所迫，这里的人们无视封锁禁令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并不了解新冠肺炎和肺炎带来的危机。相比于在一个月前就警惕起来的中产阶级来说，贫民窟的居民和乡下的农民只是在最近的一两周才听说了这个肺炎，就在南非封锁禁令出台的前一天，他们的生活一切正常，邻里互相拜访，站在街角边喝酒边打趣。南非健康部门没有针对这一群体进行新冠肺炎的教育。很多这里的居民没有数据流量，无法上网。能上网的人也没有足够鉴别鱼龙混杂信息的能力，被各式各样的谣言包围。人们对于如何避免新冠肺炎十分困惑。这有点类似于国内在肺炎爆发初期总是被大家调侃的没有危机感的父母和老一辈。

令这里的人担忧的不仅仅是饿肚子，贫民窟的家暴，强奸和儿童虐待都十分普遍。施虐者往往是被虐者身边亲近的人。严格的封锁措施很可能给施虐者造成心理压力，导致更为暴力的行径。想象一个清洁女工不仅要面临失去工作，还要跟有暴力倾向的丈夫被关在家中21天，将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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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滋患者、流浪汉和难民

相比于西方国家高龄患者成为高危人群，南非有大量的艾滋病患者和结核病患者。15-49岁的年轻人中，20%都患有艾滋病。这些人是数量最为庞大的高危人群。南非770万艾滋病人中接近250万没有进行抗反转录病毒药物的治疗，这些人的免疫系统十分脆弱，是新冠的易感人群，一旦感染也容易发展为高危病例。

此外南非有大约20万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大多数都生活在城市里。这些流浪者以沿街乞讨为生，晚上睡在市区的角落。南非是全球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在这里富人的垃圾可以是穷人的宝贝，加上气候宜人，全年睡在室外都没有问题，在这样的城市流浪乞讨有足够的理由。

▲南非一处难民安置点张贴着预防新冠的海报。

我的公寓楼位于开普敦的市中心，每到晚上，公寓楼前就会有流浪汉睡在那里。他们有的养狗，冬天冷的时候会把狗压在身上取暖。也往往同路人讲，我的狗要饿死了，能不能施舍点吃的给他。白天经常遇到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跟着我要一两兰特（约人民币一块钱）。马路中央也是重要的要饭场所，他们举着巨大的牌子，在车流等红灯时挨个车的要钱。很多不愿不劳而获的流浪汉会在街头贩卖自己做的项链等手工艺品。

全国封锁后，南非路上基本没有行人，这些流浪者自然失去了食物来源。为了避免他们成为移动的传染源，政府也决定将他们集中管理，负责他们的饭食。在南非行政首都比托利亚，政府将2000多个流浪者安置在一个体育馆内。很快，人员拥挤和食物短缺等问题就层出不穷。恶劣的环境导致流浪者纷纷逃离体育馆，回到街上。但其中不少人却会在食物发放的时间回来吃饭，给这个临时的安置场所带来持续的危险。

虽然很多发达国家也有类似的问题，但他们却拥有更多资源来布置安置点，发放食物和维持卫生环境。在加拿大，面临流浪汉庇护所人数过多，有高传播危险的情况，政府租用大量的旅店安置流浪汉，部分地区对流浪汉进行免费的新冠检测, 以防新冠在流浪汉中爆发，给他们所在的城市带来危机。

酗酒在南非的贫民窟和流浪者中都十分常见。贫民窟中一大半人都没有工作，无所事事，如果你在中午去贫民窟，就会看到朗朗日光下，街头站满了拿着瓶啤酒聊天的男性。“吸毒”和物质上瘾也是当地人给无家可归者的惯用标签。这一方面离不开种族隔离时期黑人和有色人的创伤。另一方面开普敦周围布满葡萄酒酒庄。种族隔离时期，许多白人酒庄主拒绝付钱给工人，用葡萄酒充当工钱。这导致酒庄雇工酗酒严重，他们孩子患上胎儿酒精综合征，有认知障碍。父母酗酒也会极大影响孩子的成长环境和基因，孩子可能更容易患上成瘾综合征。

▲南非超市的商品被抢购一空。 

图/新华社

南非封锁有一个独特的措施，即全国封锁的21天禁止售卖酒和烟草。全球范围内只有格陵兰执行了类似的封锁规定。政府为了更好执行封锁，避免人们集会，采取这样的措施情有可原。可这一措施遭到了不少批评。这引发了南非人在封锁前大肆屯酒。然而对于没钱屯酒屯烟的成瘾的穷人来说，21天不抽烟喝酒非常容易造成戒断反应，危害身体健康。也可能导致这些走投无路的人冒险通过非法途径偷盗酒精烟草，危害他人。

相比于流浪汉给南非城市治理和遏制新冠传播带来的挑战，一些北非，西非和东非国家面临的更多是新冠病毒在战争难民中传播的挑战。地处东非的南苏丹有160万战争难民，尼日利亚有300万战争难民。不同于我们常见的跨国难民概念，这些难民往往是由于战争从本国一个地区逃亡到本国另一个地区的。相似的是他们也因战争背井离乡，变得一无所有，生活在人口密集的难民营中。利比亚有70万难民，利比亚是难民逃往欧洲的必经之路，每年有大量来自非洲其他国家和中东的难民试图经过利比亚跨越地中海逃亡欧洲。被政府和地方武装抓到的非法难民就会被投入地方的看守所和私人监狱。看守所中犯人拥挤，没有足够的水和粮食，卫生设施简陋。不仅如此，犯人还经常受到非人道待遇。东非两个最大的难民营中就有约40万的人口。由于缺乏医疗设施和资源，难民往往死于像痢疾等可治愈的疾病。密集的人口，极差的医疗卫生条件，都给新冠爆发制造了完美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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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和警察暴力

非洲民众对政府贪污腐败不满和不信任是老生常谈。尼日利亚在疫情初期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现象。有些当地人认为新冠病毒是由于政府腐败才导致的。更有人愤世嫉俗地认为所谓的新冠病毒并不存在，而是政府编造出来的，为新冠分配的预算和国际捐款最后都会被政府官员贪污。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刚果民主共和国，人们在社交媒体上发表评论，认为新冠要么不存在，要么是政府为了控制民众编造的谎言。这极端的体现了人民对常年腐败的政府的不信任。不信任让许多人对政府的警告充耳不闻，无视严格的管控措施，加之社交媒体上各式各样的谣言和假新闻，给非洲国家遏制新冠带来的阻力再加一重。

▲2020年4月4日，乌干达政府向因疫情被“封锁”在家的贫困人口分发救济食物。图/新华社

非洲民众对警察的不信任更甚于对政府的不信任。但面对倔强不听话的民众，非洲的封城大多动用军队或者警察。紧急状况下，军队和警察被给予更大的权力。近日屡次爆出非洲警察暴力的丑闻，让本就糟糕的警民关系雪上加霜。

其中最令人心痛的即肯尼亚一个13岁的男孩在自家阳台上被执行宵禁命令的警察误伤打死。肯尼亚警察用催泪弹驱赶人群，用电棍殴打人更是十分常见，引发了人们的不满。肯尼亚总统已向公众为警察暴力事件郑重道歉。

全国封锁之后，南非也有三人被警察打死，其中一人在酒馆饮酒被警察驱赶，警察跟着他回家后将他在家中打死。这名警察现已被逮捕。居民被警察殴打和骚扰屡见不鲜，甚至有警察用橡胶子弹射击去超市购买食物的人。而政府是允许人们在封锁期间去超市购买食物的。住在南非贫民窟的居民说：“我们现在只能呆在家里了，不然外面的士兵就会把我们打回家”。这很容易令人联想起种族隔离期间警察在贫民窟镇压抗议的人群犯下的无尽罪行。南非从3月26日封城开始已经逮捕了2289个违反封城法令的人。

在卢旺达，两名居民拒绝接受封城指令被警察打死。在乌干达，同性关系违反法律。警察借没有遵守社交距离为由，在LGBT避难所逮捕了20个居民。此国另有两名建筑工人被警察的子弹击伤。

刚果民主共和国电台记者在执行任务，报道封城情况时被警察打下摩托车，摔断了腿。在这个刚刚经历埃博拉爆发的国家，民众多次暴乱袭击在此援助抗击埃博拉的志愿者。政府动用军队镇压暴民，让救援者和被援助社区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最后抗击埃博拉疫情的医务人员和志愿者不得不紧急撤离。残暴的军队和警察滥用权力，会造成更多的民众激愤，加剧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对控制疫情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

此刻，大部分非洲国家都面临着严重经济危机。埃塞俄比亚总理已经向G20国家请求债务减免。整个非洲都面临无法偿还双边债务的问题。石油业是尼日利亚的支柱产业。全球油价的下跌已经导致尼日利亚政府被迫削减20%的全年预算，总计约40亿美元。以旅游业为主要产业的坦桑尼亚等国家都面临全年旅游业收入泡汤。利比亚，布基纳法索等非洲国家战乱和武装冲突一直在持续。

对于已经面临重重危机的非洲政府，新冠爆发很可能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危急时刻政府的每一个决策都异常重要，而民众的支持和信任也是他们此刻最为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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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 | nicd.ac.za

za.china-embassy.org

covid19.ncdc.gov.ng

封面 |  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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