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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渊 2018-05-31

本期作者简介:于渊 中环上班男 一个小说学徒


从前一天晚上起,我已经纠结了快一整天,眼看着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小说课三点钟开始,再不做决定,就快要来不及了。


我当时在公司食堂吃饭,食不甘味,发怔半天。过一会儿,我发信息给朋友柳柳,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来,你还是帮我录音一下吧。”


过一会儿,那边回复了一个字,“好”。


那语气特别像我以前做记者时的总编,那是个有名的老报人,每次我报选题给他,他总是过了半晌,就传来一个字,好。


我猜柳柳已经对我绝望了,因为阎连科已经在香港科技大学上了四堂课,我无一例外,全都缺席。我错过的课程,包括阎连科教授和刘再复教授的对谈,更包括阎连科讲自己尚未发表的小说,据说那是精彩绝伦的一堂课。面对这种尴尬,我除了承认自己已经被生活锻造成一个懒惰油腻的人以外,还能怎么为自己开脱呢?


当然,我得上班,一定是其中一个最让人心安理得的理由。


去年我就知道阎连科要在春天的科大开小说课了。那时我兴致勃勃地和一个在香港中文大学念社会学研究生的师妹说,我一定每堂课必听,一定在阎连科的面授机宜下,努力写小说……此后我还发了朋友圈,仿佛自己早已是阎连科的旁听弟子,具备了写漂亮小说的能力,自鸣得意起来。要知道,那可是阎连科啊!


如今已经开课一个多月,前一天我那位在中大念书的师妹把课后要读的小说发给我,说,“阎老师让同学们提前回去读这些小说,他课堂上要讲的。以及,我猜你可能也不会来了吧。”


我当时刚刚下班回到家,躺在床上失魂落魄,不想读书,不想看任何一部电影,也不想在键盘上敲下哪怕一个字,只是被她这句话刺痛了,回了她一句,“不知道能不能来,日子过得太油腻了,怎么老在做不喜欢的事情。”


*****


眼下,我还在这破公司食堂吃着饭,琢磨着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给柳柳的那条信息,像是无望的求救,明明她此前发给我的两次课堂录音,我都没听过,还有必要让她继续发录音给我吗?


刚刚过去的四天,我一身正装,狼奔豕突,争吵妥协,读破坏语感的资料,写毫无语感的文件,见和我一样面目模糊的客户,穿过黏糊糊的、胶水一样纠缠不休的人群。有时候我隐隐感到我和对方就是同一个人——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有一天下午,我坐在中环一家咖啡馆里等客户到来,四周的人都和我穿一样的西服,提着一样的公文包,打开一样的电脑。我在这之中如何确认,我真的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为何不是一个NPC呢?比起玩家角色,我和身边的人,都更像是单机游戏里的NPC才对。


那天晚上谈完事情,九点过了,我回到公司。打印好第二天要用的东西后,我说这样不行了,我他妈的得写点儿别的东西,以摆脱这种鱼肉般的NPC状态。办公桌上堆了一堆书,我抽出其中一本,决定写一篇书评。


翻着这本书,我打算引用另外两本我曾有印象的书,这样会显得我旁征博引一些。接着,我又觉得传统的书评写作方式实在是太枯燥了,我想写一个不一样的开头。那我是写一个苏珊·桑塔格式的开头呢,还是写一个哈罗德·布鲁姆式的开头呢?——


你瞧,我就陷入这种对逼格的焦虑之中,明明已经被日常的工作搞得毫无趣味、面目可憎、缺乏自省、内心空空荡荡,却还想在这些可怜的文字形式里,把自己包装得面容姣好一些,我甚至许久都没读过新的文论作家了。


在如何开头上,我就这样纠结到了十点钟,最终我决定搁笔,不写书评了。“今天这个心境不合适”,我告诉自己。我琢磨着,得再花几天功夫,好好重读一下这本书,挑选出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段落,并且把要引用的其他书籍和论文准备好,还有必备的是——


作为一个业余书评人,不管我有没有能力批判一下这本书,我都得想方设法地反对这本书的一些地方,否则跟做这本书的广告有什么区别?我和那些营销号岂不是一模一样?我的独立思考能力何在?……


我就这么安慰自己,我只是想多花些时间做准备——其实明天一早我还得去见新的客户呢,我哪有自由意志去重温这些书。但某些时刻,人就是可以欺骗自己,停止追问和质疑自己,留下一个被堵住的心脏,走向新的生活。


*****


而这个夜里十点钟,我新的“生活”就是打开另外一个文档。


我决定继续另一个困扰我许久的写作。这个文档已经写了六千多字,是一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故事,写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是虚构还是非虚构了,总之我已经写了他妈的半年多了。


这个故事我一开始打算倒叙,写到一半时,又觉得倒叙不合适。这种我自认为的不合适,其实毫无理由。最大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对自己能否驾驭这个故事,根本毫无自信。而目下这个版本,是一个双线叙事的结构——


你看,像我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没有作品、又大言不惭的鉴赏家,有一点理论知识,平时就对着市面上的作品评头论足的,还没写呢,就开始像评论家一样分析起结构来。然而分析自己乱七八糟的草稿,就像是分析自己毫无波澜、每天为谋生而不断重复的人生一样无聊,但我这样的人,经常都是看不见这一点的。


我继续写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了。这段时间里,我修改了十几个标点,将一些长段落改成了短段落,修改了几段对白——原来的对白,对故事的发展毫无意义,带着廉价的抖机灵,我都不敢相信是我自己写的。认清自己实在是一件过于残酷的事情,而当时居然还无法觉察到。


那晚的成果是,我添加了大约一千字,删掉了大约一千五百字,就这么到了午夜。我突然感到愤怒,无明业火令五内具焚,于是我狠狠地在键盘上敲下了几个字,“武功尽失!”


办公室那时候空无一人,天知道我有多想大声嘶吼、捶打胸脯。但在日常的规训下,我竟然已经失去了在空无一人的写字楼里嚎叫的能力。


一般香港中小企业,办公的写字楼都很小,公司职员恨不得抱在一块工作,但总比家里大许多。而一到夜里,其他同事一走,公司的空间就可以扩大数倍。这是我这些年喜欢深夜待在办公室的原因之一,因为安静又空旷。


而如果这时候,你试图做一点儿与这个忙碌、单一、成功的城市毫不合契的幻想,在电脑上敲人类最古老的代码,凭空制造一个小小世界,一定会有一种慰借。这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慰借,或许只是浓汤宝兑开水一样、沸腾着廉价香味的慰借。


但我现在连用开水兑浓汤宝的能力都失去了,只好兴味索然地合上电脑,提着公文包坐上了末班地铁。地铁是这个世界上人类最像蚂蚁的地方,也难怪,住在中环半山上的那些人连八达通都不会用。


回到家里,我喝了几杯威士忌,突然想到托马斯·沃尔夫某本小说开篇的那段话,那曾是我立志,觉得自己该为之付出、探索和追问的事业。借着酒意我开始朗诵:


我们之中,有谁了解他的兄弟?

有谁洞察过父亲的内心?

有谁不是被囚禁终身?

又有谁不是作为一个孤独的陌生人,度过一生?


这些动人心魄的问题曾鼓舞人心,现在我则感到羞愧。因为活到这个岁数,我竟然对这些问题的答案,仍然一无所知。


*****


这种羞愧一如我在公司食堂吃饭的此刻。柳柳发来的那个“好”字,实在是太让我难受了。


她从高一之后就是我的读者,考上香港科技大学之后,还非常激动地告诉我,但现在,她面对的就是一个油腻中年上班男。这让我感到恐怖极了。


我的公司离科大很远,但看了看时间,估摸着还来得及。去他妈的,我丢下碗筷,回到办公室拿起包,就怒气冲冲地跑了,留下了一脸错愕的诸位同事。他妈的不管了,我得拯救我自己,得短暂逃脱这众人的日常监狱,炒鱿鱼就炒鱿鱼吧。


再这么油腻下去,我不如死了算了。


*****


一个多小时后,我一路忐忑地到了教室。


课已经开始了20分钟,黑板上写着第五讲,题目是“人物——一种写作的终极典型”。


前面已经坐满了面孔年轻的学生,我悄悄坐到后排,开始听阎连科讲不同小说里的人物。在座的除了我一个三十岁的人以外,听柳柳说,其余全是大三大四的“学长学姐”,像她这种大一大二的小同学少之又少。我心想,本人真是这堂课的人瑞啊。


阎连科在讲小说里人物的重要性时,举了一个反例,他说,“在世界小说史上,最不塑造人物的作家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一生的生活,似乎都不关心人。再也没有一个作家像博尔赫斯那样,在小说里不关心人的命运、人的存在和人的生存困境。”


“即便是这样,他的所有作品,都有35%以人物命名。”


听到博尔赫斯这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时,我开始平静下来,并且试图回忆博尔赫斯以人物命名的小说,一开始想起了《乌尔里卡》,再想到《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接着是《死于自己迷宫的……》,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来。


然后他讲到一个对我来说殊为陌生的名字,布鲁诺·舒尔茨。


“我们看舒尔茨的小说,往往看得非常辛苦,但他的小说语言,又好到无法想象。他是一个画家,完全可以在大脑里想象,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对比起来,他的故事之难看,人物之单薄……小说里,他的父亲一会变成苍蝇,一会变成老鼠,而全部的小说都发生在这一个家庭,就这三四个人,从始至终却没有一个丰满的人物。”


阎连科接着讲,尽管舒尔茨深受卡夫卡的影响,但“舒尔茨的小说,丝毫不比卡夫卡差。他把这个世界上,人的主观世界中的自然,像油划一样写进了小说里。”


“在他的小说里,他全部是用一个孩子的目光,去面对世界……” 阎连科感慨,“世界上是有天才存在的。”


此前我从未听阎连科的现场讲座,他口音很重,咬字独特,习惯在不寻常的地方合上嘴唇,当他凭记忆复述一篇小说时,我清楚地看到这些小说最初带给他的感动,以至于到如今,他仍然对这些小说家满怀敬意,无论是博尔赫斯和舒尔茨,还是此后他讲的左拉、欧亨利和契诃夫,这显然不是我在做记者时,惯常遇见的大师形象。


阎连科说道,我们现在已经不喜欢欧亨利的小说,因为欧亨利的小说,总是故事大于人物,他的小说没有契诃夫的小说里那种人物的“生命之光”。但阎连科仍然对欧亨利那些精巧的故事赞不绝口,像是在替青年时代的自己表达感激。


讲到“对话”时,他说,“最困难的是人物对话的完成。重要的这两句话、四句话,能否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我不由得想起前两天晚上,修改那个故事删掉的无用对白,感觉就是针对那篇故事的修改意见一般,听得我面红耳赤……


尽管如此,我仍然在那一刻感到幸运和惊喜。


因为这让我回到我的少年时代,在图书馆没日没夜读这些作家全集的那些年。那时我执着于读书的数量,一个作家一定要读完全集。十多年后,我当然知道这只是可笑的幻想,但那时,我以为只要一本接着一本地读下去,似乎读掉那么多,我就可以成为作家了,哪会想到自己终有一日,会被庸常的谋生包裹得无法喘息。


*****


在这种面红耳赤与惊喜不已中,我终于将要收获作为“庸常生活逃狱者”的一份礼物了。


此前我就听柳柳讲,阎连科教授这门课,最后五十分钟,就是请同学们来讲“故事的雏形”,讲自己心中想写却没写成的故事,“这是我最爱的环节了,简直就是当代的十日谈”,她说。


柳柳还给我讲了此前让她印象深刻的一个故事:


一位同学A的妈妈,曾因为怀孕时生病,怕生产致畸,于是堕了胎,后来才再次怀孕有了A。但A从小体弱多病,整天吃药,经常住院。但在一天晚上,妈妈梦见了被堕胎堕掉的那个孩子B,那看上去是一个要来报复A、夺回母亲的孩子。


妈妈从来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都心怀愧疚,看到B的时候满怀欣喜,想要施与母爱,却在了解了B的意图后,在梦里忍痛再次杀死了B。从此,A竟然奇迹般地身体健壮起来,只是母亲却两次杀死了同一个孩子,一次是在身前,一次是在梦里。


据柳柳转述,阎连科那一次“脑洞大开”,给这个故事添加了属于他的生活年代的背景,添加了重男轻女的历史原因,他把那个孩子想象成女孩,又增添了诸多更沉重的情节,让这个母亲,最后居然第三次杀死了孩子。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琢磨着是否能把自己停滞半年的故事讲出来,但又在心中迅速地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并且年事已高,能旁听已经谢天谢地了,但我难以自抑地激动起来。


我太期待这个环节了,这不仅仅是年轻学生的十日谈,而更是一个小说家现场施展自己想象力的时刻,那种惊奇无异于一个麻瓜在葛莱芬多目睹一次魔法课。


为了鼓励害羞谨慎的同学们,阎连科说,“我们要敢于面对人内心的一些东西。你看纳博科夫,他是那么真实地表达了一个中年男人面对少女的感觉,只有他把那种感觉写了出来。”


在他的鼓励下,陆续有同学开始站起来,讲出自己想写的故事。


不少同学和我一样,是某种意义上的鉴赏家和评论家,一开始便想给自己想写的故事定性,并且加以评论,他们有的想塑造一个典型,有的想表达一种观点,有的则想批判一段现实……


阎连科每次都是耐心听完后,才展开自己的故事,并且不厌其烦地提醒道,“如果我们想写这些简单的观点,其实写一篇散文就够了,小说要表达的,是那些说不清的东西。”


于是年轻同学从羞涩到踊跃,一个个都不肯放过机会,来让阎连科调度自己大脑中的真实与想象,眼瞅着就快下课了。我好几次想举手,讲出困扰我许久、不知如何讲述的故事,但都被年轻人抢了先,直到阎连科说,“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突然间,鬼使神差地在后排把手举得老高,仰起脖子,像是脖子也在举手一般,不再想失去这个机会。与我不分先后举手的,至少还有其他两个人,但这个礼物,阎连科老师犹豫了不过须臾,就这么给了我。


我尴尬地站起来,说,“很不好意思,我其实已经工作了,是逃班来旁听的。因为可能有这一次,就没下次了,所以我想抓住这个机会。”接着,我就断断续续、磕磕绊绊、非常尴尬地讲了起来。


我不是一个喜欢在众人面前高声发言的人,所以在讲述故事的大部分时候,我的大脑都像被清空一般。我只知道,我讲的就是我在夜里感到自己武功尽失、无法继续写下去的故事。如果非要像一个评论家一样概括的话,我会说,那是一个“爱情与独白的纠缠”的故事。


我确信任何一个傲慢的大师,都不会听完我拙劣的叙述,因为在我讲述的同时,耳边时而传来同学们窸窸窣窣的议论,时而又是哄堂的笑声,间或夹杂有不屑的嗡嗡声,一切声音,都像是在表达着听众的不耐烦和质疑。


我边讲边觉得,自己可耻地占用了同学们的时间,是否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讲晦暗不清的叙事,是不是讲得乏味至极、颠三倒四……就在这种自我怀疑中,我终于讲完了,也提出了自己不知道如何写下去的困惑。这一刻于是像许多年。


而接下来的一切,如同神迹一般拯救了我。


“我觉得你这已经很完整很好了,只要你有比较好的文字功底,就能变成一个很好的情感故事了。”阎连科停顿几秒钟,竟然如此评论道。


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像一个娴熟的导演般,调度起我脑海里杂乱无章、毫无分类的记忆来:这个场景可以放在前面,你讲的那幕戏剧可以夹在你的故事中间,你的生活和那幕戏剧变成了同样的事情,不要讲太多你自己的过去,你的过去就是故事里的现在,去讲清楚故事里的那个女人,最后,就在你刚刚讲的那里结束……


我站在那里呆住了,左手狠狠地捏住右手,我感到面部扭曲,想笑又保持克制。天知道我该如何复述那一刻,那复杂、忐忑又激动的心情。我只能掐着手指,咬着嘴唇,拼命地试图记住阎连科说的那些要点,那些困扰了我半年多的关隘之处。


只在那时候,我惊异地觉得,自己不再是庸常生活永恒的操劳者,也忘记了自己逃狱者的尴尬身份,狂喜得像是被解放的姜戈,成了挣脱脚镣的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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