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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山里的煤二哥——被命运卷进深山的知青

大巴山里的煤二哥黑 桑

不知是出于幽默或是出于习惯,反正这儿的人都把作坊式的小煤窑叫作煤厂。


林场所属的煤厂掩藏在大巴山群山褶皱中的一道无名深沟里,四周都是黑黢黢的林子,天气特别好的时候,抬头也只看得见簸箕大的一块天。没出煤前,撵山狗也难得来这儿撒一泡骚尿,连往煤厂的小路也完全是被前来买煤的山里人用脚踩出来的。每天上午10点钟左右,进沟来买煤的人就走光了,余下的白天黑夜全由清静来统治,深沟里偶尔几声鸟雀的啁啾,悠远得像是从画外传来。清静,对于煤二哥们(从生产队调到林场来“带”知青的本地场员)来说是难咽的毒药,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是一副恢复心理平衡的补剂。

钢笔画大巴山(插图作者甘铭)

我是老知青,“文革”前就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位于川东北的大巴山区某社办林场。“响应号召”这种说法未免太时髦了,当时正贯彻所谓“阶级路线”,考大学就是考出身,对于我这种并非成绩不行的高考落榜者来说,到“广阔天地”炼红心显然是一种体面的、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从这层意义上讲,我到农村当知青与其说是干革命,还不如说是为父亲的人生经历赎罪。到大巴山刚一年,那一场大革文化命的“革命”就爆发了,我既无资格当红卫兵,更无颜回重庆逍遥,便主动向场长要求,到煤厂当煤二哥。


在煤厂没多久,我就适应了煤二哥的生活:学会了用铁啄子挖煤,像狗爬似地拖煤筐;学会了向买煤的山里人“勒索”土烟叶,裹成“栀子花”来猛抽;学会了唱“脚火巴手软你都怪我、我肚儿大了怪哪个”之类的风流山歌;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和煤二哥们一样恶作剧,拖着几百斤重的煤筐从窑洞里冲出来,闭着眼睛往捡煤的大姑娘堆里钻,朝小媳妇们颤巍巍的奶子上撞……

我刚到煤厂时,厂头儿“老麻雀”量我呆不了3天;一个月后,他却主动把我工分簿上的“6”改成了“10”。我自觉已修成了正果,不知个底的人,谁会相信我——一个头缠黑色包头帕,耳畔斜插亮油壶,身穿窑衣,下身只用一块烂蓑衣棕片遮住羞处的煤二哥,是受了12年正规教育,知道现代物质文明已达到什么水平的重庆知青呢?我是被同化了,抑或是自欺欺人?说不清楚。


 “煤二哥是埋了没有死”,此话一点儿也不假。黑古隆冬的窑洞阴森得和地狱差不多,龀牙咧嘴的岩壁总是凉津津的湿漉漉的;一说话,“天棚”上就沙沙沙地掉石碴、煤末,海碗粗的撑木经常平白无故地“咔嚓”一声断裂;亮油壶不断地制造着桐油烟子,同时也给人制造着恐怖,摇曳的光亮中,满面油烟和煤污的煤二哥看起来简直和鬼没有两样……主巷道两侧的曲巷尤其令人发怵:高与宽都只有两尺左右,人要通过必须胸口贴地慢慢地蹭,而往往这时,“窑猪儿”(煤洞内的大耗子)便来“亲热”了,人根本无法转身撵它(洞内只准撵,不准砸,打死窑猪儿是犯大忌的),行动稍慢一点儿,脚后跟、小腿肚子便被咬得血淋淋的。山里人穷,可只要包谷、红苕填得满肚子,照得见人影的稀饭有得喝,很少有人愿来煤厂受这份罪。老麻雀总是夸我吃得苦,耐搓磨,算得上一条汉子,殊不知我是最懦怯的匹夫,老盼着什么时候煤块子砸下来或者石壁垮塌,将我猝然送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想得到解脱,可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既然鼻孔还在出气,就得吃喝拉撒,就得服从煤厂独特的生活方式,用最粗犷、最原始的方法来安排吃、穿、住。

在煤厂,只需一套单衣即可对付365日,因为煤二哥穿衣服太奢侈,无论寒冬酷暑,除了睡觉、吃饭,整日钻在大山的肚子里,享受着冬暖夏凉的赐予,何须衣服来累赘?如果不怕皮肉受苦,连窑衣都可以省略,活像刚从娘胎里逃出来一样。大路匠(拖煤工)要拖煤出洞,保不准会遇到买煤的生人(这里指沟外的女人),所以不得不委屈着,象征性地在腰间围一块破布或棕片儿。而每到夏天,中午一过,谙到无人进沟买煤了,煤厂里的五、六个亚当全部一丝不挂,泰然自若。老麻雀最逗,经常赤裸着,四仰八叉地躺在煤坝边的干草推上“收太阳过冬”,那患有疝气的大阴囊极滑稽地偏仄在肚皮上。我始终不习惯这种“潇洒”,少不了被煤二哥们按住扒掉裤子。若态度“端正”,让那东西曝了光便完事儿;倘要反抗,脐下三寸处准得被按上一大捧煤灰。


煤二哥们可以不穿衣服,可以不脱窑衣钻进被窝,可以不择地点大小便,可以把身上的虱子捉下来丢进嘴里咬,但洗澡却是每天必做的功课,这一点,最对我的胃口。煤厂洗澡的方式有点儿像北欧的芬兰人:收班前个把小时,就把几大坨从河边背回来的枕头石(鹅卵石)丢在碾盘大的地炉子上,再加几鸳兜煤末捂着烧——这地炉子最令煤二哥们得意,有如人造火山口,煤厂开办多少年,它就熊熊燃烧多少年,昼夜不熄。待到收了班,立即用剖开的楠竹槽将屋后的山泉水引进一个大石缸内,然后用火钳把烧烫的石头夹起来,往石缸里一丢。只听“嗤”的一声,缸里的水顿时咕嘟咕嘟煮了起来,满屋都弥漫着水蒸汽。累得焉搭搭的煤二哥们一见水雾腾起便来了精神,互相推搡着、打闹着,我摸你一把,你掐我一爪,戽起缸里的水乱浇,同时,扯下头上的包头帕,往身上使劲地擦。煤厂里只有老麻雀岁数大一些,其余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有时擦着擦着,那胯间的东西便毫不知羞耻地竖了起来,于是,便有人叫春似的唱起了“天上落雨地下稀,茅草笼笼里搞那东西”的风流小调……待到一场澡洗下来,毛孔通了,周身的疲惫感似乎也减轻不少,接下来,就得填肚子了。

煤厂的吃和农村没啥两样,逢着某个季节出什么,主食就是什么,包谷出来上顿下顿都是包谷糊糊,红苕出来便顿顿啃猪脚(煤二哥对红苕的谑称),场部那边的人会按月送过来。


按说,煤厂终归是个小集体,如果集体开伙,个人就可减省许多麻烦,但煤二哥们偏不情愿而是各自为炊,一人一个小铁罐煨在地炉子上。煮多煮少(发给每人的粮食是定量的),煮干煮稀,全随自己的意。待到进餐时,互相间绝不“打秋风”,“吃”这事儿,在煤厂受到非常的重视。有一回,我把米放进铁罐儿后,不知怎的忘了掺水,待到铁罐儿被烧成了暗红色才被老麻雀发现,不用说,铁罐里的米已“炼”成了焦炭。我原想,老哥老弟们一人匀我几口饭这顿就将就过了,哪知出班后,煤二哥们竟眼观鼻、鼻观口,视而不见,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地进食,没有任何人发扬风格,尽管我平时与大家相处极和谐,连谁的老婆奶子上有颗红痣、谁的妹儿当闺女时就养了崽都不瞒我。此刻,我才对什么是贫穷、对“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有了最深刻、最透彻的理解。“狗日的,这些煤二哥太自私了。”我愤愤地想,同时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凉和孤独……尔后,往深处一想,似又感到释然:这不正是煤二哥们没把我当知青的一种证明?从“脱胎换骨”这个意义上讲,我该感到高兴才是。


我真的“脱胎换骨”、真的麻木到忘却了身前身后的一切?其实没有,这一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凝望着从茅草屋顶的破洞筛下来的月光任思绪驰骋的当儿,我特别清醒。我还是我自己:一个被命运的风涛卷进深山的知青,一个骨子里并不安于现状而又故作超脱于尘俗状的“伪君子”——只不过我既不欺世,也不盗名!

 本文作者(右)和他的木匠师傅、林场会计李玉和

一溜四开间的土墙茅草屋,便是煤厂的全部地面建筑。一间安地炉子,兼洗澡、厨房多用;一间是保管室,堆存粮食和工具;有神龛的那一间是会议室,神龛上贴着“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画儿已看不清本色;最大的一间屋内,一张用竹子和树桩扎成的排子床(通铺)足足占去一半的面积。上面铺一层干稻草,没有席子,是煤二哥们和周公聊天的好去处,这间屋,吞噬着我们生命中一半的时光。


寝室的最大特色是四面通风,墙上的裂缝大得可以把头伸出去(我常呆呆地想,如果鲁迅先生笔下的美女蛇把头从裂缝中伸进来该有多妙)。夏天还马虎着对付,到了冬天,呜呜的大北风不停地往里灌雪花,那滋味可就够受了,煤二哥们认为最有效的御寒方法就是猪仔似地挤成一坨,互相用身体暖和。我在煤厂“工龄”最短,所以很自觉地睡边上(再说,边上的空气也新鲜一点,倘挤在中间,从那油渣似的破棉絮发出来的汗臭,不把人熏得背过气才怪),幸而我这人天生命贱,且当时才20岁挨边,火气旺,居然连感冒都难得一回。老天爷还是挺照顾咱呵!


晚上,是煤二哥们最难将息的时候,也是最疯的时候。煤厂是纯粹的男性世界,据说这儿的蚊子都是公的。我从场部过来时,带了一张宣传画贴在排子床对面的墙上,第二天,画面上那个手持语录本儿的女红卫兵的胸前就被煤二哥们给摸黑了,第三天,女红卫兵衣襟下摆处竟被撕了一个洞……女人,是煤二哥们永不败兴的话题。老麻雀平时很正经(任何单位的头儿都如此),三天难说九句话,可一听到谈女人,脸上的表情便生动、灿烂起来,一张苦瓜脸笑得稀烂。深沟里,寂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晚上尤甚,所以只要一挨床,煤二哥们不是神吹海聊带荤的龙门阵,便是像狗一样打狂。在这种环境下,我“操练”出来了,各种脏话就像是埋伏在唇边似的,一张口就可抖落一大串,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煤二哥们很欣赏我的入乡随俗,说我和场部那边的知青不一样,不冒酸,更不假装正神。有一天,老麻雀居然作古正经地给我说媒,要把他侄女说给我当“小妹”(没过门的媳妇);我大感意外,连忙用“早在重庆定了婚”的话来搪塞。老麻雀到底是老麻雀,一眼就看出我在扯谎,长叹一声道:“硬捉的鸡母也不趴窝,我不会难为你。我晓得,水流千转归大海,这穷旮旯哪里留得住你……”一席话说得我愣怔了好久好久。天之下地之上,果真还有其他路让我走么?!

生活,就像从窑洞口流出来的煤浆水,凝重而缓慢地流着。一天复一天,一月复一月,日为三餐、夜为一宿而已。


当映山红像火把一样又把远山近岭统统燃遍的时候,煤厂突然被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所笼罩。平时嘴巴闭着就像要生蛆的煤二哥们变得寡言少语,即使有“桃子客”(重庆人谓之“公共汽车”的那种可以随便陪男人睡觉的骚妇)进沟来了,也没人像往常那样孩子见娘似地往拢靠,大不了瞅几眼便勾头干各自该干的事儿去。老麻雀向我抖出了谜底,煤厂要“捅桶子”了。


噢,原来如此!


我早已听说过,吃煤厂这碗饭的人最怯的事儿就是捅桶子,捅一次桶子就像到一次鬼门关。简单地说,桶子,就是渗积满了地下水的废煤洞。小的桶子贮水几十吨、上百吨;大的,则可贮几百吨、上千吨的水。一旦“桶”壁被采煤的啄匠不经意地啄破,水就像黄河决堤一样轰然迸出,势不可挡,猛不可挡,许多啄匠都因此憋死在煤巷里,或者被冲撞得体无完肤。所以,为了尽可能地使煤窑和挖煤人都平安历劫,当采煤面快接近桶子时,就得打主动战,先捅破它——尽管是有准备地去捅,可捅桶子的人(哪怕经验很丰富)十之八九都要受点儿伤,倒霉的,仍然要丧命。


谁去冒这个险?谁都不愿去,可偏偏得有人去。那么,拈阄吧,让老天爷来点将,这是煤厂的规矩。


捅桶子的头天晚上,老麻雀从附近生产队买来一头山羊,剐了皮,连肉带杂碎煮了一大锅,佐以生姜、干辣椒、大蒜、野葱头及山胡椒叶子等调料,那浓郁的气味儿剌激着人的鼻头,让人直打喷嚏。

洗了澡后,煤二哥们全都换上赶场时才穿的干净衣服,一个个神色庄重。齐颈子砍下来的山羊头端端正正地供奉在土地爷的牌位前,明睛鼓眼地看着人们无言地忙碌着……待到一切准备停当,抓阄仪式开始了。


所有的煤二哥都齐刷刷地在土地爷牌位前跪下,跪在前面的老麻雀将一柱点燃的香高高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领着大家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每人端起一只盛了半碗红苕酒的大土碗,喝一半,剩一半泼在地上。我是素来不喝酒的,酒一下肚,只觉得一股热辣辣的东西直冲五脏六腑,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愫燃烧着我的周身。显然,每个人抓到那个打有“X”的字团儿的机率均等,老天爷绝不会因为我是知青,就让那字团儿躲着我。如果明天捅桶子的人注定是我,那么,这百十斤就算彻底解脱了,川东北穷乡僻壤将增加一个夜夜望乡的孤魂……自然而然地,我又想起了远在重庆的亲人们,他们知道我此刻正在地狱之门前徘徊么?想着想着,几滴清泪竟很丢脸地从我眼角滚落——幸而人人都沉浸于对神祗的虔诚中,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甘铭插画

老麻雀不紧不慢地发话了:“今儿晚拈阄,知青在外,这是大家都同意了的。其余的人,照例碰命打彩。哪个哥子拈着了,就多给菩萨烧一柱香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我回过神来,立即拧着脖子抗争道:“不行不行,你们莫要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我也是煤厂的人,不能例外!”


“可你是知青,”老麻雀依然不紧不慢给我一句抵门杠。“万一你拈着了,明摆着是去交圈圈(煤厂忌讳“死”字),你重庆的老娘不哭瞎眼才怪。让你拈阄,咱还有人味儿么?”


煤二哥们趁机七嘴八舌地顺着老麻雀的竿子爬,看来,他们是早就串通好了的,此刻,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过他们,何况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呵,想不到这些在我眼中粗俗、自私、无知、下流的煤二哥们,胸膛里都揣着一颗金子般的心……热泪,夺眶而出,流满了我的两腮。


那一晚,我躺在竹排子烙了一夜大饼,思前想后,蓦然得到一种省悟:过去,自己是不是把生活看太黯淡、太绝望了?我为什么不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勇敢地迎对命运的挑战呢?就算全世界的苦难都在我一个人肩上,我也没有理由寻求什么“解脱”。看看这些煤二哥们,整日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但只要没被无二爷(无常鬼)招去,该笑就笑、该乐就乐、从不知忧愁为何物……我觉得,我必须重新校正自己的生活座标!


……后来,我离开了煤厂,回到场部放牧林场的牛群。利用闲暇,我如饥似渴地读了大量的书——只是那年头书籍特别匮乏,不可能系统地自学,不得不像牛吃草一样逢啥吃啥,凡是嚼得烂的草叶,统统吞下肚。尽管如此,我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自然,这些都是题外的话了。

岁月如烟。如今,昔日许多往事都随风散去,很难来叩问记忆的窗棂,但我在煤厂的这段经历却像羊脂白玉上刻金字,时间愈久,反而愈加鲜明。我常常思念老麻雀,思念那些给我的生活上了重要一课的煤二哥们……

作者简介

黑桑,本名任宗景,重庆知青,当代作家。1965年于重庆育才中学高中毕业后即“上山下乡”,到四川省宣汉县天生区芭蕉公社八一林场,后插队落户。1979年始得返城。1997年从某杂志社停薪留职至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近两百万字,获各种奖项30次;已出版散文集《风絮》、中短篇小说集《情窦初开的时候》、报告文学集《昨日风流》。

本文选自《无声的群落-大巴山老知青回忆录》,邓鹏主编,重庆出版社文章来源:南加知青  图片来源网络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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