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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作家研究】彭超 | 穿透岁月的眼睛——康若文琴诗歌研究

第190期 文星学术 2021-09-22
康若文琴诗歌从个体生命感受到对历史、时光的思考,高原、经幡、碉楼等意象既充满藏文化特点,但其生命体验从青春期的浪漫感伤到走过青葱岁月后的理性沉淀又超越族群区域具有普世性特点,穿透其间的佛家禅思更让她的诗歌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意蕴。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九辑)

(本文作者:彭超副教授 )



一、 康巴情歌

 

        康若文琴的诗歌书写的是藏区高原的美丽与哀愁,她为康巴的深情吟唱,诗因之而极富有藏文化韵味。她以藏区康巴的自然景物为主要表现对象,或书写季节转换下的马尔康——“山一下老去/只因满山的青丝枯了/梭磨河匆匆流走/只因河床一夜失去记忆/很多时候不知自己流向何方”(《风吹过》);或书写马尔康草原的山川草木,例如《一株草》里那株随处可见的平凡小草,《咳嗽的树叶》那肥沃土地的落叶,《黄昏的梭磨峡谷》《嘉莫墨尔多神山》《洛格斯神山》等中那山、那谷等,将马尔康人与自然的和谐与诗意,尽情地展现了出来。与中国传统诗学“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呈现的水墨画意境不同,康若文琴诗歌神韵显示为充满“动感美”的现代工笔画,她善于用动词将不可触摸的抽象情感予以动态形象,充满“动态的美”,例如,

 

河床的缄默剪不断河水的漂泊

红叶一路碰撞岸的心事

温暖的流云大片大片落下

点燃了初冬的眼睛

——《风从山谷来》

     

     

        诗歌运用“剪”、“碰撞”、“点燃”这些动感的词将秋向冬的季节变化写得生动可感。再如,诗歌《感念如水》中,“星星抓不住晚霞的手/晨曦跨不过银河的路/……/河水淌过时光/……/晨风传送月亮夜夜的吟唱”,运用“抓”、“跨”、“淌”等动词将“思念的无奈”和“时光如水”书写得生动形象。这种动态美的诗歌情感表达让人联想到藏人喜爱载歌载舞的情感表达方式,充满快乐的动感。而“记忆挤满茸岗甘洽/走在山梁,一抬头会撞落星星/月亮抱着碉楼”,又表达了人与自然的交流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乡村与城市是当代文学表现主要对象之一,康若文琴诗歌亦是如此。高原人与自然的和谐,在时代大潮中被破坏,乡村文明在汹涌而来的城市文明挤压下逐渐式微,亲情被隔离,生态遭遇破坏,人性被异化。但是城市文明也并非现代文明的救赎,而是繁华与腐朽同在。《城市上空的风》中,城市在沦陷、放纵,如同魔兽让来往的旅人受伤。《荞麦花》中荞麦花从乡村来到城市,为金钱丢失母子关系与健康的生命。快乐都丢失在城市里,例如《娜姆和央金》。《马尔康城里的阿苾》里,被高悬在屋檐的农具,昭示土地的荒芜,暗示乡村文明的式微。恩爱夫妻被分割在乡村与城市两个不同的空间,阿吾留守在老家乡村,阿妣进城服侍儿孙。城市里的五光十色里没有牦牛的眼睛,乡村与城市是不能相融的两种文明。《行走的桃树》里,那离乡的桃树,走得昂然从容。但是被桃树遗忘的记忆却是“我们所关心的”,“在老麦乡的故乡,这个春天,这一时刻,/所有的桃树业已姹紫嫣红。”大自然的美丽被城市里的桃树遗忘,诗歌以“行走的桃树”为意象,暗喻乡村向城市的涌入,以及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侵蚀。



        思乡,永远是流浪人心底里那不能丢弃的情愫。康若文琴诗歌里充盈着故乡的味道,例如在《春天的盛典》里追忆牵引牦牛看风吹云朵的惬意,大地长歌(族人耕地),阿妣和阿吾念诵着佛经去赶赴春天的盛典。《夯土谣》里修建新房时唱歌的快乐。在故乡,充满诗意的日常生活意象随处可见,“羊群踩裂云朵寒风四溅/羊皮鼓击碎石楼顶寂寞的炊烟/河流与生活的距离被烈日拉长/而你住在雁门峡谷/小院内苹果树打着哈欠/玉米棒躺在屋檐下/沟边的沙砾也被你打造成一段段梦”(《一米跋涉》)。如果说羊群、云朵、羊皮鼓这些意象在族群文学里是诗意的主要表现对象,那么“沙砾”这样平常甚至粗糙的事物是不能入很多诗人眼的,但是康若文琴诗歌却赋予“沙砾”以诗意,它亦能如小花一般编织一段段梦想。对日常生活诗意的捕捉表现出诗人诗意的心,正如所谓看山看水在于看山水人的心情,而这对日常生活诗意的捕捉的深层次缘由在于诗人对故乡的热爱。诗人不能抑制地公开宣称自己对故乡的思念,“我想回到故乡的碉楼前/边喝咂酒/边看满坡跳舞的麦子”。乡村文明以其温馨、宁静、诗意,战胜了城市文明的喧嚣繁华、五光十色。追根溯源,这其中不仅有人类根深蒂固的故乡情怀,还有传统文化审美的积淀,更有现代文明生态失衡导致的现代人对传统乡村的审美缅怀。



        康若文琴诗歌中历史与当下对话,充满快乐与忧伤。面对历史中的人时,康若文琴诗歌过滤掉悲伤苦难,充满或铿锵或快乐或宁静。《松岗碉楼》里,银匠锻造银饰的劳动,是快乐带着笑声的,如同与月光对话,置身天堂。《银匠》中银匠不是在劳作,而是在锻打月光。银匠在叮当作响的劳动与荡漾的青稞酒中快乐且富足。但是当面对时间流逝时,其诗歌充满哀伤,现实如荒原,历史在来来往往中孤独瞭望。《箭台》中历史在时光中的孤独无奈:“谁来过,谁去过/……/箭台站在群山之巅/孤独的,瞭望云朵深处”。这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望月人的无奈孤寂,面对亘古岁月与短暂生命只能是无奈忧伤。再如,诗人以碉楼为意象书写时光、历史,“还是这碉楼/汉子一样站着的石头的碉楼/在时光里打了一个盹/如今便走进了书本”(《有关碉楼》)。几百上千年的历史不过是时光打盹的小会时光。




二、踏时光而来的歌吟

 

        从1991年开始发表诗歌至今,伴随生命成长,康若文琴的诗歌风格从早期的清浅灵动如溪流,到后来的理性、练达,既有积淀岁月沉思后的“释然”与生命追问后的 “哲思”,是拈花一笑的“淡然”,也是穿透历史后的“寂然”。诗歌仿佛一双穿透岁月的眼睛,看遍世界,也看穿世界,透过生命表象,抵达历史深处。



        她早期诗歌充满“灵动”与“轻愁”,常书写一位少女青葱时光的细腻情怀,如,“愁如细雨/在山腰处蹑足”(《愁如细雨》);“秋风中满山的白桦/变成古老的手指/将秋风的丝絮/编织成一件失意的背心”(《秋风的补丁》);诗情表达自然流露,充满少女的清新之气,如一首初恋的歌。又如,《拉伊》中那失眠的夜,《阳光下的雨滴》中等待开放为花的青春,《手心里的无奈》中忐忑疯狂在那星月之夜的青春,都颇为灵动。少女的清新不单是表现在情感的纯粹,还体现在语言的浅近自然,例如,《那年的梨花》:


记忆中花瓣成雨

梨花在一个叫往事的山谷怒放

……

你立于浅紫晨曦成一处风景

清瘦的四野中,我看见

每朵梨花开放成你的烘托

 

        “花瓣雨”、“浅紫晨曦”、“山谷”和“四野”这些诗歌意象构建一个如梦似幻的少女世界,而置身其中的“你”成为如画风景的主角,也是诗人为之增添愁绪之人。诗歌以浅近的语意呈现如歌似梦的青春。青春是一个易伤怀的岁月,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更是强化着这种“伤怀”。诗人以诗意的眼睛捕捉身边世界的细微变化,例如,淡淡飘过的风(《有风抚过》),落叶(《落叶》),微雨《愁如细雨》,四季转换(《最初的守护》、《深秋》、《冬夜》),绽放在冷霜中的菊花(《开放在刀刃的菊》),月色花香(《被风吹散的那篇月影》、《星星雨》、《月光如潮》),秋天的云(《云天》),晨露(《晨露》),日常里那一抹寂寞与迷茫(《夏日的午后》、《日子从头顶滑过》),恋爱季节里的喜悦悲伤(《早餐后的上午》),家人《雨出走的春季》……一抹风、一片落叶,一朵花,都能引起青春期的伤怀,成为康若文琴诗歌表现对象。康若文琴诗歌以含蓄的笔触写出高原的变化,例如,《致阿苾》


下雪了

牦牛都回家了

春风只轻轻一吹

阿苾的故事就融化

记忆收入了布满皱纹的壁柜

打火石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

风景便翻山越岭

高原啜饮着龙井和咖啡

也硌痛天空     

                    

        高原的“风”、“牦牛”“雪”年年都在,但是每年风景又不再相似,“收人了布满皱纹壁柜”的记忆与“翻山越岭”的风景写出逝去的时光已经不能再回。高原啜饮龙井、咖啡,替代传统的茶饮,以饮品的变化写出高原的变化。诗人以“沙砾硌痛天空”婉约写出时光流逝的悲伤,不单是“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时光流逝之感慨,更是在于时代浪潮席卷而来的文化变更。



        高原在变化,生命感受也在转变,无论是青春还是爱情,“海棠被春天追得无路可逃/一夜就红透了光秃秃的枝头/……/怒放的生命没有任何背景”(《春天·海棠》)。生命成长伴随伤痛,当梦幻破碎,伤痛来临,诗歌的唯美、伤感逐渐渗透理性。


心瘦如沟

云朵最知道

 

星星抓不住晚霞的手

晨曦跨不过银河的路

阳光月华从未相逢过

      ——《感念如水》


       成长,让青春期的梦幻逐渐褪色。《说给火镰》中,诗人以冷静的笔调写出爱情的残忍,恋人的相恋相依与背叛。“相遇就是陷阱/火花穷追不舍/却被另一种轻盈替代/再度相遇,陌生迎和/用自己裹紧自己”。以现代理性思考爱情,褪掉浪漫唯美,写出爱情也无法抹掉的孤独。这首诗歌理性审视爱情,对爱情真相的揭示,让读者不禁联想到穆旦《诗八首》对爱情遭遇变质、背叛的揭示。历史里每一时段里的爱情面对个体都是新颖,但又因代代相似而显得陈旧老套。爱情的美好与残忍在传统诗歌里分别都有涉及,既有“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汉代《上邪》)的爱情誓言,也有“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卫风·氓》》)的爱情指责。个体生命成长“投射”了人类历史,亦或说历史本是由众多不同却相似的个体生命体验构建而成。



        当视野突破个体狭窄的视野,开阔的社会历史便如蔚蓝海洋涌入诗人视线,成为诗歌关注焦点,例如《午后的官寨》《莫斯都岩画》《苍旺土司碉群》《风马》等诗篇。《莲宝叶则神山》在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中,写出千年时光流转:


莲宝叶则

格萨尔曾在这里拴住太阳下棋

兵器一次次从火中抽出

让兵砧胆寒

时光就隐匿在粼粼的波光里

往事鸟一般飞走

曾经的金戈铁马凝固成奇峰怪石

找心灵的家园

或站,或蹲,或卧

守护着比花岗石更凝重的历史

而今,马蹄声已走远

马掌静静地躺在草根与腐骨的身处

——《莲宝叶则神山》


       金戈铁马的英雄时代消失在历史深处,如果“寂然”成为“辉煌”的时光回应,那么对丰功伟业的执着追求有何价值意义?


        康若文琴早期诗歌记载了生命成长的感悟,这是历史现象之一种,但是历史的丰富性让诗人意识到历史的全貌其实是无法叙述的,例如


一张嘴,才发现

我已失语多年

喉咙被时光石化

我们已回不到出发的河流

    就像繁花失去了含苞的能力

——《写给四月》


      穿透事物表象,洞察本质,是生命成长的收获,也是生命的创伤。青春的浪漫天真渐渐被审视取代。繁华遍地的四月,春意盎然,但在康若文琴在《写给四月》中却是悲怆的无语:在找寻历史之际,发现时间无法倒流、历史不能重现,甚至于失去表述能力的无奈哀伤。在这首诗歌里,诗人的生命体验不再停留于世间万物表象。“当心灵跨越所有世纪,使之成为同时代的时候,所有存在同时共处,飞跃时间的深渊,所有事物的共同作用使我们的沉思更深刻,而且给予它们所获得的东西以黯然的颜色、崇高的品性。”



        岁月让诗人逐渐拥有一双穿透岁月的眼睛,康若文琴诗歌对生命意义的寻找具有佛家的从容练达也有现代理性哲思的审视。伴随生命体验逐步深化,康若文琴诗歌体现出价值重估的倾向,颠覆早期诗歌美学与生命价值观,情感由浪漫感伤转向理智冷静,理性替代感性,呈现现代主义色彩。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从“执着”追寻转而“放下”,具有佛家禅思。诗学既有传统哀而不伤的含蓄蕴藉,也有现代诗学的哲思,还有穿透时光后的释然与放达。




三、形而上的禅思哲理

 

        康若文琴早期诗歌里,对生命、历史真相的执着探寻,是其主要特点之一。“在洞穿千年的巨眼背后/立于浅紫的晨光/古树用皱纹招展不老的风”(《溟蒙》)。“千年”“古树”,写出诗人追问时光中生命痕迹的执着。这是对历史的探寻,对理念的坚守。“门洞开/除了尘封已久的光影/谁一头撞来/……/谁来过/又走了”(《寺庙》),但是生命痕迹如浮光掠影,转瞬即无痕,写出生命来来往往但无迹可寻的无奈。“毛瑟枪冒着青烟/疆域还在,主人和野心呢/……/一抬头就老了的人,浮尘被阳光戳穿”(《午后的官寨》)。“毛瑟枪”与“疆域”两词写出历史中的刀光剑影和波涛暗涌的权利争夺,但是生命短暂如斯,不过“一抬头就老了”。“浮沉”的缥缈无迹可寻与阳光的穿透,进一步写出生命的脆弱苍白。既然如此,那么那些刀光剑影、权力争夺于生命而言,其意义何在?诗人没有直接发出追问,但蕴含在诗歌背后的质疑却是跃然纸上。至此,诗人追问历史真相的执着逐渐淡化:

 

时光一失守

官寨躲进光阴

灯光渐次熄灭

从此,碉楼害上了幻听

颓然站立

       ——《松岗碉楼》


        逝者如斯夫,时间如流水不为谁停留,即便是拥有强权者亦是如此,例如,“三十年征战,三千里疆域/拴不住一地月光”(《苍旺土司碉群》)。历史的短暂相比较于自然的永痕,历史是如此苍白无力,例如《莫斯都岩画》里几千年的无用等待,再如《枯树滩》里时光如烟蒂眨眼便成往昔:


雪发际丢下

时光的烟蒂

骨肉一天天蜡化

果实般的往事

在指尖跨上缕缕轻烟

一睒眼,已成往昔

 

怀揣蜡像的心事

却跟主人湮灭

……

面目全非,形影相吊


        历史的久远缥缈在现实层面则表现为“生命自身的虚无”。现代性的理性自我与佛家思想交汇,构建康若文琴后期诗歌的思想底蕴,即,洞见、豁达与释然。



        对生命意义与历史真相的思考,沉潜在诗歌里升华为“我是谁”的哲学思索。这思考从古到今都是困扰人类的一个哲学问题。庄周梦蝶,让庄子思考“梦”与“现实”的真实性,发出“人生如梦,梦是人生”的感慨。康若文琴在《风马》中由风马进而思考“我是谁”,“你和风马一起/站在记忆深处/你是它,它是你/独不见我自己/……/我是谁,谁是我”。这是现代人与老庄思想的遥相呼应。



        “以禅入诗”现象在中国诗歌中时有发生,例如黄庭坚的“诗”与“禅”。康若文琴诗歌亦有“以禅入诗”的现象,佛教思想弥漫康若文琴后期。《捕梦》充满“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了然与释然,千万年历史长河与天地万物不过是叶尖上露珠的梦而已,写出生命如梦。诗歌有浪漫的忧伤,也有佛家的顿悟。《错过》里以佛家思想写出生命里的“错过”其实都不是“错过”,正因为“错过”才会有生命的“巧遇”。豁达地面对生命中的一切得失,才会有“放下”与“释然”。



       佛家思想让康若文琴诗歌对康巴的景物书写与历史文化沉思从早期的“有我之境”转换为“无我之境”。诗歌弥漫“万物皆空”的禅思,“花开一朵,谢一朵/……/头帕像夜一样睡去/盛落之间,用去一生时光”(《花头帕》),写出生命短暂如花开花谢。“三十年征战,三千里疆域/拴不住一地月光”(《苍旺土司碉群》),写出英雄、强权对时光流逝的无奈。既然万物皆空,那么画地为牢的生命挣扎有什么意义呢?这如同在琥珀里养鱼。“品一口琥珀色的记忆/往事就和你絮叨/……/把人关在屋内/就像琥珀养上一条鱼”(《孤寂的干鱼》),佛教“空”的思想消解了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执着探寻,理想与虚无同一。



       佛家思想,这来自印度的宗教在中国被本土化后,在不同区域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影响力。佛教在中国唐朝时期可谓到达一个鼎盛时期,但之后慢慢减弱,乃至于今天中国大部分地区的佛教信仰主要表现为祈求升官发财、家人平安这些极为现实的世俗层面,但是在藏区,因为地理环境、历史政治制度等缘故,佛教思想仍然具有浓厚的影响力。佛家文化与当代文化的撞击、共存,在康若文琴诗歌表现主要为对生态文明和生命态度的思考。



       佛教与个体生命之间是指引与被指引的关系。藏区险恶的地理环境挑战人类的生存能力,因为佛教,让这里的人们拥有精神支撑,以宁静的心态中面对恶劣的自然生态并养成坚韧的生命力。在追寻生命终极意义途中的迷茫,也因为宗教而找到了方向,例如,“曾经闪光的年华/在蓝天下迷了路/老阿妈腰身佝偻/就找到了路/佛珠/有时从众,有时引路”,以谦虚的姿态面对生命,放下一切尘世纷乱,幸福就在对佛的膜拜中,例如“放下/匍匐于地,你的身子/等于你与幸福的距离”(《匍匐于地》)。当恪守宗教的“放下”,生命就会永恒,因为时光会醒来。“空”与“存在”是一组相应对比的存在,生命自身的虚无存在于历史长河,却消弭于宗教修行中,即,以宗教填补了生命的短暂,“你静候在修行的岩洞/时间追上了你的步伐”(《䀝卢遮那大师》)。



       康若文琴诗歌里的生命态度是谦虚而不失自我,低调而坚韧。《蒲尔玛》里借果子的命运来指出生命需要谦虚的态度,大苹果只能招来夜鸟的啄食。谦虚的生命,也有坚韧的生命力,《执拗》里小小桃树能劈开巨石找到生路。

(诗人:康若文琴)



        因为信仰,生命不会虚空,是康若文琴诗歌表达的主题之一,佛教成为短暂生命的救赎。但是诗人在《长海告诉我》里指出,人唯有抓牢自己才能避免生命的虚空。这是现代文明人道主义对于“我”主体性的肯定,对“人”的肯定,康若文琴诗歌“对于我自己的肯定”是现代文明的折射。万事皆空的佛家思想与现代文明人道主义对人主体性的肯定建构了康若文琴诗歌的“复合型思维”,映照当下多元文化共存的文化生态。



      《坐在岩石上》里,水鸟、阳光、经幡、水流追寻生命的终极意义,他们都有一样的方向,诗歌折射出佛家万物平等。佛教万物平等的思想,为今天生态失衡的地球环境换来一方人间天堂,今天的西藏,被誉为世界仅存的净土、天堂。佛家万物平等观起到了生态保护作用。“色尔米的记忆深处/蓝是天空的供奉/……/真言端坐/色尔米的长空往更深处蓝”(《色尔米的经幡》)。“‘佛性’‘识性’与文学‘性灵说’所倡导是作家内心的本真、真情感、真性情都是从人的心灵的本真状态着眼和立意的,所表现的宗教与文学的共同逻辑起点在于‘心’的律动,在于宗教主体与文学主体在情感、信仰、认识事物、审美上的一致性。”[1]



        对现实生活中追名逐利的鄙夷、悲悯,是康若文琴诗歌现实思考之一。在《树老往人身边凑》借树叶讽刺那些卑微却聒噪追逐繁华的人,而这些人得到的命运却是愈加卑微悲哀的命运。《周末,与一群人爬山》中,那些所谓的英雄,在追求成为“英雄”的途中,在不知觉间丢失自我。《想过河的树》里,实现理想的树却被人遗弃。诗人揭示生命在追寻理想路上,生命原点的被遗忘。康若文琴诗歌将生命体验现实感受上升为一种哲思,例如,《流浪狗》里,将自己合盘献出给阳光天地的流浪狗,却被天地所伤害,正如给青稞锋芒的秋风,被锋芒所伤。生命的悲凉,在于付出者被所付出者伤害。对生命“付出”与“伤害”的思考,其间隐含的悲哀与鲁迅通过小说《复仇者》中的魏连殳、《药》中的夏瑜具有相似性。鲁迅的悲哀是基于他那一代知识分子作为“启蒙者”的悲剧性人生体验,是属于历史“先觉者”的孤独。康若文琴诗歌中通过“付出”与“伤害”显示出一种人生困境,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无法相依的孤独。而这份“孤独”体验是现代性的常态之一,是在现代性工业文明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无法信任的隔膜。



        近现代中国经历剧烈激荡,处在不间断的社会转型之中,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构成近现代中国的“复合型思维”。虽然康若文琴诗歌宗教情感浓厚纯粹,但是现代文明的侵入不可避免构成一定程度的“复合型思维”。“王汎森指出,在近代中国,由于社会与思维的剧烈变动,出现了一种激化了的‘复合性思维’或‘复合性概念’,即‘把显然有出入或矛盾的思想迭合、镶嵌、焊接,甚至并置在一个结构中’这些从后来人看来矛盾的思想,从当时人或思想家本人的角度来看却是一个逻辑一贯的有机体。”[2]这种复合性思维在康若文琴诗歌体现为“现实关怀”与“现代性”、“宗教信仰”之间的关联。



      人与环境的关系是如此紧密相依,作为一名尘世中人,对于身边世界是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康若文琴诗歌显示出她的现实关怀,而这种现实关怀与信仰之间存有一定的相悖性。女性生命体验与投身信仰之间的关系在《母亲节,看见一群尼姑》显示一种矛盾性,“母亲”角色在人类生命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但是如果出家则意味着母亲角色的被剥夺。诗歌对尼姑们失去做母亲权利的遭遇表示怜悯,同时又有着对佛的坚定敬仰,这显示“出世”与“入世”之间的悖论性。与其说这是一种相悖,不如说这是一种复合型思维。作为女性诗人对于女性生命体验的切实关怀与诗人的宗教信仰建构复合型思维,表现了当代人的“精神困惑与危机”。[3]



        康若文琴诗歌从个体生命感受到对历史、时光的思考,高原、经幡、碉楼等意象既充满藏文化特点,但其生命体验从青春期的浪漫感伤到走过青葱岁月后的理性沉淀又超越族群区域具有普世性特点,穿透其间的佛家禅思更让她的诗歌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意蕴。在当下喧嚣浮躁的欲望化时代具有特殊的意义,其诗一方面存在有因为文化转型带来的困惑共鸣、生命成长共鸣;另一方面也因其形而上的思考具有洗涤心灵、安稳人心的力量。形而上的思考使其诗歌意蕴超越区域族群,具有普世意义。


(作者单位: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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