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作家研究】刘莉 | 高原万物燃成的心——读康若文琴的诗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九辑)
(本文作者:刘莉副教授 )
俄国诗人奥西普·曼杰施塔姆对他所认为的诗歌有一个很简短的定义:“黄金在天空舞蹈”[1]。20世纪美国最杰出的诗人之一罗伯特·弗罗斯特提出:“诗始于喜悦,止于智慧”(It 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2],认为诗歌是散文言所未尽处,人有所怀疑,在用语言(散文)去解释后,尚需进一步解释的,则要由诗歌来完成。这两种对诗歌的不同看法正好验证着古人所谓“诗无达诂”,读诗之美感正在于可各随其所、别有激发,每人各以其情而自得。由此看来,真正热爱语言的人,最佳爱好是写诗和读诗。因诗人能以才情外溢而感怀世界、因同声相契而唤得知音;而读诗,美好在于神游与想象创造的艺境。所以,当藏族诗人康若文琴,在出版了一本以美丽的诗人之名命名的诗集后,名叫《马尔康马尔康》的第二本诗集又出现在大众视野,激发了我对那片土地的神秘好奇和强烈的阅读愿望。正如诗人自己曾向朋友坦露过的:“为心灵和阳光写作,为阳光和心灵唱诗”[3]相信读罢这些诗集,属于高原的灿烂阳光会将我们的全身照耀,沐浴在宗教神性的光辉里,心灵和诗人一起安宁而喜悦。
一、高原万物的心:“盛满阳光的杯盏”“把时光捻成佛珠”
马尔康是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藏语意为“火苗旺盛的地方”。这位出版过两部诗集的藏族女诗人首先用诗歌给我们呈现了川西高原独特的地域风情,那就是“黄金在天空的舞蹈”一般的高远缤纷和眩丽。有人认为:当人心与世俗相隔遥远时,就会与自然接近;而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为:当人心与大自然接近时, 自然地划清了与凡俗尘世的距离,于是让人在渴求中升起了仰望的心、就拥有了舞蹈般和谐有韵的语言,那便是诗——教人热爱、引人无限遐思。
翻开《康若文琴的诗》,第一首就是《在高原》:“所有的花涌上高原,寻找同一个绽放的梦。在高原,接受太阳的盅惑/像阳光一样爱一回/直接。纯粹。灼热”。在这一方高寒且紫外线强烈的地方,诗人为我们捧出了盛满阳光的杯盏,描画了一个“风是勤勉的信使/蓝是天空的供奉”(《色尔米的经幡》)的美丽自然,让我们畅享在一个孕育了神山和长河的、骏马可以放蹄奔驰的平原之上的“天城”:那可以“抓住雪线上滚动的太阳”、“草原奔腾”而成就的高度的高原(《高原的高度》);还有那高原的深度——“因为高原/天地的杯盛满阳光/因为高原/月亮也可躺在草地上/空气稀薄也可以营养丰富/喂养牛,喂养马/花朵由着性子开放”(《因为高原》),那一个“风霜不老”、“洞穿千年目光”而穿越广袤的高原的深度,纵深入历史、入时光,入梦境更入人心,她用独有的高原阳光之经线,深情地密织着对故土和家乡文化传统的热爱及对自然的敬畏与朝拜:“拉伊放牧高原,天地在卓玛的眼中,比牛奶还温润”(《拉伊》)、“藏羚羊走过的地方,笑容溅得酥油草一地跌宕在梦与非梦之间”(《我的阿坝草原》)、“梭磨河这首别裁的诗/直流进梦中”(《捕梦》)……
这一位将星空看成是“枕边的一本书/一枚枚往事闪烁其中”、并在《星光下的脚步》中自称“我是嘉绒的女儿”的诗人,是用藏民族至高至纯的心灵在唱,她吟唱“秋风的珍藏”(《幸福》)和“自由来去的风”(《云天》),唱“鸣声翠了高山流云”(《月光如潮》)、唱目之所见的“大自然的颂词”和可感的“每一寸阳光和每一寸色彩”(《心迹》)。这川藏高原的一切都仿佛作用于她诗里的浑然天成与得心应手。于是我们看见了诗人二十多年坚持用汉语写诗的心路:从高原的天空大地、山川河流等自然因素中捕捉诗意的灵感元素,听风听溪听雪听松涛林音,想象力来自于神奇的大自然,这是当今大多数都市人奢侈的向往(亦或早已绝迹了的奢望)。尽管“酥油草带着茂盛的注脚,转眼凋零瞬间又盛开”(《阿坝草原的风》),尽管“时光在一些脸上开成菊花,却凋零了更多的心”(《风一天天吹》),尽管我们无法看见风,但诗人可以,康若文琴有关于那“世界屋脊”的非凡的感受力与想象力,她启发着我们,她写下了自己关爱的藏区风情的点点滴滴,她让我们知道了读诗的功能除了知道诗人笔下讴歌的那片神山圣水、麦田村落 、人性人情外,更重要的在于对我们想象力和探索精神的启发和培育。在汉藏语言文化中去探索看不见的颜色或听不到的声音,诗探索也是一种哲学思考,本身就显示出了意义。“此时水声升起、星星成河、隔着星河无言”(《一米跋涉》)。无言是对的,因为“音声稀、大象无形”,而——大爱无言,诗有韵。
高原是诗人讴歌的家乡,她将自己真挚的爱写进诗里,让我们与她一同沉醉于这一片“高原反应”中。所幸的是,热爱诗歌的人绝不会眩晕——这是开给现代人的精神的、滋养的“药方”,够纯粹与淳味。诗人笔下嘉绒藏族高原的地域风采和贴近自然的“慢生活”诱惑着我们。
还诱惑我们的是她笔下的高原万物,马尔康的风俗风物,藏民们独特的民情民意。在诗集《马尔康马尔康》中,不论是从第一辑“边界—从蒲尔玛启程”、第二辑“嘉绒,关于自己的颂词”,还是第三辑“叫出你的名字,纳凉的盛典”,亦或是第四、第五辑“隐约的万物,低语”与“风吹门”,我们都可以读到“箭台、经幡、擦查、风马、沙画、酥油、藏靴、会唱歌的碗火镰”、读到“麦垛、晾架、荒草、剑麻、果树、一株草、一树梨花、落叶的信仰和孤寂的鱼干”……在《大藏寺》中,她仿佛是看见天地间涟漪的落坐莲花,要“将群山捻成佛珠”,她写出了“如这一刻寺庙静穆,群山回响”的神圣时刻,“停顿,为了回忆/更为了出发”,诗人对每个季节的马尔康生活予以细密观照,在山与河的背景上、在六字真言经幡的随风飘动中,凋匀她祈福的色彩,以经典的红黄蓝和五颜六色画出了从白塔到冰川、从城堡到遗址、从梭磨河峡谷到碉楼炊烟中她的瞩望:“每个人都是小蚂蚁/来去匆忙/不老的却是绿”(《梭磨峡谷的绿》)。她也回顾了梭罗河流经的洪州、都护府、婆陵甲萨,历经西戎、哥邻到嘉绒的历史苍桑变迁,写下“(圣山)却因思考/成了一尊神”(《洛格斯神山》)的轨迹和哲学。她用诗画下藏地无数岩石、神山、树木和古文——
几千年如此/岩石生来就没挪过窝/看惯了日出,日落/岩石没动/坐在石头上的人动了心思风整天呼呼啦啦/河水日夜奔跑……/待回头时,已不是今天 /岩石注定永世沉默/在时光面前,保守秘密/比秘密更重要(《沉默》)
雪光在这里驻足,洁白是微笑,后一个脚印会将前一个脚印/遗忘 (《阿依拉山》)
在老麦芒的故乡,这个春天,这一时刻,所有的桃树业已姹紫嫣红 (《行走的桃树》)
符号和象征,比生命更为长寿,只要去认识
(《古文》)
对脱胎于藏族山歌、在安多藏区广为流播几个世纪并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拉伊”,诗人用意味深长的诗句赞颂并致敬这“跋涉高原雪域”的歌声:“跋涉雪线的拉伊中/寨子是十月的青稞/和寨子一起丰盈的/是卓玛的歌喉……放牧高原/笑声瘦了夜晚/唱着拉伊/夜失眠了”(《拉伊》)。正如作家阿来在《康若文琴的诗》序言中所说:“一个成长中的诗人,对于日常生活情境中隐藏的诗意的执着寻找。因为这种寻找,她必然要在内心与外部世界这两极间不断往返。……往返就是寻找。”诗人用她二十多年在家乡故土不断地寻找和写作之路,告诉我们诗不在远方,就在当下,就在日常生活中。诗是“盛满阳光的杯盏”,是“黄金在天空舞蹈”,是“ 把时光捻成佛珠 ”的光亮和浑圆。
二、燃成欢喜之心:“养育一个民族的微笑”“时光缝隙生出花朵”
康若文琴在《阿妈的花腰带》里说:“把日子织进腰带…/时光的缝隙生出花朵”。在那片天地融合的阔土,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就是万物中的一个动景,当漫山遍野的笑容开放在最蓝的天空下,喝着美酒跳起藏族舞蹈,歌声穿越雪域高原,这是一个幸福欢乐的民族,因为民族的微笑是最自然的风景。“在那里,即使捡起一块石头,上面都刻有六字真言,很多很多人穷其一生都在做一件事,煨桑、转经、朝圣,那么虔诚,就像文琴,就像文琴和她的诗歌,诗歌就是她心中的佛,有她的爱,她的眷恋,她的悲悯,她的呼唤……。”[1]所以诗人在《六月的马尔康》里吟唱:“经典的红黄蓝/沉淀在嘉绒人的血脉中/蓝天下白塔托起千年凝重/马尔康从不躲避欢乐……”
有人说如果去藏区旅游,应该去找一种叫做“笑容”的花儿,多多采撷值得在灵魂深处珍藏;诗罢诗集,我想说要认识嘉绒藏民生活,就去读康若文琴的诗吧,你会发现尽管“时间一直在策划/吞噬你”(《听时间》),但,一个叫藏族的微笑面容,会以一种“欢喜”的柔软舒展我们一直绷紧的心弦。
这“欢喜”用爱燃成。燃,有生命燃烧之灼热,是她的诗句传达的一种生存方式,可能短暂,但亮丽无愧,是轮回流转中无忧的坦荡。在这首以嘉绒藏语”外婆,婆婆”之名命名的诗《阿妣和火塘》中有集中表现——
青㭎柴满头大汗/使劲燃烧/生命,在四处打探出路/逼退屋外的漫天飞雪/生死,一瞬间//
阿妣火塘边生/青烟一眨眼就追到了头/也没走出寨子/坐下,站起/有一天,不用再起来/阿妣说,她的头巾会燃成一朵花/来世,她还是一个女人
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有一天女人美丽的头巾会和身躯一同燃烧成烬,但此刻的瞬间心愿还是存着欢喜,这“欢喜”燃成女人花。它有身份的认同和传统的担当,藏传佛教中如苦生命的通达认知和对时光无常的敏感与珍视,我们都可以读得到。女人的一生,可以孤独可以限制、可以高寒可以匮乏,但女人的安忍、温存和坚强足以抵挡异域的风霜,她们毫无退路也无怨无悔、用心灵燃起的高度要用云梯来丈量,就如另一首诗中描写的独木梯:“独木梯/爬一步就少一条退路/弓身入门/围坐火塘,温一壶青稞酒/北风就关在了门外//冰凉的月光下/要再次跨过碉房的影子/打开房门,放下云梯/需要花去一生的月光(《茶堡女人》)
这欢喜,似佛家的偈语,让众生欢喜,岂止一份呈现,更达一种境界,是弗罗斯特“诗始于喜悦,止于智慧”的喜悦收获与智慧参悟。如这首回忆藏名“像大海一样的功德”的云旦嘉措阿吾(嘉绒藏语爷爷之意)的诗,叙写爷爷老了、“不能再诵读经卷”的午后,却“把时光捻成佛珠/光亮,浑圆”:
昨天,仿佛昨天/您背着我一整天走在风中/我烫伤的脚/荡在空中/感受到您袍边一丝清凉
您不再是大喇嘛/不再是土司的老师和管家/只是一个小女孩的舅爷/1970年,您70岁/成了我的保姆
1972年,您卧在病榻/我用您刚教会的话说,造业呀/您说,小孙女/我造业,你也造业/一个人走在路上哪能不造业/如今,隔着四十年光阴/回忆慢慢醒来/却一下暗到心里/那个热乎乎的背影/模糊成一片云
淡忘也会传承/就像将来,我的背影/会被孙子淡忘一样 《阿吾云旦嘉措》
欢喜是诗中“佛法在人间”的清凉意,是隔着四十年光阴对初识“造业“的醒悟,是回忆的苏醒和热乎乎的阿吾背影,还有这背影升腾幻化出的慈祥的云朵,是一代代在高原传承着的不惧燃烧的心。
一首名为《酥油》的诗,弥漫的欢喜是“在帐蓬,在佛前怒放/以花的形式”,是面对“冷藏着命运给予的冰粒/和冻土/遇到微笑/春天就融化/微笑就养育一个民族”的佛前供奉,是在“牛羊眷念/酥油河流经的地方”的每个生命的蓬勃生长:小至草原上一株叫酥油草的植物、大至万物勃发的整个草原。诗人用高原生活的美好场景象征并礼赞了藏民族精神深处盛放的信仰之花。
这欢喜也是因和果,“十年一定圆满了许多因和果/一如春花寻找秋实的承诺/出发时笑,到达时也笑/回去看看假设出发的坛上/那一柱檀香,依然袅袅”(《十年以来》);欢喜是放蜂人——“心里永远装着春天,如同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所有甜蜜的前程,由花确定,由蜂达成”(《放蜂人》);欢喜是“做梦是玫瑰的权利/能做一个美好的梦/比美丽一生更有意义”(《捕梦》)。欢喜在《麦子在奔跑》:“阳光倾泻而下/风经过时知道/太阳西落时知道/此时,我也知道。”欢喜在《感念如水》:“河水淌过时光/水草听到思念/一种温暖,被思念,一种幸福”。欢喜《如虎》“你知道平静那么难得,月光清风时雨,以及带着露滴的梦啊,都被那家伙吓跑了”。欢喜就是“泥土有菩萨心肠/早来与迟到/一样超度”(《落中的信仰》);是“一只叫央金的笛子/声音一出口/就融化,五花海和天相连/蓝得没有道理”[2];是“当风的影子印满山丘,我就落入深不见底的蓝,不再孤独”[3]。
“嘉绒人的故事里,这个粗壮的感叹号,永远掩护着谜底。是汉子们用 石头垒起的碉楼,护住了火塘上喷香的青稞/新娘耳边叮当的银饰、还有佛前不灭的酥油灯以及灯下摇曳的合十的身影。”(《有关碉楼》)
欢喜还在每个个体的人,是藏族同胞日常生活状态,是她画下的“阿妣坐在暗影中/闭目颂经”(《松岗碉楼》)的侧影,更是佛菩萨的慈悲情怀,是观音心咒回旋在藏地的藏语六字真言。又如这首《母亲节,看见一群尼姑》写道:“在母亲节,看见你们/作为母亲,我打算去高高的寺庙焚香/求佛保佑/你们这些母亲的孩子们”诗中赞美了在康乃馨和莲花这两种同样美丽的植物中,选择不做母亲而献身修行的尼姑们的无私精神:“莲从污浊中走出,呈现给天空是圣洁”,并带给人思考奉献世俗生命、精进修行佛法的意义。
在今天,许多人也许都认同:在当代民间汉语文学的发展水平中,诗歌是最接近世界高度的文体。女性诗人或写作者,诗中的主体精神的张扬,是通过解构主流文化、向男权文化宣战的方式完成的;或是放弃故乡游子行、栖息于他乡的闹市,以心灵飞抵佛陀抑或众神之所、用撕裂着肉身来展示世界的繁复、展示语言技艺的纯美,而出生并久居马尔康的康若文琴,写作与热爱的生活是和谐统一的,她一直在藏民族语言丰富聚集的地方,二十多年坚持用汉语抒写着属于人类的美好,她的诗歌在确立女性主体时,没有失去温婉、细腻等倾于柔美的特质,这也是她能被众多深受传统审美意识熏陶的读者喜爱的原因。她讲述的“藏地故事”可能单一,叙述可以平淡(下文还将论述这平淡之原因与意义)但作家没有撕裂感的纯粹更存一种美丽。她善于捕捉生活中极平常又细微的感人物象,集束式地加以表现,使诗歌内蕴的情感更具张力,这里有能让这噪杂世界安静下来的神奇力量。读她的诗不能不欢喜和赞叹这样的坚持和力量,赞叹这样的呵护和守候,它源自高原,源自万物,源自不赴远方的、修行当下的心。
三、禅者的初心:拈花微笑了
其实,人们是可以通过诗中的高原与万物、人情与心境,来参诗人这颗心的。
康若文琴的诗中不是没有苦难、没有忧伤,可以说生活之苦与难,在这片被藏传佛教遍布浸润的高原上,一定有着比我们更深谙命运无常之苦的心灵。
“四季是/田野中游走的刺客/ 匆匆击伤过客的心房/羸弱每每滋养剑锋……我杂草丛生的家园啊/太阳的花蕊刺伤我……”这首《最初的守护》写于1994年、诗人发表作品仅三年左右的早期诗作以这样的开头报告了时光的残酷、人心的脆弱,诉说“雪水浸润词汇在瞳仁中开放”、表达要“在经幡的呼吸里逡巡/用布满老人斑的手守护转经筒/犹如呵护来生”的心愿,这是抵御苦难的信仰和信仰所唤醒的情思;2006年她有首得到作家阿来的赞赏、并认为是社会性题材中他最喜欢的一首诗叫《莲宝叶则神山》,描写青藏高原东面部安多地区众神山之首的莲宝叶则历史,传说这里曾是格萨尔王征战的古战场:
“圣洁的雪莲便开放了/在雪域高原的深处/石头的花瓣湖水的叶子……
世界已把她的历史遗忘/只有雪山多褶的皱纹记得/只有石砧台斑驳的沟壑记得/世界在互联网上奔腾
一回头/莲宝叶则/牛羊起伏在绿波之间”
这首作于十多年前的诗歌,告诉我们诗人已敏感意识到世界科技时代的奔腾发展,已将莲宝叶则神山的历史遗忘,而她不能不发出疑问:“草原就这样悄无声息了吗?/时光昏黄在酥油灯前,诵经声中/等待,还是艰难地跋涉”?她继而在诗中塑造了一位在草原之没有人心藩篱隔阂、只闻花香飘溢的大自然中频频回望这段历史的、怀揣初心踟蹰的孤独者形象。精湛的构思中包含着浓郁而复杂的感情,既灌注着辉煌不再而心灵家园没落的悲怆、感慨和留恋,也流露了“一顶帐篷就是一个家”、格桑花会盛放草原的希望。诗中潜伏着一种文化嬗变的历史悲凉感和向文化深处寻找解惑的线索。
2015年她写下一首诗叫《色尔米的经幡》:“从天空到大地/真言只需静默/声音,自心里冒出苗头/经幡无风自动/真言端坐/色米尔的长空往深处蓝”。可以看到,这二十年来诗人所有的体悟是顾及大自然与其他生命的,在诗的背后是有她的藏文化哲学的。它聚集着佛教文化中破除“我执”的融化力,这是她诗歌过滤苦难后的魅力和纯粹的精神呼唤散发的力量。就象,有些征服是靠武力强制的干预,而康若文琴文字的征服是文质彬彬调和下细腻地逡巡带动,让你渐入,从容舒缓分寸得当,不激烈不强迫读者进入她的视域,而用炆火精心烹调着滋养心灵之汤。在她将藏传佛教文化溶化于女性视阈的生活的感悟里,或在川西高原藏传佛教无处不可体会的“法布施”里,安放着一位禅者的初心。
从九十年代初次结下情缘的玄思,到对禅意境界渐入深处的传递,可见康若文琴的诗歌是和博大精深的藏文化背景一同生长和被发现的。也可以说,她的文字是带着宗教意识的引领的,藏传佛教中积淀的文化之因已将一切之忧伤化解为寻常,那种深刻的平常,如盐水化入溪流的轻盈,让人产生惆怅的同时,又沉静和安心于她悠长地低语和沉稳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于高原大地和佛教文化的濡染。她是要在诗歌里供奉上“佛前不灭的酥油灯以及灯下摇曳的合十的身影”的(《有关碉楼》)。这些民族的宗教的生活方式就是她诗歌抒写的中心,我们也可在其中体味到诗人自己以写诗为修行功课的点滴感怀与进步成长,二十多年的写诗过程也如参禅悟道者记录的每一段行程,她对青藏高原时间感的把握和对诗中别有禅意的描绘将是笔者后文要进一步探讨的内容。
诗人:康若文琴
清人袁枚有著名的《随园诗话》,其中引《漫斋语录》说:“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余爱其言,每作一诗,往往改至三五日,或过时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功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功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领解。”[1]所以要做一首好诗,一半功夫在精深,一半功夫在求平淡。这个平淡,也是和作者一颗超然物外的心相关联,和禅者追求的“不言而中”的意境相得益彰,值得推究。总之,在康若文琴的笔下,仿佛这“平淡”得来“非功夫”,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它得益于川西高原独特的自然风貌和文化——转山转水转经轮,凭借藏区好风情,融化高原万物心。当细读完她的两本诗集所选的二百多首诗歌,凭着对藏族生活的厚土和文化的热爱,读者很容易找到这种平淡中蕴含着的诗意和情味,“河水千年的沉思/拈花微笑了(《风儿吹来》)。这大概也如什么是“禅”,不可说不可说,一旦坐实于语言就难免失落于精深。
那就让我们读诗,并以会心的笑容开怀示意吧。“当代藏族诗人的汉语写作,超越了语言和文化的束缚,宗教神性光辉与自由浪漫的情怀、以及对生命意识的探寻构筑了藏族当代汉语诗歌的基调和内核”[2]。康若文琴,以自己二十年来的抒写实践,为当代汉语诗歌的品质提升,融合且丰富了新的写作经验和诗歌蕴涵。读她的诗,感受在生命的起伏过程中,心里的暖热和喜悦,那是人情的味道被太阳与智慧点燃,也是人性释放出的本体真实,不说升华,亦不言回归,是被唤醒和觉悟的启蒙与沟通。只有在藏地,“从来都是这样”(《从来》),人间的一方净土,“马尔康,慢时光”[3],感谢康若文琴以诗心拈花且微笑着,属于高原的阳光会奔波递达给有缘人。
(作者单位: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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