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的沉醉



作者介绍：勒·克莱齐奥，法国著名文学家，出生于1940年，是20世纪后半期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也是现今法国文坛的领军人物之一，他200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集背叛，诗意冒险和感性迷狂于一身的作家，探寻文明支配下的边缘人性”。

无处不哲学编辑 / 勒克莱齐奥 / 文 李焰明 / 摘译

　　物质和沙漠一样寂静得近乎神圣, 它似未开化的空间 ,时间也在此失去作用, 永远的孤寂, 虚无和不在场的世界, 没有饥饿干渴劳累欲望痛苦。在这裸露的空旷荒芜中, 一切都是可能的。勒克莱齐奥的文字就沉醉在这样的物质中, 堪称陌生而大胆的作品, 原始野性的创造。这样的作品也被称为“后现代”的。

物质的沉醉

　　当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还在生命之环之外，那即将成为不可磨灭的事物尚未开始被记录下的时候；当我不属于任何存在着的事物，甚至未受孕、无法被接纳时，这个由极小细节构成的偶然性还没开始其行动的时候；当我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尤其不属于未来时；当我不存在，当我无法存在时；生命形成之过程是人们察觉不到的，精子与卵子融合，这不过是一种可能性，而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可使其失之交臂。我，或者其他人。男人，女人，或者马，冷杉，金黄色葡萄球菌。当我甚至连那微不足道的东西都不是时——既然我不是某物的否定，甚至不是某个缺失，某种想象时。当生我的精子还在无形式无未来地游荡，如同茫茫黑暗中其它没有获得结果的精液。当我是被人食者，而不是食者，是事物的构成部分，而不是被构的复合体时。我没有死，我也不是活的。我只存在于他人的躯体，我只能受他人的统治而存在。命运不是我的命运。通过微小震动，沿着时间，物质的东西借取各条道路游动着。悲剧什么时候发生在了我的身上？在哪个男人或女人的体内，在哪棵植物里，在哪块岩石中，我开始朝我的脸移动？

　我藏了起来。其它形式和其它生命将我覆盖，我不需要存在。在这如此丰盈，如此紧张的空间，没有我的位置。一切都挤得满满的。什么也添加不进去。在极其清晰的紊乱中，在整个普遍和谐中，在存在于此（我却不在）的全部物质中，一切都是充足的。存在着的依旧顽强地、实在地存在着；只有这些：我不在其内部的种种形式，我未体验的这种生活，我听不见的那些节奏，我没有服从的这些法律，除此以外没有其它任何东西。在这饱满的世界（它是如此的在场以至会成为永恒的）中，没有我的虚无那部分。关于我的任何东西都没出现。关于我的任何东西都不需要出现。产生的依旧在产生；就这样，依照一个不可察觉的计划渐渐涌现。

　陌生的生命缓慢、持久而强有力地鼓起它的赘生物，充斥空间。如同一束燃烧着的炭火火苗——但这绝不是同样的火苗，应该存在的立即完美地就实现了。事物产生，继而消失；不断地分解，布满空间和时间，品尝并被品尝。不计其数的眼睛、嘴巴、神经、触角、颚、触手、伪足、纤毛、吸盘、触口在全世界张开，让物质散发出的温和的气味进入其内。到处只是灯火、喧闹声、香味、寒冷和炎热、刚硬、食物。到处只是颤抖、波动和振荡。然而对我来说，这是沉默，静止和夜晚。这是感觉缺失。因为我的真实性并不存在于这些瞬息即逝的交流中。既不存在于这光线，这夜晚，也不存在于为生命而显示的任何事物中。他人的生命，如同我的生命，只是瞬间，无法使世界还原的短暂瞬间。世界就在这边，它是裹着的，实在的，是碰上一点事物就分解的不可捉摸的固体，是人们无法感觉、无法热爱或理解的物质，圆圆长长的物质，其解释既不是外部的，也不是内部的，而是物质自身。我们脱离不了系统。我们不可能被驱逐，我们无法离开。这无限是由有限创造的，这永恒性也只是遵循时间构造的。即使把现在推向遥远的过去，我们也只发现曾经存在过的事物，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东西。无论来自于创造之深渊的那些结果是什么，它们都没有理由。它们不可能有什么理由。遵循无限小的偶然性运动而出现的事物并非顺着一条路走。命运是追溯既往的幻觉。突如其来的事物是某个在场的证明，我们不能赋予它起源或终结。只有这样：走出沉默，并返回沉默。还有就是：变为沉默。

　我还没有出生时，世界就被遗弃了；等我死时，它仍将被遗弃；我活着时，它也是无主的。这是令人眩晕的深奥，创造在这里如同一颗火花被吞没了，这是巨潮，它淹没一切运动，使行为重新盖上不计其数的其它行为，这是无边的平原，我们从中什么也提取不到，任何东西都没有权利被拯救。我不存在于此。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我都不在这儿。矗立着的树木在呼吸，枝繁叶茂，而后秋天一到便光秃秃的了。发情的动物在交配。太阳升上天空，又落下。灰暗的土地因炎热而龟裂，雨水使种子腐烂。水晶融化，森林静止不动。孩子一个个出世，灾难一个接着一个掠过，这就像池塘水面被风吹起的阵阵涟漪。肺装满空气，血液在四肢流动，神经震颤着，肠道消化、吸收，而后排粪便。山峦因空气和雪的侵蚀而受损，岩浆在火山底沸腾。事件在这儿那儿发生，然后又中止。而我，我还没有出世。我不凑热闹。没有我的份，我甚至未被邀请。

　　我正是来自于这不露真面目的时间和地点。无数个世纪，我沉浸于这静谧而充盈的混沌状态。这空际，比什么都满盈，它支撑着我。这空际曾是我的肉体。这空际创造了我。一个个动作，一次次解开，便造就了我的躯体和精神。组合又拆散，就这样，它平静地，却也是疯狂地将刚诞生的每一个部件推到自己面前，把它装在自己身上。这物质增大了组织，膨胀起来，变宽了，不断地构造。这种扩展行为是单纯的，因为除了显露的事物没有其它任何东西。从前的、不存在的事物并不属于虚无；因为只有它具有存在的价值，只有它能肯定和否定。这是最难以相信、最不可想象的奥秘。突然形成的东西填不满空际；在它的时间和空间以外，什么都不可能存在，甚至虚无。

　总是有这光线；总是有这能量；常常，在目光能及处，总是有这种运动或静止，这种构造。总是呈现出无限的坚硬物，完全的在场。为何有起源？为何有终结？存在之地是无限的，没有断层，行动的过程，如同车轮，从未结束开始，也从未开始结束。顺着有规律的多重水流，它实在地流动着，它前进却不征服什么，它下降却不落在哪里，它上升却不到达何处。这是多种事物（我们不能将其化为单一事物）的运动，是毫无理由相继而来的事件之急切的、多样的、不可触知的流动，事件聚集但不证明什么，显现但没有意图，它们从不说什么。没有我在场而显示的东西出现了。我不在场的石头，空气，雷电，两栖类动物；没有太阳和大地而存在过的事物，没有光线而存在过的事物，所有这一切都不曾存在于非物质的空间。它们曾经是在场的，这种在场是难以描述的。每样东西本身都具有无限。但是这无限是有躯体的，它不是一个观念。它是我们无法与其脱离的那个物质的确切空间。惟一的无限，即所有其它无限都在此显露的无限，存在于物质的真实屏障中：所有存在着的，无限存在着的事物。没有乌有。没有也许。这是一幅世界图像，那个无法被创造、从未出世、从未被孕育，也不会死亡的世界之图像。这是寒冷的空间，穿越着行星的紫色空间，移动着原子和带电粒子的空间，极其炎热、极其寒冷的空间；无限存在的空间：如同一个巨人躺着时察觉不到其呼吸，宇宙是有生命的。这是没有边境的地方，是我们无法穿越其顶端、底部，穿越其过去、未来而逃离之领域。这是既不了解自己又不被人注视的祖国。这是故乡，惟一的故乡。

　现实，如此奉献给人类的、与任何不在场相对立而在场的现实，只是幻影，我看不见它，但是我脱离了它。我没出生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我也没出生在这一堵堵墙的后面，在其它城市。沉默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怎么可能不存在？我怎么会在这里，而不是那里？然而世界是不会错的；不论有没有我，它都是详尽的，它什么也不缺。

　我属于沉默。我与所有这一切未显露的东西融为了一体，我被他人的名字和躯体遮盖。我曾在不可能的事物内部，当诸多其它事物可能存在时。我的词语，我的语言都是没有价值的。我的思想，我的意识没有活动。我说的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语言，我的词汇也属于孕育我、给我生命的人。我曾到过这里，几乎各处，在众多的男人和女人的躯体内。别处，或者更远处，不愿被理解的事物占统治地位。追溯过去，所有叫声，所有废话都悄悄消失，于是沉寂的帷幕降临。这些词语来到了，但却是没有理由的，也没有期限。必须始终返回密集而黑暗的满盈，返回历史这个冰结的大海中。我没降生时，当谁也没出世时，有过这不可知的漫长的夜晚：一切显露的迹象，在不被感知的情况下，共同描绘着那没有意义的完整景象。不必选择对象，不必将物体拔出放在阳光下展示。所有这些碎片聚集起来，不仅以整体，而且以节奏和细节具有意味。因此，这世界虽是一个却又是多个，失明的却有无数眼睛，无感觉的却有无数皮肤，愚笨的却有无数大脑，不可调和的却有无数器官、无数反应、无数层次，以此显示其不可毁灭的真实性。但这又不只是一个实在，因为超出一切语言，每样东西都不可能有什么身份。这支烟就是这支烟。这滴带有细菌和灰尘的水就是这滴水。梧桐树就是梧桐树。星系就是星系。可以说只有一种安全感：存在着的事物的完善和不可转让。无论在变化中还是保持着原样，每样东西都是符合真实的。

　然而此刻这世界不同于往昔。这现实正是我没出生时遍布各处的景象。这沉默并不遥远。这空间并不陌生。我曾无法生存于其中的这大地依然如故。我的手触摸着它，这个突然来自于乌有的物质，正是它构造了我的躯体和灵魂。我的四周，在模糊的光影中，在人类世界渺小的景象中，我感到这个曾没有我在场而存在的庞大世界笨重之极。厌恶我自律的那贪婪的深渊从四面八方恐吓我；冰冷的物质，平凡而寂静的物质，不说话的物质，它无处不在，窥视着我。这是我出生前的世界，不接受我、不需要我的世界，这是无底深渊，用它巨大的空间吞噬物体的深渊，这是物质不分散、不灭绝，物质紧贴着地面的空间！这是难以进入的内心世界，惟一的除了对自己外没有任何用处的器官。我在这蓝色的海洋上，如同一个即将陷落的小岛。

　这在我之外、我永远无法使其还原的世界，就像一个大集市：夜晚，水泥宫拱顶下，霓虹灯冷冷的光互不相干。每寸土地都藏着一张大开的嘴，从那里传来乱糟糟的喊叫声，它们回响着，跳跃着，相互干扰。这里到处是高音喇叭的哇啦声，混杂的气味，数不清的运动，但它们不再意味着什么。一段段音乐反复播放着，这是些无法中断的寂寞而疯狂的词语。有的东西在上升，有的在下降。小船摇晃着。货车在无限长的轨道上滚动。火花噼啪作响，爆炸声此起彼落，大镜子的无数镜面反射着暗淡的或血红色的光。做一名目击者已是不可能的了。在这黑色和白色中，一切都混和在一起，它们滑动着，交叉而过，不可能再进行什么选择和区别。必须滑向人们居住的领域，被那既无响声又不说话的怪兽吞噬。必须脱离它的皮肤，它的灵魂和舌头，重新变成未出世的那个人。

　嘈杂声中，在所发生的事情无定形的混乱中，现在该停止战斗了。这儿，不再有什么要理解的；不再有什么可仇恨的。火球相遇，交错而过，星云弥漫，光团仿佛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躲避某个未知点。这里，不再有仇恨。不再有什么需要命名的。这布满有用无用的闪光的夜，正玩着它的游戏。兵力对峙，负载着几亿个世纪的时间构架缓缓倾覆。楼塔的尖顶直伸向宇宙的尽头，冲破希望与绝望的界限，它们早已进入未知领域。不再有什么要预告的。必须消失。

　这厄运是不可战胜的。它比生命还强大。每一小片有生命的土地背后，都有众多难以忘却的沙漠和待伐林。这里仿佛是某个梦的记忆，但是带来梦的夜晚并未结束。大地的四周，宇宙中，夜空无底的深坑里，这力量使一切瘫痪，化为乌有。无限绵延的空际，其重量压弯了大气的穹盖。有众多的不可见而沉重的云，这是暴风雨的气候：一切沉浸在暴热和有轻松的、柔和的潮湿中，我不在场、人类不在场、动物和植物都不在场的这世界注定要遭受不幸。这恶梦就在我们的身后；它藏了起来，躲在看不见的每样东西的深处。这可怕的混乱一直持续着。它在那儿，不远处。在玻璃片中，在镜子里，在不透明的溶解物中，在一块块大理石和水泥板的中央，它就在那儿，它一直在那儿。这是我们卑微起源的重负，是空间和夜晚的暴君，它卷缩着身子躲在生命无意义的闪光中，显露它的影子……如此多的静止，如此多的沉寂都不会消失。安宁倚靠在大地上，大地在其重压下变形。这安宁充盈我们的身体和精神，这安宁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在我们的肌肉内移动，随空气进入我们的肺，顺水流进我们的喉咙。这绝对的黑在光的震动中运行。于是色彩被否定了，每个运动本身都带有这种凝滞。所有坚硬的东西，所有可享用的东西，都露出这种可憎的、沮丧的光晕。日光中，正午那耀眼的光线中，当阳光显得如此真实，如此富有生命力时，那未诞生事物的面具是可见的，如同一幅隔着层轻雾看到的颤悠悠的景色。但这不是面具。这是世界的真实面目，没有容貌也没有眼睛。未产生的、未显露的东西，却是无毛、无壳、无叶的、既无欢乐也无痛苦的东西，所有这些无边无际地盖满了世界。它从未停止被创造，它从未停止保守秘密，漫无目的的漂游，不为人感知地显示其神秘的形态。这秘密不是虚幻的。它是显然的，一目了解的。它是物质的。(1967)

哲思小语

走在今生的路上，预感有一种高度，等我进入。那高度当在欲望之上，杂念之外，那儿飘来的云，视我为一粒灰尘。——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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