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快乐与无限的快乐

Original 2017-12-11 李银河 李银河

在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当中，前者给人带来的快乐是有限的；后者给人带来的愉悦才是无限的。

人饿了吃，困了睡，冷了开暖气，热了开空调，这些物质需求的满足给人带来的最多不过是舒适的感觉。即使是做爱，快乐也是短暂的，有限的。真正能给人带来无尽愉悦的还是精神生活。

精神快乐首先来自人类文学艺术宝库的经典作品，大作家的小说，大诗人的诗歌，大画家的画作，大音乐家的音乐。当然，晚近的艺术家也会为我们带来惊喜，像诺贝尔奖得主的小说，各大电影节上获奖的影片。欣赏这些作品，可以与古往今来最美好的灵魂交流，分享他们对美的感受，从中获得无与伦比的快乐。如果门槛放得低一些，则有大量言情、侦探、悬疑作品可以轻松娱乐，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快乐。

精神快乐其次来自与人的深度交往，无论是爱侣还是朋友，因为对方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动的人，有七情六欲，有脾气，有情感，有灵魂，而人的灵魂是千姿百态的，人的情感是动人心弦的。与世间另一个灵魂的交流的有趣和愉悦感可以为人带来无穷无尽的快乐，有时甚至会有狂喜的感觉，而物质需求的满足只能是淡淡的，不可能使人感到激动、兴奋甚至狂喜。

此外，精神快乐还来自创造性的活动，无论是文学家写小说，画家作画，还是科学家发明新理论。作品的完成（无论是否得到世俗的承认和成功）就像生孩子，当人创造了一个活色生香的生命出来，那种内心的满足感和愉悦感是真正无与伦比的。可惜，世上多数人因为没有这些特殊才能，很少能够亲身体验到这种快乐。但是我赞成马斯洛在谈到“高峰体验”时所说的，并不是只有艺术家科学家才能有高峰体验，一位普通的家庭主妇在做出一道为家人赞不绝口的佳肴时，也可以经历类似高峰体验的感觉。这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有救了，也可以体验到大艺术家所体验到的快乐了。换言之，我们不必去羡慕王小波的名声，去攻击冯唐的金线，去嫉妒他们写作时的快感体验，而可以去自己擅长的领域寻求创造性的活动带来的高峰体验，达到子非鱼的自得其乐境界。

福柯曾说，快乐是件很难的事情。此话乍一听相当费解，令人难以认同。因为很多人都生活得非常快乐，快乐对于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难。

如前所述，快乐有不同的种类，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福柯的感觉。快乐有肤浅的，有深刻的。食与色都是肤浅的快乐，只是感官的愉悦而已，精神的愉悦才是深刻的，例如一首诗给人带来的美感，一幅画给人带来的美感，一首乐曲给人带来的美感，一个人给人带来的美感，完成一件作品给人带来的愉悦感觉。如果人追求的仅仅是肤浅的快乐，那是容易得到的；如果人追求的是深刻的快乐，那的确是困难的（能让福柯这种鉴赏水平的人感觉到美的作品能有多少呢？能使他感到快乐的作品或者人该有多么罕见呢）。这样想，就找到了福柯的感觉。

在人的一生中，所遇到的多数的人和事都是无趣的，只有极少数的人和事是有趣的。一旦遭遇到有趣的人和事，一定不要轻易错过，轻言放弃，因为那也许就是人获得快乐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总而言之，人生短促，要抓紧时间享用自己的生命，有点羞惭但仍狠下心来套用雷锋的一句名言：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快乐中去。雷锋说的是：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我跟他的人生观有点不同：他是圣人，我是凡人；他是苦行僧，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但是我并不因此觉得自己人格低下，只是趣味不同而已，只是对人生的看法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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