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心中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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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马莎
编辑|渡十娘
童年时代与少女时代的马莎
每当彩虹出现时,无论小孩、大人都会为它耀眼夺目的色彩所吸引,禁不住赞叹大自然的奥妙。《十万个为什么》教会我彩虹的七种颜色——红、橙、黄、绿、靛、蓝、紫。雨后天气转晴时,阳光穿透空气中的水珠,经过折射便会产生这壮丽景观。书上这幅美丽的水彩构图,开始了我一生追寻。
1.朦胧年代
我入读的私立小学,得先要通过基本测试,因我没上过幼儿园。学前儿童的基本常识我没学过,大人们便为我恶补了一番,入学考试这天母亲带我去应考。当时心情并不紧张,只感到兴奋,我一直都很羡慕背着书包上学的小朋友,总盼望着能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
踏进考试室,一排横桌摆设,桌后平排坐着五位老师,我依着桌子次序接受每个老师的提问,首先一位问了些家庭方面的问题,如父母名字、兄弟姊妹、住址等,我都对答如流。第二位叫我数数目字由30数到50,这也不难。接着是辨别六种颜色,我竟能顺序无误地说出答案,最后是认平面几何图形,圆形、方形、长方形,只有一个六边形答不上来,真埋怨怎么大人没想到教我这个,幸亏还是能够顺利注册。
回到家后,母亲按捺不住喜悦,告诉父亲和亲友们:“她能看到颜色了!”我内心也暗喜自己的小聪明,否则这学校可能不收我呢。在我半岁时,家人就开始发觉我的眼睛与常人不太一样,视觉及对色彩景物都不太敏锐。
开学初期,我并没感到太多障碍,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老大的,而且与课本上内容一致,况且我早已在家把一至第五课背下来了,算术也只是加减法,老师没必要写满整个黑板。美术课我也很喜爱,老师会教我们怎么画各类花朵,人体的比例,同学们都很佩服他每次给我们作的示范图。
到了下半学期,我们要学习如何从三原色中调出其他颜色,首先在调色盘的小格内放入红、黄、蓝三种主色,再以每两种色混合调出橙、紫、绿三种颜色来,同学们在完成后都兴奋无比,兴高采烈地称奇,只有我愣愣地疑惑自己怎么没任何感觉?
颜色到底是什么?
大人教我花有红黄白,叶子是绿的,枯了会变黄,电话是黑的(那年代)等生活中物品的颜色,他们也发觉我在这方面较迟钝,每次问我这是什么颜色时,我总是迟疑,不如其他小孩反应快,偶尔答错时,他们会想可能我视力差,看不清所致。特别是母亲在我通过入学试后,还坚信我能分辨颜色。
到了学期末,某天学校来了一组医疗队,替所有学生作健康检查,包括眼耳口鼻手和脚。轮到我检验视力了,护士叫我用手捂住一只眼睛,望向视力表,我只能看到第一行,左右眼皆如是,两眼同时看也只能看到第二行。这可惨了!被同学们取笑为大近视,待测试颜色时,其他同学一看就能答出彩色图内的数目字,我却一个也看不到,这回不是让你辨认颜色,是要在彩图里,找出用相同颜色拼成的数字,好!这回终于混不过去,也瞎猜不来了。在我眼里它们都是同一色,深深浅浅地乱七八糟堆成圆圈,哪里来什么数目字?
结果围上来的工作人员和老师越来越多,他们叽哩咕噜地讨论,最后校长也来了,结果我变成校内的唯一怪物 ── 全色盲者,从而开始那无休止的艰辛求医历程!
2.千里求医
自从被证实为全色盲加严重弱视后,凡有能力抵达的眼科医院,中西门诊,当年用针灸疗法,治愈聋哑儿童出名的广州军区医院,我们都拜访过,甚至那些坊间祖传秘方,江湖郎中都走访过,总之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不会放过。中医对我的诊断,结果大部分认为肝虚,因此以补肝为主,我服了一年的黄连羊肝丸,没见任何效果,也试过连续数月喝猪肝熬中药也不见反应,在军区医院连续针灸了半年多,同样无效。
西医则看得最多,虽然不用吃药,因为诊断结果是先天性遗传所致,我们知道的三代家族成员里,却没任何人患此病。医学上也暂无方法治愈或矫正,但是每次检查时必须放大瞳孔,而这些放大瞳孔的药水在当年滴完后,要三天后瞳孔才能收缩回原状,每次瞳孔被放大后,两眼就像被黏上一层薄薄的面糊,阻挡着所有视线,一踏出医院大门,更被一道强烈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一睁眼就如同掉入一个万丈深渊的牛奶缸,迷失在被漂白的惶恐世界。此种反反覆覆的检查令我烦厌。
待我十二岁那年,家人听说北京同仁医院有新医术,治愈一些奇难杂症,于是母亲便带着我千里迢迢地赴京求医,跑完同仁医院、协和医院两家的眼睛专科,检查结果还是先天性遗传,没法治疗,多么沮丧的答案啊!每次都重演着带着希望而来背着失望而返这一幕。可是我们不远千里地去到北京,总不能就此罢休吧?于是住在京城的舅父母又托人到处打听,找到一位祖传眼科中医 — 商大夫,听说他不用开刀便治好了白内障、青光眼、弱视等病人。慕名求医的病人多不胜数,每日清晨就要去排队挂号,为了拥有一双正常的眼睛,半夜也得去。于是舅舅清晨四点起来,用自行车载我去排队,到达诊所门外就已经有几十人的长龙了。天亮后母亲坐公车来陪我作第一次诊治。开门后等到第二轮才到我,这医师每次同时治疗二十多个病人,而且每个病人都是用同一疗法,首先由护士在每双眼睛内角点上些白药粉,据说是该医师用祖传秘方研製的,然后医师亲自在每人鼻樑上的两个眼角内扎上一针,二十分钟后再上一次药粉,使药粉沿着针孔穴位往内吸收。然后再等二十分钟便结束。四十分钟一次疗程。这医师第一次给我断诊时只用手电筒往我眼睛照了几下,便断定是先天不足,引致眼睛发育不良,问他能否医治?他回答可试试。母亲便把我留在舅父母家住,她赶回穗工作。每周我要去做两次针灸治疗,每次舅舅清晨便把我送去排队才离开,针灸完我会坐公车回家。我也在排队等候时结识了许多大妈和小朋友,都是一群期待光明的眼疾患者。
经过一年多的折腾,冬天在零下十几二十度的冰天雪地里等候四五个小时,如今想来也不知当时怎么熬过的?最终还是上演那场失望而返的一幕。
到香港后照样拜访眼科名医,同样无济于事。一九八零年第一次去加拿大还是不甘心地寻求医治。可是得到的答案令人更沮丧,不单表示在现今医学上没法治疗,更认定这是基因遗传疾病,我属于最严重的全色盲者,特征是同时患有弱视、散光、眼球颤抖及畏光。该发病率低于十万分之一,相当罕见。我像中彩票般,抽了个大奖!医生还提醒将来我的下一代遗传机率会高达百分之五十呢,当下我就决定今生不会要孩子,不能把缺陷延伸至下一代。
3.课堂忧困
在小学后期,为了治疗眼睛耽误了不少学习时间,每个星期都有一两个下午去做针灸治疗。视力没任何进展,课却缺了不少,导致学习基础不够扎实。到香港后才正式专注学习。在课堂上我一向最懊恼就是抄写黑板上的笔记,虽然我常要求老师让我坐在第一排中间,但还是看不清多少个字,有时还要轮流调到靠墙边的一排,有些老师觉得这才叫人人公平。通常我只能依赖身旁的同学,有几位同学确实很帮忙,把当天所学的课程笔记借我晚上回家慢慢抄,碰上老师突然要当天教明天测,我只好趁小息时尽量抄,抄不完就得考天才了。
许多科目为了学生容易掌握词汇或公式,老师通常会用不同颜色的粉笔用作分类,或以颜色底线注明,可是这些增强学习的方式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那些黑板上的红字对我来说就像大海捞针!一个也看不清。对我而言,纸上的颜色字体都是同一颜色,我只好要求同学将那些用颜色注明的字句,以铅笔圈起来,让我知道作为分别。可惜那年代影印机还不流行,否则能减轻不少学习困扰。考试也会发生看错试题,最怕遇上填充题,由于眼球颤抖影响视焦,因此要比别人花多几倍时间才看清一道题,用黑板出题更吃力,相比之下,作文及口试最适合我,较容易把握,且有自由发挥空间。在十多年求学过程中,唯一的遗憾可说是未曾遇到对我真心关注的老师!
4.自力求存
当初我以为颜色是靠思想加上记忆去分辨的,从来不晓得是以肉眼来分辨,所以每每被问及时,总是凭记忆思量着去回答。若压根儿没学过该物件之颜色,就得乱猜了。我清楚记得生平第一次见到彩虹的情形,在一个雨后的下午,正当我们几个小孩玩得兴致勃勃,其中一个望向窗户,“哗!”一声,随即冲上天台,其他也紧跟着跑上去,然后便是一片惊叹声,个个都兴奋地跺着脚,雀跃地赞美彩虹的美丽色彩,只有我愣愣地孤云独处,走不进他们的世界。那道灰溜溜,隐隐约约的弧弓,值得他们这么起劲吗?好不疑惑!
家人也发现我在这方面出了问题,因此总爱拿一堆颜色笔要我辨别,可我时而猜中时而弄错,他们便重复要我玩这游戏,直至我通过入学试那天起,我母亲认为我并非色盲,日后当我再搞错铅笔的颜色时就会被责备,怎么这么笨?没记性。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很委屈,视力已比别人差,脑子又不机灵,还要加上没记性,不就成了个没用的人吗?小心灵很受创伤。但自从被证实患有先天性眼疾后也不好过。不是引来别人的好奇,就是遭人指指点点。第一次见面的大人总离不开那句“眼睛长得这么大,太可惜了吧?” 在学校有些女同学竟说“你眼睛不好,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人没有十全十美的!” 男同学便会替你起一堆外号,甚至遇到一些年长迷信者,会认为是你前世结下的孽,今生得此报应。我一度被外来的闲言闲语困扰而沮丧,无论是同情的、怜悯的、惋惜的,都令我难受,可谓深悟人言可畏的滋味。
从书本上认识海伦凯勒的传奇人生后,便十分敬佩她。她由一个失聪失明不会说话的女孩,经过艰辛克服生理障碍,刻苦学习,终于成为一个演说家,教育家,还著有不少励志著作。她的进取心成为我人生的动力。我曾一度觉得自己没出息,书读得太少,没一项专业特长,父母都有专业,身为子女,是有压力和遗憾的,因为根本不能向他们看齐,休想超越了。
后来我逐渐明白海伦的成功,是有幸得遇耐心教导的沙利文老师,老师甚至把一生的精力奉献于教育她,不然她不可能有日后的成就。还有香港失明义工程文辉(1936年-2011年5月19日,香港的海伦凯勒),受到海伦凯勒的启发,克服障碍,艰苦学习,成为香港第一个失明的社会工作者。当然她也有位自小照顾她、鼓励她、陪伴她一生的和姐,要不然也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失明者。她甚至差点在小时候,被祖母迫去学街头卖唱来养活自己呢。因此海伦和程文辉的成功,都少不了沙利文老师与和姐。我曾羡慕她俩的幸运,埋怨自己未遇良师。
我就像个生存在夹缝里的人,与常人一起吧,被视为瞎子,与失明者一起又不入围,无需得到同样的照顾,活像个边缘人,被遗弃的一族,没得到适当的帮助。我曾遇过某些同学,开始见我有视力困难,都很热心帮忙,但当我考试成绩比他们好时,就会慢慢疏远不再理会我,他们会觉得没理由比不上一个瞎子。班主任也不会让我负责班上的项目,当有同学推荐我时,他们就会借说我眼睛不好不方便。这也令我从小就领悟什么叫伪善。因此在日后的生活中,我从不轻易与别人提起自己患有多种眼疾,以免能力已先被轻视及造成不必要的歧视。我曾在见暑期工时向老板表示自己有视障而被拒。得到的答案是“睇唔真,点做???”(看不清,怎么做?)
经历过许多挫折后,我从中学会一套生存之道,运用记忆力去降低视障率,利用耳朵听多些,用心去观察每件事物周遭环境,像过马路时看不到红绿灯,便耐心等待下一轮车停时才过,所以人不会走到一半就转灯。生活中尽量发挥自己的优势,掩饰缺陷,使外人看不出太多差异,让自己有更多机会,也增添自信心。
自从开始第一份工作,遇上看重我能力的老闆娘,给予我挺不错的待遇,人生观也变得更积极乐观。我很感谢她,若不是她的宽容,我不可能每年有两三个星期的有薪假期和充足的旅费,支持我到外面的世界长见识。我曾在报章上看到有四个失明者去峇里岛旅游,被人问道什么都看不到,何必浪费钱,他们的回答是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同样听到大自然的声音,鼻子同样能嗅到百花芳香、呼吸到当地的新鲜空气,嘴巴能品尝到风味美食,心灵上一样感受到异国风情。自此我也爱上了旅行。
5.长存感恩
晃眼间我的人生旅途在碰碰撞撞中也走了一大半,既然生命这样选择了你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走,虽然我的世界里只有黑与白,但比起失明患者,我已非常幸运,起码在日常生活中无需他人辅助,甚至有能力照顾家人。视力的不足或许还能使我比一般人看到更多、更广、更深入,也不容易被肉眼看到的表面所欺骗,我习惯用手触摸,用心去观察每件事物。做事会往他人方面考虑。这也成为我的优势吧!不去惦记着自己有何缺陷。说实话,至今日为止,身边许多亲戚朋友与我相识几十年,都不知道我患有全色盲症呢!有的还认为我眼光很好呢。连我的弟弟在前几年才知道我患有多种眼疾,小时候多是我照顾他。我也奇怪自己竟有这份藏拙的本事。
记得十多年前我到巴黎眼科医院Quinze Vingts检查,在经过一番检验后,医生用很严肃的口吻对我说“太太,很不幸!你的眼疾在现今医学上还没方法治疗。” 我当即反应是“咯”的一声笑出来。这种教人丧气的话,从小听惯,到二十多岁后,早已不在乎了。她还关切地问我子女有否眼疾?我回答两个都很健康。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欣慰,感谢苍天赐予我一对健全的儿女。丈夫也从不认为我有何不便,一直很支持我参加各项活动。我几乎成了家里的万能机,当年邻居小朋友的头发都由我包办剪理的。
我也很感激多年来给我关怀帮助的亲友们,有时他们一句“这紫色很适合你”,已令人很感动,不是这颜色穿在我身上显得有多美,而是在我对选择颜色犹豫、困惑时,得到不伤自尊的提示。人人都喜爱追求美的色彩,我唯有追求超越色彩的美吧!
我已学会在空隙中寻找生活空间,这辈子没立什么大志,一切只求静好。海伦凯勒希望有三天的光明,让她用肉眼体验一下视觉里的世界。而我只需一日的彩色世界已足够,最好这天能清晰地看到旭日初升,是个百花盛开的季节,体验一下大自然的美丽色彩,参观一趟我最喜爱的奥赛美术馆,真正用肉眼的色感去经历一次印象派之旅,感受大师们如何捕捉在不同光线下瞬间万变的色彩,以光影呈现出他们的心灵世界。最后能欣赏到日落黄昏的余晖,还有遥望繁星的夜空,当流星穿梭天际时,是否散发出耀眼色彩?哎呀!我太贪心了吧?
我虽然失去视觉感观上的五彩缤纷,但我的心依然能感受到世上的艳丽。相信是上天要我体验更多不一样的人生!
我曾多么渴望能与常人一样欣赏天际那道色彩缤纷、瑰丽悬空的綵带,半个世纪后我终于找到答案——彩虹在我心!
本文曾发表于香港《大公报》2016年5月《文学》版,经作者授权“渡十娘”公众号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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