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只要我孩子在，我都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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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桑尼树

编辑｜渡十娘 

于我来说，去供应商制造工厂处出差，算是也还可以的差事。再山高水长，毕竟是甲方找乙方，去花钱的总比求客户掏钱强。如果碰巧去的地方还是个热热闹闹的大地方，又或者山明水秀，也算是湊了回热闹。

Guadalajara 号称是墨西哥的硅谷，叫得上名字的高科技代工厂在那边都有分厂。我们公司用的是个规模中上的合作伙伴。问题是对方公司规模中上，管理我们项目的人员水平却是中下。直接后果就是我们只能不停地派人过去，手把手地教，苦口婆心地胁迫，求爷爷告奶奶般催出货。墨西哥人的民族性乐观开朗，大而化之，但同时也喜欢走点捷径，不按工序好好生产，而且还最不喜欢报告坏消息。最后的结果就是人都是好人，事情却摆烂来做，真是让人头痛不堪。

每次来工厂，他们都会体贴地安排机场酒店接送，每次的司机都不一样。一般来说英语都不太好，都笑容满满。反正每天基本路线都是一样的，谢谢他们，塞点小费也就是了。

这次出差，𠂆方安排的是个女司机，而且每天都是她，看名字叫Lu Lu。出机场时她已经等在那了，微胖，染着一头金发，衣服微微有点紧，笑容可掬。进了停车场她说今天太挤了！我都找不到停车位，所以我告诉他们保安我怀孕了，才可以停近一点！我说真的吗？！她大笑说假的啦！我小孩子都快高中毕业了！我当时还挺惊讶她的英文水平，和别的司机比她相当的可以，传情达意基本没有问题

第二天一早Lulu 就准点到了酒店门口，我们在早晨的车流中开向工厂。Guadalajara早晨的阳光很舒服，似乎还能看到绿树上的露珠在慢慢地消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闭聊着，墨西哥女生普遍早婚早育，一般都是儿女绕膝，早早就成了祖母，稀松平常又快快乐乐地过着她们的小日子。

我问她小孩子多大了，有几个。她说三个，最大的姑娘今年二十四了，在机场工作，两个小的快高中毕业了。我说那可太好了，你也快解放了，你不是才四十六岁吗？等他们上大学了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

她顿了一顿，说 “其实，我大女儿现在没有在上班了“。

我以为是经济不景气的原因，说那也没关系的，Guadalajara机会多的是，再找好了。

她说不是的，两年前我女儿在机场上班，然后不知道接触了什么化学物质，之后整个人就倒下了，记忆力几乎完全衰退了，卧床了很久很久。

我大吃一惊，这听起来不就是朱令被投毒案的版本吗，这可是个大案子呀！是铊中毒吗？我问Lulu那后来有查出是什么人干的吗？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Lulu说查不出来呀，机场根本就否认这是他们的责任，还说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反正就是不管。

我听了又生气又难过，“那你现在怎么办？女儿现在有好一点吗”？

她说好一点了，现在她能稍微有一丢丢记忆，认得出亲人们，生活能勉强自理。但是还是不能一个人出门。这两年我带她看了多少医生，医生说幸亏她还年轻，不然吸了有毒气体，好多人就死了，她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Lulu自言自语地说我早想好了，女儿只要人还在，其他我都可以的，我只要她能活着就行……

我在旁辺听得说不出话来，身边的车流越来越多，阳光明媚到有点刺眼，我一时想不出来可以怎么安慰她。我只能问，你先生和家人都能帮上点忙吗？你的生活能维持吗？

她说是前夫了，我们原本在德州St. Antonio 生活了十年（难怪她的英语比别的司机强多了）。可是毕竟没身份，是非法移民，我不想担惊受怕的，所以后来还是坚持搬回来了，毕竟我哥哥姐姐都在这边。前夫呢是后来找了个有身份的人结了婚，所以就留下了。

我听了更难过了，那你前夫有帮忙吗？女儿这样他有管吗？Lulu笑笑说他也是个好人来的。每个月生活费有按时打过来，可以够我们一家的伙食费。反正我辛苦一点赚够药费和房租吧。前夫也有说可以让念高中的两个孩子过去跟他生活，但我说我一天到晚都在跑车，两个小孩在身边还能帮忙照看一下姐姐，他们一走我可怎么办，不能让他们走的。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墨西哥妈妈浑身发着光。我不知道能怎么安慰她，她只是执着地坚持着她当母亲的责任，“只要我孩子在，我都可以的”。

我问她，那姑娘现在每天都呆在家里头吗？你有打算追究机场的责任吗？

她说我想追究呀，可是律师费咨询费好贵好贵的，医药费已经是个大支出了，我实在没有余钱打官司。其实我要求不多的。只要政府能按月补贴一点医药费，其他的我自己想办法好了。至于我姑娘，她现在能模模糊糊多记得一点了。傻孩子，她还老说再过一阵子我就能记起更多东西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再回机场上班去了。她自己不知道医生说她的记忆力已经恢复不了了……

车外的喇叭声开始变得刺耳，我扭过头盯着外面的世界，不要失态，我只是一个什么都帮不上的路人。而那个经历一切的母亲，此时正在淡淡地说“她说自己最喜欢英文，所以我就让她去上英语课，一周一两个小时都好，她高兴我也高兴“。

工厂终于到了，我跳下了车，匆匆忙忙道了别，Lulu高高兴兴地说下午见！祝你今天一切顺利！

我们都有烦恼，我们都有不如意的时候。可是日子总要往下过的对不对？

下午回程Lulu早早就等在了办公室外，我却因为和厂商的会无限拖延扯皮而大迟到了。我坐上了车，对她道歉，然后快快地递上我早准备好的几张美钞，说“ Lulu，这是我给你的，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只知道你会越来越好的，因为你是个好妈妈“。

说完之后我赶紧戴上耳机，对不起啊，我还有电话会议要开，先不和你聊天了，我知道她在抹眼泪，所以我不能看她。就这样吧，不要失态，我们都要笑。

她不知道的是，万里之外，我最亲爱的爸爸此刻正在重症加护病房里打着一场最艰难的仗，我从墨西哥出差回去的第二天就要飞中国了。

爸爸，我们的善意都会有回应的，对不对？

我们都有烦恼，我们都有不如意的时候。可是日子总要往下过的对不对？

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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