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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连载:覆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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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只是在一个转身之间,依群就将激动的情绪控制了。
她很快地仰了仰头,用劲地倒吸了一口长气,鼻道里黏乎乎的淡咸液体便急速地流入喉腔,再一咽,整个呼吸道里马上清爽起来。依群再低下头的时候,很慢地抬起了右手,用食指轻轻地抹了抹两边眼角,手指头却没怎么湿着。依群心里有些震惊,一时不知道是该佩服自己还是同情自己。
依群一直觉得,自己的泪水早在十二岁那年夏天就流干了。在南国夏天一个最平常的夜里,依群和时年十四岁的哥哥依宁哆嗦着搂成了一团,站在小城高高的江岸上,听母亲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说你们的父亲投了江。那时妹妹依慧还未满四岁,刚给送回妈妈的老家江西九江随外公外婆去了。
依群记得母亲说那句话时,脸上因为悲伤而生出的绛紫色,由远岸和江里遥远的光源闪烁地照着,使母亲原本五官清秀的面容,在夜色里象一张变形的鬼脸。母亲那年行届不惑,生活突遭巨变,一时间形销骨立,一身不再合体的月色棉绸衣裤,在江风里发出清晰的猎猎之声,依群简直就象面对着一个女鬼。母亲外表的骤变,使依群觉得那是接到双重噩耗的夜晚。她的一生,肯定就是从那个夜里开始了改变。
两个孩子接受了父亲死亡的事实。那个江风吹开的真相,是他们天天追问母亲的结果。旁边的人们都在议论,并有意无意要让孩子们知道。对两个半大的孩子,用“父亲出差去来了”这样的话,到底是哄不住的。可是父亲,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教书匠,怎么就会去跳了江!
母亲在那个夏夜里并没有流泪。这点给依群的印象极深,一如她记下了他们孤儿寡母相携着走下江堤后,她回眸望见的满天繁星。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活生生的、天天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见到熟人就会礼貌地跳下来打个招呼的中年男人啊,他的气息在依群他们的生活里仍无处不在,但这个男人说没就没了,竟跟一个气泡消没一般。可是南国江城夏夜的美丽看在依群的眼里,并没有减色分毫。十二岁的依群,咬紧了嘴唇,虚无的感觉悄然包裹了她先天就不健全的心脏。
他们最终也没有见到父亲的遗体。依群父母教书的省立医学院里的工宣队,倒是派了人去沿江找过一阵。那时江里常漂着很多浮尸。上游城市里的武斗,甚至惊动党中央主席亲自签发了公告。可是打一派保一派的公告一来,又是新一轮的战争,江里的尸体,更是捞不过来。有一段日子,城市的上空都漂浮着血腥和尸臭。依群不时偷偷地来到江边,站在江岸上远远地看人们在那儿忙碌。她就想自己的父亲,但愿能遇到好心的人给安葬了。
没有结果的结果,成了依群一家人心头永远的伤疤。很多年之后,有一年夏天,依群载着母亲从硅谷到西雅图旅行,当车子在黄昏里驶过美西最大的河流──哥伦比亚河时,母亲突然在后座上轻声说:你爸死不见尸,很多很多年都不能让我死心,我一直觉得他随时都可能回来。依群没有答母亲的话,她从反光镜里看到母亲的脸,在夕阳的光芒里平静安祥。停了好一阵,母亲长叹了一声,说,现在我也真是老了,将来我死了,你们将我的骨灰就撒到这江里吧。依群便很响叫了一声,妈!母亲就停下来了。
依群的母亲在丈夫自杀后不久,也被发落到了学院在郊县的农场。依群在学院里的大字报栏里,看到了母亲的漫画像。在那些漫画里,母亲的胸前有很多标牌。依群这时才知道,母亲是金陵女大的毕业生,还是国民党党员。那些字眼都很陌生,却色泽浓重,它们让依群双眼阵阵发黑。她开始能够想象父亲跳江前所面对的压力了。
在这之前,依群只知道她父母是五十年代初期响应号召从上海第一医学院来到南疆支援建设的,他们看上去都是书卷气极浓的人,在这南疆小城里也没有什么亲戚,社会关系一直简简单单。这种简单有时让依群觉得,他们是个没有历史的家庭,这曾经让还是孩子的她,颇为失望。现在依群知道了,原来父母历史背景的复杂程度,是他们全家在这个年代里根本承受不起的。依群后来每个月见一次母亲,母女总是面对着,也不说太多的话。很多次依群想开口问问那毁了他们家庭的过去,可是一见到母亲淡定的容颜,历史的真相就变得没有意义了。知道了又如何呢?依群很小,就学会了做这样理性的思辩。
后来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母亲就回到了学院里。虽不能上课,但在生理实验室里带带实验,比在农场里养猪,毕竟好多了。那时哥哥依宁已到大瑶山区插队多年,那是连石缝里的一把土都被珍惜得要种上一两棵玉米的贫困山乡。返城的希望很渺茫。妹妹则还是留在外公外婆处,没有接回来。而依群因有先天性心脏病,初中毕业后没有下乡,留在学院里,一边自修,一边打零工,没有一个人是看得到前途的。
依群的心脏病在青春期里开始发作,常常一动,就脸色铁青,嘴唇发乌。她长了一双淡淡的细眉,一对不大却是很圆的眼睛,气一紧,就扑闪个不停,让她平凡的容貌看起来有种掩饰不住的幽怨。再配上不健康的面色和瘦削的身段,便是浑身都散发出病态的娇弱,让人过目难忘。
医生一直强调说,依群心里那个天生的小孔越早补上越好。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其实依群心室里的一根小血管也是曲窄的。手术的费用预计是一千八百元。那时家里只有母亲这唯一的经济来源,可母亲的工资还常年被扣发百分之七十。依群有一搭没一搭打零工,每月只能挣几元钱。家里还要不时帮助哥哥、寄钱给外祖父母抚养远在九江的妹妹。一千八百元对这个家庭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但母亲没有放弃。她到处奔走,通过过去的学生联系到了一家地区医院,手术费可以折一部分,关键是人家还同意只用交头款八百元,余下的可以按月付,没有绝对的还款期限。母亲又回头再跑学生的路子,给依群联系到了城里一家街道办的铁器厂,愿意接收依群。铁器厂给依群垫了八百元手术费,依群就跟着母亲,坐船、然后转火车、汽车,到那个偏远的地区医院做了手术。可是因为手术只补了那个小孔,并没有拓宽血管,效果并不很显著。
世道后来就开始变了。父亲的问题有了结论。可日子过到这里,结论是什么已经毫无意义。学院给父亲开了个追悼会,依群一家看着摆在那儿作样子的空骨灰盒,都没有哭泣。依群抬头望了望父亲的遗照,她终于知道了,这个面貌端正的可怜书生,只是风闻外调的人来了,通知要将他隔离审查,就做出了投江自尽的选择。依群心里除了“荒谬”,就再也找不到别的字词来形容人生里的这串因果。她甚至在心底有点怨父亲。到了这时,依群从母亲的身上真切地体会出“活着比死更难”的道理,难免让她想到父亲行为里其实有很自私的一面。
母亲恢复工作了。依慧也回到了她们身边。只有依群的日月却仍在苍茫无望的背景里流逝着。她的同辈人从乡下回城了,很多人还抓住了青春的尾巴,考了大学。可是这些跟依群似乎都无关。她一直自修,心里明白她能够考过的,可是考得过又怎样?她胸口上那条骇人的长疤,巨大的蜈蚣一样趴着,让她自己都不敢面对。中间隔着它,依群知道,她不可能跟得上这个世界的步调了。
依群没有怨忿,她习惯了接受现实。其实在现实里面,依群开始理解到,命运对她也不能算太坏。再好一点是什么?那便是依宁、依慧能上大学。她很有限的一点积蓄,是留着供依慧读书的。她和依宁再不幸,都还能记得跟父亲共渡的一些好时光,可是依慧有什么?说到本质里,依慧的外公外婆,其实做了依慧的父母。从这点讲,依慧不缺太多,可是依慧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使得那样的美满里留出了个空洞。依群对妹妹,是将心比心的疼惜。
依群那时已经二十三岁了。一些没有去考大学的同学,回城后纷纷成家安顿了下来过日子。有时候,母亲也会委婉地提到,让她考虑婚嫁的问题。那更是依群不敢奢望的事情。
依群在那个年岁上,如果不犯病的时候,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喜欢穿色泽中性的浅色调衣服,梳两条齐肩的短辫,气质里又有种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好孩子特有的文气,常惹周围的那些长辈说,真可惜了这么个孩子。依群自己是喜欢白白净净、知书达理的书生,可是以她动不动就气紧的身体,这“喜欢”又从何谈起?学院里一些早年份来的工农兵学员,不知情时,也要托人来问。可是一听人说了依群的身体状况,就再也没有人能下决心。这些情状,敏感的依群都感觉得到。这些感觉在依群的心里并不留太多的痕迹,她甚至觉得,那些人都是对的。依群已经习惯了以理性对理性,她让书里读来的爱情留在书里。
后来母亲再问起时,依群也不象电影里的老姑娘那样做作说,我这一辈子就在家里陪您老人家。她只是直接地跟母亲讲,我这样的条件,根本是白谈。母亲听了依群的话,只是怅然地叹了气,说,也好。停了一下,母亲又说,只是你这么年轻,就放弃了,老了也许会后悔的。
依群淡淡一笑,她不愿意跟母亲说,她恐怕是活不到老的。她知道这样的话会伤了母亲的心。三个孩子中,母亲为她花了最多的精力和心血,她不能让母亲难过。可是母亲显然是懂得她的。母亲接着说,你很年轻,不能太悲观的。人生这东西,讲不清楚的,也许哪一天,就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了呢,关键是你要有准备,这样等你的运气到了的时候,你就能抓住它。依群知道母亲是在宽慰自己,只管点头,也不说话,但愿吧,依群在心里说,然后又摇头。
就在那样的日子里,老德出现在依群的家门口。这个奇迹在依群一家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就发生了。
那时中美关系才刚刚热烙起来。老德是追溯着历史而来到依群一家的面前的。他出现的时候,依群她们半座城市都哄动了。依群拨开层层的人群回到家里时,一下就有了虚脱的感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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