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窃（且）听风暴：从大学校长听证会到明年美国大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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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戴耘博士，出生上海，就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上海大学文学院，1991年赴美留学，获Purdue University心理学博士学位，现为纽约州立大学（UAlbany）教授
“（学生）呼吁对犹太人进行种族屠杀，这是不是违反了学校关于霸凌和骚扰的行为准则，是，还是不是“？来自纽约州的众议员爱丽丝斯坦夫尼克质询向三位美国顶级高校的校长们反复发问。
“在MIT，学生针对的是个人，不是公开声明（public statement），没有用‘种族灭绝’（genocide）这样的词，”MIT（麻省理工）校长孔布勒斯（Sally Kornbluth）答道。
“这个判断需要考虑到语境（context）“。宾夕法尼亚大学校长麦吉尔（Liz Magill）希望议员关注到学生抗议活动的背景。假如学生话语充斥威胁，可以视为“霸凌”和“骚扰”。
哈佛大学校长盖伊（Claudine Gay）重复了“语境”的重要性，并且补充道“学生从言语到行动有个是否越界的问题”。
哈佛校长盖伊（左）和宾大校长麦吉尔（右）回应斯坦夫尼克议员的质询（2023.12.5）
这是本月初（2023年12月5日）在美国国会山发生的长达五小时的听证会的关键对峙，它掀起全美一场舆情风暴，直接导致宾大校长麦吉尔（以及董事会主席）辞职。这个反复被三位女校长提到的“ 语境“，便是加沙地带正在进行的以哈战争以及战火中大量阿拉伯平民的罹难。美国多地高校发生学生抗议示威，尤其是国际学生众多的哈佛大学，更是有三十多个学生组织联合抗议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
出面向校长们质询的爱丽丝，不愧为铿锵玫瑰，根正苗红（不同于构成混杂的民主党，共和党一贯以正统自居，使用红色标志，故谓之），她在象党（共和党）的地位和风头，和更加平民风的驴党（民主党）明星女议员AOC（Alexandria Ocasio-Cortez，）有得一比。
话说AOC，1989年出生于纽约市布朗克斯大区的西班牙裔家庭，中学表现优秀，就读波士顿大学（私校），AOC 2019年当选民主党众议员，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女议员（时年29岁），参政前当过餐馆女招待，以草根自居，好为底层发声。
相比之下，爱丽丝1984年生于纽约州府Albany（即笔者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高中上的是私立女校，大学读的是哈佛，而且是荣誉毕业，妥妥一个精英代表。爱丽丝2015年31岁时当选美国众议员，目前是共和党众议员排名第四的最年轻领袖。
来自纽约州第21选区的众议员爱丽丝 斯坦夫尼科
作为民主党先锋的AOC左派立场鲜明，与伯尼桑德斯同调，大唱社会主义好（注意：这个社会主义是北欧社会主义，不是北韩社会主义）。今年11月，AOC提出美国军援以色列的修正案，禁止以色列用美国的军援在加沙地带使用白磷弹，以免误伤阿拉伯平民。
爱丽丝则很早就拥抱共和党正统即保守主义。她对校园的反犹立场，很大程度表现了共和党对大学校园左翼泛滥的不满。她和AOC代表了两党在处理以哈冲突中的左右两种立场。
爱丽丝12月10日在X推文中说，“挂了一个，还剩倆”（One down, two to go），意思是虽然宾大麦吉尔校长辞了，我跟哈佛和MIT校长还没完，除非她们走人。虽然，三个女校长听证会后都公开道了歉。爱丽丝和AOC一样，年少气盛，紧追不放。
在以哈冲突的语境下，AOC是对的，爱丽丝也是对的。这就是政治博弈的逻辑：如何平衡不同诉求，让大家都有活路。一旦政治到了你死我活，大家都没好日子过。这就是当今的美国。
宾大校长的辞职，是大势所趋。丽兹麦吉尔在2022年任宾大校长前曾是弗吉尼亚大学教务长、斯坦福法学院院长，是个资深的法律学者。所以她在听证会上咬文嚼字是一个法律人的习惯。当然，其他两位校长也是措辞小心翼翼，同样有法律和道德的考虑。只不过这里是国会听证，议员爱丽丝要的是你们的立场、态度，“语境”对她没有意义。
但麦吉尔校长决定辞职和后院起火有关。比如，宾大的沃顿商学院管理层，以及长期捐助宾大的前犹他州长，担任过驻华大使的洪博培，都要求麦吉尔校长辞职；还有其他宾大的金主威胁撤销捐赠，施加压力的还有宾州州长和宾州共和党籍的议员。所以，麦吉尔校长也爽快，俺不趟政治这浑水，趁早走人，还是回去当个注重“语境”的法律学者、自由人。
哈佛和MIT两位校长境遇不同。哈佛如今左派大行其道，自然是共和党的主要目标。话说盖伊校长也是新任不久，作为第一个黑人女校长，她能当上哈佛校长，多少占了DEI风潮的光（DEI是多样、公平、包容的简称，是声张少数族裔权利的运动）。当年（2005年）大名鼎鼎的萨默斯校长都能因为自己的大嘴巴（妄议女性缺乏科学天才）被迫辞职，何况盖伊这样的“菜鸟”，如何抵挡国会的质疑声。但是，经过一番博弈，哈佛董事会还是决定力挺盖伊。这点在盖伊能顶住压力起了关键作用。
另一个关键影响是哈佛的“老九”们。针对七十多议员联名要求三位大学校长辞职，近七百名哈佛教授联书董事会，力挺盖伊校长：不必理会政客们的干扰。言下之意，别理这帮无聊政客，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事实上，联署中的很多教授也是不感冒三位校长的吞吞吐吐的；旗帜鲜明地反对“反犹主义”（antisemitism），有这么难吗？但是一码归一码，你国会欺人太甚。我们哈佛的校长能不能继续当下去，是我们的事，干你国会山何事，要不你到我们剑桥（哈佛、MIT所在地）来理论理论？
大学校长们吞吞吐吐有没有问题？有，她们要为一贯的“政治正确”买单：你们不能搞双标，一方面把反对歧视少数族裔和弱势群体搞成了白人混蛋，少数有理，搞得大学里失去言论自由的空间，有异见者禁若寒蝉，不敢说话，否则彻底边缘化；但另一方面，你们又用“言论自由”来袒护学生的不当言行。虽然有人说校长们事先由律师统一了口径，公道的说，校长们的初衷很可能是息事宁人，大事化小，没想到被对手逮个正着。
川普和儿子小唐纳都毕业于宾大，自然对宾大校长面对反犹太言辞的闪烁其词很是不满。小川普推文支持爱丽丝，信誓旦旦要继续向大学施压，倒是符合他老爹对左翼的精英高校的一贯敌意。
不过看官切记，场面上人的政治表态，都有自己的政治算计，因为校园一帮毛孩的“反犹太”示威，是一个让美国左翼尴尬的机会，口口声声要接纳所有民族、追求世界大同的左翼民主党一是没有理由反对以色列的加沙行动，二是也不能跟财大气粗的美国犹太人做对。小唐纳的不甘寂寞，实质是借机打击一下民主党的气焰，为他老爹明年的总统选举造势。大选临近，必须文章做足。
但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场听证，搞到宾大校长辞职，哈佛MIT校长狼狈不堪，当众道歉，也就适可而止了。任何政治运作，作政治表态，把政治诉求意识形态化，只讲立场，不论是非，都是不祥之兆。而且，大学虽然不是学术净土，但也不能搞成政治火药桶；把老九们惹毛了也是不好办的。所以，爱丽丝毕竟年轻，想“一网打尽”，口气太大、心气太高。这场听证风暴注定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甚至，整个这场共和党发起的听证会，就是一场2024年的选举热身。
仔细扒扒这场听证会的主角，象（共和党）冲在最前面，驴（民主党）在一边“不响”（成了《繁花》里的沪生？），除了山姆大叔（国会议员），还有大学的代表（校长）、学生则是缺席的主角（抑或被当了道具？），媒体当然在场，哪儿事大，他们冲向哪里。缺席的是谁？犹太人，阿拉伯人，还有前线伤亡的大量平民。据统计，目前加沙的平民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两万人，连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这些跟美国称兄道弟的国家也在呼吁人道停火。这样的问题，难道不是比校长表态不干脆不明确更重要，不是更值得举行国会听证会吗？关于阿拉伯平民伤亡的听证会在哪里？
我并不是为哈马斯说话，哈马斯只会干些下三滥的事、不把人当人，早晚会死得很难看。但是，解决加沙的人道主义危机不是当前最重要的政治吗？AOC在这个问题上有理。目前的情况是，拜登一方面不断传话内塔尼亚胡，你小子悠着点（无奈这位老胡牢记毛主席的话，“不可沽名学霸王”，哪肯放虎（哈马斯）归山）。另一方面，拜登先是否决了联合国的停火决议，后来挺不住了，投了弃权。虽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优先考虑，但国会的一个职责就是公开辩论这样的紧急和有争议的问题。但是，国会反而三缄其口，和他们对大学校长大加棒喝成鲜明对照。
还有，数年前对华裔科学家的大规模调查以及多起冤假错案源头难道不是政府主导的反亚裔行动造成的吗？国会有没有回溯质询国务院的不当和渎职行为？有没有向陈刚等美籍华裔科学家道歉？对犹太人和亚裔，也不能双标吧！就在数天前，佛罗里达州长、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之一德桑提斯宣布佛州通过法案，要求州立大学教授不得无条件雇佣中国等若干“有嫌疑”国家的研究生和博士生，使之轻易进出教授们的实验室。假如有这个需要，要走极其繁琐的批准程序（这基本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本质上，这些出格做法都是和当年美国政府对待华工一样相同的歧视政策。佛州的旗舰大学“佛大”两百多教授联署要求州政府澄清他们的政策和如何操作的措施。对教授们这样的诉求，两党都成了缩头乌龟，也没听说谁提议请相关教授或管科研的副校长做一场听证会。“国家安全”是把令箭，好使；再说了，折腾外国人没有违宪问题。实验室没人干活了，教授们自己担着。科研本身损失就损失了，如今这年头，只要政治挂帅就好。
政治的自洽，来自对人性的洞察和社会的体察，来自对先贤制定的宪法要义的领悟，来自对不同诉求的平衡。而现在美国政治已经背离先贤的远见。一方面是两党把调门都拔得很高，都想占据道德制高点，以便把自己打扮成拯救者，把对手妖魔化成败家子，阴谋论甚嚣尘上。另一方面，是党争的无所不用其极，没有基本的体面（decency），川普在台上时弹劾川普；最近，则轮到共和党启动弹议程、劾拜登了。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反正花的是老百姓的税钱）。弹劾总统这样的法律重器，到了当今政客手里，如儿戏随便玩，作壁上观的最高法大法官们心里是否拔凉拔凉的？
党争的要义就是怎么扳倒对手，无关是非曲直，也不存在对宪法的敬畏。
美国的近些年，各种枪击案频发，暴露的是潜伏于民间的怨恨和戾气，在美国这样的自下而上的国家，这种怨恨和戾气最后会反映到政坛上。
在美国，种族问题一直是最棘手的政治问题。一方面，“种族平等”的话术可以变身为身份政治；比如，谁穷谁有理、谁弱势谁有话语权，过去欺负过我们的，全都给我闭嘴。激进左派甚至要直捣黄龙，不放过鞭尸的机会，连杰弗逊、罗伯特李都不放过（让我想起WG中扫四旧挖祖坟的阶级斗争），名曰“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
对立的另一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你祭出“种族平等”，甚至要逆向歧视，我则可以大打民粹牌，利用遭受全球化和高科技冲击的广大美国蓝领白人对政府的怨恨，来一个MAGA（“让美国重新伟大”）。川普近日在涅华达竞选演说，道是非法移民“正在毒化我们国家的血脉”（“They are poisoning the blood of our country”）。
非法移民固然违法，应该阻止；但说到“毒化血脉”就有点吓人了，你的意思是你是雅利安人正统还是咋滴？你倒是拿出你的基因检测来看看，你敢保证你祖上没有混过血？美国本身就是移民国家，即使我们亚裔没有昂格鲁撒克逊的血脉，宪法哪条说了我们就低人一等？
中国的川粉可能会说，川普就是个大嘴巴，有口无心。你错了，川普是煽情的老手，圈粉的行家。
当记者找到众议员爱丽丝问她对川普的话有什么感想时，爱丽丝回避了记者的追问。相反，她在网上挂出她与川普在他的佛罗里达海湖庄园的合影。看来爱丽丝在政治理想和自己在党内的前途之间走钢丝搞平衡，还挺内行。
如今的共和党，今非昔比。川普明摆着是个假共和党人，但是，他就是吃定了共和党；今天的共和党内，谁反川普谁没有好果子吃（比如丽兹切尼），这让传统的里根共和党人（包括布什家族）情何以堪。
近日，科罗拉多最高法院认定川普在竞选连任时破坏选举罪行确凿，不可再度竞选总统。如果有更多州跟进，事情闹到联邦最高法院，没准会成为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宪政危机。也就是说，最高法大法官将会被逼迫为一件他们最不愿表态的事情表态，做一件他们最不想涉足的事：投票决定川普能否再次参选2024年总统大位，这等于说最高法大法官们在主导美国大选结果。
吊诡的是，他们会和三位名校校长一样，把个人立场曝光在所有美国人面前，结果必定是，左右不是人。这一壶，有得他们喝。
“科罗拉多把我从他们的选举人名单上抹掉，我把他们从我的专属地图上抹掉“。载于2023年12月20日《纽约客》；卡通作者 Brooke Bourgeois
明年的大选，拜登老矣，何能连任；川普邪门，何德复出？
美国社会，本应该是一个能够在法治（the Rule of Law）框架下求同存异、互相包容、各取所需的社会。但是如今的美国越来越走向意识形态治国，即用上层建筑杜撰出来的概念体系（包括阶级斗争、各种阴谋论和蛊惑人心的谣言）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对种族问题和高科技、全球化带来的财富迅速聚集问题、就业问题、移民问题提出各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无论左右，都违背法治原则、宪法精神，即对公权力的限制、对个人权利的保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对程序正义的坚守。佛罗里达新法案对学术自治的侵蚀，公权力以“多数的暴政”僭越程序正义和压制言论自由，和滥用“弹劾工具”一样，都是政治运作劣质化的表现。
美国政治需要常识和理性，而目前象党驴党都是“一根筋”主义，驴党要创造一个美好新世界（翻身道情，扬眉吐气），象党要回到一个旧世界（木心“从前慢”的好日子）。殊途同归。都想拔着自己头发逃离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现实。美好追求的结果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社会。
2024，鹿死谁手？
爱丽丝和AOC，谁是美国的未来？这已经和我无关，但是，我的女儿、儿子总有一天要面对。
世道多变，人心不古。只有每年的圣诞老人会如期而至，从不让人失望。
戴耘初稿于北风凌厉的Albany，完成于清风拂面的Miami，是日2023年圣诞夜。
做更好的公号 做最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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