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杨东平:学生逃离自己的学习领域,是教育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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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社会,教育焦虑成为许多家长无法避免的情绪。学区房、补习班、高考与出国,每一个话题都压力重重。这种压力甚至束缚着学生,让他们在毫无兴趣的领域学习,直至毕业。面对这些问题,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杨东平,分享了他的看法。他认为;“唯分数论”正在伤害教育真正的目标,改善教育生态刻不容缓。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南都观察家 (ID: naradainsights)
文 | 杨东平
编 | Jade
杨东平,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北京理工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
N=南都观察
Y=杨东平
N:在您看来,到现在,我们国家和社会发展中存在的一个最重要的大问题是什么?
Y:教育肯定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因为全社会都陷入对教育的焦虑之中,而且这个情况越来越严重。
这种焦虑主要是源自于升学、竞争,包括从幼儿园进入小学,进入中学……最后进入大学,这个升学链条,每一个阶段都面临激烈的竞争。
又由于,教育在现在社会的重要性越来越高,家长对教育可以说非常狂热,再加上一些新的因素,包括培训机构等等,水涨船高,全社会的教育焦虑和教育问题就不断地发酵,各种各样的现象目不暇接。
甚至因为竞争,现在很多小学教育的内容被下放到幼儿园,这都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N:这种焦虑是因为高考这个通道,以及高考的分数选拔导致的吗?
Y:关于教育焦虑,我们用另外一个概念来表达的话就叫做“应试教育”,应试竞争使学校家长、老师、学生都蒙受巨大的压力。
很长时间里,我们都认为是因为高考的指挥棒,把竞争传递到小学、初中、幼儿园,其实这是不准确的。
现在,中考的激烈程度要远远高于高考。人们首先关注的是能不能上普通高中,其实上了普通高中以后,95%以上都能上大学,但是很多地方能够上普通高中的学生比例只有60%多。
所以各种问题必须要区别对待,具体而论。
对于小学而言,我认为小学的压力主要就是来自小升初,甚至中考的压力也不会传递到小学,这是由小升初的制度决定的。
如果一个地区的小升初没有台阶,按照义务教育的规定,学校比较均衡,那小学就没有压力了。
我们的关注首先是义务教育,因为义务教育是国家用法律确定和保障的基础型教育,非竞争、非选拔、非淘汰,免费就近入学,这都是法律规定的。
如果真的达到了这个目标,义务教育真的就没有竞争了,都是就近入学,学校都差不多。
但事实上,学校间的差距非常大,所以家长不得不择校,择校最激烈的地方就是学校差距最大的地方。
事实上,我们到日本、韩国、台湾地区,你去看,它小学和初中阶段没有什么压力,都是就近入学。
我们去年到韩国考察过一次,当地两个带队的,一个向导,一个翻译,都是小学生的家长,我问他们:“你们上小学有没有选择?”他说也有。
我问选择的标准是什么?他们说,第一个是离家近,第二个是伙食好。在首尔和京畿道,小学生全部都是步行上学,十分钟之内的路程。
N:就是说他们在教育资源相对平衡的状态下,其实不用去考虑哪个学校更好?
Y:就是达到了一个比较均衡的状态。
现在我们觉得在大城市,小孩子能够就近入学、自行上学很难以想象。但在义务教育阶段,理论上是不应该有择校竞争的,学校必须是均衡的,必须要保障儿童能够就近入学。
我个人认为,虽然《义务教育法》规定的是平等、均衡的教育,但事实上我们70年来执行的或者制造的是一种等级化的学校制度。
因为在城乡分治的二元结构当中,中小学又区分了重点学校和普通学校,学校的等级非常之多,甚至有部属的学校,有省属、市属的、区属的,行政等级不一样,资源也不一样。
学校系统本身不是一个平衡的状态,而是高度等级化的。
当然最大的一个等级是城和乡的分别,是城市学校和农村学校的分别。很多年以来,我们对条件更为匮乏的农村学校实行更低的资源配置、更少的经费、更少的教师……完全是蛮拧。
这些年在强调城乡教育均衡发展、一体化发展,农村的资源配置上,明文规定的差距开始改善、开始减少。但历史形成的发展差距还是非常大的。
学生逃离自己的学习领域,
是教育的失败
N:从东亚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经验来看,如果能够实现教育资源的均衡化,减负其实在义务教育阶段最终是能实现的。
至于大学竞争的话,那也是孩子到了一定年龄之后,他能够承担这些学习压力了?
Y:从日韩的情况来看,中小学已经非常正常化了,学生没有什么压力。
当地华人家长反映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认为学生荒废的时间太多了,学校没教育他们什么东西。
我有一个亲戚在日本,老想把他的孩子转学到北京来,觉得孩子在日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因为他自己是一个学霸,后来到日本生活。
我一再跟他说,你不要怀疑日本的教育,日本小学和初中是没有竞争性的,这是为了给儿童提供一个宽松的环境和多种发展的可能性。
在大多数国家,包括美国,真正的竞争性学习是从高中才开始。所以美国的初中、小学也是非常轻松的,也是以学生的人格养成、社会习惯、兴趣爱好、交往等等,这些社会化的能力作为主要的目标。
有一个美国校长,他说中国的老师、校长到美国学校参观,也是这些问题,认为进度太慢了,课堂上一点都不紧张,没有挑战性。
完全不像中国的课堂里面,打仗一样,每分钟都有热点,学生群情激昂地提问。他们没有,他们就是朗诵、抄写、讨论。在中国老师看来,美国课堂节奏很慢,效率很低。
后来美国校长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小学教育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要保持学生的学习热情,因为学生从小学到大学、研究生,十几年的时间,如果你在小学阶段就用考试、高难度的教学把他打垮了,他就没有学习兴趣了。
事实上,在中国的小学阶段,有人做过调查,40%多的学生厌学。所以就可以想象,如果一个学生在小学阶段就厌学的话,哪怕他能够上一个名校,他内心对学习的热情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这个问题有一个很清晰的证据,我们从1985年左右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包括物理竞赛、生物竞赛、计算机竞赛,每年有很多获奖者,从1985年到现在,有30多年了。
当年和中国的神童同台竞技的很多国外的小神童,已经成为各个领域的大家了,就像数学菲尔兹奖的得主、澳洲的陶哲轩是非常著名的,但是跟他同台竞技的中国学生“消失”了。
后来有人跟我说,在艺术领域也是如此。我们现在每年有很多的神童,弹琴、参加国际比赛、拿金奖,长大以后“消失”了。到哪儿去了?
等到他进入国外的大学,能够自主选择的时候,他最后选择了离开数学、离开物理、离开钢琴,因为这一开始就不是他内心的爱好,只不过他比较聪明,有这方面的能力,能考试,能算题。
创造性的行为来自于内心的好奇心、冲动、热爱。热爱这件事情,在中国很多学生是没有的。
有学生高考以后要把书烧掉,对读书是恨之入骨。
如果我们的教育最后是这么一个效果,最后一旦能够逃离的时候,大家都尽可能地逃离自己的学习领域,那不是教育的失败吗?是人力资源的严重的浪费,是对青春和生命的严重的浪费。
我们在很多科技领域所做的工作和贡献,基本上属于追赶型的,是对已有的技术的模仿、借鉴、提升,无论是火箭还是深潜等等,并不是原创性的和基础科学原理性的研究和发现,这是很不一样的。
所以我觉得,我们教育的成功,在于培养了一大批训练有素的劳动者或者工作者。
从人力资源的角度,这个是非常有效的,为40年来经济的持续增长提供了很充沛的人力资源,但是在创造性的发现和发明方面,差距还是比较大的。
“唯分数论”
正在伤害教育真正的目标
N:您认为,教育的本质是什么?
Y:教育的本质,这个可以有很多种表达,用我们最常用的一种表达——育人为本——就是把人的培养放在第一位。
而我们现在通常的做法是培育分数,而不是培育人。人可以变成一个病人,可以变得肥胖、近视,都没有关系,但是要有分,这就是一种教育的异化。
另外一个评价,无论是卢梭、杜威,还是陶行知一再说的,教育是要教人学会生活,而不是教人脱离生活,学生就是要学“生”,而不是学“死”。
所以,现在经常看到读了很多书的人,却缺乏基本的常识,甚至缺乏基本的良知,他获得了很多书本知识,但是比书本更重要的人生和社会的知识并没有建立。
有种观点认为,教育中存在两种知识,一种叫做套装知识,就是我们的教育工厂,从19世纪开始,按照学科门类、知识种类,由浅入深编排的教科书体系。
但时间长了以后,大家误认为教科书就是人类知识的全部,从小到大,读到高三,把这些书读完了,你就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实际上,这是人类知识中非常少的一部分,而且它的真理性是大可质疑的。
另外一大类知识,是经验性的知识,生活性的知识。
为什么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农民也可能很有智慧,对很多问题的认识可能比一个学生更深刻,他凭借的是另外一个知识系统,他的社会经验、生活知识,从经验当中学习的,所以他很容易辨别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
所以,刚才讲的向生活学习、为生活而教,这是现在教育改革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
N:所以教育观念如果不以分数为唯一、为最高的一个标准的话,其实老师和家长是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去做更多、更好的教育的尝试?
Y:对。当然,在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说到评价制度,考试评价。
那么多年以来,或者我们用一种唯一的分数来评价,来判定一个学生是不是聪明,是不是有用,这个东西是对教育的很大的一种伤害,尤其是对人的一种伤害。
很多有创造性的人,创新型的人格,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循规蹈矩的条条框框的束缚。
把“改善教育生态”
作为一个更重要的目标
N:其实我们的学生承担了这么大的学习压力,但是从整个国际上来看,高等教育的结果,不管是研究的产出还是排名,这么大的代价,也并没有追赶得很好?
Y:对,去年6月,MIT的媒体实验室的创始人尼葛洛庞帝跟任正非有一场三个小时的谈话,媒体上披露的很多。
其中有一段谈到教育,我觉得他谈得非常好,他说世界上的教育,现在有两端:
一端是北欧国家的教育,它们很少考试,学生没有压力,但是学生学得也很好。
另外一端就是中国,学生压力非常大,考试非常激烈,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就被淘汰了。
他说,北欧的教育应该是未来教育的一个标杆。也就是说,人类的教育最后应该是向那个方向来学习的。
我觉得尼葛洛庞帝看得非常清晰,在世界的视野当中和历史的视野当中来判断什么是好的教育。
6月17日,任正非在华为深圳总部对话美国经济学家乔治·吉尔德及MIT媒体实验室创始人尼葛洛庞帝,围绕“科技、市场和企业”展开讨论。 © 多维新闻
我们在讲教育创新,提出了一个口号,要把“改善教育生态”作为一个更重要的目标,不仅仅是单项的改善,改善课程、减负,甚至是高考,整个教育生态的改变。
这个教育生态的改变,我们提出了“三低”的概念,就是“低竞争、低评价、低管控”,尤其是在义务教育阶段,尤其是在小学,没有必要那么激烈的竞争,这在很多国家是非常清晰、明确的。
在这个阶段,不要把竞争引入学校,没有排名,没有三好学生,没有班长。学生需要学的就是交往,包容、宽容、礼貌等等。他学的就是这些,而不是比拼。
对于儿童来讲,道德教育、人格养成体现在这种日常的交往当中,而不是体现在学业竞争当中。这种残酷的竞争肯定是会败坏一个人的品格的。
北师大的顾明远老师,经常讲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小孩考了99分,回家给他爸爸报喜,爸爸一个耳光,问他:“为什么不考一百?”
还有一个女孩,考了双百分,回家扑在床上嚎啕大哭,他爸爸说:“考了双百你为什么还哭?”她说:“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学生也考了双百。”
N:就是因为竞争对大家的要求?
Y:这是对儿童心理的伤害,所以我们就会看到另外一个现象。
这些年发生了若干起名牌大学的精英学生毒害室友,毒害妻子、丈夫,在美国有一些功成名就、已经拿高薪的白领,也发生了这种悲剧,还有很多自杀的,他的人格没有得到和他的所谓的学业同样的健康和养成。
这些人从小单打独斗,把同学作为敌人,他们会用这个概念去处理人际关系,理解世界。有人给他们归纳,讲这些人的生活当中只有一个关键词,就是“搞定”、解决问题。
这种恶性竞争,在中国有一个很经典的表达,在衡水中学这样的学校,挂着大标语“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就是明确的把其他同学作为自己的敌人,这种口号太野蛮了,离教育的本意非常非常远了。
N:您展望的是一个低竞争、低评价、低管控的教育生态,这其实是对未来的一个理想化的期待。
可能有些家长就会反对,认为如果这样做的话,孩子就可能考试考不好,未来也不会好,您怎么看待这种矛盾?
Y:这种教育生态确实是一个理想状态,而且这肯定是有一个过程的。
我想首先是大量减少作业和考试,其实这也是国家的要求,教育部规定得很明确的,比如说三年级以前不得留作业。
现在各个学校做到了吗?幼儿园就开始留作业了,这种现象现在太严重,太恶劣,太野蛮了,完全不把儿童当儿童了。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先做到国家政策规定的这些要求,儿童的生存环境就会得到很大的改善。
比如说上学的时间,非要七点半、八点到校,九点上学行不行?国外很多学校也在调整这种规定。我们是善待儿童,是把儿童作为教育的主体?还是来修理他,逆着他的需求而动?
说起来这是一个很高的理想,但做的时候,比如说作业,教育部规定小学高年级的学生要一个小时之内完成,中年级的半个小时之内完成,这做得到吗?做不到怎么办?
这些都是很低的标准了,而且是很有可能实现的。这取决于校长、教师和这个区域的教育生态。你想要做就能做到。
但是,如果大家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所有的这些规定都不当回事,就是比较升学率,学生的日子就苦不堪言了。
我们在丹麦访问的时候,问过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我讲:“你今天的课外作业是什么?”他说:“读20分钟课外书。”所以人家没有近视眼,我们觉得难以想像,五年级了,20分钟课外书。
N:说到和北欧的一些对比,其实中国已经参加经合组织(OECD)的PISA评估十年了,并经过了四次评估。
2018年的时候,中国的联队又拿了第一,并且像英国、澳大利亚,对他们本国考核的结果不是特别满意,还转到了向上海学习经验,明确地说向上海取经。
您怎么看待这种PISA的评估,以及它带来的一些西方国家向中国学习的趋势?
Y:如何来解读PISA的测试的结果,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其实,从2018年上海第一次夺冠开始,上海当时得了两个第一,第一个是学业成绩第一,也就是总分第一,第二个学业负担第一,课内外学习时间之长,远远超过世界各国的平均时间。
我们经常讲东亚国家都一样,都是应试教育,都是考试第一。
PISA测试的情况,它是面向15岁的青少年的,差不多是初三的年龄,日本学生的课外学习的时间是上海学生的三分之一,韩国学生的大概也是上海学生的42%,远远低于上海。
所以,这些事实都是需要认识的。我们不能过于满足于所谓考试分数,这也就是国际上有很多学者,对PISA测试不满意的一个主要的原因。
他们认为靠一次性的纸笔考试,给世界各国的教育排名,对各国会有很大的误导,引导各国去追求分数排名,就像GDP评价对经济发展的误导一样。
2018年PISA测试世界排名。其中,第一名为中国的北京、上海、江苏、浙江联队。 © statista.com
美国有一个华人教授叫赵勇,他们100多个教授联名,要求取消PISA考试,认为它对世界各国的教育政策产生了负面的影响。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PISA测试,包括OECD这些机构,它们开始做了调整,除了在考试的题型、试题上考察学生的能力取向等等,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它增加了一个新的测试的品种,叫做社会情感技能的测试。
这个测试2018年已经举行了第一次,中国苏州作为参测的城市,但是这个结果还没公布。
社会情感能力跟学业能力正好是相反的,是一种非纸笔测试的因素,测试的是学生的合作、交往、表达、解决问题的能力等等,这正好是跟学业水平是相辅相成的另外一套能力。
这个评价出来以后,它就会引导学校,在注重学业的同时,也要注重学生非纸笔测试的能力。我觉得这种变化也是非常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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