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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美育这堂课,先从“审丑”开始

玉关虎竹 顶思 2021-11-13

美育,当前已经被提升至空前重要的位置。然而,我们依然对美育的价值缺乏认识,缺乏对美的理解、鉴赏与实践。前不久,中央音乐学院著名教授周海宏在北京新英才学校讲了一堂别开生面的公开课:《美,就是这么回事》。


周海宏教授近年来致力于经典音乐普及、呼吁重视艺术和提倡感性素质、感性文明的工作。他指出,或许我们的孩子正接受脱离美的教育……


文、编 | 玉关虎竹


周海宏: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音乐美学家、音乐心理学、教育学家;长年从事音乐审美与教育心理学的研究与教学工作,成就卓著,对哲学、美学、人格与动机心理学均有深入的研究。


以下演讲实录为第一人称


给大学生讲课,我完全不需要做准备;给中学生讲课,需要认真准备;而给在座的小同学们讲课,无论做多少准备,我都担心会讲不好。


别误会,这一次我不是讲音乐,我要和大家分享的是“美的原理”。


01

“逼真”不是美的本质


大家有没有听说过“中国十大最丑建筑”?比如下面这个酒店:


▲ “福禄寿”天子大酒店,位于河北省三河市,建筑类综合网站“畅言网”将其评选为中国十大丑陋建筑之一。


这座大楼的外观好看吗?我听到很多人说“不好看”。那么下面这个雕塑呢?


▲雕塑“中医走向世界”


这个雕塑的含义非常直白了吧——中医要走向世界。据说它也是花了大手笔建造出来的。可是你们真觉得好看么?


现在我要讲美的原理。大家看,上面所展示的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十分“逼真”,对吧?


我们再看下面这张照片,你的大脑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



“这拍的是什么东西啊?”大家可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现在,我可以提前告诉大家答案:摄影师所拍摄的,是法西斯集中营里被监禁的犹太人上工的场景。


然而我要说的是,到目前为止,大家都还没有真正把它当作一个艺术品来看待。


同样一个场景,为什么有的人拍出来是艺术品,有的人拍出来只是一张没什么可说的照片呢?奥秘在哪里?


首先,摄影师在什么地方拍的这张照片?


(小观众们:山上)


没错,山上。但是山上可以拍到很多种景别,摄影师为什么单单要站到这个位置,拍下这样一张照片呢?


(小观众们:角度)


角度,好极了!不过还没有完全到位。请大家注意看,如果摄影师费劲巴拉地爬到山上,这批人如果已经走过了,画面还会这么和谐么?比如可能是这样的:



所以,一个东西好看与否,不取决于它所表现的内容或题材,而取决于它的形式和结构


人的大脑有两个半球:左手连接的是右半球,主控数学、语言与逻辑;右手连接的是左半球,主控艺术。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我们可以将人脑的右半球称作“科学脑”,左脑称作“艺术脑”。


看到一幅画,你不要老想着“画的是什么”——当你这样想,其实是用错了脑子。


使用“艺术脑”看待艺术品,能够调动我们感性的能力。下次去美术馆,不要再着急问一幅画“到底是什么意思”,请大家感受它最直观的冲击力,以感性去拥抱它。


大家到一个旅游景点,导游往往会说,这东西像大象的鼻子,那东西像只大公鸡……我想问问,黄山是因为有一块石头像猴才秀美吗?石林是因为有一个石头像阿诗玛才奇绝吗?


如果大家脑子里塞满的全是这些东西,那么真可谓白看了。


再告诉大家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案例:有种石头叫“寿山石”,非常难能可贵,是雕刻的上等材料。有人发现了一块,然后他们决定……将它做成扒鸡:



多逼真啊,这便是理性思维支配下,将名贵石料变成一只扒鸡的“美学实践”。


我有一次去深圳,在灯饰城里看到一个雕塑:



这似乎是小卫(朱利亚诺·美第奇)石膏像,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原版是这样的:



看完米开朗琪罗的原版,你会发现灯饰城的雕塑好像是更“逼真”了,却也更难看了——以“科学脑”对艺术品进行粗鲁的加工,注定会闹出这样或那样的笑话,严重一些,甚至可以叫“人文悲剧”。


归根结底,美是感性的。“逼真”不是美的本质。


02

美是感性的丰富与有序性


美到底是什么?刚才,我们展示了很多“丑”的事物——现在,我们有了检验“丑”的眼睛了,向“美”迈进了一大步。


关于“美”的本质,可谓千古难题、众说纷纭。我的同班同学宋瑾(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美学博士)对此做过一个总结,他说“美是感性的丰富与有序性”,我觉得十分精辟。


所谓丰富,是变化的、活泼的,而非刻板的、僵硬的。


大家看这两张图片,你们更喜欢哪一个?



我听到有人说喜欢第一个,有人说喜欢第二个,都没问题。绘画中其实也有两种,一种是非常讲究对称的,表现完全的秩序与稳定;一种是偏开轴对称的,让你产生“晃动的但又倒不了的”感觉,这种均衡的动态的稳定性往往表现的是生命的气息。


在生活中,我们经常会面临着此类选择。比如:你到天安门广场应该怎么拍照留念呢?



常见的有这种,人站在正中间,与天安门保持轴对称。但似乎……是不是有些过于呆板?


这样是不是好点呢?



偏开轴对称,让作品产生动感,通过加“配重”的方式使得画面回归平衡。这便是构图的“动态均衡性”,也是美的丰富性的体现之一。


▲在哥窑的各种釉裂纹片中,“冰裂纹”排名首位,素有“哥窑品格,纹取冰裂为上”的美誉。因其在烧制过程中的独特开裂,展示出无限的自然美。


从今天起,我们要多关注生活中的细节。比如这个容器,它的表面裂开了一道道的细纹,试想:没有这些裂纹,这个容器会显得多么单调。所以,丰富性很重要。


03

阅读伟大的作品,才有伟大的头脑


文学其实也遵循这样的道理。看看这两句话:



“人约傍晚后”

“人约黄昏后”


它们的意思一模一样,但第一句是报道,第二句才是文学。“黄昏”比“傍晚”多了些什么呢?


有的人说诗意,有的人说意境,其实用我们前面所说的逻辑,就叫“感性的丰富性”。“黄昏”这个词,除了指明“傍晚”这个时间段外,还包含了我们对于日落时的感受。正是由于多了和少了这一点感性的丰富性,这两句话就被划分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层次。


再看这句话:


“像花一样灿烂的小孩一头栽进母亲怀里,然后,扭过头来亲亲她。”


单看这个“栽”字,写得太棒了。它不但写出了动势,还表现出了孩子对于母亲的一种安全感——唯有毫无保留地爱自己的母亲,你才可以这样把自己投给她,但凡有一丁点的怀疑和犹豫,你都会有所收敛,不会“一头栽进”。


短短一句话居然有如此的丰富性。孩子的美丽阳光、亲子关系的和谐跃然纸上。这就叫文学。


再来看沈从文先生的名作节选:


“不多久,许多木筏离岸了,许多下行船也拔了锚,推开篷,着手荡桨摇橹了。我卧在船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激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咿咿哑哑声。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蒙中锐声的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我出到舱外去站了一会。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气逼人。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沈从文写了些什么?第一段,声音,是听觉的感性的丰富性;第二段,色彩,是视觉的感性的丰富性。沈从文先生撩开门帘一站,几秒钟的时间里他的感官便捕捉到如此细致的景象,并带给我们这般奇绝诡秘的语言。



“激水”“咿咿呀呀”“锐声”“浮江而下”“直矗而上”……用词之精炼、细节之丰富、表达之明晰,令人叹服。这便是伟大的文学家,伟大文学家的文字!


现在,我很不客气地说:也许你习惯每天在手机屏幕上刷一些网络小说、快餐文字,每天的阅读量不可谓不“丰盛”,但那些几乎全是会拉低审美心智的文字,你们也许从未真正地感受到中华民族文字的伟大。



在一个人心智成长的关键时期,成天被这些或许很“搞笑”的文字裹挟着,我认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如果只是成天刷那些低水平的内容,你们错失的是感受伟大语言艺术的时间。


只有阅读最伟大的东西,才有可能拥有伟大的头脑。


而阅读伟大的作品,我们需要带动全部的感觉系统,让每个字唤醒所有的神经细胞,捕捉其背后传递的感觉,唯有如此,文学能力、审美能力才能得到提升。


希望大家从此以后与经典为伴,将时间精力用在真正能够提升心智水平的伟大作品上。


鲁迅先生曾经写过:“我家后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不懂文学的人可能会说:这不是废话么?但是鲁迅真的是想告诉我们他家种了多少棵枣树么?一棵……两棵,他其实是引导读者一同体味整个观察的过程,这当然也是一种感性思维。


于是乎我们明白,写作不是呈现认识世界的结果,而是体验世界的过程。就好比沈从文先生,只在船上待了那么一会儿,便生发出如此多感触,并以无比丰富的文字传达他感受世界的过程。


04

我们需要对美多一点感性


老师一定给同学们布置过类似这样的作文题,来记述自己有意义的一天。但是,有的人可能会抓耳挠腮,想不起自己到底哪天是有意义的,就写“今天去了颐和园,然后就回家了”……


大家需要“有意义的一天”吗?其实不一定——一旦拥有了感性的丰富性,每一个片刻都会有意义、有价值。一切景语皆情语,所有的景色在感性的体验中都可以变得很美。


有些人之所以觉得写作文吃力,可能就是因为老想写一些所谓“高大上的”“深刻的”“宏大的”话题。其实那些成功的“大家”,伦勃朗也好,梵高也罢,他们的眼睛瞧着的都是小处、微处,对于他们来说,每一瞬间的感受都是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的素材。


看看现在,我们的语文教学在教什么呢?一是讲大量的知识,二是要孩子们“概括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


比如下面这段文字: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脊背弯曲着,头和缝纫机挨得很近。周围几只灯泡烤着我的脸。

 “妈——”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褐色的口罩上方,一对眼神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 

(梁晓声:《母亲》)


把它“总结”一下大概就是:作者见到了在车间艰苦劳作的母亲。


有问题么?没有。但所有感人至深的情感、丰富的感性元素全被抹除了。


如果我们的孩子在学校接受的是十几年努力去除文学作品艺术价值的训练,还能指望他们拥有对美的嗅觉么?



诚然,我们的语文课需要同时包含理性思维与感性思维的训练,但我们是否可以区分一下,一篇课文要以感性价值为先、还是理性价值为先?


倘若是议论文,科普文,说明文,当然是理性思维更重要——但对于沈从文那样伟大的文字,我们更需要多一点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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